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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万!”一位大腹便便的胖洋人,双手举过头顶、瓮声瓮气地喊叫着。
  立森拍卖行里似烧开了锅,黑压压华人洋人挤得水泄不通,有买主、有保镖、有随从、有瞧热闹的,也有想顺手牵羊找点小便宜的。人群中前几排,全是要买绿天鸡壶的大阔佬,清一色洋人,东洋人、西洋人,日本人出价很谨慎,三百五百地往上加,美国人瞎起哄,瞅冷子往上涨个千儿八百的,够了火候又老半天不吱声,英国人步步紧逼,有人涨价他就加码,只有德国人一杠子抢死人,一猛子加到了五十万元。
  绿天鸡壶,直到今天陈三爷才算开了眼,内行里的门道,他不懂,只壶身上镶的宝石,他明白全是天下稀有的珍宝,其中最大的一块有核桃那么大,碧绿闪光,活赛一只小灯泡,宝石上映现出千奇百怪的光彩,看得人直打冷战,其他镶在金片上的宝石就更不计其数了,灯光下一时变一种颜色,真是神奇得妙不可言。看着和一只鸽子相仿佛的金壶,真就值一百万元吗?陈三爷闹不清其中的奥秘。这些日子,陈三爷满天津卫古董店里穷蹓,也见到几件鸡壶,也金光灿灿,也镶着珍珠宝石,便宜得很,看上去比这件绿天鸡壶还扎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大家全认这件壶,它就成了宝物。
  坐在自己固定的座位上,陈三爷依然对拍卖行内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主持拍卖的老板立在一张木桌后面,把一只小木槌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摇晃,时不时地似要往下敲,遇到冷场,他自己先提着嗓门喊叫:“五十万,五十万,加到五十万啦!”
  “拍卖行大木桌旁边,摆着的就是绿天鸡壶,四四方方一只大玻璃罩,八名彪形大汉站在八个位置,只许远看,不许近瞧,连主持拍卖的掌柜都休想靠近。连只猫儿狗儿都溜不到边上,放心吧。除非民国陆军总长亲自统率十万兵马真刀真枪地比划,谁也休想把这件宝物抢走。
  “我家老姻兄在河间还有五百亩地,全是上好的良田。”颤颤巍巍,老编修杨甲之又站了起来,在价钱涨到四十万的时候,他把自家的房契、地契全亮出来了,而且有文书,只要老编修想卖,买主当即交付现洋,加上老编修的一些贴己,他是今天立森拍卖行唯一和东洋人、西洋人争买绿天鸡壶的华人。有骨气,老编修给一次价钱,拍卖行里满堂爆发一次呼喊,中国人为能有个中国人替自己豁命感到骄傲,只是老编修底子薄,他经不住洋人叫阵,又一阵旋风,涨破了四十万,老编修有气无力地坐下了。
  “那不是你的产业,不能算。”拍卖行掌柜不买者编修的帐,不承认老编修在五十万价码上涨出的五百亩良田。
  “我家姻兄和我是忘年交,一人救国,九族相助,何况我家姻兄也是位文坛名家,他撰写的《十叶余墨》,想来诸位都曾研读过吧?”老编修据理争辩,甚至干搬出学者盛名唬人,该也是到了技穷的地步了。
  “六十万!”一个洋老太太对身边的随从悄声说了句什么,那个随从大声地喊了起来。
  咕咚一声,老编修无力地瘫软在座椅上。
  “六十一万!”一个矮个子日本人喊了一声,然后还得意地捋了一下仁丹胡须。
  “六十八万五千元。”一个美国人嗷嗷地喊叫,“先生们,你们不要再加价钱了,无论你们谁加价钱,我都比他再涨一千元。”说罢,他调皮地眨眨眼,似是来这里看什么把戏。
  “不!”老编修似是缓足了力气,又一声喊叫站起身来。“你们谁也不能买,这是中华古国的国宝,抢走了不是你们的光荣,只能是你们的耻辱。你们有骨气的国人会质问你们,这样珍贵的稀世宝物,为什么我们不自己设法制造,偏偏要把人家的东西抢回来。即使是今朝你们抢走了,这也不能永远归你们所有,有朝一日我中华古国复兴昌盛,那时我们还要再把它赎回来,你们岂不仍是一场空吗?”老编修振振有词,只乞求众买主就此罢休,五十万价码上,把这件绿天鸡壶由老编修买走。
  “七十二万,七十二万啦!”拍卖行掌柜的喊声压下众人的喧闹,他的面孔早兴奋得紫红紫红,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经手这样的大交易,按例提成,这次他发财了。
