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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吴氏主持家政以来,余家花园里各门各户相处得还算祥和,吴氏虽说是丫
环出身,但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奴婢,跟随主子多年,耳濡目染,早有了主政的才干,
应该说也是自学成才。如今一旦拥为一家之主,那才是挥洒自如,上上下下打点得
没一句怨言。
  只是,余家花园的日月待到吴氏接管的时候,早已是只剩下一具空架子了,十
几年时间太夫人卧床不起,家中的万贯家财早被几个儿子挥霍得一空二净。太夫人
去世,吴氏入府,男佣女婢一齐伸手向吴氏要钱,说是他们的工钱已是一连两年没
有发放了。吴氏问到账房,账房的先生托着大账簿给吴氏看,一笔一笔只有钱数没
有名项,今天大先生支五千元,明天二先生支四千元,支钱去做什么?不能问,都
说是太夫人的吩咐。“夫人,你说说这家势能不败落吗?”账房先生用手背拍打着
账簿对吴氏述说,无可奈何。“原来是个空窟窿。”吴氏也只能是一阵感叹。
  先掏出余之诚这几年的积攒把浮债还上,再各方核对,该收的收,该要的要,
半年光景,余家花园又恢复了当年的威风,瘦死的骆驼比羊肥,好歹折腾折腾便依
然是一门大户人家。当然,要给各房立规矩,哪些花销可以去账房支取,哪些花销
不能支取;而且,大先生立外宅,二先生赌博,三先生嫖娼,一律不列为计划内必
保项目,有本事赚,随你如何去荒唐,吴氏不管不问,没本事赚钱,老老实实在家
里吃白食,反正一日三餐依然是酒肉大宴,几位爷嘴馋,还可以单独点几个菜,厨
房单独安排。
  令人为之欣慰的是,余府里的几位先生倒确也改邪归正了,大先生不往外跑了,
二先生不去赌博了,三先生不逛班子了,诸位先生终日就是呆在余家花园里打发光
阴,于是乎有人喝酒,有人品茗。大先生余之忠整天陪着几位姨娘打麻将,另外的
几位姨娘又凑在一起玩纸牌,余之诚呢,依然春夏冬三季睡觉,秋风一起打起精神
来,玩蛐蛐。
  如今常爷也迁到余家花园来了,在花园的一角,吴氏为常爷盖了一个小跨院,
紧挨着小跨院便是佣人们住的下房,侍候蛐蛐的童子一百名就挤在那一排红砖房里,
依然是一日三餐烧饼馃子随便吃。最近几天,正对着余家花园后门一连开张了三家
烧饼房,一家打芝麻烧饼,一家打油酥烧饼,还有一家山东吊炉烧饼,这种烧饼又
大又厚又硬,一只烧饼半斤面,吃的时候要双手抱着啃,有人伸手想分一半,就得
用斧子劈。
  “四弟,我也跟你学点调理蛐蛐的诀窍吧。”秋季来到,成千上万只蛐蛐送进
余家花园,一百名侍候蛐蛐的童子募招进府,常爷一身十足的精气神抖起来,余之
诚一腔的心血又扑在了他的蟋蟀身上,大哥余之忠来跨院找到余之诚,心诚意切地
对他的四弟说。
  “大哥。”余之诚陪着余之忠一只一只地观赏他今年的珍奇猛虫,一面在跨院
中走着,一面对余之忠说着,“以大哥的身价,只能作玩蛐蛐的主子,那调理蛐蛐
的苦差事,连我都是吃不消的,苦呀,全是从小练的功力,家传的手艺,蛐蛐把式,
也是一门行当。”
  “这些年我只是买蛐蛐打天下,十次有九次吃了大亏,这就和靠招来的兵马打
江山一样,没有亲兵休想把权势夺过来。”余之忠思量着自己的一次次惨败,说得
极是痛切。
  “大哥玩蛐蛐虽也是一种雅好,只是,只是,只是这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余之诚犹豫着,明明是有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
  “嗐,我都败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这是你厚道,养着我,
还供奉着我,倘你霸道,一脚把我踢出去,这余家花园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
  “大哥说这种话,可真是骂我不忠不涕了。”余之诚立即慌得心惊肉跳,忙拱
着一双手对余之忠解释,“余家花园里立着祖宗祠堂,家谱上明文写着大哥为一家
之主,我财势再大,也不敢妄为呀!”
  “哈哈哈。”余之忠笑了笑又说下去,“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看把你吓的。
四弟,大哥只把你一人看作是手足呀!”
