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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嚓、嚓、嚓”竹扫帚刮扫青砖地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声音已经成了每日唤醒弦儿睡梦的不变乐曲。她起来后依旧没有见到聂士雄的人影,自从那天深夜他疯狂地占有她后,弦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两个多月来他总是早出晚归,她常常是在深夜或凌晨才能听到他回书房的脚步声。
  弦儿虚弱地走到院里,让晌午暖暖的刺眼的阳光照着自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如此晒过太阳了。她仰起头,望见屋顶上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目眩的光芒。古柏树枝极力向四下伸展着,树枝上的雾霭被阳光蒸发着,被成群的麻雀忽起忽落坠得纷纷扬扬,只剩下光秃秃枯竭的树枝。扫地的中年汉子很专注,他是个罗锅,腰弯下去的弧度很大,粗壮的双腿也极度罗因着,两只大手紧抓着扫帚把缓缓地细致地扫着,他扫地时总是沉浸在那很有节奏的“嚓、嚓、嚓”声中,对他来说扫地似乎不是劳动,而是一项乐事,弦儿总是见他不停地扫,扫了院内,扫院外的白杨树林,扫县府大院,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而无遗漏。在弦儿从前的记忆中是没有他的,她记得他好象是聂士雄从省城回来后出现的,也不知聂士雄从什么地方弄来个如此勤劳的机器人。弦儿注视他好大一会儿,他却毫无感觉连目光都没有移开扫帚头。弦儿聊赖地又将目光移向空中,穹远的天空又高又阔,蔚蓝中飘曳着淡淡的玻璃纤维一样的白云,那些白云懒懒地长时间一动不动。蓦地,弦儿眼前一黑,她的身子晃了晃,然后重见光明,但是头晕目眩,恶心胸闷的感觉却接至而来。她紧跑几步趴在古柏树下痛苦的呕吐起来,她抽搐着,脸色苍白,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呕着。前些日子她就证实自己又怀孕了,是那天深夜聂士雄疯狂占有她时留下的。以前怀稼根和木瓜以及那个流产了的孩子时,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但这次却不同,她吐得很厉害,东西也吃得很少,别人却并不知晓。自从照顾她起居生活的囡囡被聂士雄打发走以后,她几乎与世隔绝了。许久她才泪眼婆娑地停止了呕吐,抬起脸见那个扫地的罗锅勤杂工依旧在专注地扫地,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弦儿诧异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然后又虚弱无力地回了起居室。
  深夜,朦朦胧胧中弦儿听到聂士雄熟悉的脚步声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径直走向书房而是迟迟疑疑地走进了卧室。黑暗中他听到床上轻微的动静便开了灯,她扭过头大睁着眼睛愕然地望着他,他的样子让她几乎不敢认了。在她的记忆中聂士雄是非常讲究仪表形象的,但是现在出现在她眼里的聂士雄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他的脸已经有些天没有刮了,胡子渣冒出了老长,点缀着上嘴唇特意留着的西撒胡子,看上去样子怪怪的,身上的衣服更是皱皱巴巴的。
  聂士雄缓缓地走向床,又缓缓地坐在床沿上,弦儿的憔悴、苍白、虚弱让他心如刀绞,他愧疚地握住弦儿冰凉的手:“原谅我
  弦儿倦倦地闭了下眼睛然后又睁开,他眼里深深的痛苦以及失魂落魄的神情让她的心不由一颤,她记起过去的日子里,他给予她的深情,给予她的呵护,给予她的疼爱,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他其实是恨不起来的。
  “都是我不好……”聂士雄痛心地自责着,俯下脸轻轻吻了吻她淌下的泪水。
  弦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哭了起来,聂士雄怜惜地抱着她的上身,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哄劝着:“别哭,小心生个泪娃娃让咱们心烦。”
  “你怎么知道?”弦儿诧异地停止了哭泣,仰起脸问道。
  “这里没有一件事情能瞒过我的神眼。”聂士雄神秘地对她眨了眨眼。
  此后聂士雄又恢复了他的形象,多日足不出户,对公务似乎也疏于料理,俨然成了个特级护理员一步不离地守护在弦儿身边,关怀备至,让县府里那些平日里畏他如虎的工作人员们感到愕然。
  这日,聂士雄正在书房里跟弦儿研讨书法,一位工作人员进来对他说:“聂县长,刚才大岛茂先生打电话过来让您现在到他那去。”这里的工作人员谁都知道大岛茂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而不是官衔。
  弦儿面孔倏忽间变得灰白,聂士雄知道她又受惊了,她只要一听到“大岛茂”这个名字,便心惊肉跳,她惊悸地望着聂士雄。
  “没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聂士雄安慰着她,然后匆匆离去。
  聂士雄走进县政府对面的警备队,径直去了大岛茂居住的小院,他刚进院门,便听见大岛茂气势汹汹地说:“你完蛋了!”聂士雄怔了一下,然后镇静地走进上房,望见大岛茂正跟老董下围棋心里便暗嘘了口气,他知道如今的老董已经今非昔比,他仗着自己的财势极力巴结日本人,已经当上了白羊镇保安队队长,这是个汉奸民团组织,在他上窜下跳极力网络下已经纠集了二百来号人,百十来条枪,掌握着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平日里大岛茂对他很是器重,他自己也耀武扬威起来,成了这一带的土霸王,各乡村都要给他的保安队上交专款,那些富裕户害怕受到日本人的骚扰,更是对他极力敬奉,以求得到他的保护。俩人见他进来,老董客气地站起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大岛茂只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观战,眼睛却紧盯着棋盘满脸杀机。聂士雄对围棋略知一二,却没资格跟大岛茂对峙。大岛茂的棋艺在这里是没有对手的,也只有老董勉勉强强能跟他周旋几个回合。现在大岛茂持白,老董持黑,聂士雄看出黑子节节败退,已被白子团团围住苦苦地做着垂死挣扎。老董苦思冥想,不知所措又不甘心地望着棋盘,好半天对聂士雄说:“聂县长,你也想想,我能不能突围出去?”
