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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十


  周裕聪两个月后才带一个排的弟兄回到竹溪坝。他没有赶上林素娥的葬礼。附近十几个寨子都来了人,上千人聚在河南边的草地上,看着那个黑漆棺材慢慢被红土掩没。
  罗尔提出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工资,硬是没人干了。
  几十个人挖了四十多天,也没从矿井里挖出一具死尸。那里成了哀牢山地区最大的坟墓。每到夜晚,整个坝子香烟弥漫,哭声不断。
  回来后,周裕聪用马刀砍一根鸡蛋粗的柳枝插在林素娥的坟头。他在家住了七天,竟没说一句话。
  周恩隆看见裕聪整天一言不发,不禁大为光火。第八天早晨,他恼羞成怒,指着儿子鼻子尖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肝的混账东西!你做了师长还不能为坝子作主,我这老脸往哪里放?你手里的枪光能吃豆腐?那一天坝子里死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这七大,家里来了八个老太婆,七十二个寡妇领着九十六个孩子。都哭哭啼啼说她们的儿子丈夫死得冤屈。裕聪连一颗眼泪豆都没有掉。人们怀疑他变成一个铁石做的怪物。他小时的仗义,近几年做的除暴安良的事情,都像梦一样。
  “要是你二哥不去江西,他不会像你。”
  周裕聪把手指的骨节捏得咯咯响,老半天才把低垂的头抬起来。他望着街道上默默寡言小心翼翼张惶失措急急行走的失望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擂了一下黑漆大门。
  “问题是竹溪坝不能再流血了,流不起。”
  这次在家他就说了这一句话。五天之后,罗尔矿长和巴菲里昂上尉在同一天夜里神秘地失踪了。
  他实在太怕流血了。
  就是为了不流血,他才答应了国军方面的条件。那时候,全国局势紧张起来,军队大规模频繁地调动。二哥的团也调到江西剿匪去了。二哥临走前带给他一封信,要他当机立断,因为他作为一支独立的军事力量已经太显眼了。果然,没过多久,滇北大量军队都开到他的地盘附近。又过几天,一个戴眼镜的人来到他的指挥部。那人撩起长袍,端坐在太师椅里。
  “周司令,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仁兄这些年的英雄壮举,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一清二楚,如今天下一统,识时务者都想混个好出身。周司令今后有何打算?”
  周裕聪早知道不答应不行,就随便说:“我不想搞政治,那玩艺儿颠来倒去的。”
  那人欢天喜地,“你到底不是共匪。”
  “共产是些什么人?你们犯得着为那些捉摸不透的政治理想杀来杀去。”
  “那是一帮喊着共产共妻的家伙。这样下去,还得了。”
  “你的小老婆一定不少吧?”李大眼插一句。
  “不多不多,一共六房。”
  “你该拿出几个共共。”
  “大眼!这是谈正事。”裕聪又对眼镜说,“挑明了吧,我不想和你谈这些不着边的政治,能给我个什么官?”
  “准备委任你个中校团长。”
  裕聪冷笑起来,把眼瞪圆了。
  “哄小孩吧。你能让我这些弟兄再去扛长枪?我手下四千多弟兄,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给个师长干干还差不多。”
  眼镜吓得嗫嚅起来,“我,我向政府转达周司令提的条件。”
  两个月后,眼镜带来一张委任状。
  特委任周裕聪为云南第三保安师上校师长
  委员长的手书龙飞凤舞。
  