  抚慰了一番,余之忠还是要余之诚把刚才唇边的话讲出来,被追问得无奈,余
之诚也只好直言了。
  “依之诚的愚见,大哥玩蛐蛐,立于一个赌字,大哥是买虫王设擂台,以称王
称霸之名,行设赌聚财之实,此所谓急功近利,亵读灵虫,自然就只有一败再败,
直到不可收拾了。”
  “那你又是如何玩蛐蛐呢?”余之忠问。
  “蟋蟀之为虫也,暖则在郊,寒则附人,拂其首而尾应之,拂其尾而首应之,
此为解人意处,感人心也。君子之于爱虫,知所爱则知所养,知所养才知其可近可
亲。之诚爱蟋蟀,每年也赴局厮斗,但之诚是先知蟋蟀之可爱可近。且顺其天性,
才设局戏赌,如是才得灵虫之助,之诚发迹,实为灵虫报我知遇之恩也。”一番道
理,讲的是自己本来是一腔的心血给了蟋蟀,视为友视为朋视为知己,然后顺乎其
本性,征代天下,这和买只蛐蛐来便想赌博发财的肮脏心地相比,不是有天壤之别
了吗?
  “茅塞顿开,茅塞顿开,从今后我就随着四弟一起爱物借物赏物玩物了吧!”
余之忠想屈尊与蛐蛐为伍,他要培植自己爱物的情致了。
  只是,说得轻巧做时难呀。余之诚爱蛐蛐,不听蛐蛐叫不吃不睡,余之忠就办
不到,见了鸡鸭鱼肉连星星月亮都不顾了,先吃饱了再说,一只鸡腿啃完,手里举
着鸡骨头忽然询问:“咦,蛐蛐叫了没有?”蛐蛐有灵,和这种人能一个心吗?夜
里睡觉,余之忠也学着听蛐蛐叫,但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可是人家四弟余之诚就
不然,听着听着就披上衣服出来了,哪只叫得欢,哪只叫得弱,哪只喂的什么食,
哪只有了什么病,顺着蛐蛐的叫声,他和常爷一齐细心查找,这份情致,那是强迫
自己学得来的吗?
  “没劲,没劲!”因在余家花园里打了半年的麻将牌,又听了一个月的蛐蛐叫,
余之忠实在觉着这日月太索然寡味了,他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自己唠
叨,翻翻报纸,晚上中国大戏院马连良唱《断臂》,走出花园,正好外面停着一辆
洋车,唤过来坐上去,直奔中国大戏院而去。才看了半出,又从戏院走出来,“回
家”,还是来时的那辆洋车,说是停在这里等着拉“回座儿”的,“没劲,没劲!”
坐在洋车上,余之忠还在闹没劲。
  看戏没劲,就去看电影,真光电影刚刚时兴,虽说光有人影动,没有个唱腔对
白,但旁边有大留声机放曲子,也怪有趣。全是外国毛子,一个好胖,一个精瘦,
你打我耳光,我踢你屁股,逗得看客们哈哈笑。“没劲,没劝。”从电影院出来,
坐在洋车上,余之忠还闹没劲。
  第三天晚上,余之忠又从余家花园走出来了,恰好门外又停着一辆洋车,正是
这两天拉自己看戏看电影的那辆洋车,招手唤过来,坐上车去,“去哪儿?先生。”
车夫问着,余之忠想了片刻回答说:“哪儿开心,往哪儿去。”
  大街小巷,拐弯抹角,走了一阵时间,洋车停下来,余之忠举目望望,一处民
宅。这算是什么开心的地方?不是饭馆,不是舞厅,不是妓院,不是暗门子,明明
是一户本分人家,这里有什么好开心的?余之忠正在犹豫,恰这时这家民房的两扇
木门打开,随之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之忠,我等得你好苦呀!”
  一听声音,余之忠的眼泪就涌出来了,眼前一阵晕眩,他抬手扶住了墙壁,小
翠,就是在人海的喧嚣中,余之忠也能听出小翠的话声,这就和余之诚能在一万只
蟋蟀的叫声中听出他的虫王叫声一样,小翠,余之忠半生半世最疼爱的女子,原以
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一番悲戚,一番温存之后,余之忠突然把小翠从怀里推开,这时他忽然想起了
一件旧事:“我不是将你输给一个叫杨来春的人了吗?”