  “我再加五百。”人群中的日本买主斯斯文文的插言打断了拍卖行老板的喊叫,还没容拍卖行老板报出价码,故意捣乱的美国人把礼帽抓在手里挥动着呐喊:
  “我说过的,我在所有买主的价钱上面加一百。”说罢,他翘起二郎腿燃着了雪茄烟。
  “抢劫,这明明是抢劫!”老编修气急败坏地捶胸顿足,只可惜他有气无力的悲鸣被拍卖行里鼎沸的喧嚣吞没了,没有人理睬他的义愤。
  陈三爷不动声色地坐着,他只感觉拍卖行里这里一阵喊叫,那里一阵呼号,一阵一阵声浪席卷过来席卷过去,活赛是庙会上着了火,闹腾腾天昏地暗。坐在他固定的座椅上,侧目向老编修睨视,老编修如痴如迷的神态着实看着可怜。倾其家产,在四十万、五十万的坎儿上,他递过价钱,过了五十大关,他似只被咬败的鹌鹑鸟,再不敢吱声了。拍卖行里,价码涨一次,老编修打一下冷战,五十万,五十五万,都像是一把一把钢刀刺在他的心上。老编修身边,今天多来了几个人,看穿衣打扮,其中坐在他身边的必是他的公子,杨公子见老爹面色苍白、汗珠子巴嗒巴嗒地往下滴,便心疼地劝解老爹爹及早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免得眼看着国宝流失心如刀剜。只是老编修至死不肯离座,他一次一次地推开众人搀扶的手臂,将一根手杖在地上戳得噔噔响。“滚开!身为铁血少年,你不能以身家性命拯救家国,居然还要阻拦我舍身力争,可耻!”买不下绿天鸡壶,老编修只有以骂自己儿孙出气了。
  “八十万!”一位高个子的英国绅士腾地一下站起来,将礼帽挑在文明杖上飞快地旋转,晴天一声霹雳,他一下子将价码提到八十万。
  “啊!”满拍卖行一声惊呼,随之又是鸦雀无声,人们被这可怕的价码吓呆了,寂静了许久时间,轻轻地响起座椅移动声音,一位洋老太太由众人搀扶着退场了,临走时她还回头向那件绿天鸡壶看了一眼,又万般惋惜地摇头叹息了一番。随着这位洋老太太,又有几位绅士甘败下风,垂头丧气地退出了竞争。
  “八十万、八十万、八十万啦!”拍卖行老板喊得岔了声,他的木相已经是快要落下来了。
  “啊!”一声呼号,众人随声望去,人群中发生小小的骚乱,老编修昏过去了。七手八脚,杨公子和众仆佣忙给老编修捶背捋胸,好长好长时间,老编修才舒出一口气来。“贼子呀,卖国的贼子!”老编修最后咒骂了一声,又不省人事,杨公子和众仆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编修,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拍卖行里又恢复了平静,老板重复一次刚才的价码,那位英国绅士得意洋洋地两眼望天,拍卖行里又是鸦雀无声。
  “一,百,万!”一字一字,一直争执不休的德国人大步走到拍卖行大桌案前面,伸出一只老铁拳,梆!梆!梆!一连砸了三下桌案,蹦出了三个字,价码到了一百万。
  英国绅士被德国人当头一棒击得昏头转向,将礼帽戴在头上,大步流星,他逃之夭夭了。
  “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啦!”
  一连喊了七声,没有人再涨价码,拍卖行老板挥起木槌猛击桌案,拍案成交,一百万!
  德国人胜利了,他趾高气扬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又从衣袋里拔出自来水笔,刷刷刷,大笔一挥,一张支票开出来,顺手递给拍卖行总帐,买成了。
  “送德租界!”德国人发下一声命令,然后拍卖行老板、总帐陪德国人走进八名彪形大汉的警卫圈,俯身向玻璃罩里看看,平安无误,绿天鸡壶光彩夺目地在玻璃罩里放着。
  “陈三爷辛苦。”拍卖行老板走过来向陈三爷施过礼,早有伙计将两个大红包送了过来,陈三爷没有推让,将两个红纸包收起揣进怀里,拍卖行老板亲自送陈三爷向门口走去,途中拍卖行老板还另给陈三爷加了一份茶钱,陈三爷也理直气壮地收了下来。
  八名彪形大汉护送着绿天鸣壶,在陈三爷身后走着,德国人一双眼睛死盯着这件宝物,唯恐它会长出翅膀飞走。
  “老编修上吊了!”一声凄厉喊叫,拍卖行门口乱作一团,陈三爷止步向前望去,果然立森拍卖行大门门桅上,一条白续套在横梁上,老编修双手抓着丝绫,挣扎着往脖子上套。
  “滚开!”拍卖行老板火了,他一步跳过去,向着老编修的家人大骂,“从半个月前你们就跟我捣乱,看我立森行好惹怎么的,有嘛话明处说,少来这套卖死个子!”
