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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鲜血淋淋、血肉模糊的余之城被拖出余家花园大门,扔到大河边上的时候,
他已经是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与此同时,一伙家人奉命又从后跨院里将吴氏一阵
乱棍撵将出来,吴氏哭着喊着扑到儿子身上,一口气没喷出来,好久好久,她才喊
了一声“天”!
  手下留情,还是因为余之诚还要养活他的生母,族长才发话没有把他活活打死,
虽说留下一口气,但却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革除族籍,把余之诚的老四位置从之
字辈弟兄中间抹掉,只当作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从此之后,余之诚活着不是
余家人,死了不是余家鬼,他姓的那个余,和余大将军的子子孙孙姓的那个余毫无
干系。五十年后的现代文明对于这种惩罚有了一个准确的词汇:滚蛋!
  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的吴氏搀扶着儿子走下了河边,俯身下去掬起
一把一把河水,为儿子洗去脸上的血渍。远处堤岸上,看热闹的民众成千上万,
“余家花园开祖宗祠堂处置孽障后辈!”“犯下哪条家法了?”“没听说吗?祖坟
里埋蛐蛐了。他爸爸的墓碑上刻的是常威大将军,蛐蛐的墓碑上刻的是常胜大将军,
清明节扫墓,一家人进了茔园跪在常胜大将军碑石下这个哭爹那个哭爷,哭了半天
说哭错坟头了,常威大将军的坟头在那边了,差一个字儿,把爹认错了。嘻!”
“少你娘的拾乐,当心你的狗头。”“老少爷们儿,散散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少
惹是非。”
  “咽下这口气,儿呀,咱们走!”吴氏果然是一位刚烈女子,她一面为儿子洗
伤,一面劝慰儿子,“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咱没有那份造化,承受不起这个福分,
这么个大宅院,怎么能让咱们这等贫贱出身的奴婢当家理政。只怪我们当初发了几
笔横财便忘了天高地厚,晕晕乎乎地就真的以为自己成了个人物,其实呢,咱连个
棋盘上的卒子都不是,卒子到底是十六位君臣兵马中的一员,咱不过是个信手捡来
压在棋盘角上的石于儿,下完棋拾起棋子收起棋盘抬脚一踢就把石子儿扔了,你以
为若不是自己刚才压着棋盘,一阵风吹翻了他的棋局,他们谁也休想得胜,可人家
说凭你一个石子儿,真放到棋盘上,你往哪儿摆?儿呀,别后悔当初怎么就荒唐到
要给蛐蛐立茔园,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儿挑不出你的错,那边还能挑出你的错,
七狼八虎地一起盯着你,你能得平安吗?那时把咱母子迎进余家花园,是人家日月
眼看得要败了,别当是咱母子俩命里注定有这步富贵,就似个佛龛似的,见众人跪
在下面冲着你磕头便以为自己的道行大,其实人家拜的是佛像,没了那尊佛像,你
不过是一把柴禾,扔在灶里一把火就烧了,连点灰都不剩。现如今,人家的败字过
去了,用咱母子俩的血汗钱把窟窿堵上了,眼看着日月又要兴旺了,人家当然就觉
着你碍事了,留你在余家花园,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总欠着你三分情,你以为是
救他于危难之中便有了功,其实他如今最忌讳你总记着他倒霉时候的那点事,不除
了你,他坐不安卧不宁,心里总是有一块病。咱走,早走一天,早一天清静,咱没
有那份品性,不到最后一刻,怀里抱着的这个热火罐儿,谁也不舍得扔下。都说是
得撒手时且撒手,该罢休时要罢休,可是谁也是嘴巴上说得轻巧,真到做时又做不
到:说是见好就收,什么时候是好?好了能不能再好?就这样好呀好呀地好到最后,
变成了一场空。变成一场空就好了,无牵无挂了,也就无忧无虑了,住在余家花园
为他们操持家政,终日提心吊胆,唯恐哪房里打点不好落下埋怨,如今我们什么也
不怕了。亲的热的凑成一台戏,不容易,你敬着我我敬着你,撕下一张面孔,不就
是一个骂吗?他们骂咱无祖无宗,咱骂他们断子绝孙,今天给你余家坟地埋个蛐蛐
还是抬举你呢,死了找不着坟地的日子在后边呢。儿呀,长本事,长志气,咱们和
他们姓的不是一个余,他们姓余,是余家生的,余家养的;我们姓余,是余家坑的,
余家害的。从今往后,儿子你做了皇帝,咱灭他的族;做了乞丐,咱饿死不登他家
门,日月长着呐,慢慢走吧,谁也别以为成败胜负就这么定了,早着呐,我的儿呀!”