  “你看看这几日给你拉车的人是谁?”小翠一面拭着泪痕一面向余之忠问着。
  “怎么,是杨来春,好一个恶毒刁钻的歹人,他赢了我的女人,还把我拉来……”
  “大爷,你先听我细说。”小翠将余之忠按在椅子上,又给他泡了一杯香茶,
这才一五一十地对余之忠说道,“杨来春虽说是个鲁莽粗人,可他最知仁义道德。
你一局蛐蛐会败阵,将我输给他之后,他把我迎过门来,一直尊为大嫂对待,从没
有动过我一发一指。他说我是余家大爷的妻室,凭他一个市井无赖,只有尽力供奉
之职,而不敢存半分歹念。他说咱们余姓人家,上一辈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元帅,这
一辈又是七龙八虎的大户人家,余大爷一时背运,来日必能时来运转,到那时,他
还要靠余大爷提携呢,天老爷先给了他一个对余姓人家尽忠尽义的时机,这是他杨
姓人家几辈子的造化呀!”
  “世上会有这事?”余之忠惊讶地问着。
  “杨爷,你进来。”小翠隔着窗子呼唤。
  “回禀太夫人,来春在。”门外,杨来春毕恭毕敬地站着,明明是一副拜见主
子的奴才相。
  “杨先生,你进来。”这时,余之忠也认出这个给自己拉了几天车的车夫是杨
来春了,凤凰脱毛,他不能再摆余家大少爷的威风,尊一声杨先生,他真是要感激
杨来春的恩德了。
  “余大爷在上,来春给你打千儿了。”杨来春施了一个大礼,依然远远地站着
回话,“来春侍候嫂夫人半年多了,今天我将大先生请来,想接回府去,我再去给
您雇一辆车,若是说再候几日,小的依然是恭恭敬敬地供奉着。”
  “不急,不急,我还得安排安排呀!”余之忠忙摇着手说着。“那一局是两万
元大洋。”余之忠终生不忘,他的小翠是抵二万元大洋的赌债才被杨来春接走的。
  “唉哟,大先生,您还提的什么钱呀。”杨来春又是深深地打了一个千儿,说
着。
  “如今余家花园里常爷给你调理出了这么一茬猛虫,秋日一过,金山银山地,
余家大少爷不又成天津的首富了吗?”小翠娇滴滴地依在余之忠肩上,酸溜溜地说
着。
  “嗐,那是人家老四的。”余之忠回答。
  “哎呀,我的大先生,你可真是呆了。”说着,小翠抬手在余之忠的肩上轻轻
地拍了一下,随之又酸酸地说着,“家谱上,之字辈,忠孝仁诚,那可是白纸黑字
呀……”
  “忠、孝、仁、诚……”余之忠不解其意,还在用心地琢磨着此中的道理。
  …………
  当当当当。
  一阵紧促而又杂乱的钟磐声突然响起,立时,余家花园腾升起不祥的凶气,当
家立户的大爷余之忠发下话来,男女仆佣,非余姓人家本宗本系一律别院回避,余
家花园要开祖宗祠堂了。
  这倒怪了,一不因过年祭祖,二不为过世的家人奠灵,平白无故地,祖宗祠堂
是开着好要的吗?要么是分支分宗,弟兄几个各自分立门户,来祖宗祠堂磕头谢罪;
要么是一支什么断了来往的本族本宗续家谱,一家人在祖宗祠堂里行礼认亲,可是
这么大的事,不能事先没有一点传闻。此外呢?或是女子不贞,男子乱伦,或为盗、
为娼,以及做了种种有辱门第的勾当,则一定要开祖宗祠堂问罪惩处,而在祖宗祠
堂里,只要有凭有证,那是可以将罪人活活打死的,而且官家不可干预,那是人家
的家法。
  这弟兄几个,姨娘多人有谁触犯了家规呢?没有,各门各户都老老实实,至于
男人们的吃喝嫖赌,那是全华夏黄脸汉子的权利,不仅不以为耻,还得说是人家的
能耐。真是莫名其妙,余家花园何以突然要开什么祖宗祠堂。
  “之诚,咱没事吧?”匆匆忙忙,吴氏跑到儿子余之诚房里来询问,虽说吴氏
自太夫人去世后受命主持家政,但她毕竟因没有明媒正娶,算不得是余姓人家成员,
非余姓子孙别院回避,那是对她也不例外的。慌慌张张穿戴齐整之后,她来找儿子
询问,怕儿子一时心盛,不知不觉间做了什么触犯家法的荒唐事。
  “我有什么事?”余之诚胸有成竹地反问着。确确实实,在余家花园里,余之
诚是弟兄中间最干净、最本分的一个。玩蛐蛐,今年入秋以来,常爷调理出了十几
只猛虫,几场蛐蛐会咬斗下来,连余家花园明年的开销都有着落了。何况此时离决
斗定虫王的时间还远,真正的大赚头还在后边呢。大哥二哥三哥还指望之诚为他们
恢复昔日的荣华富贵,莫说是之诚无可挑剔,就是有点什么小过错,上面的哥哥下
面的弟弟也要护着他。
  袍子马褂穿戴齐整,余之诚大摇大摆地往余家大院最深处的一进院子走去,此
时的余家花园里早已不见人影,闲杂人员避去,男子们往祖宗祠堂云集,一进一进
