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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惯例,今年天津卫最后一局蛐蛐会,仍然设在天后宫大街的一山堂,天后
宫大街中央是娘娘庙,也就是中国男女共同的母亲妈祖的佛堂,通往娘娘庙的东西
南北四条大街,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散的庙会,丝绸皮货,金银细软,土特产品,川
贵药材,直到煎饼馃子锅巴莱高家少爷的冰糖葫芦、石头门坎大素包,应有尽有。
一山堂每年深秋的一场蛐蛐决斗,从一个月之前就挂出幌子,一方四尺见方白布,
上面用红布缝上一个大字:“王”。大旗下面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两只虫王的名号,
还写着两只虫王各自的战绩。幌子一经挂出,天津卫的八方居民便开始往一山堂云
集,你说这个胜,他说那个强,于是一山堂主人便于众人间穿针引线,赌注随意,
多至百八十两少至三角两角,反正是赌胜负,赌一赔一;再赌斗局,你赌三局之中
前两局胜,他赌三局之中前后两局胜,再有的赌第一局败,然后转败为胜,后二局
连胜,如是,赌一赔五;再细分教,赌回合,赌结局,越分越有讲究,最高者是赌
一得百,万一被蒙上,那是要发大财的。
  一山堂者,取一山不留二虎之谓也,无论两只虫王各自如何不可一世,既然下
到圈里,两相厮杀,最后必是一胜一败,平分秋色的事于人世可有于虫中绝无。打
到半路上一琢磨不划算,握手言和,咱两家别给人家瞧笑话了,除了智力最发达的
人之外,斗牛、斗鸡、斗鹅、并虫,都不会出现这种结局。
  早在双方虫主赴会的前三天,一山堂便打扫得一尘不染,而且用兰香整整熏了
三天,堂厅之内已是一片幽香,再加上楠木大雕花案,双方主家的大桶木座椅,一
山堂主人决斗评判的大师椅,还有无数观众赌家的梨木座椅,堂厅之内更是一股陈
年木器味道,令人心旷神。冶。而且一山堂的规矩,进得堂来,不许吐痰,不许咳
嗽,不许抽鼻子,不许打喷嚏,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说话,不许走动,胜家不许喝
彩,败家不许叹息,反正这么说吧,除了眨眼喘气之外,堂厅里的人,谁也不许发
出一丝声音。
  一山堂宽敞的大堂厅里,疏疏朗朗地坐满了百十位赌客观众。带住,一山堂每
年虫王决战,下赌的人成千上万,何以堂厅之内只坐着百十人?不必大惊小怪,下
赌的人多着呢,赌个百八十元的也想挤进来看个热闹,你有那份闲情,人家还没功
夫侍候呢。一山堂老规矩,赌注在一两黄金以下的,不得观阵,人山人海只在大门
外聚着,专门有一位执事唱战,“对芡!”是说双方虫主开始撩逗蛐蛐了,“下圈!”
是说两只虫王放到一只盆里了,“动须”,“跷翅”,“对牙”……报告的是战局
变幻,执事唱一声,众人“啊”地惊呼一声,每一点点变化,都牵动着万千人的心。
  百十名赌客观众坐定须臾,一山堂主人出场了,这位一山堂主人年在八十以上,
但却鹤发童颜,着布衣布袜布鞋,面色平和,无喜无怒无怨无恨,目不斜视,挺胸
直背,看着就令人崇敬,一副中国老者主持公道的神态。一山堂主人坐定,似坐禅,
似人静,须臾,两位虫主,并双方把式从南北两侧走进堂来。
  又要带住,看来这一山堂的大堂厅不是东房便是西房了?正是,蛐蛐会大厅,
不能设在南房、北房,设在南北方向的堂厅,双方虫主则要分别从东西两侧入厅,
从东方人厅,自然吉祥,日出扶桑;从西侧入厅,忌讳,中国人祖祖辈辈把西边看
作是阴曹地府,无论是到西方去,还是从西方来,都不会有好结局。
  今天,余之诚是带着常爷从北边进到堂厅来的,余之诚双手捧着宋窑老盆,蛐
蛐会规矩,无论是什么皇亲贵胄,哪怕你是当今万岁,来斗蛐蛐,也得自己抱着蛐
蛐盆,防的是你输了不认账。这就和死了老爹,无论多金贵、多体面的人物都得亲
自戴孝帽子一样,雇个人来代劳,死了的老爹可以不认,老爹留下的地契不可不要。