三十一


  招安之后,就经常接到上面的文件。
  上峰有令,对云南境内法、英、德等国的商人和军队,国军都应回避、忍让,各级在处理各种由洋人挑起的事端时,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裕聪看完那一纸红头文件,半天没动。一想起少年时代和罗尔之间的友谊,他觉得太遥远了。
  他越来越觉得人这东西不可捉摸。一个清晨,他以一个英武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军人形象出现在罗尔和巴菲里昂面前。
  “大眼,叫卫兵给他们松绑。”
  他背着手,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山口绝壁上横空出世的小松树,已经看不出来他的狂怒是化成深藏地壳下的岩浆,还是化成一泓平静的清水。他转过身,突然对巴菲里昂上尉说:
  “向你的狗屁上帝祷告吧。”
  巴菲里昂·杰西上尉挺起胸膛,冷笑着一言不发。
  “你杀了人,我也杀过人。可你杀了孩子和女人,不能放过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你说过,你完全是为了骄傲才参军的。我成全你的虚荣心。拿剑来。”
  罗尔看见一个士兵拿过来两柄剑,寒光刺得他直想流泪。
  周裕聪捧着剑走到巴菲里昂跟前,“上尉先生,你挑吧。一对一。”
  巴菲里昂目光散乱,开始在初生的晨光中微微颤抖,他拿了一把剑。
  周裕聪抖掉披风,仰起脸,把三尺长剑插入红霞之中,轻轻地在剑锋上吹了一口热气。
  “这样就公平了,来吧。”
  两人斗在一起。
  罗尔从裕聪刺出最后的致命一剑里,深刻地感悟到,年轻时选择到中国创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裕聪扔掉剑,看看躺在地上的巴菲里昂,长叹一声,随后,他拔出左轮手枪喊道:“拿茶盅来。”
  一个卫兵忙颠过来,把一只细瓷盖碗茶盅放在地上一尺见方的白布上。裕聪盘腿坐在白布一边,把手枪放在草地上,从底兜里摸出两个骰子。
  “罗尔,你过来。坐下。你还记得吗?那一年露易莎死了,那时我也挺不好受,有天晚上你对我说了一句话,关于生活的。我到现在还十分感激你。现在,我拿二分之一的生命报答你。”他把手枪慢慢举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惨然一笑,“你赢了,你就自由了。这就说明我早就不该活下来,这条命给你,你输了,说明我还有希望,这些年该活着。这些天我就想这些。死的人太多了,你知道。我儿子也死了,还有那个女人。你输了也这么办吧。”
  “大哥,你疯了!”李大眼跑过来。
  “大眼,回去!我哪能老输。再说,你们都有了依靠。罗尔,还是我先来吧。”
  他把两个骰子扔进茶盅,盖上盖子,摇了好一会儿,把茶盅放到布上,半天没有动,脸越来越麻木,好像折磨他多年的痛苦就要结束了。他把枪紧顶在肉上,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一加一,你就走吧。”左手抖动着揭开了茶盅盖子,结果是二加四。他睁开眼看看,“罗尔,看看你的运气。”
  罗尔抖着手摇动着茶盅,三十几个人看得心惊肉跳。
  裕聪看见四个白点,垂着手立在那儿,两眼空洞无物,老半天才把枪递过去。
  “当时你该先救人,不用说了,你都知道,自己动手吧。”
  枪响了。
  “大眼,派人把罗尔送到河边埋了,记住,露易莎坟西边有棵青冈树。”
  他站在空旷的山谷里长啸一声。
  这件事做得密不透风。
  
三十二


  周裕智去了一趟江西差点把命丢了。接连打了三个败仗,一次比一次惨。这次失败给他的政治前程罩上了一层惨淡的阴影。军队里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前些年群雄争霸,日子还好过一些。如今好比跟着母亲嫁给另一个男人。孩子得不得宠,就看做母亲的风骚程度,回到个旧,他有些心灰意冷,很想回家住上一段。转念一想,自己这种样子回去,叫父亲看见了,免不了要失望。派人去昆明打听晋升的消息,带回来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肮脏新闻。一个没放一枪的团长,回来后把十六岁的女儿白白送给五十三岁的军长做小老婆,在这次论功行赏中提升为上校师长了,“原来人都喜欢婊子。”他被自己这个发现吓了一大跳。慢慢的,心更灰,开始想家了。
  曹秋雁在那一场血腥后幡然醒悟,巴非里昂在青草地里干的事情差点让她吐了。巴黎啦,马塞啦,卢浮艺术宫啦,全是化过妆的,她在忽然之间深深地爱上这个家了。周恩隆给程秀英的儿子取个大名,叫周仁武,这个名字寄托着他暮老却不昏聩脑子里的无数个希望。孩子给家里带来了生机。杨雪娟像从前爱狗狗和丹图那样一心扑到小仁武身上,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注意到鸟笼子又该修补了。裕德家的对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一双接一双地做布鞋。有一天,曹秋雁路过那幢更加破败的旧屋时,她看到女人的鬓角上已经有了几根银发,不无哀怜地感叹一声:“大嫂,你最终要让这发了霉的鞋子毒死。”
  曹秋雁不明白为什么她和裕智经过了那么多喧闹的不眠之夜,竟没有把肚子弄胀。心里老有一块心病,尽管她确信裕智不会先她死去,她还是害怕出现这样一个结果。她渴望有个孩子了。一想到大嫂令人发怵的生活,她就心惊肉跳。
  裕智捎回一封信,及时地解除了她的焦渴。
  “裕智从江西回来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满院子乱喊乱叫,“他让我去一趟。”
  临走的时候,周恩隆又特别叮嘱:“叫他回来一趟,竹溪坝全靠他。”
  一个月之后,曹秋雁才想起公公的叮嘱。听完,周裕智精魂一样坐在那儿,然后把一个景德镇细瓷茶壶摔了。
  “干掉!”
  