  “老板恕罪,恕罪,这是我家的事。”杨公子一面抢救父亲,一面向拍卖行老板致歉,乱哄哄,刹时间拍卖行门前围上了千八百人,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将立森拍卖行围住。嘛事?嘛事?天津人什么事都爱打听缘由。
  围观的路人和抢救老编修的仆佣挡住了陈三爷的路,陈三爷身不由己向后退了一步,恰好这时护送绿天鸡壶的八名彪形大汉走了上来,前挤后拥地把陈三爷夹在了当中。
  “我还有事!”陈三爷才没有心思看热闹,他见前面出不去,返身便往拍卖行里面走。转回身来,八名彪形大汉挡在面前,陈三爷性急,用胳膊分开八名大汉,急匆匆从八名大汉的保卫圈中间穿了过去。恰这时,不知为什么,抬玻璃罩的伙计脚下没站稳,呀地一声身子歪在陈三爷身上,陈三爷回身将他扶正,幸好,这才保住他没有滑倒,否则准得把玻璃罩摔个粉粉碎。
  …………

  “陈三年兄,绿天鸡壶被洋人抢走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直到陈三爷找到老编修府上来问候病体,老编修还在房里哭着喊着地要以身殉国宝,而且放言三天之内或者投缳,或者跳井,此外别无选择。
  “陈大人,您老快劝劝我家老人吧。”杨公子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给陈三爷作揖打千,求他劝慰劝慰这位疯老爷子。
  “老编修。”陈三爷安抚得杨甲之安静下来,这才开始好言劝导。“绿天鸡壶已然被洋毛子买走了……”
  “是抢,不是买。”老编修忙给陈三爷纠正语病,说话时双手还在剧烈地抖动。
  “买也罢,抢也罢,反正到了人家手里了,你老也只能往开处想吧。”
  “事关国人尊严,我是永远想不开的。”老编修用拳头砸得桌子震天响,吓得杨公子忙将一个座椅棉垫铺在桌子上。
  “嘛叫尊?嘛叫严?”陈三爷没有听懂。
  “绿天鸡壶是华夏国宝,倘这件国宝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遭劫,也还是清朝腐败,列强蛮横;可如今到了民国,四万万同胞竟护不下一件国宝,来日德国政府将绿天鸡壶陈列于博物馆展览,四万万同胞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老编修为国?”陈三爷问道。
  “为国!”老编修朗声回答。
  “老编修为民?”陈三爷又问。
  “为民!”老编修理直气壮。
  “不是为了自家发财?”陈三爷还问。
  “国贫民富,复兴无望,我杨甲之一家,谈何发财?”老编修不明白陈三爷的提问,只含含混混地作些回答。
  “我是说老编修想将这件国宝据为己有,若干年后再取出来卖个大价钱……”
  “荒唐,荒唐,那才是小人襟怀。”老编修摇摇头说:“苍天在上,倘我杨甲之得到这件绿天鸡壶,我立即将其藏于深山古刹,待来日我古国昌盛,有圣人治世,我再将这件国宝献给四万万同胞,一不求功,二不求名……”
  “老编修在上,受陈三一拜。”说话时,陈三爷向老编修施了个大礼。
  “拜我的什么?”老编修疑惑地问道。
  “我拜你到了这般倒霉年头,居然还有心爱国爱民。”
  “人人皆爱中华。”老编修回答。
  “将绿天鸡壶从宫中偷出来卖的人就不爱中华。”陈三爷说得有理。
  “尔等国奸,非我族类。”
  “我也马马虎虎。”陈三爷自谦地说。
  “年少识浅,来日自当深明大义。”老编修又劝慰陈三爷不可过于自谦。
  “既然如此,我有几句话要和老编修私下谈谈。”陈三爷见老编修已经冷静下来,便想对他往深处说几句知心话。
  “你们都退下。”老编修吩咐公子和仆佣退下,关上房门,屋里只剩下了老编修和陈三爷两个人。
  中间一张花梨雕花八仙桌,老编修和陈三爷按主宾位置坐下,老编修洗耳恭听,以为陈三爷必有什么指教。
  “吃我们这行饭的本来不许管闲事。”陈三爷神气十足地坐好,也学着学究们的神态,拉着长声说起话来,“可是老编修一片忠忱感天动地,即使是块石头,也要动心的。”