  余之诚走到案前,将蛐蛐盆放在案上,就近坐在一张大椅子上,随后常爷走过
来,高高地一扬胳膊,长长的衣袖褪下来,露出了青筋累累的胳膊和一只带着四只
大戒指的手掌,手指间掐着一把“芡”子,他要下芡儿了。
  对方杨来春,干巴人,穿着并不考究,更是自己抱着盆,将盆放在案上,抬左
手将右胳膊衣袖挽起来,拾起一只“芡”子,他也准备撩逗蛐蛐了。原来这个杨来
春既是虫主,又是把式。蛐蛐会里最毒不过这种死光棍,虫子一只,人命一条,一
股脑地就全交待在这儿了。
  一山堂主人稍稍起身,向双方老盆望望,抬手唤来执事,将两只虫王“定对”,
先比头,次比腿,兼比色,再比丝,用我子称过体重,察看了牙齿,证明不是钢牙,
又验明翅下没有隐藏暗器,不致于像人间那样,仇人相见明打不是“个儿”,便暗
中下黑手,专找要命的地方踢,虫儿到底光明磊落,胜也胜在明处,败也败得明白,
不似人间那样,不见有什么真功夫,人家便胜了,明觉着咱极强,胡里胡涂地就被
对方给玩败了,输了也窝囊。
  “定对”妥切无误,执事退出,堂厅里已是静得不光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心
跳声,那是连人们血脉里血液的流动声都能听出来了。人,生而好观斗,两强相遇,
斗鸡,叽叽咯咯,其势太凶,其状太惨,满天鸡毛飘飞,四周血渍斑斑,令人毛骨
悚然;斗牛,其景也壮,其搏也狠,但牛能耕田,每日多少斤青草黑豆地喂养,真
若因戏斗而死,主家舍不得,且牛也体大,天津城里拉来两头公牛,实在还找不到
一处令其相斗的旷野空地。两虎相斗据说最壮观,最好看,最过瘾,你有那份胆量
吗?况且万一两只恶虎于相互厮杀之前先共同约定将这伙看热闹的好事之徒先吃下
肚去,然后彼此再分胜负,你道咱生为人也不是白让两只野兽给耍了吗?所以,中
国人选定斗蛐蛐下赌观阵,实在是最最聪明不过的事了,人也,万物之灵欤!
  坐在大师椅上,余之诚心地平静,就在他五步之遥,常爷开始下“芡”,一根
长芡在手,常爷要大显神通了。
  蛐蛐把式的成色品位,全在这“芡”上的功夫,会下芡,弱者能够战胜强者,
不善使芡,英雄能变成脓包。蛐蛐把式下芡勾斗,犹如孙子用兵,诸葛施计,那是
有一番天分在的,而且练习使芡,各家蛐蛐把式各有传授,全是秘而不宣的绝活。
“持芡先提丹田气,把芡神仙使巧力;下芡犹如船使舵,勾芡诸葛施妙计”,你瞧,
这蛐蛐把式的用芡,可比安邦治国还要复杂不知多少倍呢。
  说到使芡,常爷在天津卫首屈一指,往明白浅显之处说吧,一根茨长六寸,下
面系着一寸半长的细芡草,用厚厚的双层黑布蒙上常爷的眼睛,再领着常爷在院里
打一百个窝窝旋儿,停下脚步,领着常爷的手下芡触蛐蛐,当即,常爷能给你说出
这只蛐蛐的形状、体重,什么头,什么项背,什么腿,什么翅,什么牙口,什么触
须。解下蒙眼的黑布,倘若有半丝半毫的差错,常爷跪在地上给你磕头拜师。
  常爷怎么练就的这一手绝活?家传?不是,他爹老子河坝上扛活的,一辈子没
玩过蛐蛐。师承?不是,常爷单枪匹马侍候着余之诚,从来没听他说过有什么师傅。
与生俱来的?难说,常爷的右手,手指比普通人灵活得多,普通人活动手指,无论
多么灵活轻快,别人看着总是五根手指,常爷活动手指,天花乱坠,耍得只见一团
闪光,活赛是几十根手指在飞旋,令人眼花缭乱。怎么练就的这份本领,不是说过
的吗,常爷一只手掌,除了大拇指之外,每个手指上戴着一只五钱重的戒指,而且
一年三百六十天,常爷的右手缩在袖里蠕动,夜里睡觉,被窝里手指也在活动。如
何活动?天机不可泄露,连余之诚都说不清楚。
  杨来春久经沙场,他胸有成竹地高悬肘,低下芡,技法娴熟,似画伯泼墨,似
书家挥毫,提、掺、点、诱、抹、挽、挑、带、兜,一套全活用到了家,他盆中的
蛐蛐早被撩逗得似上阵的猛士,下山的猛虎,激浪的蚊龙,争夺食物的缕蚁,争当
县令的大学士,那是不杀个你死我活不会善罢甘休的。杨来春抬头望望一山堂主人,
一山堂主人平平举起双手,手掌心对着手掌心一拢,下圈!一山堂里的虫主、看客,
一个个的头发全竖立起来了。
  大堂之内,静得似死了一般,圈里的虫王动一下须,声音便震得似响起惊雷,