  “行,你们俩一起上阵。”大岛茂得意地笑着,又对老董说,“你要能突围出去,你要求扩充武力的事我给你办,保证给你弄一百条枪。”
  “要是没办法呢?”老董颓丧地说。
  “聂县长,你更要帮我这个忙。”老董病急乱求医似地求聂士雄。
  “我更没策!”聂士雄爱莫能助地望着棋盘。
  老董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放下一粒子,大岛茂瞧了瞧不动声色地也放下一粒子。屋里的空气瞬时紧张起来,一来二去老董费尽心机最终也无回天之力,只得唉声叹气地败下阵来,又海又痛地说:“我这一败五十条枪没有了!”
  大岛茂怜悯地对他说:“下次再努力吧,什么时候胜了我,我一定再给你补五十条枪。”
  老董悲忧地摇着头,聂士雄也觉得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大岛先生找我有事?”聂士雄问。
  “他找你。”大岛茂指了指老董。
  聂士雄诧异地望着董老大。
  “我来大岛先生这办事,正准备去你那里,偏偏大岛先生抓住我又杀起来了。”老董苦笑道,然后从桌上自己的礼帽下取出一个盒子交给聂士雄:“听说聂县长的太太身子虚,我正巧弄了支这玩意,您给太太带回去补补吧。”
  聂士雄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装着一枝上等人参便笑道:“董队长真是神人呀!这样的人参在省城恐怕也弄不到呢。可惜内人现在有孕在身只能留着以后再用了。”
  “我说呢,这几日怎么连面也不露了,”大岛茂不屑地说:“中国男人就是把女人的肚子看得太重了。”
  “聂太太是个尤物呢。”老董笑吟吟地说。
  聂士雄极不满地瞪了老董一眼,老董慌忙屏住了笑容。
  “从省城带来的交际花?”大岛茂满脸的嘲讽。
  “她是本地区梧桐县梧桐镇人氏。”聂士雄似乎被大岛茂的话刺伤了,极力隐匿着自己的不悦。
  大岛茂轻咳了两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对聂太太的轻视给聂士雄带来的不快,便将话题一转:“我一向喜欢人文地理,我发现你们这有些地名挺有趣,梧桐县梧桐镇,是不是还有个梧桐村?”
  “大岛先生还真猜中了,”聂士雄微笑道,“正巧内人就是梧桐村人。”
  “有趣,”大岛茂又咳了两声,然后问老董,“你们白羊镇是不是也该有个白羊村?”
  “还真有。”老董也笑了,“我们中国人就是懒,连取名字也图省事。”
  大岛茂忽然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也暗淡下去,似乎心不在焉想着什么事情。老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刚才还得意洋洋,兴致高涨才一会儿功夫,就变了脸。老董和聂士雄面面相觑,只得跟他告辞,大岛茂懒懒地跟他们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2

  第二年八月的一个傍晚,弦儿躺在古柏树下的躺椅里乘凉,她的肚子高高地隆着,愈发显得人娇小柔弱。她诧异地望着硕大的肚子,在她的记忆中前两次生育肚子也没有如此大。她闭目养神,耳畔响着两只迟迟不肯夜归的燕子的鸣叫声,偶尔能感觉到胎儿活动的频率,宁静的面孔上漾溢着做母亲的惬意、安详神情。
  这个时候前街和后街都响起了马蹄声、跑步声和汽车的轰鸣声,她吃惊地倾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纷杂的声音很快又远去。聂士雄坐在弦儿身边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但他却知道是驻扎在县城的日、伪及警备队联合行动,他们得到准确情报,共产党游击队已经下山,这两日纠集在城外五十公里处的凤凰镇,联合军突然行动,欲将凤凰镇包围,袭击驻在那里的游击队。聂士雄见弦儿眼皮一直惊悸地跳着便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是日本人出城了。”见天黑下来了,他便搀着弦儿回了卧室。
  半夜弦儿的腿一阵抽搐随即醒了,她一动不动,让抽筋的双腿渐渐变得麻木,她不愿意吵醒睡梦中的聂士雄。这时她隐隐地听到几声枪响,枪声是从前街和后街传来的,接着她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便惊惧地推身边的聂士雄:“有人打枪!还有人跑!”
