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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通一声,正在刘尚文、朱七由店主陪同往饭店门外走去的时候,就在三楼下二楼的楼梯拐弯处,一个惊慌的姑娘栽倒在了楼廊里。
  “哎哟,这可怎么说的。”店主惊呼一声,跑上去,他是害怕客店里出人命,忙蹲下身子将少女抱起来。朱七热心肠,且他又素日学会了许许多多按摩。拿环、揪瘊子之类的杂八医术,忙跑过来伸出食指用力地掐着姑娘的人中,过了许久,姑娘才喘过一口气来。
  “这姑娘叫秦丽。”店主向刘尚文介绍说,“昨日晚上来的,说是济南的学生,在天津换车去西安。”
  “血!”突然,朱七喊了一声,刘尚文顺着朱七的目光望下去,姑娘的衣裙上、腿上手上果然沾满了鲜红的血渍。
  店主吓得打了个寒战,他仰头望望刘尚文说:“莫非她犯了人命案?”几个人一起转身望去,楼梯上滴滴地留着血迹。刘尚文到底是办案的老手,顺着血迹追过去,追查到一间敞着大门的客房前,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闯进去,惊得朱七全身哆嗦,不多时刘尚文从屋里走出来,什么也没有。
  “秦小姐,你醒醒!”三个人将姑娘扶进她原来住的客房,店主摇着秦丽的肩膀呼喊。朱七跟着刘尚文在屋内巡视,床上乱乱糟糟,床单上有血渍污迹,桌椅横倒竖歪,明明是发生过一场格斗,而且,被子里还有一条领带。朱七望望刘尚文,心中似有所悟。
  “你瞧,这姑娘来天津,坐的还是特等车厢。”刘尚文从桌上抬起一张火车票,瞧了瞧,对刘尚文说。
  一个单身的女学生,此时又在放暑假,由济南经天津去西安,必是去看望亲戚。乘的是特等车厢,比普通硬座车厢的票价贵三倍,要么家里是个老财,要么是爹娘怕女儿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坐在特等厢里的都是有身分的体面人,不致于出意外。火车到天津,要明日才能去西安,一个单身少女如何要到南市大街来住店,而且住在店里,夜半就闯进来了一个系领带的男人……
  “朱稽察,天时不早,咱该回局子去了。”刘尚文眨眨眼,提醒朱七该走了,朱七懵里懵懂,心想这眼前出了案子,你刘尚文明明是官面上的人,却偏偏装作没看见,大黑了。
  “刘副官,您老可不能走。”店主慌了,他将身子横蹲在客房门口,目光中闪动着那么可怜的神态,“朱稽察也看见了,这可是跟开店的不相干。秦小姐,秦小姐,是怎么一档子事,你可当着两位副官的面说呀!”
  “我走,我走!”秦丽终于苏醒过来了,她看看眼前的陌生人,看看客房,挣扎着身子站起来,拚命地往门外冲,但没容她迈出房门,又全身瘫软地跌倒了。
  “秦小姐,有话你说,有二位副官在,丢了钱财帮你找,受了欺侮咱们去告官,那人什么长相?多大年纪?有这条领带就好办。二位副官你看,秦小姐的指甲尖上有血,必是抓了歹人的脸,趁着脸上的伤,赶紧查访!”
  “呜呜呜……”秦丽双手蒙着脸悲痛万般地哭了,她哭得全身颤抖,几乎憋过了气。
  朱七心软,忙倒了一杯水送到秦丽面前:“这位小姐你先喝口水,别光哭,只要你在那个王八蛋的脸上留下了伤,有刘副官在,准能把坏人抓到,你说话呀!”