百多人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窝里暴出来,一道道目光全聚在决斗场中,那里一对虫王
正在交锋。
  常胜大将军,今天出奇的骁勇,一反常态,它今天居然尾部向着圈壁,头部向
着盆中,明明是一副豁命的亡命徒神态。杨来春暗中一震,不觉间咬紧了牙关,咯
吧一声音响,随着圈内常胜大将军的一口狠咬,杨来春一伸脖子,他早把一颗被自
己咬碎的牙齿,连同鲜血,用力地咽下肚里去了。
  …………
  “不可能!”直到杨来春的猛虫被常胜大将军咬得肚皮朝天,僵直地死在了圈
里,杨来春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失败;他一双拳头握得骨节咯咯响,当地一声砸下来,
正砸在自己的蛐蛐老盆上,哗地又是一声,那只蛐蛐老盆已被砸得粉粉碎,而拳间
的鲜血正在滴滴地往下流。
  如果说头一局,杨来春的猛虫还招架了些时,那么常胜大将军在第一局取胜之
后,第二局一对阵,便对杨来春的猛虫发下了一连串的攻击,先是抢了个跟斗,再
咬紧项颈,抛起来,跌下去,狠狠地一对钳牙勒到对方的头颅里,再一个翻跳,杨
来春的猛虫便再也不动弹了。
  “不可能!”杨来春又是一声大吼,他一双脚狠狠地在地面上顿着,震得满堂
厅里的椅子案子哗哗作响。
  一声不吭,一山堂主人起身而去,剩下主家和看客们的输赢,就由执事们清理
去了。
  杨来春泪流满面,手扶着墙壁,拖着瘫软的身子往外挨,“完了,完了,全完
了!”好不容易挨到院来,杨来春一屁股跌坐在一山堂门外的石头门墩上。大丈夫
输得起赢得起,响当当一条好汉,但杨来春没有这份气节,胜了,小人得志,家门
口子喝五吆六;败了,立时就孙子,横躺在地上耍赖,不怕寒碜。
  余之诚趾高气扬,苍天成全,本来常胜大将军的气数尽了,谁料大哥余之忠的
一条败将单条虎,瞅冷子送进常胜大将军的宋窑老盆里,还没容常胜大将军看清对
手,上来打个措手不及,单条虎把常胜大将军顶了个大跟斗,常胜大将军跳身起来
再想拼杀,常爷把单条虎从盆里抬出来,狠狠地扔在地上,一抬脚,把那个亡命徒
踩成了一堆泥。要煞常胜大将军的威风,常爷费煞苦心没有找到强手,今天半路上
杀出来个程咬金,一头顶在常胜大将军身上,摔倒的是虫,心疼的是常爷,一辈子
没吃过这种窝囊气,你想他能不把单条虎踩死吗?
  常胜大将军吃了窝心拳,横下心来报仇,只是对手不见了,随之盆盖合上,等
呀等呀,终于等到对手出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虫儿又不知道此次杨来春的猛
虫不是昨日咬它的那只单条虎,疯了,有谁跟谁来,常胜大将军的威风又来了。
  胜了这最后一局,常胜大将军做了天津虫王,功成名就,常爷将它放进一只金
笼里,说是奉养,其实是等死去了。余之诚加倍赏了常爷两只金元宝。他自己得了
多少?不知道,明的赌注是杨来春的二十两黄金,暗中,一山堂主人分给了余之诚
三成的赚头。“码密”还有多少?外人不得而知。反正凭着这几笔进项,余之诚将
大哥余之忠买猛虫的五十两黄金的债还上了,那原是用余家花园房地契作的抵押,
还有几笔蛐蛐会欠下的赌债,共六十两,也还清了。唯有大哥余之忠赌输的一位宠
幸娇女,叫小翠的烟花女子,那是余之忠花四两金子从班子里买出来的,四弟余之
诚说等蛐蛐会封局之后再将翠嫂赎回来,余之忠说,嗐,算了,已经跟胜家走了一
个月了,再赎回来也没意思。
  险些儿将老宅院余家花园输掉,又一连欠下了几十两黄金的债,还搭上了一个
心爱的女子,余之忠决心跳河,也不算一时胡涂。只是余之忠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
大公子,凡事总是有人代他去做,如今轮到自己要亲自跳河,实在也太难为他了,
幸亏是他距河太远,起跳太早,倘若真能跃起身来一步到位,只怕待余之诚赶来,
他早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
  “四弟!”