  聂士雄偏起半个脑袋听了一下,突然翻身而起,他刚迅速地穿上裤子还没来得及扣好皮带屋里就闯进来几个人厉声吆喝。
  “不许动,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黑暗中他们听到街上又传来几声枪响,弦儿慌张地坐起来把被子紧紧地拥到胸前。紧接著有人亮了两支蜡烛,屋里霎时亮堂起来,弦儿看见五、六个持长、短枪的人目光凶狠地对着他们,这些人全是农民式的短装打扮。其中一个年轻人将蜡烛移到聂士雄脸前晃了晃,笑道:“汉奸县长,打搅你的美梦了。”
  已经系好裤子的聂士雄冷静地扫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地整好衬衫并将下摆掖进裤子里,他的镇静他的临危不惧给弦儿留下了深刻印象。聂士雄将自己收拾好了才抬起头凛然地问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游击队!”那个年轻人自豪地宣称。
  “游击队?”聂士雄暗吃一惊,由日本人带领的联合军去城外五十公里处的凤凰镇围剿游击队,他们却插翅跑进了城里。聂士雄困惑地环视屋里这些满脚灰尘,裤腿上还沾着黄泥的人。
  “怎么样,没想到吧?”年轻人得意地轻笑着,并且用枪口捣了捣聂士雄的胸口。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串匆匆的脚步声,接著有人问:“怎么样?”
  “堵个正着!”年轻人兴奋地喊道。
  随后弦儿又看见走进来两个人,前面那个四十出头的汉子尽管岁月及艰苦的生活已经给他的面孔增添了许多的苍桑,但弦儿依旧认出了他,她惊惧跳动的心脏很快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但他却始终不肯将目光往这边移一移。
  “这是我们的管大队长。”年轻人说。
  聂士雄紧紧地盯着管大队长的面孔,这就是那个他一次又一次悬赏要捉拿的“赤匪”,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有缘一见,可惜是在如此狼狈的场面,他不禁苦笑了笑说道:“这么多年我没捉到你,却叫你捉住了我。”
  “从前我还当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却沦为可耻的汉奸!”管队长遗憾地叹道,然后目光凛然地罩住聂士雄:“警备队姓叶的狗汉奸刚才已经被我们判处了死刑,可惜那个大岛茂亲自出征了。你身上是血债累累,杀你一百回也减轻不了你的罪过!”管队长冷哼一声,满脸的杀气。
  “你们要干什么咱们到院里去办,这屋里有孕妇,请不要惊了她。”聂士雄冷静地对管队长说,然后抬脚往外走。
  “你别想惹鬼花招!”那个年轻人吆唱着用枪顶紧了聂士雄的脑袋。
  “你们要干什么?”弦儿突然惊叫道。
  管队长终于把面孔转向她,他冷漠的目光迅速地从她将薄被顶起一个圆滚的肚子上滑过,眼下的肌肉突跳了两下又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他冷漠痛楚而又隐然含情的目光只有她能读得懂。
  弦儿柔媚的目光与他复杂的目光相遇时,她哀伤地说:“求你不要杀了他。”
  管队长转过身将冰冷笔挺的脊背对着她,冷冷地对聂士雄说:“咱们到院里去吧。”
  聂士雄悲凉的目光瞥了一眼弦儿,抬脚就往外走。
  “士雄,你不要去!”弦儿倏地跳下了床,她的身上穿着一袭肥大的拖至脚面的睡袍,肚子处隆起一座圆圆的丘陵。她伸着双臂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挡在了聂士雄的身前,目光狠狠地瞪着管队长。
  管队长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冷,俩人的目光沉默地对峙着。
  “臭婆娘,让开!”那个年轻人不耐烦地上前粗暴地一把推开弦儿,弦儿踉跄地往后退着。
  “别动她!”管队长严厉地斥责那个年轻人,同时聂士雄抢步上前抱住了弦儿坠下去的身子。
  “你别杀他!”弦儿目光依旧盯着管队长,像母狼一样恶狠狠地尖叫着。忽然她的身子在聂士雄手臂上一阵抽搐,便被肚子突如其来的疼痛击得惨叫一声。
  聂士雄轻轻地把她放躺在床上,惶急地问:“弦儿,你怎么了?”
  剧烈的疼痛使弦儿缩成一团,但她依旧尖嚎着:“你别杀他……”
  管队长望着床上疼痛地扭成一团的弦儿,寒着脸走了出去。
  “出去!”那个年轻人用枪口使劲捣着聂士雄吆喝道。
  聂士雄悲怆地望了弦儿一眼,毅然起身跟他们出去了,他不愿让她看见那残酷的场面。
  外面零零星星地又响起了几声枪响,这枪声使弦儿如同听到了死神的宣言。“士雄……”她悲嚎着滚下了床,她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一阵比一阵的疼痛却接至而来,她哭嚎着一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动着,她终于摸到了卧室的门爬到了起居室里,骤然间外面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响,“士雄……”她痛叫一声便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她依稀感觉到有人狂奔而来,又把她抱回床上。接着屋里又亮起了烛光。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痛苦地悲唤:“士雄……”她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被一只熟悉的手握住,同时额头上也贴了一只同样熟悉的手:“弦儿,别怕,我在这呢。”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倏地睁开眼,望见他俯下来的面孔,她的泪水再次飞迸而出:“士雄……他没杀你?”
