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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奶奶


李陀

  先是一股子很冲的,掺合着葱姜味儿的韭菜香,那准是北屋老常家要包韭菜猪肉馅的饺子。后来又是一股子白面饼烙焦了的糊味儿。那多半是西屋刘家四丫头小四儿净顾着看书,忘了给饼翻个儿,再后来又是一股子炖鱼的香味儿,可七奶奶猜不出这是谁家了。不过她顾不上分心去弄清这个。她一门的心思都在自己家的小厨房上。小厨房就在七奶奶屋子的对过儿。儿媳妇玉华刚下班回来,正在那里头忙活。七奶奶费劲儿地往上欠欠身子,瞪着眼睛使劲儿往那边瞧。可一来窗台外边搁了两盆儿仙人掌,正好挡眼,再者这两年她的青光眼越来越厉害,所以窗户外边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这么着,玉华到底在小厨房里忙活什么,她怎么也看不清。只有那么一会儿,她模模糊糊地觉着玉华多半儿正在那儿捅炉子。她要是耳朵不像现在这么半聋就好了。那她凭着小厨房里的响动,也能听出儿媳妇在厨房里的所做所为,还准八九不离十。可现在,玉华到底捅没捅炉子,她怎么也弄不清。这让她心里急得厉害。她用两只胳膊撑着床,想把下半截身子往床边儿挪挪。挪到床边儿,她就能躲开那两盆碍眼的仙人掌了,可盘在一块儿的两条腿,就像在床上生了根,一点动不了窝儿。不过她一点儿不灰心。她把上半身使劲儿往前探,再把两只胳膊往前伸,左右手都扒住床沿,使足了力又试了一回。谁想不成。往日这法子挺灵,可今天一点儿用没有。她不死心,咬着牙,忍着心跳气喘,两手死抓住床沿继续使劲儿。可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到底让她松了手。这阵咳嗽叫她翻肠倒肚,没一会儿功夫,豆粒大的汗珠子就流满了脸、脖子、脊梁背。她觉着嗓子眼儿里堵了一团棉花,憋得眼珠子都往外胀。她只能在一串咳嗽刚停,下一串咳嗽还没涌上来之前那么个小空儿里,赶忙倒上一口气。她真怕这一口气倒不上来,就这么死过去。不过,就这样,她的心思还是全在小厨房上。玉华到底是不是正鼓捣煤球炉子?她到底在干什么?眼眶里全糊满了眼泪、汗珠子。她眼前一片白濛濛的,连影影绰绰那些东西也看不着了。刚才她觉着是炉子没对住,火灭了,玉华在捅炉子重生火。要是那样儿,这会儿应该能闻着烟味儿了。劈柴没烧旺之前,总得冒一阵子白烟。可眼下一点烟味儿闻不着。倒是老常家韭菜猪肉馅饺子出锅那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了。刚出锅的饺子就是香。
  她小时候,鼻子就灵得出名。那时候她爸爸喝酒,也喝不多,每天拉车回来,进门儿就一两酒,喝完了闷头就睡。那酒都是她提着小锡壶去打的。每回她都遢拉着她妈那双掉了后跟的布鞋,连下雪天都是。那时候冬天可真冷。一下雪就半尺厚,少说也得没脚脖子。有一年大年初一——到底是哪一年记不清了——一夜大雪,早晨起来家家户户开不开门。你咳嗽一声,从树杈上就掉雪面儿。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如今不知怎么了,冬不冬,夏不夏。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就说喝水,那时候喝的什么水?见天早晨挨家挨户送。小毛驴儿拉着水车,吱吜吱吜的,到谁家门口儿自己就站住。水车上长的那层绿苔毛,水淋淋的,又鲜灵又好看。那水可都是井水,没漂白粉。那时候做买卖跟如今也不一样。夜里卖馄饨,小车推到家门口儿,馄饨都开着锅。不过她可没吃过,吃不起。
  她吃过芸豆饼。那也是夜里卖。都是半夜,街上冷清了,卖芸豆饼的才背着木桶出来吆喝。“芸豆——!”那一声吆喝还带脑后音儿,像黑头,几条胡同儿都听得见。这会儿一个“送货上门”就当成事了,那时候全是“送货上门”。砸个盆儿摔个碗儿,锔锅匠坐门口儿就锔上了。就是卖酒的不上门儿。她得见天提着那把瘪肚子的锡壶去打酒,每回就一两。每回她都遢拉着她妈那双掉了后帮的大鞋。甭管刮风下雨,多冷多热,这酒她一定得打,不然就挨揍。那时候她鼻子可真好,酒里搀水,搀多搀少,她一闻就知道。每回她都得跑几家铺子,找兑水最少的酒买。有一回她走了好几个铺子,酒里水都太多,一直走到四牌楼才打上酒。回家挨了顿揍,笤帚疙瘩都打折了。那时候她鼻子真灵。
