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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自称是安徽凤阳逃荒来的女人,让我们高王寨蒙受了耻辱,几乎彻底毁掉了九哥的生活。我们竟没有一个人事先看出她是一个放鸽子的坏女人。
  白三嫂子当了大媒人,又说这个自称叫国琴的女人可怜,叫大洪水毁了全部亲人,和国琴拜了干姐妹。二十来天里,九哥家没有任何出事的征兆。
  那一天中年,看见白三嫂一人拎着铁丝鸡笼,疯一样奔向窑场,我们就感到又出事了。
  白三嫂子拉住九哥,气喘嘘嘘地说:“九,九哥,快回家看看,金贵的东西丢没丢。”
  几十双眼睛盯着九哥在家翻箱子。九哥脸色苍白,转过身对大伙说:“卖牛的钱不见了。前天我和国琴去银行存了这两千五。国琴说钱放在家里不生钱,放银行存个活期随用随取方便,还能有点利息。她怕折子丢了被人取,还把我们的生年生月编个密码。”
  “天杀的破鞋哟!”白三嫂子甩手打自己几耳光,蹲在地上哭起来。“这妖精把我瞒得好苦啊!她让我帮她看着鸡等买主,说是要去给九哥买衣裳,我咋就信她呢。我真是白活了四五十岁呀。”
  九哥就像—块石头样蹲在院子里,死看着天。
  白三嫂子捶首顿足叫道:“这都是我的不是啊!九哥呀九哥,嫂子真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老天咋不叫我生个闺女哩!九哥,我咋能赔你个女人呀。啊呜呜呜啊。”
  九哥还是蹲着,不说话。
  白三嫂子猛地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我白三嫂一辈子没干过落井下石头,刀口撒盐粉的恶事,不想今天就把九哥坑了。九哥,你要不嫌嫂子老。我和你三哥离了跟你过。”
  我们心里都很憋闷,一听白三嫂说了这过头话。忙过去劝她,说大家都是好心为九哥。九哥站了起来,看着白三嫂说:“三嫂,快别这样想不开。别说她能瞒过你,我和她睡了二十天,也没发现她—处不是。我刚才细想这二十天,竟没想出她一处破绽。家里收拾这样子,你们都眼见了,珍珍活着,也不过收拾成这样。晚上呢,还帮我洗脚捶背。我认了,想这是我高九哥劫难没尽,老天爷派她来磨炼我哩。我想了,唐僧取经要经九力八十一难,难来了受着就是。”
  我们都把这话听成九哥的宽白三嫂的心。当众撑面子背地落眼泪,谁都经历过。啥气不都是人受的?没想到这个女人带给九哥的灾难还没有完。没过几天,我们就听到了九哥染上脏病的传言。整个冬天,九哥的房子周围都散发着苦味四溢的药气。不知是九哥在躲我们还是我们在躲九哥,反正这个冬天高王寨没存留关于九哥的任何消息。只有那些药味和九哥烟囱里冒出的饮烟,能证明九哥仍没有趴下。偶然路过他紧闭的大门,没人想去叩响它,见了面咋说话呢?问一问:九哥,你那玩艺儿安然无恙吧?这是个尴尬得足以让九哥无地自容的问题。过了春节,有人发现九哥离开了高王寨。我们猜测九哥可能出去治病了,并在心里为他的尘根祷告。
  谁知九哥这一走就杳无音信,过了一个四季轮回,又过一个四季轮回。第三个秋天里,巧荣和四叔煽动一些人闹着要重新按投标方式承包土岗。村长五叔没有答应,他认为,虽然九哥生死不明,但法律总是应该尊重的,九哥违约没交第十一年该交的二百元钱,等他回来按合同加倍罚他就是了。巧荣就说,得了那种脏病,早死在外乡了,哪里还有脸回高王寨。村长斩钉截铁答道:不管社会咋个发展,仁义还是要讲的,就是九哥已死在它乡,那个土岗也不能再包出去,要留给子子孙孙看,看他们的先人是如何艰难地活着,再说,村里也并不少这每年两百块钱。这话让寨子里的老一辈感动了很久。
  又开春后,九哥忽然间回了高王寨,一副脱胎换骨的发达相,一头花白头发复又乌黑发亮,我们都疑心这世上真的发明了回春十年丹。九哥没进家门,就去了村部,先交了二百元承包款和二百元罚款。村长五叔推辞说,那罚款就算了,大家都知道那土岗还荒着,不会有意见的。
  九哥还是那样认真,把崭新的两张百元票子推过去:“我是讲信誉的,这是我活着的根本。这土岗不会再荒了,我要按珍珍的愿望,三年内把它变成一个机砖场。”