  聂士雄轻轻地拭着她额头上的汗、脸上的泪水:“他们现在还不想杀我,他们想让我为他们做事。”他安慰着她,脑中闪过管队长注视她时,眼里那复杂的东西,但此时他已无暇想这些了,他瞥见她破了羊水顺着她的腿流了下来。

                  3

  大岛茂见到弦儿是在聂士雄女儿穿针满月的酒宴上。
  参加酒宴的只限于白羊县极少数的上层人物。原本聂士雄是不打算办这次满月酒的,因为联合军突袭凤凰镇不仅扑了空,反而让游击队趁虚而入,杀了警备队叶队长和留守的日本特别警备队的副队长和十余名士兵。大街小巷撒满了宣传反伪抗日的传单,主要街道也刷上了“团结抗战”、“还我河山”、“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国亡我耻”等醒目的标语。日本地区长官大发雷霆,责令大岛茂查出走漏消息的人,否则他将受到军法处治。连日里大岛茂在各方上层大搞清查,弄得人人自危,各方阴霾密布。紧张的空气压抑得大家几乎喘不过气来。办满月酒是大岛茂提议的。他说:“借此让大家轻松轻松”。谁都不知道他又开始打什么主意,日本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宴会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喜庆气氛,老熟人见了面只淡淡地点点头,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彼此也绝少有人交谈,心里都在防范着任何人。
  弦儿抱着穿针缓缓走进宴会大厅时,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漾漫着的紧张、压抑气息,她的目光惶惑不安地游移着。聂士雄首先把她引到大岛茂面前,穿针一直在弦儿怀里哭着,当大岛茂俯下脸端详她,并用一根手指头轻轻触碰她的脸时,穿针突然停止了哭泣,对大岛茂无声地笑了起来。
  “跟我有缘呢!”大岛茂蹦出一句此地区地道的方言,然后伸出双手去弦儿怀里搂抱穿针。
  弦儿的眼睛始终低垂着,她的四肢冰凉,当大岛茂伸手抱穿针时,她本能地躲了躲,手更紧地抱紧了怀里的穿针。
  “我会抱孩子呢,我有个女儿已经18岁了。”大岛茂对她的举动似乎并不介意。
  聂士雄的一只手臂一直揽在弦儿的后腰上,此时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弦儿迟疑了一下孩子便已落到大岛茂手里。
  “尿了!尿了!”大岛茂身边的老董突然叫道,同时穿针热乎乎的尿撒到了大岛茂的手掌上、胸口上。
  “这孩子!”聂士雄埋怨着慌忙掏出雪白的手绢为大岛茂擦拭。
  “我知道中国有个风俗,孩子生下来后一般都要认个干爹干娘,这样孩子才好养。”大岛茂笑吟吟地说:“聂县长,把你的千金送我做干女儿吧?”
  聂士雄怔了一下微笑道:“大岛先生如若不嫌弃,真是小女的福份。”说着,聂士雄斟满酒杯对大家说。“让我们为这一大喜事干杯!”
  众人随和着纷纷举杯说些祝贺的话然后个个痛快地喝下了酒。
  “我们已经是干亲了,我还不知道聂太太娘家贵姓呢?”大岛茂放下酒杯微笑着询问弦儿。
  弦儿依旧垂着眼睛连头也没抬,轻声说:“我娘家姓‘文’。”
  弦儿的声音细若蚊鸣,但大岛茂依旧听清楚了,他说,“是文化的‘文’吗?好姓氏!听说聂太太能写会画,想必是出生于大户人家吧?”
  弦儿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内人娘家是梧桐县有名的殷实人家,”聂士雄连忙接茬,“她是文家自小收养的,上面还有四个兄长,可惜散得散,亡得亡只剩内人孤零零一人了。”
  弦儿抬起头幽怨地望了聂士雄一眼,她眼里已隐隐地噙了泪花,似乎很不愿他再提到这些,然后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大岛茂有些愕然地望着弦儿快步而去的背影。
  “大岛先生别介意,”聂士雄哀叹一声解释道:“内人娘家民国初期遭到土匪打劫,满门都遭了难,只要一提到她娘家,内人心里就不舒服。”
  “这却是我的过错,害太太又想起了伤心事。”大岛茂歉意地说。
  “不知者何罪之有?”聂士雄连忙说。
  “今天喝得是喜酒,来来来,大家喝酒!”老董举杯吆喝道。
  于是大厅里响起频频的碰杯声,压抑的气氛稍稍和缓了一些。

  聂士雄缓缓走进大岛茂的办公室,径直在办公桌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迎面墙上贴着一个硕大的“武”字,旁边歪挂着一把战刀,战刀稍稍出鞘,露出一寸来长寒芒四射的刀刃。屋里静悄悄地,唯有左墙上的瑞士挂钟发出轻微的“嚓嚓嚓”钟摆声。聂士雄镇静地拿起大岛茂桌上的一个别致的打火机玩弄,打火机是长方形的,正面绘着一个打着油纸伞身穿和服的女子。他是被大岛茂唤来的,但是他独坐了近半个小时,却不见大岛茂的身影,院里隐隐传来日本卫兵走来走去的声音。
  蓦地,院里响起了几声狗叫,接着两条让人毛骨怵然的狼狗垂着血红的长舌窜了进来,跟在狼狗身后的是一脸寒气的大岛茂,他对围着聂士雄转来转去的狼狗打了个手势,它们便分坐到了两边,但贪婪而凶悍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聂士雄,聂士雄感觉到自己双腿不争气地抽筋了,但他不动声色地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大岛茂。
  大岛茂走到他的对面拿过他手里的打火机重重地放回原处,然后坐下去目光阴鸷地在镜片后盯着聂士雄。
  聂士雄知道他此时已经撕去了昨日酒宴上那仁厚的学者伪装,露出了他凶残狡黠的真面目。他沉默着耐心等待他发话。
  “你的对我们皇军不忠诚!”大岛茂开门见山地说,语气又变成日本人学说中国话的生硬。
  聂士雄心里沙起石涌,却一脸迷茫地望着大岛茂:“大岛先生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心里最明白!”大岛茂冷笑了两声。
  “大岛先生连我都信不过?”聂士雄委屈地说。
  “对中国人的,我最了解,我不相信中国人。”大岛茂冷冷地说:“中国人最善于作假,最善于伪装自己!”