  “朱七!”刘尚文发火了,“有你小子嘛事?你不走,我走!”说着刘尚文又要走。
  “刘副官,你可太不仗义了!”店主也火了,他掐着腰站在刘尚文对面,横眉之目,“别逼得我说出好听的来,这多年来东方饭店设慢待了几位副官,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节骨眼上你溜号,别怪我不义气,找个地方我就把这些不是人干的事全抖出来。我嘛也不怕,同完了,我还开我的店,就怕有那号狗娘养的就要丢饭碗。”
  “我走,我去西安!”秦丽姑娘只是捂着脸哭,一选连声吵着要去西安,这个哑巴亏自己吞在肚里,赶紧逃出这个鬼地方。
  “小姐,有话你得说,你不说明白,我也不放你走。”店主逼着秦丽把事件原委对刘尚文说清楚,只是秦丽仍然不肯说。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儿了吗?”刘尚文在店主的威胁面前,再不能溜号了,“这位小姐必是身子不方便,我看休息一天,明日早早地乘车去西安吧。”
  刘尚文精明,他将秦而小姐身上的血、客房床上的血全归到身子不方便上来了,店主心领神会,马上扶秦丽躺在床上,然后大声地说道:“有朱稽察在场,事情可都看在眼里了,这位小姐是位女学生,夜里住店来了不方便。”店主的话是向着围在门外的人们说的。其实人们不过是看看热闹,他们才没兴趣追询事件真相。只是,突然间众人一起打了个冷战,蓬地一声,眼前突然一片贼亮,镁光灯一闪,不知是哪家报馆的记者混了进来,冷不防拍了张照片。
  “这是谁?”刘尚文火了,他大步从屋里跑出来,恶汹汹地喊叫:“这是谁?这是谁?”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微,傻朱七还在客房里等着,刘尚文早溜得没了影儿。
  朱七已经感到此事不可儿戏,便借故出来寻找刘尚文,急匆匆跑出客房,“刘副官,刘副官。”拨开围在门外的众人,朱七一路招呼着一路往外跑,冲下楼梯跑出东方饭店,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
  朱七没有去派出所找刘尚文,他一阵急急令快如风,不多时便回到了家中。
  “缺德的,这一夜时间你干嘛去了?”宝儿娘见到朱七,迎头便是一顿臭骂,“披了件人皮,你这是往哪儿充大尾巴鹰去了?”
  “哎呀,宝儿娘,我可开眼界长见识了。”朱七一面脱着大褂,一面急着将自己这一夜的见闻讲给妻子听。“这么多年,天天在南市大街混事由,只看见人山人海闹闹嚷嚷,忍的是孙子气,吃的是猪狗食。这南市大街到底为嘛这么热闹,这热闹里面又是些嘛把戏,咱是一概不知。这一穿上大褂,人物了,咱这才算真来到了南市大街,进了世界饭店,那个亮呀,全是女的,好几个女的包着一个老爷们儿,袁五爷咱也见着了,立在南市大街,一跺脚满街乱颤,大娘们儿把他一围,也是瘫成了一团泥。嘛叫找五爷求地盘?你说了半天,他嘛也没听见,手气好,一把满贯,赢了,你就顺着声喊‘应了’,面子就算求下来了,没白跑腿,两元钱。”说着,朱七将牛小丑塞在他口袋里的钞票掏了出来。
  “早知道穿大褂能赚钱,咱早攒钱买一件了。”宝儿娘接过钞票,喜滋滋地说。
  “还有热闹呢。这些事,不穿大褂儿,你根本看不见。”接着朱七向妻子述说了被刘尚文拉去查店的种种情形,他讲了鲁桂花今晚约他去捧角,又说了瞎老范倒卖纸烟被处罚当场拍卖,最后他又讲了女学生秦丽。“你琢磨琢磨这个理呀!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单身女学生,她怎么会来南市住店?必是有人领来的。谁领来的?人家女学生就是不说,可她是坐特等车厢来的,谁能坐特等车?满天津卫昨天总共有几个人从济南府坐火车来的?这还不好查吗?准是个大人物,官面上的,大经理,反正是这个洋学生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够分的人物,这个人物还一嘴的仁义道德,洋学生就信了他,到天津这个大人物就给洋学生找了个客店,夜半三更他又摸进来把人家洋学生糟踏了。有嘛证据?满身是血呀,这不缺德吗?你又有钱又有势,嘛样的天仙弄不到手?可这小子就是要糟踏人家洋学生,这个洋学生长得也甜,跟大电影明星一样。这案子好破,女学生把这个王八蛋的脸抓破了,只要见着脸上带伤的,你就抓住往局子里送,挂出晃子来了,还不好认吗?”