  这话又粗又壮,没大把票子撑着,憋不出这些话。我们就顺着话头问他在哪里发了财,腰里别了多少个万。
  九哥仍是坦坦荡荡不遮掩,答说:“拼气力吃饭,能发多大财。在广州打了一年工,钱倒是不少挣,可我忘不了开机砖场的事,就到湖南找一家机砖场干了一年,吃吃喝喝,带回来一万五。这一万多搞个基础,然后再贷个几万块购设备,以后就顺了。”
  白三娘子走过去,伸手捏了捏九哥的背,捋起一绺九哥的头发看看,说:“这日光在你狗日身上倒流了,你的少白头哪里去了?”
  有年轻后生替九哥答说:“三嫂子,九哥这头发是焗了油的,少白头还是少白头,一根就看不见了。”
  白三嫂哦噢哦噢点着头,搓着手围着九哥转一圈,啧啧着却没说话,又凑近了看看九哥的鼻子,突然说:“九哥,你是个老实人,你给嫂子说个实话,你在广州那花花世界干了一年,听说里满街的理发店都是洋婊子,你去焗这头发,睡没睡过一个?”
  九哥困窘地一笑,红了脸,喃喃说:“没去过,我想的是攒钱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脸色难看起来,接着说:“你在湖南烧了一年窑,那些妹子们就没—个看上你,给你暖暖脚?难道她们都是睁眼瞎,看不出你是个好男人?”
  九哥低着头说:“我没想恁多,我只想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掉下几滴眼泪,横下一条心说:“九哥,嫂子有句话不问不行,再不问就要憋死我。你,你那个东西还是好好的吧?”呜呜呜地哭将起来,“糟踏你十头八头牛,嫂子知道你看得开,要是……”
  九哥窘一阵,淡淡地说:“那点病,我走前就治好了。要不然,我开窑场做什么?还是那句话,我不信我就娶不到一个好女人。今年我不到四十,还有时间。”
  白三嫂子打了九哥一拳,嘎嘎嘎笑着:“你个狗日的,害得我这二年少睡多少瞌睡,头发都多白几千根呀。”
  日子就是这样聚聚散散喜喜愁愁地过着,九哥首先开始整治赵河靠土岗一段的河堤,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开个大窑场了。九哥这种雄心,这种坚韧,再一次触动了我们。他像一根鞭子一样,把我们从初步殷实的现状中赶了出去。下了学又离嫁人尚远的闺女们,三五成群下了广州、深圳,半大不小的男娃开始出门学手艺,男人们开始下决心投资建大篷种菜,女人们也不甘寂寞嚷嚷着要栽桑养蚕。除了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长生和巧荣,寨子里的成年人,确确实实都把九哥当样板,当驱懒的鞭子看了。
  槐花初放的一天里,长生领回了一男一女。这件事情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人在田里说长生领回一个模样很俊的大闺女,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说长生这种谁都不理的男人,想领回一只漂亮的母狗,怕都很难。夜里,从长生家里传出的一声惨过—声的叫喊,才让人们相信长生真的领回一个女人。村长五叔带人破门而人,长生正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身上压着,脖子上挂着两个血道道,小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菜,一瓶白酒已喝完了,一个嘴上刚长出茸毛的男娃瘫软在桌子下面,衣襟上沾一片吐出的秽物。
  村长五叔问一会儿,事情就清白了。长生在县医院附近闲逛的时候,认识了这姐弟俩,听说姑娘要卖身救母,就谎称自己是个养猪大户,把姐弟俩领回了家。双方商定:长生交出一万元,弟弟带钱回医院,姐姐留下和长生过,第二天和长生一起去医院。长生把弟弟灌醉后,把门一闩,要和姐姐的上床。姑娘没拿到钱,当然不干。
  队长五叔听明后,甩了长生一耳光,咬着牙说:“长生呀长生,你把高王寨的面子丢尽了!自打清朝起,高王寨没出过一匪一盗,你是想当强奸犯呀你!”