  聂士雄沉默着,目光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大岛茂,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查过警备队的档案,共匪那边有一个重要的人掌握在你手里。”大岛茂紧盯着聂士雄。
  聂士雄暗嘘一口气,冷静地说:“这个人是我手里唯一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我们不能用他。”
  “现在就是关键时刻!”大岛茂霍然站了起来,那两条狼狗也条件反射般倏地窜了起来,蠢蠢欲动地发出焦灼而兴奋的哼哼声,大岛茂不耐烦地给它们打了个手势,它们才安静下来。
  “大岛先生想怎样?”聂士雄问道。
  “让这个人查出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共匪’,这对我们非常的重要!”大岛茂说。
  “好,我回去就派人去跟‘红鱼’联络。”聂士雄说。
  “不,你把这个人的情况交出来,由我们来办这件事!”大岛茂毫无商量余地说。
  聂士雄站起来犹豫着,那两条狼狗的四目紧张地盯着他。
  “你对皇军如此地忠诚!”大岛茂隐然含怒地斥道。
  “好,我把这个人交出来。”聂士雄有些颓丧地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我会向上面为你请功的。”大岛茂脸上的乌云倏忽间散去,他抓起桌上那个打火机拍在了他手上:“这个的送你。”
  几天后大岛茂派人给聂士雄和弦儿又送去一个礼物,那是一轴古装仕女图。据来人说是大岛茂多年的私藏品。
  弦儿和聂士雄小心翼翼地打开发黄的画,一位身穿晚清旗装坐在红木太师椅里的贵妇人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吃惊的是,那贵妇人的眉眼乃至神态几乎跟弦儿一模一样。
  “你什么时候画过这么一幅画?”聂士雄诧异地问。
  弦儿困惑地摇着头,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让人画过这么一幅画。
  聂士雄再仔细端详,忽然在下端一角发现一行小字“丙戌年末,木阳子”。他对绘画很有鉴赏能力,尤其对晚清时期的绘画艺术颇有研究。他知道木阳子是晚清时期在河中省内最有声誉的画师,画作甚少。他曲指算了算,丙戍年距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显然那个时候弦儿还没有出世。
  弦儿更是一脸的迷茫,不知道画中的贵妇人跟自己有着怎样的联系。
  直到半年后,经聂士雄多方查证,才得知木阳子所画的贵妇人系当时省城某富贾的夫人。据传,其满门被一对厨子夫妇毒杀,并携裹其家财逃之夭夭。

                  4

  留声机里放着琵琶古曲《八面埋伏》,棋盘上同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老董几乎每走一步,都要绞尽脑汁,当激昂而气势磅礴的乐声嘎然而止时这盘棋也以老董的失败而告终。老董疲倦地伸了伸胳膊,几乎心力殚尽。
  蓦地,大岛茂暴起一串阴险而暴戾的狂笑,脸上瞬间杀气腾腾。聂士雄、老董惊愕地望着他。大岛茂的笑声还没有停止,那两只凶残的狼狗便窜了进来,紧接着闯进一队持枪的日本兵。
  “老董,没想到你共匪的干活!”大岛茂倏地收住笑,目光阴冷地射向董老大。
  聂士雄闻言霍地从观战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疑惑地望着大岛茂,又望望老董。
  “大岛先生想象力真丰富。”老董微笑地望着他。
  “你别装了,我有准确情报。”大岛茂嘿嘿冷笑两声,“你们的人喊你‘小草’。”
  “小草!”聂士雄吃惊地望着老董,这些年来他对深深藏人县府内部的“小草和老枪”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小草却是这个外围的老董!
  一个日本兵冲过来迅速地下了老董斜挎在腰上的盒子枪。老董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依旧微笑地望着大岛茂,“大岛先生敢再跟我下一盘吗?”
  大岛茂迟疑地望了他一眼,面目狰狞地坐回了原位,俩人都不动声色地下起棋来,这回没有了《八面埋伏》的伴奏,但静寂的气氛中暗藏着杀机,显得更加紧张。那队日本兵持枪在老董身后排成一个半弧型,个个面孔肌肉僵冷,目光紧盯着老董,分布在老董两边的那两只狼狗更是虎视眈眈,尾巴焦急不安地在地上扫来扫去。老董的棋势突然凛厉起来,步步为营,很快便明显地占了上风。聂士雄从老董迅猛的棋势中感悟到他真正的内蕴,从前的败局只是他苦苦伪装的结果。聂士雄想到了“忍辱负重”这个词,心里不由一颤。大岛茂额上渐渐溢出了细密的汗粒,他焦躁不安地解开军装上的领扣,聂士雄瞥到他脖颈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红丝带,下面不知坠的什么东西。他苦思冥想着最终不能扳回败局,抬起头直视着老董并瞥了一眼身边的聂士雄冷冷地说:“我说过,中国人最善于伪装自己的!”