  她心里越来越急。大概正因为这么一急,这阵让人要死要活的咳嗽,倒突如其来地过去了。她赶忙用袄袖子把眼里的泪水擦了擦,又使劲往窗外看。那两盆仙人掌还是碍眼。她早就说过好几回了,让他们把这两盆东西挪开。儿子倒是答应了,可始终没真动手。这会儿她猛地想起,多半儿是儿媳妇在这里头捣了鬼。准的。准是她不让儿子搬。她成心。这女人可歹毒了。她什么干不出来?好几回了,她骗她,假装说是用煤球炉子做饭,可都让她给觉出来了。她不能不防着她。这会儿她就很犯疑。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小厨房的门倒是开着的(这是她跟儿子定下的,只要玉华在厨房做饭,厨房的门就不能关),也看得见玉华的影子晃来晃去。可她到底在干什么?要是她劈点柴生炉子,那股烟气早该飘过来了。这烟味她闻了几十年了,她是太熟了。可这会儿她使劲用鼻子吸了半天了,除了各家的饭菜香,还是什么也闻不着。准是玉华又在骗她。一想这个,她觉着自己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本来刚咳嗽完,心还跳,气还喘,这会儿心跳得更快了,气也更短了。嗓子眼儿也又堵上了。她想喊,可一阵咳嗽震得她全身乱颤,就好像有人抓住她肩膀,不管死活地使劲摇晃她。就这样,她还是想喊,在心里喊,可就是出不来声。
  那是常六伯说的。常六儿这人从来不说不着斤不着两的话。有一家人的煤气罐不知道怎么漏了气。这家人还都上班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个单元楼,也不知道多少层,反正挺老高。漏出来的煤气跑满了一屋子,然后顺着阳台漏出去,又跑到楼下阳台,又顺着这家阳台跑进屋里。神不知鬼不觉。这煤气也跟贼似的。可巧这家里有人。大概是这家的男的,想抽颗烟,拿洋火划了下火。谁想满屋子都着了火。那火在半空儿悬着。那火还从那男的鼻子往肺里钻,那男的肺里都是煤气,就这么活活烧死了。常六儿还说,那还是便宜的,要是煤气罐爆炸,一幢楼就得满天飞。是谁发明的这种缺了八辈子阴德的东西?想想就让人心惊肉跳。拿炸弹放家里,还用它做饭,缺德哟!
  自打那天她晕过去之后,她就一直再没见过那煤气罐。他们把它放在小厨房的北墙根了。这样,就是小厨房的小门大敞着,她也一点儿瞧不见。她先前还以为是儿子怕再惹她生气,取了这么个眼不见为净的法子。后来,好几回玉华背着她用煤气罐做饭,她这才悟出自己上了当。明着她是用煤球炉子做饭,可她根本不打开火。那火还封着,就在上边坐个锅骗人。闹得她每天每天,一到要做饭的时候,就突突地心跳。手、腿、眼睛皮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哆嗦。等饭端到眼跟前,她还是怕,疑神疑鬼。连用煤球炉做出来的饭,她也觉着有股子煤气味儿。今天儿媳妇下班回来得晚,没准儿又想变着法子矇她。她得留神。她应该把常六伯喊来,让常六伯看看玉华的动静。得让他看着她。这会儿他的饺子也准吃得差不多了。可是这咳嗽怎么也停不住,别说喊人,连容她喘一口大气的功夫都不给。今天这咳嗽是找上她了。她急,急得两只手使劲掐自己那没什么知觉的大腿。可怎么掐也没用,别说疼,连点儿知觉都没有,好像那不是她自己身上的肉。后来她干脆打起自己嘴巴子,左手打左脸,右手打右脸,噼噼啪啪,打了足有十多下。不过这也不怎么疼,一来是咳嗽就像风摇树那样一个劲摇晃着她,容不得她使劲,二来脸上汗爬水流,手打上去老是打出溜。她只好住了手。她又往小厨房瞧了一眼,还是什么也瞧不清,只觉得玉华的影子晃了几晃。可这几晃让她心里一阵怕,浑身都哆嗦起来。她猛地有了个主意。离她四五尺远的床上,扔着把剪子。她得把这剪子扔到窗户上去。玻璃一碎,常六伯几个街坊听见动静,准都跑过来,那就好办了。可她使劲弯下腰,手还是够不着那剪子。她又不能弯腰时间太长。弯着腰咳嗽,她觉着马上就得憋死。她只好等一阵咳嗽最厉害那功夫过去,再弯下腰,用手使劲够。有两回她手指头都碰上剪子了,可就是抓不住。她急得又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那煤气罐老在她眼前转。她好像听见轰隆一声,立时一片血肉横飞。她本来就一身汗,没想这层热汗底下又出了一层冷汗。不过她也没白着急,她到底把那把剪子抓到了手。可是她要把剪子扔出手的时候,心里又犹豫了。把玻璃砸碎太可惜了。这屋子她住了近五十年了,还从来没毁过什么东西。就有一回,她打了个养金鱼的玻璃缸。那缸足有一尺见圆。她把手里的剪子扬了扬,可总扔不出去。就在这功夫,一股淡淡的烟味飘了过来。她立时把剪子扔下,使劲用鼻子吸气。没错,这味儿她太熟了。她亏得没把剪子扔出去。这么把玻璃打了,她得后悔死。她闻着了烟味。她放心了。不知道谁家孩子又哭又闹。她仔细一听,原来声音是从后窗户过来的。后窗户外边是一个窄胡同。
  不知道是谁正在这后窗户根下边打孩子。她仿佛听见那孩子在喊:“我要吃驴打滚儿!我要吃驴打滚儿!”