  长生双手抱头,不说话,蹲在一个黑影里,热心人白三嫂子早像老母鸡一样,把姑娘揽在怀里,以手当梳捋姑娘黑亮的长发。姑娘抽泣着,引得白三嫂子身子直颤。白三嫂子和姑娘贴贴脸,腾出一只手,指着长生骂着:“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这样的姑娘你配吗?丢人,丢人!你还占个趁人之危,这可是坏良心呢!”
  长生梗着脖子说:“我是个男人,我,我二年多没挨过女人了,你们知道这有多苦。”
  村长五叔喝道:“该好好治治你,把他捆起来,这闺女要告他,他也是个强奸未遂。”转身问那姑娘:“闺女,你看送不送他公安局,只用你作个证,就能判他个一二年。”
  我们都打心眼里佩服村长五叔的精明,明明是要救长生,却要做出责罚的样子,怪不得他能当村长。姑娘又哭了,“卖身救母就够难听了,我不告他强奸未遂,这叫我以后咋活人呀,啊呜——我可怜的妈呀,我没法救你呀——”
  白三嫂子劝说:“闺女,你可别想着一只老鼠坏锅汤,高王寨几百年就出这个烂货,竟叫你碰上了。走,你和你弟弟到我家住一晚。你妈的病,咱们再想想办法。”
  听口音,这姐弟俩是本县人,说的那个村子,寨里二十几年前有人上山砍柴也到过。三说两说,就说到了九哥。寨子里的情况是:家境好的不缺女人,缺女人的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九哥既缺女人又能拿出这笔钱,或许九哥真有老夫少妻的命,何况九哥只比这个叫桂云的姑娘大十六岁。这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又是个圈套。
  村长五叔派人去叫九哥。九哥一听姑娘只有二十二,连连摆手:“不可能,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五叔亲自去把九哥叫了起来。
  村长五叔说:“男人女人的事,讲个缘纷。你就认定等你挣大钱后有个好女人在等你?”
  九哥说:“我没这样想,我只是觉得不合适。”
  村长五叔说:“这种情况,打灯笼都难找,你是救她家于水火。人也不错,眉清目秀。”
  九哥说:“修河堤用了钱,又交两千砖机定钱,就剩一万大一点,拿去救人,砖场就得停。”
  村长五叔说:“你救人你也得人,你不是说开砖场为的就是娶好女人吗?先结婚后恋爱不也中,你咋恁犟!”