  蓦地,老董掀了面前的棋桌,将大岛茂撞翻在地,从他身上迅猛地飞越而过,同时那两条狼狗也飞扑上去分别咬住了他的腿,但是他已经将挂在墙上的军刀拨了出来,倏忽间回转身向下横扫而过,两只狼狗凄厉地哀嚎着鲜血飞溅,在地上剧烈地挣扎起来。
  “要活的!”大岛茂从桌下爬起来急惶惶地冲那队举枪的日本兵叫道。
  一串子弹随之纷纷射到老董身后头顶上方的墙上。紧接着老董握刀的双手一翻,长长的刀刃便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房,他面呈微笑地望着大岛茂:“你休想。”他向前走了两步又说:“你欠我五十条枪。”便栽倒下去。
  聂士雄和大岛茂惊悸地面面相觑,倏忽间发生的剧变使屋里每个人都觉得血液凝固,屋里瞬间静得可怕,这压抑的气氛使聂士雄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许久,大岛茂倦倦地坠到一张椅子上,喘着气说,“封锁老董已经死去的消息,让他们游击队来搭救吧!”他的眼里骤然射出一道寒芒,聂士雄触到他的眼里的寒芒,他知道大岛茂今天请自己来观看这一幕,是杀鸡给猴看的。
  弦儿看见聂士雄微垂着脑袋神情抑郁地走进起居室,她隐隐地感到了某种不祥,惶惑地盯紧了他的脸。聂士雄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始终一言不发,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里。弦儿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栗,但他却在极力按捺着自己:“怎么了?”弦儿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许久,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前方,忽然更紧地搂住弦儿:“这些天我送你和穿针去省城。”他的声音沙哑。
  “你呢?”弦儿蓦地仰起脸惊问。
  “你们先去。”聂士雄说。
  “我们一起走。”弦儿心里那种不祥的感觉更深了。
  “我现在还不能走。”聂士雄悲戚地说,“到了省城你就可以看见木瓜了,不过没有我在你会受委屈的。记着,你要忍。”
  弦儿颤了一下幽幽地说,“不,我不走。”
  “你们必须走!”聂士雄推开她强硬地说。
  弦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倦怠地转身去了书房。随后两天,她也一直没有见他,他又开始早出晚归,弦儿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是她看见下人已开始为她打理行装了。
  初冬一个雾霭沉沉的清晨,载着弦儿和穿针的一辆黑色小卧车驰出了县府大院,无知的穿针在弦儿怀里沉沉地睡着。彷彷惶惶的弦儿眼含着泪水一直回头张望着,但浓浓的雾霭遮去了聂士雄伫立在院门口的身影。
  汽车驰出白羊县城,浓浓的雾霭在四周涌动着,车灯照着渐渐凸凹不平的官道,透过前窗玻璃看不清十步外的景致。坐在司机旁的卫兵不时用一团绵纱帮司机擦拭着窗玻璃。道路越来越巅簸,司机喃喃地咒骂着。弦儿的身子东倒西歪,努力将怀里的穿针抱得稳当一些。她身边的奶妈子则昏昏沉沉地睡去。
  蓦地,道路上出现一辆马车,两车眼看就要撞在一起时,司机突然急刹车,尖厉的声音将穿针惊醒了,同时车上失去平衡的人向前冲去。弦儿的脑袋撞在前面的座背上,前座卫兵的脑袋则撞在了前面的玻璃上,车里骤然响起穿针的哭嚎声。紧接着马车上跳下几个人来,他们迅猛地拉开车门用短枪抵住了司机和卫兵的脑袋,并快捷地缴了他们的枪,被撞下座位的奶妈子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们,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土匪打劫了!”
  “你们干什么?”弦儿惊悸地瞪着这些身着传统纺绸裤褂,脚蹬黑礼服尖口布鞋,腰扎板带,头顶礼帽,帽下隐隐露出狗儿舔过似的光滑的大分头。手中掂着盒子枪的汉子们,在她的印象中保安队的人们几乎都是这种装扮。
  “你们瞎了眼了,车上坐着聂县长的太太!”卫兵也看清了他们的装束,便恼怒地骂道。
  一个年轻点的用枪杆顶了顶头上的礼帽笑道:“老子们劫的就是县长的婆娘!”然后和另一个人利索地绑了卫兵、奶妈子和司机的手脚,并用车上的绵纱堵了他们的嘴,将他们的上衣翻到脑袋上遮了他们的眼睛。
  “聂太太,请跟我们走一趟。”一位中年男子客气地对弦儿说。
  “我哪也不去!”弦儿紧紧地搂着哭泣的穿针气愤地说。
  “聂太太不要逼我们用粗。”那个中年男子冷冷地说
  弦儿将脸转向一边,不理睬他们。那个中年男子突然从她手上伸手抢过穿针转身就走,穿针撕心裂肺般的嚎声更加尖厉。弦儿钻出汽车撵上去悲凄地叫,“还我孩子!”