  整整一天时光过去,直到夕阳西沉,余之诚才躺在河边上挣扎着撩起了眼皮,
这大半天时间,吴氏为儿子治理脸伤,先是用河水洗,又是央求停靠在河边的渔家,
借船上的锅灶炒了黄土,敷在余之诚血肉模糊的脸颊上,求爷爷告奶奶请来了江湖
医生给余之诚刮了前胸后背防止毒火攻心,又打了几只生鸡蛋,一匙一匙地喂到余
之诚的嘴里,终于这才护理得余之诚起死回生,一条年轻轻的人命保住了。
  使用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睁开眼睛,余之诚似是感到一阵晕眩,立即又闭上眼
睛,又似是在努力回忆这一天发生的可怕变化,渐渐地余之诚似是明白了此际的处
境,串串的泪珠涌出了眼角。哆哆嗦嗦的余之诚抬起手来,摸索着抓住吴氏的手,
嘴巴蠕动着,他似是要说话。
  “儿呀,我是你娘。”吴氏以为儿子是在唤自己,便凑过身于和儿子说话,
“心里委屈,你就哭,有力气,你就喊,如今谁也管不着咱母子俩了,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
  余之诚对于吴氏的安抚毫无反应,他的嘴巴还是蠕动着,吴氏把耳朵贴在儿子
的嘴边,终究也没听见他要说嘛话。
  “你要喝水?儿呀,忍着点,一喝水就又要流血了,过一会儿,娘去给你讨半
碗粥喝,肚子里没食不行呀!”如今,吴氏和余之诚已经沦为乞丐了,原来搬进余
家花园之前的老宅院本来是余家的房产,被扫地出门的人是没权利居住的,这可真
应了吴氏当初说的那句话,一旦被他们斗败了,那是连过贫贱日月的福分都没有了。
  努力地挣扎着,余之诚支撑起了身子,胳膊无力,他又跌倒在了河堤上,吴氏
过去想搀扶他,他的嘴巴还在蠕动,明明,他有话要说。
  “儿呀,有嘛话,你说呀,谁还欠着你的债?哪儿还存着体己?余家花园里的
东西你是莫指望了,一根柴禾棍也不归咱有了。你说呀,你说嘛?”吴氏紧紧地把
耳朵贴在儿子的嘴边,儿子还是蠕动着嘴巴,要说,要说,只是说不出声儿。
  深深地吸一口气,余之诚又支撑起身子,瞪圆了一双眼睛,似是在喊叫,终于,
吴氏这才听清楚儿子微弱的声音在呼喊:“常爷!”
  刷地一下,吴氏的泪珠落下来了。
  “儿呀,常爷留在余家花园里了。你是主,他是仆,如今你不是主了,他可依
然还是仆,当然不是你的仆,是余家花园里的仆。就是他有心跟你,余家的霸道儿
子也不会放他出来,他成了余家花园里的摇钱树了。”
  “常爷,常爷……”声音含混不清,但却情深意重,余之诚从鬼门关闯过来,
才见到阳间的人,头一个他最想的就是常爷。
  吴氏和余之诚一步一步地搀扶着沿街走去,走累了就找个背阴处坐下来歇歇,
走饿了就向街旁的商号和民家乞讨些残羹剩饭,整整走了三天时间,母子二人才走
出天津城,穿阡陌渡洼塘,这才来到吴氏的故里,距离天津卫五十里地的吴庄子。
给老本家磕头借了半间窝棚,这母子二人才总算没有死在天津城,又有了安身之处。