  九哥说:“不是犟,是吃亏吃多了。”
  村长五叔说:“噢,我们大半夜不睡瞌睡是为啥?热脸亲你凉屁股呀?白三嫂子已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了,人家没大意见,还怕你走南闯北眼长脑门上。叫你去看看人,左一趟右一趟请,你屁股有八千斤呀你。”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九哥去白三嫂家,仔仔细细问了有关情况,姑娘对答如流。没想九哥又问一句:“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桂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九哥,“我弟弟桂林才十七,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当天夜里,九哥没说自己愿不愿意。
  第二天一大早,九哥就到了白三嫂家,提出要和桂云姐弟去县医院看看桂云的妈。
  我们十分理解九哥的谨慎小心。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还是谨慎小心点好。
  第三天,九哥把—万块钱交给桂林,当天晚上就和桂云成亲了。九哥新婚第二天深夜,两个警察去了九哥家,没费什么周折就把桂云带走了。警察说九哥和桂云非法同居,并要九哥一周内交出一千元罚款、补办结婚证。
  村长五叔赶到时,两个警察已经把桂云带出了寨子。五叔说,是县局的人还是乡派出所的人。九哥说这是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也没敢问是哪里的。五叔就说你真糊涂,不问清楚到哪里领人,破点财也好,这就能催促把结婚证办下来,有个法律保证,省得桂云生外心。九哥说我啥都不怕就怕带枪的官,五叔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五叔说骑自行车的警察怕不是县局的,明天我以村里的名义开个证明和你一起去乡派出所解释解释,能少罚点就少罚点,如今这整法不对,啥都能罚款,我一个村长主的婚竟也算非法同居,那还要村这一级政府干毬用。
  派出所所长听了村长和九哥的讲述,一板一眼说:“第一,他们根本不是公安干警,理由如下:没有向你们亮出证件;不会骑自行车,乡里够穷了吧,我们总还有一辆两轮摩托一辆三轮摩托办案用,县局就不用说了。第二,农村没结婚证非法同居的事,公安系统从来就没管过,也管不过来,我们所只有四个人,全乡四万多人,一万多户,能管吗?第三,罚款不会这么多,卖淫嫖娼,最高罚款不过五千,鬼混最高罚款只有五百,未婚同居最高罚款只有两百,这都有据可查,没结婚证最多只能算鬼混,公安干警不可能说出罚款—千。”
  村长五叔和九哥听得冷汗直冒,异口同声问道:“不是公安,那这是咋回事?”
  所长做个手势:“别打岔别打岔,我正在思考。我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诈骗案,而且有内线,理由如下:第一,这种类似的案子,大城市曾出现很多,诈骗对象是外国人,也是用女人当诱饵,也要冒充公安干警;第二,那女子的身份证很可能是假造的,这个问题很好证实,能用假身份证,可见是有计划的;第三,高九哥出外打工带回一万多块钱,那女的和两个假公安可能知道这件事,高九哥娶妻心妾,又带回一笔钱,是很好的诈骗对象,内线外线一勾结,就做成了这件事。”
  五叔忙央求:“王所长,你就帮我们破了这个案吧!”
  所长说:“忙不过来,全乡超过五万元的诈骗案就有六个没破,除非你们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这个案子我记下了,说不定哪天顺手能把它破了。”
  世风真是大变了,变得让我们心凉肉跳。这种计划周密的诈骗,竟是冲着我们农民来的,这日子还能过得安稳吗?派出所所长批评我们太善良,骗子正是利用了我们农民的善良,我们感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话说,听着那天桂云哭诉,我们心里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们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软了。难道我们也该变得铁石心肠才对么?我们一声一声问老天,可老天像个鳌,一声不吭。挖内奸的问题火烧眉毛般地急迫起来。为此,村长五叔主持召开了全寨人大会,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内奸不主动坦白,一旦找出证据把他挖出来,就把他驱逐出高王寨。长生对我们几千号人跪下了,哭诉事情的经过,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引狼入寨。他只是对城里一个叫老八的人讲了九哥打工回来带钱的事,老八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把桂云和桂林带回寨子,灌醉桂林后假装和桂云干那事,让桂云扯破嗓子叫个够。长生说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巧合,根本没想别的。我们没法再说长生什么,心里暗骂自己多事,应该把耳朵都塞了,任凭醉汉长生弄假成真奸了那个妖精骗子,让他付赔了夫人又折兵。凭心而论,如果我们不想做善事,九哥和这个小妖精连面都见不上,正是我们的善良害了九哥。我们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树下蹲成一只黑乌鸦,拼命嘬着烟头。
  村长五叔说:“长生,老八在城里吧?”