  “也不过就是动心罢了。”老编修无可奈何地叹息着,眼窝里莹莹地又闪动着泪光。
  “列强欺我中华太甚,国奸贼子又趁火打劫,难得有老编修一片爱国之心,我再不能袖手旁观了。”
  “谢谢陈三年兄一片热忱,只是你我身单力薄,绿天鸡壶还是被洋人抢走了。”
  “不,我把它留下了。”
  说话间,不知陈三爷如何一撩长衫,魔术一般,那件光彩夺目的绿天鸡壶从天而降一般放在了八仙桌上,老编修先是眼睛一亮,立即他双手扶案站起身来,哆哆嗦嗦戴上老花镜,俯身过去仔细端详,只见他目光忽明忽暗,脸上的肌肉一紧一弛地抽搐着,嘴角剧烈地抽动一下:“哈哈哈,这是假的。”
  “假的?”陈三爷一顿足跳了起来,“这是我亲手从大玻璃罩子里边偷出来的,如何会是假货?”一时慌乱,陈三爷道出了自己的家底。
  老编修触电一般转回身来,伸出一个手指对着陈三爷的鼻子尖询问:“真是玻璃罩子里的那件?”
  “这还错得了吗,我故意在抬玻璃罩子的伙计背后绊了一脚,趁他身子打晃,我上去扶住玻璃罩子,瞒天过海,我拿一件假壶把那件真壶换过来了。”
  “真的?”老编修此时没有细琢磨陈三爷何以有这番换壶的本领,他早被眼前这件绿天鸡壶迷住了,战战兢兢,他伸手去触摸,似触摸狮子老虎,轻轻地摸一下,他立即缩回手来,这才抬眼望望陈三爷:“若是真壶,壶体注入清水之后,便有丝竹之音微动,悠扬悦耳,且壶体上有四颗含水珠,立即闪出异彩……
  没等老编修将话说完,陈三爷早将一碗清水注入了绿天鸡壶,水碗刚刚放下,陈三爷盖上壶盖,梦境一般,绿天鸡壶里传出了动听的音响,似远山的钟声,似寺庙的磐音,听着令人心旷神怡。定睛再看壶身,果然有四颗珍珠一时比一时明亮,不多时这四颗珍珠竟发出了晶莹的光彩,光彩闪动,使整个客厅都四壁生辉。
  “真品,珍品,这是真的绿天鸡壶呀!”老编修瘫软在座椅里,双手捂面,呜呜地哭出声来,他哭得似一个孩子,肩膀一抽一抽,哭得那样天真。
  “哦!”陈三爷长舒一口气,这才放心地说着,“是真品就好,总算没白下手。”说罢,陈三爷也咕咚一屁股坐了下来。
  委屈过一阵之后,老编修这才冷静下来,此时此际他才琢磨这件绿天鸡壶何以到了自家的方桌上,眨眨眼,他似刚刚听见了一个什么难于启齿的字,还说什么瞒天过海……
  “请问陈三年兄的高就。”打过几次交道,老编修一直以为这位陈三爷也是位前朝的遗老,虽说身上多一些粗俗气,斯文得又不够板眼,但也总没想到要问问他的职业。如今他竟然有能耐夺回被洋人抢走的宝物,该也到问问底细的时候了。
  “贼!”陈三爷回答得干脆利落。
  老编修摇了摇头,以为陈三爷没理解自己的提问:“我是问老年兄在哪行恭喜?”
  “作贼。”陈三爷直愣愣地作答。
  “玩笑了。”老编修苦涩地笑着。
  “说谎是小狗子,作贼,偷东西。”
  “啊!”老编修惊呆了。瞪圆了眼睛,半天时间他才琢磨过滋味来:“义侠,义侠也!为国为民截回我国珍宝,何以曰偷。”
  “我不是光偷这一回,我偷了三十来年了。”陈三爷唯恐老编修误认他不是盗贼,便使劲地向老编修作自我介绍。
  “苛政猛干虎,逼良为娼,逼民谋反。”老编修终于想出了为陈三爷开脱的话语。
  “老编修这话说得对。”陈三爷连连点头称是,“我一辈子最恨偷东西,可我作了一辈子贼,心甘情愿,本心本意要偷的,这大半辈子只有这一次,偷完这次,我也就洗手不干了。”
  “义侠,义侠呀!”老编修肃穆威严地站起身来,双手从帽筒上取来风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然后,双手持髯,正衣冠,舒袖,恭恭敬敬地向着陈三爷施了一个大礼。“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成仁者谓之忠,就义者谓之勇也!”老编修摇头摆脑地吟哦起了诗文。陈三爷自是什么也没听懂,他只是一再阻拦老编修不要给自己施礼,老编修此时已是颠狂发疯,陈三爷越是劝阻,他越是作揖弓身地向着陈三爷礼拜起来:“义侠呀!义侠!”