  “别瞎白活了,有你的嘛事呀!”宝儿娘嗔怪丈夫说,“一宿没合眼,快歪在床上歇会儿吧。下响还得挣去呢。”
  朱七在妻子的照料下躺在炕上,才要合眼睡觉,抬头一看,妻子早把大褂折叠好,正挟在腋下往外走呢。
  “你干嘛?”朱七问。
  “给胡九爷送大褂去呀。”妻子答道。
  “别,别。”朱七支楞坐起来阻拦,“今晚上还得穿呢。你没听说人家小桂花在上权仙给我留包厢了吗?穿小裤小袄怎么去?”
  “可昨日和胡九爷说定只穿一天的。”
  “嗐,他没来要,你别拾那个碴儿。我晚上去给小桂花捧角儿,她能白让我辛苦吗?”朱七比比划划地对妻子说。
  “唉。”宝儿娘终于无可奈何地回来了。“明日可一准要给胡九爷送回去了,这大褂可不是咱穿的,这就和龙袍一样,没那份造化要惹事的。谁不盼着堂堂正正地做个人呀?可咱命里注定是人下人,千万可别想知道大人先生们天天都在变什么戏法,没咱的事。变出风来,咱是吃窝头稀粥;变出火来,咱是吃稀粥窝头。人家的戏法不是为咱们变的,咱们眼不见心静。见识多了眼杂,听得多了耳朵根子杂,水流千遭归大海,咱们不舍下一张脸皮,不卖出一身力气,这世上就不养活咱。朱七,你可别猪八戒带髯口,愣充黑脸千岁。”
  呼噜呼噜,躺在被窝里的朱七已经睡着了。
  到上权仙大戏院捧角,朱七用不着这么早就来到南市大街。小桂花刚刚登台,演不上压轴戏,虽说不演“帽儿戏”,至晚也要排在三四出。上权仙晚七点半开戏,《跳加官》,《拾玉镯》,轮到小桂花出台唱《起解》,最早也要到九点钟。
  伸长脖子往大店铺里张望,墙上挂的大表指的是六点半,时间太早,便慢慢地在街上转悠,东瞧瞧西望望,依然享受穿大褂人士的待遇,所到之处都远接高迎,明明是个人物。
  “朱七爷。”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个小孩儿招呼自己,朱七回头一看,原来是摆烟摊的牛小丑,这小子真机灵,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自己姓朱,而且大号老七。
  “呀哈,小丑,买卖行吗?”朱七问着。
  “托七大爷的福,头天出摊,不瞒七大爷,赚了,这南市大街真是块肥地呀!”牛小丑满面春风地说着。
  “还能不赚钱吗?发行价买了二十条大前门,零包的卖。”朱七想起昨日夜半牛小丑钻进东方饭店强买香烟的事。
  “七大爷说那二十条大前门呀!”牛小丑左右瞧瞧,见附近没有什么人,这才又翘着双脚凑到朱七耳边悄声地说,“全是‘捂烟’。”所谓的“捂烟”,就是受潮发霉变质的烟。
  “啊?”朱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陪老范卖的那几百箱大前门……”
  “全是‘捂烟’。”牛小丑神秘地对朱七说,“这事瞒不过我,别看我才十五岁,这南市大街连玩带转的也七八年了,嘛鬼吹灯的戏法我都知道。磨老范从烟厂买出二百箱‘捂烟’,本来这些烟都该点把火烧掉的,他就一文不值半文地买出来了,这‘捂烟’不能卖呀,他就雇下小工子在他家里换盒,把烟盒换成新的,再包成条,再封成箱,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好烟。谁给他换的盒?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他瞎老范要坑人。换完盒之后,又往东方饭店运,夜半三更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我一琢磨,明白了,东方饭店不是住着一帮等着买烟的老客吗?对,他准是想坑这帮老财迷。”
  “可是,刘副官查店……”朱七傻了,他闹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那是他们串通好了唱的红白脸。”牛小丑给朱七解释,“人家买大前门没货,你成箱地运来卖给大伙,有人信吗?所以呀,半夜三更就来个查店的,一脚就踢开了唁老范的门,一进门就抓住了黑货,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把老客们都吵醒,当场拍卖,你想想,这不就出手了吗?老客们又不当场抽,立时马上雇车送到火车站发货,这台戏不就唱圆了吗?”