  有两个年轻人奔过来一个抓住弦儿,一只手臂将她扔上辅着厚厚麦草的马车,弦儿翻身坐起来的时候,他俩也迅捷地跳上了马车,一边一个坐在她的身边。同时那个中年男子将手里的穿针放到了弦儿的怀里,弦儿慌忙抱紧了穿针。一件厚厚的上衣随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地驰了起来。

                  5

  马车忽慢忽急,后来弦儿感觉到下雪了,稀稀疏疏的雪花飘到她赤裸的手上脚腕上,使她感觉到了凉意。她把穿针更紧地抱在胸前,让头顶上的衣服将她完全遮住。后来她赤裸的肌肤已经感觉不到凉意了,接至而来的却是四肢酸麻的感觉,马车不停地走,她觉得似乎走了一个世纪,后来她就听到车轱辘辗进雪地的“咯嚓嚓”刺耳的声音,这声音唤醒了她早已尘封的记忆,她遥遥地记起最初离开“红唇园”时,也是这种刺耳的声音将自己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事隔多年,这种声音重新在她耳畔响起,她却不知道将自己送向何处,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后来她感觉到马车停了,自已被人抓着腾空而起,双脚触到坚实的地面时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两条手臂被人抓牢时,她才站稳,然后她便被人拉扯着进了两道高高的门槛,后来她头顶上的衣服便被人扯掉了。她的眼前一团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大一会儿她才渐渐弄明白自己已是身于一间幽暗的房子里,房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简单的三两样家具,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走过去拉门,门却从外面锁上了。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院中放着一盘石磨,院角堆着柴禾等杂物。不大不小的细碎的雪花懒懒地飘着,看不见一个人。
  在马车晃悠着睡去的穿针突然哭了起来,弦儿连忙坐到床上掀起衣服将乳头塞进穿针的嘴里,饿急的穿针停止哭泣,贪婪而急不可待地噙住这个陌生的乳头吮吸着,她涨红着小脸用尽生命的力量也没有从乳头中吸出乳汁来。她焦急地用小手使劲抓挠着弦儿的乳房,弦儿悲悯地望着穿针,她不知道这只保养完好的乳房已经不出甘甜的乳汁了,她平时吸的是一个毫不相干女人的乳汁,突然穿针恼怒地咬住了这只干竭的乳头,弦儿疼得惊叫一声连忙往回拽乳头,但是穿针死咬着却不松口,弦儿忍着剧疼又是拽,又是扳穿针的嘴,折腾了好一会儿穿针才松了口,却又嚎啕大哭起来。弦儿看见自己青紫的乳头已被穿针咬烂了,忍着疼痛放下衣服。然后抱着穿针在屋里走来走去哄拍着她,但穿针的哭声却一声比一声尖厉。弦儿望着穿针哭得渐渐由红变青的小脸,不禁也哭了起来。
  这时院里出现那个打劫的中年男子,他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了看,又离去了。一会儿功夫,一声门响,弦儿看见走进来一位花白头发的大娘,她身上虽然贴满了补丁,但是看上去却还整洁。
  “孩子咋了?”大娘一边询问,一边低头查看弦儿怀里的穿针。
  “她饿了。”弦儿可怜兮兮地说。
  “那你怎么不喂?”大娘诧异地说。
  “我的奶水早就收回去了。”弦儿委屈地说,“奶妈他们没一起带来。”
  “你们这些阔太太呀。”大娘摇头叹道,然后说,“先忍一会儿,我去弄点粥。”然后便出去了。
  穿针的哭嚎声渐渐小了,身子可怜地抽动着。弦儿看见那个大娘端着一碗白花花的面糊糊在院里用勺子不停地搅动着,直到升腾着的热气消失殆尽,她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勺里的糊糊,然后端了进来。
  “她还不会吃这个。”弦儿为难地看着大娘碗里的面糊糊。
  “试试呗。”大娘淡淡地说。然后将小勺尖塞进穿针的嘴里,穿针一动不动,亮亮的类似于弦儿细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们,然后嘴巴便嚅动吮吸起来,弦儿惊异地发现小勺里的糊糊都流进了她的口腔。
  “她会吃呢!”弦儿惊喜地说,她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花,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大娘扭头瞥了眼弦儿,惊异地发现这个官太太竟然跟她见过的任何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心里便隐隐地对她有了好感。
  喝下半碗面糊糊的穿针睁着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她的目光一触到大娘,便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笑脸,惹得原本神情有些僵冷的大娘不得不也对她笑笑,大娘一笑,穿针便向她伸出了两只粉嘟嘟的胖手。大娘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从弦儿怀里抱过了穿针,她一抱起穿针便舍不得放手了,笑着把她举上举下地逗弄着,直到穿针倦怠地睡着了,大娘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在床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重新将门从外面锁上,弦儿守候在穿针身边渐渐也睡着了。
  弦儿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雪早已停了,小院也被打扫干净,她在窗口看见大娘弯腰在石磨前杀一只老母鸡,那个背着盒子枪的中年男人在她旁边说:“大娘,您别麻烦了,给她随便弄点吃的就行了。”
  “狗汉奸的婆娘还配吃大娘的鸡!”另一个年轻人坐在石磨上愤愤地说。
  大娘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顾干自己的活。
  后来弦儿看见几个农夫装扮的男人走进烷子,为首的男人竟是管子,他正比比划划地跟身边一个瘦精精的矮个男人说着什么。弦儿站在窗后冷冷地盯着外面的管子,目光中焚烧着怕人的火苗。那个中年男子迎了上去向他们说了句什么,管子和那个瘦矮个男人都蓦地抬头向这边张望,管子的目光透过玻璃触到了弦儿眼里焚烧的火苗,慌忙将目光跳开了。几个男人说着话向另一间屋走去。弦儿突然疯狂地抓起一张凳子向窗户砸去,骤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们急忙回头,弦儿眼里喷着火咬牙切齿地对院里的管子说:“姓管的,有种你过来!”