  长生耷拉着秋茄子样的头,说:“在,常坐茶馆。”
  五叔就说:“你带我们去抓老八。”
  正是农闲时节,我们高王寨的青壮汉子差不多都随长生和九哥去县城抓过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还是长生怕城里的亡命徒事后报复,我们没见到老八。麦梢黄了,村长五叔伤感地对九哥说:“九哥,五叔和寨里人对不起你。啥罪不是我们农民受的?啥气我们农民不能忍?寨里人也都为你这事尽了心。日后你就把长生当成一条狗吧。九哥,我是村长,不该信命的,可我还想对你说:认命吧。”
  九哥不说话,只是拗着头看天,黑药丸深邃乌亮的眼珠子烧着,像是要把天烧个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宽心话我们不会说,说了对九哥也一无用处。我们只是在农忙少有的空隙里默默地看他,认定九哥也只能认命,心里却不由替他能有个柳暗花明祷告老天。
  九哥像是铁了心要独自解决这件事,扔下窑场,撇下田里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骑着老黑龙破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和高王寨之间。在我们看来,九哥这种行动已经算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了。帮九哥收了麦种了秋,有人劝他忍下吧。九哥说,既然是县城的人,县城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说话时眼睛仍贼亮贼亮。整个秋天快过去了,九哥变成一个精瘦黑魂,只在清晨的炊烟和黄昏的暮霭中飘出飘进。我们心里一揪:九哥怕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谁劝他都劝不下,答话只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这件事。
  终于,这件事有了结局。村长五叔亲自带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到医院骨科病房接了回九哥。九哥终于在县城遇见了那个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挣脱了跑,九哥拼命追赶,一辆摩托撞断了九哥的右腿。我们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砖院子看望了他,长生还当着九哥的面掉了眼泪,发誓要好好伺候九哥养好伤。
  九哥却说:“我能做,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吗?我能捱过去。我说我能找到他们,你们还不信,这不是找到了吗?可惜我没来及问桂云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们的年纪,不该这样坏。我去县城找他们,也不是为钱,那钱他们怕早花完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断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还是做我的事,整窑场,娶个好女人。我答应过珍珍,这你们都知道。”
  我们都听得鼻尖发酸,心里说:九哥,农民该受的罪你都受过了,你没有垮掉,用不着再说这些话撑面子了。其实,在我们心里,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人了。四十岁了,又断了腿,真该认命了。日子早就好过多了,高富仁做过的不仁不义事,我们早遗忘了,就是九哥什么活也干不动,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饭吃,这话用不着对九哥说。
  整个冬天,九哥一直在养伤,寨里人难得见他一面。他拄着单拐出寨子沿着河堤朝土岗走,在寨里人看见已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谈起青壮时的勇武毫无分别。如果不是怕太伤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转包窑场的事了。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荒春也变成了农忙时节,谁都没有在这个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么。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时候,寨子里的汉子们听采槐花的孩娃们说九哥在修一个大坝子,都吃了一惊,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只有夏天洗澡时才去的南河湾深潭附近。一条几十丈长的大鹅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弯彩虹,紧抱着九哥承包的土岗。八年前的那场大水,正是从这里冲垮了河堤,毁了九哥的窑场,毁了珍珍和他们未出世的儿子。九哥没有认命,他还在做。汉子们对着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着,深深地感叹着。从河滩里寻找几万颗小人头样的鹅卵石,一个壮汉没两个月工夫也做不成。而这样一个工程,竟在瘸着一条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汉子们都没有惊动九哥,只是远远地看着九哥永动机一样地做着。九哥的右腿好像还有点不便,不过看上去已无大碍了。阳光刺穿浓密的槐叶,树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点点溅落在在河滩和河堤间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个上午,我们很多人都躲在槐林里默默地看九哥。我们得承认,拖不垮打不烂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们还得承认,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刚刚四十,日子还长。我们甚至这样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而且肯定是最后一次喜酒。又过了八年光阴,老天爷难道不能再为九哥造一个珍珍那样好的好女人?一定会的。看着九哥一个冬春就修起来的石头长堤,我们再也没人怀疑这—点。
  终于,高王寨当家的汉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槐林朝寨子里走去,他们的孩娃唤他们回家吃晌午饭了。下河堤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用目光和还在劳动着的九哥作了告别。最后一个人拱出槐林,摇头抖落头发上的槐花,亲昵而意味深长地骂一声:
  “狗日的,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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