  “可刘副官还拉着我……”朱七又问。
  “刘副官满南市大街正想找个穿大褂的体面人物呢,全穿小袄短裤,若是有人怕上当呢?有位穿大褂的人物在场,再上当,人们也心甘情愿。朱七伯,他们没分你好处吗?”
  “我,我嘛也没捞着。”朱七摊开双手说。
  “刘副官太黑了,瞎老范至少要分给他一半,您那份儿在刘副官手里了。”
  “明知是假货,你怎么还抢着买呢?”朱七实在琢磨不透此中的道理,依然在追问。
  “许他大坑,就许我小坑。”牛小丑理直气壮地回答着。
  “你小子可是卖零盒。”朱七说。
  “哎哟,七大爷,这才看能耐了。有人来买大前门,一看是位爷,老老实实送上一盒真货;再一看,傻冒儿,没来过天津卫没逛过南市大街,没抽过大前门,今日要破费破费摆摆谱,爷们儿,来这盒吧,他点着了一抽,咧咧嘴,有股怪味儿,哟,二爷,这叫新配方,天津卫大前门就有这么一股邪味儿,开口胃去吧您哪!”牛小丑说罢,洋洋得意地笑了。
  “你小子真不是东西。”朱七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半是玩笑地骂着牛小丑,“你七大爷这么多年没学会的缺德能耐,你初来乍到就玩熟了,谁若是说中国没前程,我跟他拼,你就瞧瞧我们这下一茬宝贝儿,比上辈儿更不是玩艺儿。宝贝儿,你小子就这么长吧。”说完,朱七转身走开了。
  “朱七爷。”背后牛小丑追上来,他将一盒大前门香烟塞在朱七手里,“您带着,这可是真的,穿这件大褂儿,抽大前门,南市大前街,您老横膛吧。”
  朱七似是怪不情愿地接过香烟,他瞧着牛小丑的一脸坏笑,说着,“快干你的生意去吧。”
  “朱七爷,别忘了去刘副官那儿要你那份儿‘好处’,和他们不能客气,你不伸手,他们决不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无毒不丈夫呀!”