三十三


  战斗没打多久就结束了。两千比七十。黄昏的时候,已经没有枪声。周裕智站在装货的平台上,迎着山口刮来的凛冽的秋风,威风凛凛。
  “那个杂种上尉抓到没有?”
  卫队把一个矮胖的上尉推了过来,胖子看着周裕智,一蹦三尺多高,用生硬的中国话叫着:“我抗议!这是践踏条约的行为。中校,你会后悔的。”
  “抗议你妈那蛋!”
  裕智一枪就把他撂倒了。
  “把他娘的都带过来,在路基上站好。”然后,他走到曹秋雁面前,也没注意女人在颤抖,“是这地方吧?”曹秋雁看着四五十个英法士兵,惊慌地点点头。
  “卫队,向前开步——走。”
  他把手按在枪柄上,脸上露出果敢和冷峻的表情。这个时候,如果有谁告诉他,他曾经连鸡都不敢杀,他会微笑着:“有这种事吗?我做梦的时候才不敢杀鸡。”曹秋雁望着丈夫,无法抵御那种喷发着的男性魅力的诱惑,这毕竟是她多年前希望看到的形象。如今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接着发生的事情彻底打败了她,县长小姐的优越感,留过洋的自豪被十几支枪同时点烧的青紫色火光烧为灰烬。
  “竹溪坝,我周裕智报答你了。开枪!”
  把几十具尸体扔到阿墨河漂走之后,他对一个亲兵说:“去告诉老爷,通知坝上的父老乡亲安排兄弟们睡觉,从明天起,他老就是竹溪坝的乡长,竹溪坝锡矿矿长。”
  他揽着妻子的腰走进巴菲里昂·杰西上尉的卧室。女人猫一样温顺地一头扎进他怀里。
  “难道这狗杂种回国了?”裕智骂骂咧咧。
  
三十四


  压抑了小半年的愤怒在坝子里爆炸了。矿上打仗的时候,他们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自己家里。枪声和鲜血和生命的消逝是紧密相关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听说矿上的洋人已经全部让裕智干掉后,各户人家都点燃了香烛。男人们渐渐有些失望了,因为这仇是别人替他们报的。他们出于对亲人深沉的爱,怀着对洋人强烈的仇恨,想出了很多非常残忍的报复方法。剜眼睛挖心并把这些血乎乎的带有体温的东西作为祭品,祭奠亲人的亡灵。铁匠陈以惊人的毅力克服了独眼睛造成的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打出了一把浸着巨毒锋利无比的菜刀。因为他想,这些洋人既然许多年前拉的就是人屎,肯定还要吃五谷杂粮和菜蔬。他动员过十六个小伙子,硬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这把菜刀送到洋人的案板上。后来,一个看见过洋人吃饭的中年人说:“他们吃饭用的刀叉都是银子做的,闪闪发光,银子遇毒会变黑。”这个打击差一点儿使老铁匠另一只眼睛失明。
  追溯那次惨案的原因时,愤怒的人们想到了那个屋内阴森无比的教堂。老人们回忆起坝子刚刚建设时期和平宁静的生活。一个老者公布了自己的发现。
  “自从有了那可恶的钟声,我家的公鸡都不会打鸣了。可见那是个不祥之物。”
  人们立刻想起杨约瑟神甫那张吊死鬼一样惨白的脸。
  “那是个扫帚星,一把火烧死他。”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把教堂周围堆满了干柴。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
  过了五天,裕聪第一个进入像太上老君炼丹炉一样乌黑的教堂。他在那个只会喘气的管风琴旁发现了尼古拉神父和裕慧的尸体。一种不能言传的痛苦表情僵在裕慧脸上。他的右手用力向前伸着,前面是一本完好的《圣经》。
  他们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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