  驴打滚儿可不怎么好吃,那东西粘牙,还噎人。可她小时候也爱吃着呢!她头一次吃,是她爸爸带她逛隆福寺的时候。那也是她头一次逛隆福寺。隆福寺后来她不知道逛过多少回,可哪次也没这头一次好玩。如今隆福寺改人民市场了,头几年她还去过一回。那怎么比隆福寺庙会那热闹劲儿哟。还叫什么市场,其实就是个不带楼的百货商店,有什么新鲜!对着隆福寺正门那趟短街,有个地方卖鸟,她最爱在那儿瞧热闹。什么八哥、鹦鹉、珍珠鸟、相思鸟,什么孔雀、野鸡、乌骨鸡(人说这路鸡的骨头是黑的,还好吃),什么鸟儿都有。
  听说有时候那儿还卖老虎,可她没见过。吃驴打滚儿可不在那儿。那得进隆福寺。进了隆福寺有三趟街。中间那趟街最热闹。那儿摆摊子卖艺的最多。宝三儿的摔跤和中幡,狗男女的全家乐,云里飞滑稽二簧,还有说书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那儿也卖豆汁儿、馄饨、炸灌肠、面茶、梅花糕、棉花糖、压饸饹。顺着这些小摊过去,是看相的,算卦的,卖洋烟画的。再往前走就是后门。她在那儿看过一个要饭花子坐在地上要钱,手里拿着一块灰砖头咣咣一个劲儿砸自己的胸脯。那花子头发、胡子都发了白。可身上脏得漆黑。那花子身边老蹲着一条大黑狗。人说那狗是花子头儿派的。有哪一个花子得了钱要想装自己腰包,那狗上去就咬,专咬男人最娇气那地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隆福寺西迎那趟街,也卖吃的。打庙西门一进去,就是一个卖粘糕的大摊子。那粘糕花样儿可多了。冬天有蒸笼蒸出来的烫嘴的豆铲糕,夏天有冰镇去火的凉糕,秋天有栗子糕,春天有鲜玫瑰花糖卤浇的小枣粘糕。那些糕都比驴打滚儿好吃。那时候她家就住隆福寺旁边。每月逢九逢十她没有不去逛隆福寺的。为了不挨打,她每回都带着弟弟。她给他买猴拉稀吃,有时候也买布布登儿、玻璃球。猴拉稀现在也没有了,那东西哄孩子最好了,又便宜又实惠。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不怕死,就是死之前能再逛一回隆福寺庙会就好了。上个礼拜她一连做了三天梦,天天梦见自己带着弟弟逛隆福寺,买鸡毛掸子,买小金龟儿,卖笼屉。如今使上高压锅了。听说那东西也能爆炸,能把人脑袋崩开了花。干嘛现在用的这些家什都能顶炸弹使,这到底是图的什么呀?
  她大概是迷糊了一会儿。可她又猛地一下醒了过来。她老是这样,白天黑夜睡不踏实。这种似睡非睡的难受劲儿,真叫人累得慌。她欠欠身子,又透着窗户往小厨房那边瞧,还是什么也瞧不清。那两盆仙人掌太碍眼了。再说刘家那只黑白花的大狸猫不知道什么功夫跳到窗台上了。这猫正好卧在两个花盆中间。这一来她连厨房的门都瞧不着了。这时候正是西晒,太阳光先落在大狸猫和仙人掌上,又带着猫和仙人掌的影子落到床上。七奶奶的手、脚、膝盖也都晒得暖和和的。她又要迷糊,可激灵一下又醒了过来。她吸了两下鼻子,不由得犯疑:这烟味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么会儿劈柴就能烧完了?她猛然想,没准儿儿媳妇还是在变着法子胡弄人。
  那烟没准儿是她弄的假招子。这人是个地道的狐狸精,专会迷惑人。没有她,儿子也不会死乞白赖非买这个煤气罐不可。
  都是她煽的,都是她出的坏!没有这女人,准天下太平。要没有她,她何至于落个下半身瘫痪,何至于坐在这床上成了个说死不死、说活不活的废人!?她不知不觉就咬起了牙,咬得咯吱咯吱一个劲儿响。
  那天她正和常六伯坐在葡萄架底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常六伯正跟她夸她的儿子。常六伯说:“您那儿子,嘿,这个!”