院落难得地陷入了一片安宁之中。安宁得没有一丝动静,连房檐上的猫、房檐下笼
里的鸟都变得六神无主,似是一齐在猜测今天会发生什么大事。
  走进祖宗祠堂,只觉一股寒气袭人,一股潮气夹杂着一股老木器味和香味蜡烛
味混合成一种凝重的怪味,死一样地压上人的心头。第一遭见识开祖宗祠堂律家法
的大场面,余之诚有点毛骨悚然,看看正堂上高悬的列祖列宗的画像,再看看画像
下正襟危坐的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据说都是余氏家族祖辈成员的老人,又看看一
个个见了猫的鼠儿一般分两侧站立的余姓男子和正娶入室的女子,余之减预感到今
天必会有什么大的事端爆发,一场大祸不知就会落在谁的头上了。
  合上一会儿眼睛,平定一下心绪,再睁开眼睛,祖宗祠堂里的情景看得更清了,
正面坐着老人,全都是长长的胡须,其中有一个不停地摇头抖手,明明是半身不遂,
但是开祖宗祠堂律家法,只要有一口气,抬也得把人抬来。在几个老人的下方,端
坐着大哥余之忠,今天他已经晋升到了家长的位置,而且既然成为家长,那他是不
会有罪的。
  家长座席的下侧,立着两个凶汉,不认识,不是余家花园里的佣人,体壮如牛,
每人右手戴着一只又黑又硬的牛皮手套。余之诚不由打了个冷战,这就是“家法”,
有的宗族以戒尺为“家法”,一尺长二寸厚的硬木板,一下一下能把罪人打得皮开
肉绽,余姓人家行使最严厉的家法治家,以牛皮手套掌脸,据母亲吴氏对自己说,
上一辈就用牛皮手套活活打死过一个孽障,罪行是乱伦。
  再看看分列两侧站立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头也不敢抬,人人都在心中嘀咕是不
是自己的什么勾当败露了。说到掌脸,这余家花园里的男男女女人人都够资格,随
便抓过一个来,先左右开弓打几十个嘴巴,然后再唬他问:“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当即坦白交待,一五一十准能说出一大堆你压根儿就不知道的缺德事来。
  找到自己的位置,余之诚站在男子一侧,垂手恭立,等着看今天的热闹。
  “敬香!”照拂祠堂的执事唱过一声礼,立即一位最老的老人点燃了香火。
  “祭祖!”随着执事的又一声唱礼,噗噗噗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跪在了各自面前
的蒲团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行了三个大礼,然后起身站好,各自展展自
己的衣服。
  “我怕。”突然,一个才几岁的男孩早吓得哭出了声,那是二哥之孝的儿子,
二嫂忙将他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手绢捂住了孩子的嘴。
  祠堂里鸦雀无声,余之诚低着头看看,几乎每个人的身子都在发抖,当然只有
余之诚心地坦然,他胸有成竹地显得极是自信。
  “列祖列宗在上。”划破祠堂里的宁静,一个老人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回身
向着墙上的祖宗画像,呜噜呜噜地叨念起来:“某年某月某日,不孝后辈某某率余
姓宗族全家儿孙律家法明家规,以惟家族万世不衰!”
  被认为是宗族代表的老人念过一段词令之后,慢慢悠悠,他转回了身来。
  祠堂里,已是紧张万分,一个个估计家法难容的人哆嗦得衣服都发出了窸窣的
声音。
  “余之诚。”老人喊了声老四的名字。
  “啊!”余之诚明明听见祠堂里所有的人同声情不自禁地长嘘了一声,立即所
有的人一起抬起了头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余之诚,余之诚眨眨眼睛,脚正不怕鞋
歪,即使是有个什么诬告,事有事在,什么屎盆子也扣不到自己的头上。
  “余之诚在。”余之诚答应着,向前走上来三步,站到中央,面对着家长们的
座位,依然是坦坦然然。
  “余之诚,你可知罪?”那位族长老人似乎是要喝斥,但他面部肌肉早已呆滞,
想凶,凶得没有威严,再加上嗓音沙哑,想喊,更喊得没有气势。但是按照常规,
这一声质问是极厉害的,足以吓得人失魂丧胆。
  余之诚挺了一下胸膛,心中暗自骂着:“老不死的东西,我他娘的有什么罪?”