  从一山堂出来,余之诚踌躇满志,正盘算着从今年冬天到明年夏季这九个月的
时光如何打发,不料路上迎面走过来余之孝、余之仁二位哥哥,两个人一齐拱手施
礼,满面赔笑地冲着余之诚施了一个大礼。
  这若是在以前,余之诚又要吓一跳,幸好这几天和大哥余之忠相处,自己已经
适应了这个“四弟”的身份,所以这才在二哥、三哥的抬举面前没太惊慌,泰然处
之,一腆脸,便把个四弟的名分受下了。
  “走走走,全聚德。”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半路上拦住自己,不外就是讨钱花罢
了,二哥好赌,三哥爱嫖,多大的家势也经不住他们折腾,看见自己这二年发了财,
自然要来骚扰。
  全聚德里一桌酒席摆好,余之孝、余之仁、余之诚兄弟三个越说越热乎,无须
多时,他三个人已是热乎得真似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一般了。
  “四弟,有件难于启齿的事,我和之仁合计多时,真不知该如何与你商量。”
酒过三巡,已是到了说正题的时候了,二哥之孝这才万般为难地对余之诚说着。
  “自家手足兄弟,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话,二哥三哥用多少钱,直说吧,反正我
是刚替大哥还了债。”余之诚答应着,同时提醒两个哥哥的价码儿别开得太高。
  “嗐,你怎么想到钱上去了?”三哥余之仁接过话茬儿说着,“听大哥平日念
叨,当初老爹不是没有打算,只是他老人家身遭横祸,家中许许多多的事都没个正
式的交待,这才委屈了十二姨太和四弟,这许多年一直在外边住着,不知内情的人,
还说是我们上面这三个哥哥太霸道呢。”
  余之诚打了个冷战,没有想到,这二位哥哥何以今天提到了这么一个多年来大
家都避而不谈的问题。十二姨太吴氏一直不被认为是余大将军的妻妾,百年之后连
余家茔园都不得进,只能被当作野鬼埋在乱葬岗子里去,而自己虽被写进家谱,承
认了老四的地位,但到底因为是庶出,而且太夫人一直没发下过住进府来的旨意,
所以也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外边住着,连人们问自己是不是余大将军的儿子,
都不敢如实回答,实在是太窝囊。
  “太夫人有了什么吩咐吗?”余之诚诚惶诚恐地询问,目光中充满着一种期待。
  “嗐,老娘八十五了,连猫吃耗子还是耗子吃猫的事都闹不清楚,她还有什么
吩咐呀!”二哥余之孝说着,“若说得有个人吩咐,那是大哥说了算,你救了大哥
一条命,又保住了余家花园一片祖产,我替大哥做主,明日你就和十二姨太一同迁
进府来,待到老娘归天,咱们就恭扶十二姨太正位。就这么定了!”
  “我娘?归正位?”余之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二哥、三哥询问着,“前
边还有几位过门的姨太呀!”
  “四娘,七娘,来路都不正,只有十二姨太是咱们老娘带过来的暗房丫环,名
正言顺,四弟,若不是因为你小几岁,我们就推立你为大哥了!”老三余之仁说得
更直率,如今什么老大老二老三,依仗的全是老四一个人,有钱腰板硬,谁有钱谁
当家。
  “二哥,三哥!”尽管余之诚明白,今天这一切全是自己一个人打出来的江山,
但对于这个打出来的江山能是这个结局,他依然是受宠若惊;当即,他便站起身来
冲着二哥、三哥拱手施了一个大礼,然后感激得声泪俱下地大声说着,“人生在世,
争的就是一个名分,之诚能在余家茔园里给生母争得一个穴位,能给自己争得一个
余姓后人的身价,也算得是不枉为人,不虚此生了!”说到动情处,余之诚咕咚一
下跪在了二哥、三哥面前,效仿余家开祖宗祠堂祭祖的大礼,拜谢两位哥哥对自己
的无量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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