  说罢,牛小丑走了,朱七心里乱糟糟地沿着南市大街往上权仙走着。唉,原以为穿上件大褂得了便宜,其实是被人耍弄干了件不是人的事。原以先做人下人的时候,总盼着有一天能体体面面地做个人;轮到真借了件人皮披在身上,朱七这才发现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合伙地胡弄人、欺侮人、坑人骗人,一件人皮就成了一块招牌,人们心想这位爷穿着大褂儿,他怎么会骗人呢?还跟着警察,口口声声地喊着“朱稽察”,原来这是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缺德呀!朱七发誓,有朝一日,即使朱七有了属于自己的大褂,他也绝对不做亏心事,绝对不靠大褂儿胡弄人。
  “买报瞧,买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迎面,一个报童摇着手中的晚报,一路喊叫着跑了过来:“快来瞧,快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那哈,女学生到了天津卫,南市大街住了客店,夜半三更一声响,床底下钻出来英雄汉。”
  朱七听着,噗哧笑了,明明是床底下钻出来大坏蛋,却要说是钻出了英雄汉,南市大街不是骂闲街的地方,半句话说得谐了音,立即有可能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幸亏祖先给我们创造了如此丰富的同义词。否则还真要难死了小人物。“买张报!”破天荒,朱七买了张晚报。
  果然,报童满街吆喝的那条新闻,正就是朱七昨日在东方饭店亲眼所见的那件事,虽然朱七识字不多,经过报棍子渲染过的这桩事件,添枝加叶的许多耸人听闻之处,连猜带蒙,总也明白了一大半。该女学生不肯披露芳名,蒙面呜咽不止,据警方人士推测,当为被歹人蒙骗,天良安在,本埠名声安在……嘛叫安在,朱七猜想一定是安装在什么地方的意思,把天良安装在什么地方了?是应该问问,干缺德事的人,准是把天良安装错了地方。哟,这儿还有,国民参政会程副议长南巡归来,紧急向报界呼吁匡正世风,程副议长有志于治理南市秩序久焉,此次一定要督请市政当局将作恶歹人逮捕归案云云。这“云云”是嘛意思,朱七仍然闹不明白,云云,一层云彩又一层云彩,明白了,莫怪阴天呢。
  来到上权仙,刚刚敲头遍锣,对楼上的伙计说是小桂花老板留的厢,伙计鞠过躬。转身引路,拐弯抹角,在二楼偏东一个后排包厢里,朱七落了坐。看看正包厢、中包厢里面摆了茶壶茶碗干鲜果品,看看自己这个包厢,嘛也没有,知道小桂花牌不靓,这个小偏厢还是自己掏的钱,知足了。倘若不是这件大褂儿,朱七还真不敢进上权仙,所以今天与其说是朱七看戏,不如说是大褂儿看戏,朱七沾了大褂的便宜。
  不过也还有既属于自己,又给自己抬成色的东西,一是大前门香烟,整盒地往机上一摆,伙计的眼睛里都跳出亮光;二是那张晚报,压在大前门烟盒下边,伙计送上来的茶壶,没敢往报纸上放。
  正襟危坐,朱七第二次体验到这大褂可真是好东西,戏园墙上贴的广告,一个白胖胖的婴儿,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痛苦?婴儿没有母乳最痛苦,请服催奶灵;还可以再贴一张广告,上面是朱七的全身像,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幸福?大老爷们儿穿大褂儿最幸福,请向胡九爷借大褂。
  再折“帽儿戏”,中厢正厢还没有来人,满戏园嘈嘈乱乱没有人听,只有朱七一个人全神贯注尽情欣赏,好,玩艺儿绝,地道,味足。这两出小戏,朱七听过,只是没看过演出,老门户之间,断断续续,听胡九爷唱过一段,听九嫂子哼过两口,九疙瘩叫过板,秃九念过白口,串起来也是多半出,今日由一个角穿着行头画着脸从头唱下来,才知道胡九爷。九嫂子、九疙瘩、秃九全是不沾边。