  半间窝棚位于吴庄子边上,白天阳光穿过顶棚上的洞洞照射到窝棚里,夜晚躺
在干草堆上能看星星,所好的是余之诚的伤势明显好转,尤其夜深人静,荒地上的
蛐蛐叫声连成一片,余之诚不光忘了脸上的疼痛,有时还很是精神。
  “娘,你听。”夜里睡不着觉,余之诚用心地聆听着外面的蛐蛐叫声,不时地
对吴氏作些提示,“正北方向,有一只青尖头,叫的声音多‘老绷’呀,这只青尖
头乌爪,白钳,白牙,调理好了,准能咬一阵子的。”
  “你就死了那份玩蛐蛐的心吧,”吴氏凑在油灯下给儿子缝着破衣衫,头也不
抬地说,“不玩蛐蛐,你发旺不到那个份儿上,不到那个份儿上,你就没法进余家
花园称霸,不进余家花园你落不到这个结果,你呀,成于斯,败于斯,留下一条命,
将养好身子,跟叔叔伯伯们祖上二亩地,好生过平安日月吧。”
  “娘,你还是不知儿子的心呀!”余之诚半躺半坐地偎在草堆上的破棉絮里,
语重心长地对吴氏说,“为赌而养虫者,必败,因爱虫而争三者,最终才有一人得
胜。孩儿爱蛐蛐,知蛐蛐,调理蛐蛐,世上说是玩蛐蛐,其实是哄着蛐蛐玩。世上
有势利小人,总想以一虫之勇掠人财物,因此他们才设局下赌,一局一局地不知害
了多少人家。孩儿每年也去蛐蛐会下局,从心里说不是为钱,是要去狠狠地收拾一
下那些贪钱的人,斗得他们一败涂地,教训得他们一生再不敢玩蛐蛐,休想让他们
从蛐蛐身上捡得便宜。自然了,爱蛐蛐的人都是心高气盛,不调理出虫王来死不甘
休,虫王称霸,主家称雄,要的是这个天下无敌的尊荣。”
  “你呀,别再梦想那份尊荣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自幼喜好蛐蛐,我也
别太难为你了,等到伤好之后,捉几只来自己玩,我不干涉,再去赴什么蛐蛐会,
我可不答应。”
  秋风乍起,余之诚的伤口愈合了,尽管吴氏把镜子和一切能照影的玻璃全藏了
起来,但是凭着抬手摸脸的感觉,余之诚早知道自己已变得其丑无比,从母亲总是
回避自己的目光中,余之诚更证实了自己的预感,自己已经变成七分似鬼的妖魔,
当年那个白嫩俊秀的余之诚早已不存在了。
  趁着母亲去村里干活的功夫,余之诚悄悄从窝棚里走出来,才一抬头,余之诚
明明听见地头边一群孩子同时惊呼了一声,然后便一窝蜂地逃散而去了。余之诚下
意识地摸摸脸颊,一道棱,一个沟,一块疤,难怪孩子们害怕,连自己都没有勇气
到河面上去照照自己。
  夜里,余之诚点燃了一盏罩子灯,披上件破棉袄,然后提着灯对吴氏说:“娘,
我出去找点活干吧。”
  “夜半三更的,你这是干吗呀?”吴氏忙堵在门口拦住儿子,不让他出去。
  “娘。”余之诚推开吴氏的胳膊说着,“我不能让你靠缝衣服赚来的钱养活呀,
好歹我要做点事。你说租地种,脸变成这个吓人样子,我也不愿意和人走动,就是
种了园子,挑进城里卖菜,人们也不会来买我的菜。别的本事不会,趁着这秋虫正
猛,我去捉些蛐蛐,将它们调理得出息了,还能赚钱来养活你,总不能饿死呀!”