  …………
  “老朽不才,只是有一些疑惑,还要向义侠请教。”唏嘘过一番之后,老编修这才向陈三爷询问高买行内的门道。
  “您老人家瞅着这事太玄?”陈三爷微微含笑地反问老编修。
  “真让人百思而不得其解,凭你孤身一人,何以瞒过保镖的人员大汉,又何以从四名伙计的手里将绿天鸡壶真品换取出来?”老编修对陈三爷的绝技已是折服,只是他不知其中奥妙。
  “此中有老编修一半功劳。”陈三爷回答。
  “我?”老编修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我动作迟缓,老眼昏花,呆痴胡涂……”
  “老编修有所不知,干我们这行的,巧取时靠童子引路,强求时要有寿星搭墙。”
  “何谓童子引路?”老编修对此一窍不通,便从《三字经》上问起。
  童子引路嘛,并不费解,陈三爷向老编修作了解释,解释之后,陈三爷又引申说:“这寿星搭墙,可全靠天意,有寿星在前面搭墙,迎面的人冲不过来,我这里才能回身踏破八卦阵,否则就无法动手。”
  “搭墙何以非要寿星不可?”老编修一生训估考证,凡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
  “嗐,这道理还不懂吗?童子搭墙,挡不住阵势,唯有一位老寿星横在前面,豁出一条老命耍赖皮,无论前边的人,后边的人,谁也不敢碰这副老骨头架子。如此,我才能回头转身,这才是千载难逢呀……”
  “哈哈哈哈……”老编修听罢,放声地笑了,“百无一用是读书,杨甲之一生碌碌无为,没想到终于还是显了一次身手,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啊!哈哈哈!”老编修笑得好不开心,前仰后合,两行老泪已经缓缓地流下了脸颊。

  杨甲之辞别家人,隐进山林,落发作和尚去了。天津卫只传说老编修因痛心于国宝流失,从此看破红尘,再不问天下盛衰兴亡,然而此中的奥秘只有老编修和陈三爷知道。直到若干年后中国昌盛,民主共和,人们干兴修寺院时发现了老编修的一纸遗书,这才致使几乎失散的国宝重见天日。此后,这件珍品展览于博物院中,供后人世代瞻仰。
  据云老编修于遗书中还谈及其为义侠陈三撰写的传略一文,只是几经查询均未见到书稿,其中或有赞颂溢美之词,可惜后人不得而知了。
  陈三爷呢,从那之后也销声匿迹了。据传说公元一干九百一十五年袁世凯称帝之后,曾派下亲信到天津找他,因为德国人于翻修清华宫之后向老袁讨债,老袁一口咬定当年早以绿天鸡壶一件作押抵偿还经费,但德国人却赖帐说那件绿天鸡壶不过一件儿童玩具而已,注入清水之后不仅不见音乐声响,反而哗哗地四面漏水,四颗含水珠也不过玻璃球罢了。彼中国兮,从唐朝就做假货。
  查来查去,说那天在立森拍卖行坐镇的高买老头子是陈三爷,老袁想了想说,他不认得什么陈三爷,倒是记得有一个陈三,当年在他的麾下任过捕快帮办。快去天津找他,着他三日之内找回绿天鸡壶,否则以欺君之罪惩治。
  出来迎见袁世凯亲信的,是陈三爷的夫人,老五姑娘。她从内室抱出一个匣子,对洪宪皇帝的钦差说,几年前陈三离家时曾嘱咐过家人,说几时官家来人,便将这只匣子交出,官家要找的物件,便在这木匣之中了。
  当即,洪宪皇帝的钦差打开木匣,木匣中一方红布,红布内包着一只干瘪的断指,多年风干,至今只留下一层黑皮和几段碎骨了。
  嗟乎,高买陈三,功过是非,便留待世人评说了。
                       1990年初冬,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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