  说着他把右手那么一伸,右手上的大拇指那么一挑。儿子就是那时候进的院门。他推着车,车后座上捆着那个圆不圆、长不长的铁家伙。她一见那玩意儿,登时觉着头发都立了起来。
  她小时候见过一次鬼。那次正好在天擦黑的时候她路过一块坟地。那坟地周围都是柏树。萤火虫就在柏树枝和荒草堆里飘过来飘过去。那鬼就在一块石碑后头立着,一身白,脸上没五官,像麻将牌的白板。那可真把她吓坏了,头发根也都一根一根立了起来。她一溜烟儿跑回家,一连病了三天。可家里搁个煤气罐那比家里养个鬼还吓人,让你头发根天天立着。那天可把全胡同的人都惊动了。她要不是猛古丁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她能在厨房门口堵上三天三夜。那时候她也是又咳嗽又喘,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她真想把拐棍抡圆了给那小娘们几下子,可力不从心。她这辈子忘不了她那双眼睛,那真凶。她本想当着那么多街坊给儿子下跪。你妈给你跪下!让大伙儿瞧瞧当妈的怎么给儿子下跪!可她一瞧见儿媳妇那双眼睛,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人死如灯灭。其实那时候死过去就好了。
  虽说她没听见葱花下锅时候的爆响儿,可凭着这股葱花在热油里煎出来的香气,她知道这葱花是刚下锅,这会儿还正在油里翻腾。这一定是玉华开始炒菜了。这味儿离她太近了,只能是从她家的小厨房里散出来的。一闻到这葱花味儿,她立时心宽了好多。这下行了,这一天总算熬过来了。不光是她,全院十来户人家,再加上挨着这院的左邻右舍,总共也得五六十户人吧,也都跟着她熬过来了。就窗台上的大狸猫不知好歹,爬在那儿一个劲儿睡。不过这猫到底也睡够了。
  它先是站起来在花盆的边上蹭痒痒,然后又弓着背,仰着头,使足劲打了个大呵欠,跳下窗台跑了。这下两个花盆之间的空处腾出来了。她赶紧又欠起身子,使劲儿往厨房那边瞧。谁想太阳正照着她的脸。她越瞪大了眼往窗户外头瞧,太阳光就越晃眼,晃得她一个劲流眼泪。她用手背使劲在眼上擦,可只要她一抬头,一往窗户外头瞧,眼泪就又流出来。她就这么流了又擦,擦了又流,受好大功夫的罪。其实她知道,就是太阳不晃眼,她也未必看得清厨房那边的情形。可她非看不可。后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把眼睛使劲眯成一条缝儿,这才好受了点儿。她手搭个凉篷又望厨房那边瞧。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怦怦怦直跳,总觉着要出点事儿。可到底能出什么事儿?她也说不上。反正她心跳越来越厉害。她心里直跟自己说:稳住了劲儿,稳住了劲儿。这还挺管事。她到底看清点东西了。她觉得出儿媳妇的身子影儿在厨房里来回晃,可她到底在干什么,还是看不清。她又在心里跟自己说:稳住了劲儿,稳住了劲儿。这一来可到底让她瞧出点毛病来。厨房里的情形就是有点不对头。玉华要是使煤球炉做饭,那她应该在厨房里脸朝南站着,可这会儿她的身子影儿干嘛老往北边晃?七奶奶心里猛地一紧,就好像有人用手攥着她的心死不撒手。她忙着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可什么特别的味道也没闻出来。她早听说煤气有股子特殊的味儿,可她闻不出来。还是人老了,鼻子不如年轻时候灵了。不成,她不能这么干坐着。她得想法子把厨房里的情形再看清楚点儿,不行就赶快叫人。她还得往床边挪挪身子。刚才虽说没挪动,她还得再试试。她吸足了一口气,又把上半身使劲儿探出去,再伸出两只胳膊扒住床沿,死命把下半身往床边挪。这回她觉得有门。她憋着一口气。她觉着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松,就得趁这口气挪到床边去。没想她刚觉得两条腿有点动了,一阵咳嗽又翻肠倒肚地逼了上来。可这回她没松手。她的两只手还死命地扒着床沿。她就一个心思——死了也得把厨房那边的情形看个明白。
                  (选自《北京文学》198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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