  听得儿子一番述说,吴氏倒也觉有理,深深地叹息一声,又挽着衣襟拭拭眼角,
身子闪开,她看着儿子提着灯走进荒地去了。
  天无绝人之路,天津俚语,余之诚又有了“饭辙”了。饭辙者,吃饭的门道也,
有饭辙,便是能糊口谋生了。不出半个月的时间,余之诚很是捉了几只猛虫,稍事
调理,转手之间便是三元两元的进项。有了钱,吴氏是个精细人,先买了米粮,又
买了锅灶,再推倒窝棚盖起一间砖房,头一年,母子两个的日月就算又支撑起来了。
  只是,吴氏悄悄地看着儿子的暗中变化不称心了,“你这是要干嘛?”忍无可
忍,她向儿子愤愤地质问。
  余之诚倒没有讲吃讲穿,也不敢好逸恶劳,只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铁圈儿,
一个一个地戴在了手指上,这明明是怀恋往日的荣华富贵,一定要戴两手的戒指,
没有金的,就用铁的代替,算是过过瘾吧。
  “您问这?”余之诚坦坦然然地举起两只手掌,伸开十只手指,那两只手上除
了一对大拇指外,每根手指上都套着一个小铁圈儿。
  “戴不起金的,咱就不戴,也不怕人家笑话!”吴氏脸色混怒地责备着。
  “哈哈哈!”余之诚不但没恼火,反而笑出了声,“您以为我是想戴戒指?我
才没那么贱,我这是为了调理蛐蛐。”
  “哦!”吴氏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当年常爷一双手就是戴了八只戒指。
  “调理蛐蛐,抬手要高,下芡要轻,手上没有重量,使起芡来就没准儿,所以
蛐蛐把式们全是两手的金贷,谁手上的金货重,谁的手艺高,谁调理出来的蛐蛐就
成气候。”
  “嗐,金货还不好办吗?你戴八个,我戴十六个,比着戴呗。”吴氏消释了心
头的疑惑,平心静气地和儿子议论。
  “除了戴金货之外,还得有家传的绝技,您瞧。”说着,余之诚从衣兜里掏出
来一把赤豆,哗地一下撒在炕沿上,立时连滚带蹦,赤豆撒满了一炕遍地。
  “这有嘛新鲜的,红小豆,煮饭、做豆馅,谁没见过赤豆呀!”吴氏不以为奇
地说。
  “娘,你再瞧。”说着,余之诚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从炕上
提起了三粒赤豆,然后在指间飞快地摆动着。
  “你这是干嘛?”吴氏不解地问。
  “这是绝窍。”余之诚极是神秘地对吴氏说,“为什么常爷调理出来的虫王天
下无敌?就是因为常爷用文有独家的传授,别人捏起芡来,提、掺、点、诱、抹、
挽、挑、带、兜,将盆里的蛐蛐调理一遍,常爷也是一样的时间,他能使芡如飞地
调理两遍,多一番调理,蛐蛐多一番的火性,下得圈来,它岂不是要凶猛异常了吗?
常爷这手绝活怎么练的?他独得的秘传是以小豆三粒,用三指捻搓,使其滚动捻搓
至熟,直捻成煮烂的熟豆,此时用芡,才是手指灵活了。”说话间,余之诚一番捻
搓,只见三根手指之间,有三颗赤色豆粒滚动如飞。“娘,您尝尝。”说着,余之
诚将一粒赤豆放进老娘口中,吴氏用牙床一咬,喷香,明明和微火煮熟的赤豆一个
味道。
  “啊!”吴氏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娘,有了这手绝招,我就能东山再起。”余之诚极是得意地对吴氏说着,
“他余家老大不是留下常爷给他调理蛐蛐吗?这遍天津卫,能用三根手指将三颗赤
豆捻搓至熟的真把式,只有我和常爷两个人会,这可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明年秋天蛐蛐会,要有好戏看了。”
  “休想!”吴氏一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面色冷峻地对儿子说,“你捉蛐蛐,
调理蛐蛐,以此养家糊口,咱依然是本本分分地吃的是平安饭,他们谁从你手里买
去了蛐蛐下局,是赢是输,与咱无干。赢了,成了一方首富,咱不去要一分一文;
败至卖儿卖女,没有咱的半分过错,心里坦坦然然,平安就是福。早以先也怪我不
本分,总想活出个人样来争口气,明看着你是玩刀玩火,也就跟着想捡个便宜。荣
华富贵,迎进余家花园主持家政,太夫人的房子也住了,上上下下奶奶主子地也叫
着了,那时刻可真比听歌还要舒畅呀,可是就应了那句水满自溢、月盈则亏的古训。
现如今,你就是皇帝老子派下人来迎我进宫去给他当护国娘娘,我也不去了,我跟
儿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辈子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奢望了。儿呀,荣华富贵由着他
们享去吧,咱认命了!”
  吴氏说着,余之诚听着,但在心里,余之诚依然愤愤不平,明明自己能奔到那
一步,且又是被恶人陷害而一败涂地,不争那份荣华富贵,还要报那一箭之仇,今
生岂可如此罢休?