  终于,戏园里安静下来了;终于,中厢正厢也上了座。天哪,朱七这才看见自己仅凭一件大褂一盒大前门一张晚报坐在这儿,太寒碜了,正厢中厢,少爷穿着西服,老爷穿着长衫,虽说也是大褂,但看着比自己的大褂成色高,太太小姐更是珠光宝气,全身闪着亮光,一阵阵香气袭来,朱七羞得不敢抬头。
  舞台角儿上走出来一个伙计,抬手将挂在台口的戏报翻过去一页,大张的花纸,头大的字:小桂花·《女起解》。
  “好吔!”朱七放开嗓子喊了一声。
  这手活,他干过,这就叫喊碰头好,原来穿小袄短裤,没辄的时候,也被拉去给角儿喊碰头好,一出戏下来,分个“四旗”的份子,一元多钱。如今情不自禁,放开嗓子就叫唤,喊完之后出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是坐在包厢里,而且穿着大褂儿,还有一盒大前门香烟,一张晚报。不合身分,天津卫说是“不合窑性”。转着脑袋左右瞧瞧,没有任何反应,众人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没有欣赏没有厌恶没有惊讶没有责怪,没有人将他朱七放在心上看在眼里,虽说穿了大褂,坐在真应该穿大褂的人圈里,你原来是嘛,此时还是嘛,休想打马虎眼。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崇公道出来四句上场诗念罢,“苏三,行动着呀!”随之,后台传出来一声“苦——呀——”嗓音柔细,似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是以让人感到是一位名角儿。一阵锣鼓家伙点声中,苏三上场,小碎步,舞姿优美,定场、亮相,小桂花的目光先向台下瞟视,然后举目向二楼包厢望去,有分教,这是暗示众位听众不可造次,捧角的人物在二楼包厢里坐着哪。朱七心领神会,这次斯文,没有叫好,学着体面人物的派头儿,拍着双手,鼓掌捧场。只可借掌声稀疏,没有任何反应,看看左右包厢,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依然谈笑风生,嗑瓜子削苹果皮,没有一个人往台上看一眼。俯身看看楼下散坐,更是鸦雀无声,不是全神贯注,似是全进住了呼吸,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喊好,活将个小桂花“凉”在了台上。
  “苏三离了洪洞县……”小桂花吃了定心丸,有朱稽察在楼上坐镇,自己只管放心地作艺,使出全身解数,唱工做工,全是炉火纯青,最难侍候的天津戏迷,没有挑出毛病。
  只是台下的空气过于紧张,连送茶水、送手巾把儿的伙计似都格外当心,朱七扶着包厢栏杆往下望,也不见有什么凶汉走动,只是觉着安宁得过了分,不像是戏园子,像兵营。
  小桂花渐渐地也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了,她卖力气本来可以“捞”好的地方,台下仍是没有一点动静。她闪电般地往楼上包厢望望,她的朱稽察还在那里坐着,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唱:
  “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唱腔凄凉婉约,声泪俱下,已是十分感人。
  “我上南京!”突然一个黑汉在台下散座中间站了起来,他将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恶汹汹地向着台上的苏三大声喊话,“这爷们儿上南京,有嘛话你就对这爷们说吧。”
  啊!全戏园立时乱了,楼上包厢里的听众一股脑涌到楼栏杆处,扶着栏杆俯身往下看,台下的散座观众没有人答腔,天津爷们儿知道,这叫“闹事”,有心捣乱,谁出面干涉跟谁来。
  小桂花暗中打了个冷战。崇公道见过世面,忙出来圆场,他走到台口向着那位大汉一抱拳,拿腔作调地说着白口:“我说苏三呐,今日算你走运,正赶上这位爷上南京,我这里把话替你托咐到了,日后你可要重谢呀!”