但是这里到底是祖宗祠堂,儿戏不得,放肆不得,他只能乖乖地回答着说:“余之
诚清白。”
  “掌脸——”老人嘴巴蠕动了一下,发下了惩处罪人的吩咐,余之诚还没听见
老人刚才是嘟囔了一句什么话,突然只觉眼前一阵黑风兜起,铺天盖地一道黑光闪
来,黑压压牛皮手套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唆地一下,余之诚的身子在原地打了一个
旋儿,身子失去平衡,他跌倒在了地面上。
  钻心的疼痛,活像是从脸颊上撕下了一层肉,余之诚眼前早腾起了一片金星,
趴在地上似是觉得自己死了,但疼痛的感觉又活活煎熬着人,使出全身力气,余之
诚站起来,睁开眼,坐在祖宗画像下面的族长们不见了,眼前竟是一片刺眼的光明。
  “转回身来。”又是那个族长的声音。
  摇摇晃晃,余之诚这才发觉自己站反了身子,忙转回来,仍然面对着族长。
  “余之诚!”按家法的规矩,审问一次要唤一声罪人的姓名,怕问错了人。
  “余之诚在。”余之诚哆嗦着回答。
  “你可知罪?”又是族长的一声质问。
  “余之诚清白!”
  话音未落,随着族长的一声“掌脸!”又一个凶汉走上来,挥起牛皮手套又狠
狠地抽了余之诚一个耳光,这一下余之诚被打蒙了,鲜血从他的嘴里流涌出来,耳
边响起了一片啸鸣,他想挣扎,但是没有力气,他想争辩,已是发不出声音了。
  “余、之、诚、清、清、清白。”趴在地上的余之诚只是哼哼叽叽地说着。
  “掌脸!”
  按照家法,前三句审问罪人,遇有争辩便要掌脸,掌脸三下之后,仍不知罪,
族长就要取出罪证,此时即使罪人再认罪,那也是万万不会饶恕了。
  余之诚一连被打了三记脸颊,人早被打得半死,此时无论有罪还是无罪,对他
已是无所谓了,他只趴在地上,任由血水从嘴里、从鼻孔里、从脸颊上流下来。
  “你自己来看。”
  说着,族长将一张文契,扔在了余之诚面前,余之诚强爬起半个身子伏上去看,
认出来了,这是余家茔园的地契,去年为埋葬常胜大将军,他又买了一分荒地,一
并归在了余家茔园的地契里了。
  “余之诚清白呀!”余之诚看见余家茔园地契,一股怒火烧将起来,凭了这张
余家茔园的地契,能派上自己什么罪名呢?
  “余之诚。”族长又唤了一声,“跪下。”
  站不起来,余之诚便爬着跪在了地上,强忍着疼痛,他不仅要为自己争辩,他
还要就在这祖宗祠堂里把陷害自己的恶人抓出来,老大?老二?老三?你想置我于
死地,我今天要看你死在我的眼前。
  “余之诚,你好大胆!”族长老人还是强支撑着力气喝斥,“你私自将余家茔
园由七亩改为七亩一分,还私自埋葬下一只蟋蟀,从此之后,蟋蟀岂不就成了余姓
子孙的祖先了吗?你先父大人的墓碑上刻的是常威大将军,你那只猛虫的墓石上刻
的是常胜大将军,这常威大将军和常胜大将军岂不就成了手足弟兄了吗?我们去茔
园祭祖,是叩拜列祖列宗,还是叩拜你的那只恶虫?”
  “啊!”一下子,余之诚瘫在了地上,这可真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了,祖宗坟茔
里何以埋了一只蛐蛐呢?这明明是将余家后辈全说成是蛐蛐的子孙了。你们家祖坟
里埋着一只狗,这本来是一句骂人的话,自己怎么就在祖坟里埋了蛐蛐呢!
  尽管那一分荒地是按蛐蛐茔园买下来的,因为挨近余家茔园,就一起写入了茔
园地契,因为地在郊外,且地下又埋着一只纯金的小蛐蛐棺材,要有个人照看,就
顺便委派着祖坟的佃户一并照料了,尽管尽管尽管,无论有多少尽管,如今也是有
口难辩呀,明明是文契一张,余家茔园领地七亩一分,茔园内有列祖列宗坟头若干
并蛐蛐坟头一处,一并受余姓子孙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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