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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奇迹。他早早躺下,但睡得很迟。长时间注视天花板,眼睛终于疲乏,就睡了。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很短暂。窗户关着,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床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己。后半夜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
  疗养员集体游览山海关,吃过早饭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这种活动周兆路照例是不参加的,他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人告诉他,华乃倩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她一块儿去的外单位的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女人有自杀的企图。正常人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跟她一块儿去的是什么人?”
  “几个女孩子。”
  “夜里游泳……说不定很有意思。”
  周兆路支吾开了,他起初以为是哪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她是胆大过人的女子,他早就知道。但这种寻求刺激的办法却令人费解。她胆怯了?
  华乃倩从楼里急匆匆跑出来,周兆路正从楼间的小路穿过。他先看到了她,比往常显得更加平静。
  “急什么?车还没来。”他说。
  “起晚了……?”
  “夜里水凉吗?”
  “不凉。你知道了?别人怎么说的?”
  “说你想自杀。”
  “该死!你没听那几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叫我的,我故意泡在海里不出来,她们站在岸上叫得那个惨呀……真开心!”
  “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兆路,对不起……我害怕了,我想自我惩罚一下……”
  他知道她害怕什么。如果不害怕,那她才真正叫人害怕呢。他的表情很宽容,好像她的胆怯是早就预料到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件事当真。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她小心问道。
  他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自负。她一点儿也不考虑他的自尊心,不考虑他比她更容易受到伤害。说一切都做了,做得比她要求的还要彻底周密,说得出口么?
  “兆路,你知道我希望什么……你看到了,我是有胆量的……”
  她追车去了,裙装窈窕,步伐充满弹性。大门那边一阵欢笑,大家和她相处得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她本是容易引来嫉妒的,不知用什么手法巧妙地征服了人心。她也会装相。他在这方面或许还不如她。除了程度不同,人在个性的伪装上是相同的。他们都不希望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真实的自己。失去伪装,这个世界非乱了不可。
  她希望什么?希望他失眠,希望他发疯,希望他饥渴难耐!华乃倩那些话让周兆路闷闷不乐。是不是太顺从她了?她是否认为可以任意摆布他而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周兆路不再多想,他怕自己产生错觉。他近来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错觉之中,越深入思索越难以解脱。倒不如接受简单的事实。与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人建立暧昧关系,对他来说曾是不可想像的,但他分明在爱着了。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毁灭。可见事情的发生有它内在的理由。她想怎么做就随她怎么做去好了。大家都身不由己。
  大岗升二的文章译完了。他又挑了另一篇有关血流变学的文章,难度比上一篇更大,但他译兴很浓。《医学情报》一向恭维他的译笔,声称在国内医学界是一流水平。报酬丰厚,和发表自己的论文收入差不多,是一项有益的副业。
  译得累了,晚上却迟迟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在那上面看出一些东西,耳朵也格外警觉,听到许多细小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声音。接连两个晚上都这么过去了。起床时只略略有点儿忧郁,他觉得那不是失望,而是工作得过于疲劳了。
  到北戴河第六天,他半夜惊醒。其实他是用不着吃惊的。窗户、帘子、插销他都是用过心的,关照它们几乎成了习惯。但他还是大吃了一惊,他疑心是在梦里。
  床前地毯上立着一个白色的物体。
  他想坐起来,立即有一只手按到他嘴唇上,把他轻轻推回枕头。手仍在暗示,他向床里挪了挪,体侧顷刻之间感到了一条冰凉。弹簧床令人揪心地吱吜了一下。不知是谁在颤抖。他喘不过气来,同时听到了异常急促的呼吸声。他躯体僵直,胳膊怎么也伸不出去。他的感觉渐渐恢复正常并很快走向了极端。起初笨手笨脚,随后便自如了,他觉得自己像鹿一样敏捷。
  床有响动。他们同时找到了办法。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或许说过什么,但谁也没有听到,或在听到的同时立即忘却了。他想开灯,又怕自己面对的果真是个狰狞的魔鬼。他的发泄凶狠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他没有设法阻止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屋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只有未曾预料到的灌满了身躯的舒适。他想到了第一次经历。对方是他妻子,是有合法地位的属于他的女人。但那一次他失败了。他结婚了很长时间之后还为自己的唐突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很丑恶。现在,当他拿两个女人的生理细节进行下意识的对比的时刻,他对丑恶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那具淫荡的肉体使他难以忘怀。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堕落。他怀着藐视的心情想到了这个曾经令他恐惧的字眼。
  后半夜他没有睡好,像个失眠的勇士。天亮的时候,他的心情悄悄起了变化。夜的消逝使许多东西清晰起来,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让他担忧。
  确实没有人发现她吗?
  纱门的弹簧是否发出了太大的响声?
  院子里散步的疗养员们,不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仿佛都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他。他的隐私在空气里可怕地蔓延。
  他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早餐时,他甚至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华乃倩:“昨晚上又下海了吗?”