  小桂花自然明白崇公道的话外之音,便在台上向那个凶汉弓着双腿施了一个礼,锣鼓点过场,苏三又接着往下唱。
  “罢了,今日瞧在崇公道的面上,我这把茶壶不给你往台上飞。”那个闹事的黑汉大摇大摆地走到台口,指着台上的苏三大喊着,“懂得规矩吗?知道这是嘛地方吗?该烧的香你烧了吗?该拜的佛你拜了吗?放明白点,后会有期。”
  说完,那个凶汉抬手将一把茶壶放在舞台口上,一甩袖子,摇晃着身子走了,直到凶汉走出戏园,楼上包厢的爷们娘们才回到座位上,嘁嘁嚓嚓又是一片喧闹,台下的听众也才又重新坐好,等着台上的苏三往下唱。只是台上的小桂花已经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她已经唱不下去了,还要感谢崇公道,他引着苏三又走了一个过场,苏三这才又重新叫板,胡琴拉起了过门儿。在转圈的时候他凑在小桂花的耳边悄声地说:“我的鲁老板,可把我吓死了,我还当您老早拜过袁五爷了呢。”
  楼上包厢里的朱七气炸了肺,早听说戏园子里有飞茶壶的事,自己素日没钱听戏,自然也没造化看飞茶壶。如今掺和到人群里来了,这才见识,原来这就叫飞茶壶,虽说茶壶并没有飞起来,但先“下栽儿”不认“式子”,明日就玩真的,明明是一帮恶霸。看看台上的小桂花,朱七觉得她实在可怜,满心指望有朱稽察坐镇,没想到这位朱稽察是个冒牌儿货,明明他在台上包厢拍了巴掌,台下闹事的黑汉压根儿没将他当回事儿,但凡有点骨气,白刀子红刀子地和他挤了。唉,这地方太黑,光穿件借来的大褂儿还是一文不值。
  朱七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看戏了,他离开包厢,匆匆地往楼下走去,横下一条心,这件大褂不穿了。披着老爷们儿的皮,干不出来老爷们儿的事;穿上男子汉的行头,不能当男子汉使唤。呸,还不如就窝窝囊囊地做人下人去呢。从今后干干净净、安安分分,只求养家糊口也就是了。
  “朱稽察。”朱七匆匆忙忙从戏园走出来,刚要往小胡同拐,谁料才下台还没卸完装的鲁桂花,一把从背后将他拉住。
  “你别叫我朱稽察了。”朱七转身看见背后可怜巴巴的鲁桂花,心中也是一阵辛酸。“我若是朱稽察,刚才我早出来镇眼了。跟你明说了吧,我这件大褂儿是借来的。”
  “不管你是真稽察,还是假稽察,这码头上我举目无亲,你送人送到家,救人救到底,你得帮我一把呀!”鲁桂花泪眼汪汪地恳求着,那可怜的样子实在让人动心。
  “我怎么帮你呀。”朱七无可奈何地说着,“要想在这地方站住脚,就得去拜袁五爷。”
  “那就劳驾朱二爷领我去吧。”鲁桂花拉住来七不放,朱七也实在不忍心就这样跑掉。
  “袁五爷跟我没‘面子’。”朱七争辩着说,
  “他跟你没‘面子’。跟你这件大褂还能没‘面子’吗?”鲁桂花着急地说,“你只要将我领进门,别的事你就别管了,不是还没到跳河上吊的地步吗?他还能从我一个单身女子身上得什么便宜?我早把这个世界看透了,蹚着走吧。”
  朱七终于被鲁桂花缠得没办法了,他知道梨园行的规矩,女艺人到南市大街拜袁五爷,要有师傅引路,师傅没跟着来天津,要由琴师搭桥,袁五爷从来不见单身女艺人。唉,深深地叹息一声,朱七暗自摇了摇头,没想到没想到,如今自己竟然要去扮演这么一个角色,把一只小羊往狼嘴里送,缺德,缺德。
  “今天是太晚了。”朱七看看满天的星星,对鲁桂花说,“到了这时刻,袁五爷已经找不到了,明天吧,明天无论是风是雨,我一准来。只求你日后别记恨我,但凡有一点能耐,我若是不帮助你,我不是人!”说着,朱七抡起手掌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胡同里荡起回声。
  “朱二爷,你也别难过,咱们不是爱活着吗?这口孙子气,咱们舒舒服服,乐乐呵呵地往肚里咽;别以为死了清净,阴曹地府,阎王爷手下,小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鲁桂花仰脸望着朱七,泪花在灯下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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