  忙了一个秋天,余之诚辛辛苦苦又有了点积攒,入冬之后,白天不敢出门,他
就夜间下到冰封的河塘里铲苇子。天津城里人冬天取暖烧煤球炉子,只有烧饭还是
依旧用芦苇烧灶,贴体饽熬鱼,非得烧芦苇的大灶才能熬出味道,余之诚在天津父
老的传统固执生活习俗中混一碗饭吃。每日天亮之前,他便挑着一担芦苇进城去卖,
卖一担芦苇赚回二斤棒子面钱,母子两个就又有了饭吃。
  乡下人挑芦苇进天津去卖,只能卖给苇子行,不许走街串巷,苇子行的大柜将
乡下人的苇子收下,然后他再卖给小贩,乡下人卖给苇子行的芦苇是一担一百斤给
二角钱,小贩从苇子行买出苇子却一担一百斤二元钱,到了市上卖给市民是一担一
百斤二元二角,两头都是得点饿不死的小利,大利就由一进一出的服务部门独吞了。
  数九寒冬,余之诚将一担苇子送到苇子行,到柜上领到两角钱,顺手把绳子挽
成一个绳套,吊在扁担的一头,将扁担斜架在肩上,他得立即往回返,倒不是家里
有什么事,他是要在天明之前离开天津城。否则待到天亮,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一
走出家门,他就休想再从人群里逃出来了;这也不是天津人真多到这样水泄不通的
地步,这是因为天津人爱看新鲜,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天全想找乐,见个胖子,围
上去看半天,见个瘦子,又围上去看半天,见着单眼皮看半天,见着双眼皮又看半
天,反正这么说吧,天津人只要发现个什么与自己不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就必定要
围上去看个没完没了。你想想,走进这么个好看热闹的城市里,余之诚的一副疤痕
累累的脸,能不被人围观吗?
  匆匆地往回赶路,余之诚把厚厚的毡帽拉下来护住耳朵,一双手揣在衣袖里,
缩着脖子躬着身子跑得飞快。偏偏今天回家的路上顶风,西北风卷起的雪花迷得余
之诚睁不开眼睛,好在路是熟了,过一片洼地,过一片农田,还有一片树林,过了
树林就是笔直的大路了。
  进了树林,风似是弱些了,余之诚抖了抖衣服上的积雪,又呵着热气暖暖一双
冻僵的手,低下头来又忙着赶路,只是昨夜一阵风雪,林间的路不见了,凭着平日
的印象,顶着风一直走,倒也不致迷路,反正吴庄子就在正北方向。只是树林中间
路是弯弯绕绕的,找不到路,弄不好就要在林子里绕半天。还好,谢天谢地,余之
诚在林间地面的积雪上面发现了脚印,必是有卖柴的人比自己出来的还要早,追着
这行脚印走,准能从林子里绕出去。
  低着头弯着腰缩着脖子,余之诚全神贯注地寻找雪地上的脚印,说也怪,前面
走过去的这个人说不定也是迷了方向,他竟是东南西北地在林子里胡闯瞎撞,要么
就是喝醉了酒,天太冷,进城送苇子,怀里揣个酒瓶子,一路走一路喝,喝到半路
上,醉了,就在林子里乱绕了,那就跟着他绕吧,反正他能绕出去,自己也能绕出
去。
  但是,突然脚印没有了,这可又是怪了,钻到地里去了?爬到树上去了?脚印
就这样没有了,抬头看看,不见人影儿;四周望望,白茫茫一片。“哎哟!”一声
无力的呻吟声吓得余之城几乎失魂丧胆,沿着呻吟声在雪地上寻找,不远处,一株
大树根上,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跌倒在雪地里,风雪交加,他已快被积雪埋成一个
大雪球了。
  不容分说,余之诚一步跑过去,俯身将倒在雪地里的男人扶起,轻轻地拂去他
脸上、身上的积雪,扶着他坐了起来。
  “快爬起来动动身子,这样要冻死的。”余之诚把雪地上的人拉起来,鼓励他
活动身子,借着雪光和远远的晨曦,余之诚只看出这是一位老人,而且又是病弱的
身子,此时已是要支持不住了。
  “我,我要不行了。”老人挣扎着站起来,只能倚着树站着,他大口大口地吸
着气,说话的声音极是微弱。
  “就是不行,也不能倒在林子里呀!”余之诚把嘴巴凑到老人身边说着,“大
爷,你是哪村哪庄的人?我背你回家。”
  “我、我……”老人连连地摇着手,缓足了一点力气,这才又对余之诚说,
“人家说,过了林子,前边就是吴庄子。”
  “对呀,大爷、我就是吴庄子的人。”余之诚忙着对老人说。
  “你,你也别管我了,赶紧,赶紧,你到吴庄子去给我找一个人。”老人哆哆
嗦嗦地说。
  “吴庄子的人我都认识,你找谁呀?”
  “余、余之诚。”才说出余之诚三个字,老人身子一溜,便又跌倒在雪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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