  “没有,潮太大,在岸上转了半天也没下定决心……看来我的胆量也有限。”
  她迷人的笑容使他恢复了信心。
  日本人的论文失去了吸引力。他要松快一下了。他陪一些同事到自由市场,领头讨价还价,使大家买到一些便宜的海货。他玩羽毛球,在草坪上跌来跌去,逗年轻的姑娘们发笑。论文译完了,他快累死了,他在言谈中巧妙地表白了自己。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年轻有为的研究员,事业上前途无量,稳重而又平易近人,他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看他的。大家的看法一点儿也没有错。
  华乃倩约他到山上走走,说是想看看林彪的别墅。他不相信她会对那座传奇式的建筑物感兴趣。
  沿着狭窄公路向西走,她没有提出上山。两人一直走出旅游区的边缘。左边是海滩,搁着破旧的木头发黑的小船,右边是灌木丛生的山麓,绿得零零乱乱。
  她的话很少。
  周兆路突然想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他忽略了话的含义,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呻吟,现在细细回想则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真行……”
  当时她在他身底下,事情尚未收束。
  这仅仅是性的评价,还是道德的评价呢?是赞赏还是隐讥,或者只是对他所作所为的一种中庸的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行,行在何处;她认为他真行,又是为什么。他从身体的反映上得知她领略了酣畅的满足,但她的内心隐秘仍旧让人看不透。肉体传达给人的东西太少了,因为它们毫无理智可言。而理智在纯粹的快感冲击下是那么脆弱无力。
  他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几个当地的男孩儿光着屁股在不远的地方趟海,一艘摩托艇贴着海岸线飞速掠过,艇后鼓起团团白浪。
  “兆路,想问你几个问题。”她说,“你这个人干什么都不露声色,可是……”
  她同样看不透我。周兆路看看她。她的嘴唇上有许多鲜艳的纹络。
  “事情到了这一步,对我们的关系抱什么看法,该认真谈谈了吧?”
  “我能说什么呢?”
  “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自始至终都不能理解。”
  “指什么?”
  “我,还有你。”
  “你是不是不能原谅自己?”
  “是的,可是我能够原谅你。”
  她眯起眼睛,长时间地看着海。水面是灰色的,很清洁。
  周兆路感到后面的问题将更加难以回答。真实令人不安,最好的避难所是虚伪。
  “你希望得到什么?”
  “有些东西……只有到了眼前,才能产生得到它的想法……”
  “是别人送到眼前的么?”
  她转过脸来,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
  “……只是感觉。”
  “得到以后又怎么想,还存在新的希望吗?”
  “……得到以后,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该得到的……”
  “说干脆点儿,得到什么?”
  他脸红了,有点儿慌乱。
  “是人?感情?还是肉体?你认为你得到了什么?”
  “乃倩,这样交谈太累人了。”
  “再累一会儿吧。当初,是不是因为我吸引了你?”
  “……是你设法使你吸引了我……不对,也许我表达得不够确切……”
  “是我勾引了你,这样说才确切!因为我爱你……算了,饶了你吧,你城府太深,你不仅是个馋猫,而且胆小如鼠。我有什么可怕的,值得你这样防范?”
  “你不高兴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垮掉了。她脸上没有不愉快的神色,但口气是沉重的,淡淡的笑容又使他联想到嘲弄。你真行。他可以想见她在黑暗中低声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态了。
  戏逗的孩子们已经走掉,海滩显得荒凉寂寞。她站起来嗅了嗅海风,把一只手伸给他。
  “兆路,我不会责怪你,哪怕你仅仅贪恋我的肉体……。”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别说这些了,我还会大胆进攻的。放心,我不会威胁你的家庭。”
  “乃倩……”
  “别管那个该死的纱门了,我的冒险已经超过极限……不过,你真棒!”
  这句赞赏倒容易明白。
  “乃倩……别把人弄得太尴尬。”
  “没什么可掩饰的。事情能做就能谈出来,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心头一阵刺痛。她说得不对,有些事就是不能说的。说出来,等于用刀子割自己,割得血肉全无,只剩一具可怖的骨架。
  他想说,你美极了,你很放荡,让人恨不得杀了你!她说不定喜欢听这个。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他一言不发。面对面看着她。
  “当心,我可是有奢望的人,不是说着玩儿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周兆路用力攥住她的手掌。硬硬的小手缩成一团,在他拳心里挛动。她疼得露出了牙齿,像少女一样洁白整齐的小牙叫人爱怜。
  奢望是什么意思?她说过,她不想威胁他的家庭。难道她还想找出别的办法,为她和他的关系垒筑持久稳定的归宿么?奢望的说法,更像是露骨的暗示。她大概想让他知道,她是某些方面亢进的女人。
  他明白。他用不着暗示。
  离开北戴河前一天,与那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疗养员们半夜爬起来,结伴去鸽子窝看日出。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公路上蹒跚而行,路灯隔得很开,四周是浓重的夜雾,微风在路旁的庄稼地里扫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兆路和华乃倩落在后面,前后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分辨不清的吆喝声。
  后来,他们走下了公路。他跟在她后面穿过一片玉米地,跨过一条干水渠,在一块低洼的草丛里停下来。草地旁边有几棵小树,黑沙沙的,像人。
  露水很重,哪儿都湿漉漉的。她抓住一棵小树,叶子上的水珠抖在头上。
  有蚊子。
  她是来北戴河那天的打扮,咔叽布短裤使他产生强烈的冲动。单纯的原始欲望使一切变得简单,也使所有别别扭扭的行为变成不可缺少的了。
  像野兽一样。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凝固,再也冲刷不掉。这是人的行为吗?他问自己,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感觉。
  回到北京,在火车站分手的时候,那昏沉沉的一幕又浮现出来。她的背景消失在从群里。一只母兽戴上了人的假面。他也要复活了。在地铁车厢里闭目沉思,他发觉过去那个周兆路、那个自以为优秀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野地里。她毁了他。她居然一丝不苟地往腿上涂防蚊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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