  管子将目光移到那中年男子脸上吩咐道:“去把碎玻璃收拾干净,看好她,这个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后转身进了屋。
  “你这个孬种!”弦儿声嘶力竭地对管子隐去的背影叫道。
  那几个劫她来的男子进了屋,有的打扫地上的碎玻璃,有的人坐在凳子上如临大敌似地盯着她,预防着她再做什么意外的事情。
  弦儿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重新坐回床上,抱起睡醒的穿针,静静地给她把尿,她又恢复了她那宁静柔媚的神态。目光却再也没有望屋里那些男人一眼。后来大娘端着一大碗鸡块、一碟软饼和一大碗棒子面糊糊进来。弦儿只给穿针喂了面糊糊自己却动都没有动那些食物一下,而那些男人却在暗暗地咽着口水。这些人轮流出去吃了饭,直到天暗了下来,弦儿也不肯动那些食物一下,急得已说尽了好话的大娘在床前走来走去又跺脚又叹气。
  “狗汉奸的婆娘饿死算了!”一个男子恼怒地说。
  弦儿始终沉默着,后来就歪倒床上跟穿针一起睡着了。夜里,屋里始终亮着一盏豆油灯,昏暗的灯光中两个值班的男子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后来又不动声色地划起拳来。
  直到第二天天黑下去弦儿也没有进一口水米,那个善良的大娘急得在院里指着那个瘦精精的矮个男人训斥,“谭队长,你们想想办法吧,把人饿死在我屋里我可不愿意!”
  谭队长阴沉着面孔无奈地走回他们睡觉的屋。然后管子便走了进来,他走进囚禁弦儿的房间。
  弦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散乱地撒满了枕头,昏黄的灯光下她望上去又憔悴又苍白,管子的心不禁一颤。他静立在床前悲悯地望着这个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如此的地观察过她,她的肤色还是那么光洁白哲,只是岁月给她眼角留下了两道宛若蛛丝的痕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她逃脱了束缚为自己赢得了自由,但他却没有抓住这个机遇。那些年来他想得最多的就是那个他背进山洞的女孩。等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已成了楚爷的女人,他们又擦肩而过。当瞑瞑之中有神灵又把她送到他的面前时,她已是别的男人的女人,偷袭县府那天夜晚,她哀伤地对他说,“求你不要杀了他”时,他就知道聂士雄在她心目中占着怎样重的位置。他眼里流溢着难言的痛楚,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穿针,穿针的眉眼像极了她,几乎是一个缩小了的弦儿!弦儿忽地睁开了眼睛,他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弦儿翻身而起抬起手臂欲打管子,管子不动也不躲,目光一直望着她。
  “臭婆娘,敢打我们管队长!”一直坐在一边的两个男人骂着扑过来,把弦儿拽开了。
  弦儿疯狂地挣扎着,一个男人恼怒地抬手打了弦儿一巴掌。
  “别动手!”管子厉声喝道。然后让他们退到一边去,双手重新获得自由的弦儿扑到管子面前,又要疯狂地又抓,但管子却依旧悲悯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任她发泄胸中的怒火。弦儿突然停止了动作,扑到床上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吵醒了穿针,也张着嘴嚎哭起来。管子笨手笨脚地抱起穿针,又是摇,又是晃,却不能止住她的哭泣,便向那两个在一边偷笑的年轻男子瞪起眼:“还不来帮忙!”两个年轻男子笑着走过来对管子怀里的孩子做着各种鬼脸,学着猫叫狗叫声,又学着婴儿的啼哭声,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穿针哄笑。
  “笑了,笑了。”管子高兴地说。
  “妈的,比打仗都累。”一个男子故意板着面孔对穿针说,“人不大,小姐的脾气倒不小。”
  穿针望着他蓦地又暴起哭嚎声,这次无论他们怎么哄,也不能使她止住哭声。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望着依旧趴在床上抽泣的弦儿,穿针的哭声终于使弦儿停止抽泣,她站起来从管子怀里接过穿针,然后将扣在碗里的凉糊糊喂给她,她的嘴一接触到食物,便立刻停止了哭泣。
  “老董被日本人抓住了。”管子突然说。
  弦儿愕然地抬起脸望着管子。
  “我们希望聂士雄跟我们合作搭救老董。”管子对她说。
  弦儿不说话,垂下头继续喂孩子。
  “你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管子安慰道。
  等弦儿放下穿针,管子便向那个两个男子使了眼色,他们连忙将饭端到弦儿面前,弦儿迟疑了一下接过饭碗吃了起来。
  两天后的凌晨,弦儿又被他们蒙着头领出院子,然后被人放上了马车,不同的是管子这次就坐在她身边。马车依旧忽慢忽疾地走了许久,然后她感觉到马车驰进了一片树林,因为她感觉到不时有树枝触碰到身上。后来马车停了,她头上盖着的布被管子拿了下来,她看见他们停在一片密林里的开阔地里,四周白皑皑的一片,厚重的苍穹上残星点点,薄雾蒙蒙。星光渐渐暗淡,东方出现一条窄窄的白色光带,这条光带缓缓升起来,然后变宽,四周涌动的薄雾便变得更轻更薄,那个瘦精精的矮个子男人则阴沉着面孔冷冷地注视马车在雪地上辗过的痕迹,从他们片言只语的交谈中弦儿知道别人都唤他“谭队长。”
  隐隐地传来一阵汽车驰来的声音,然后便有一辆黑色小卧车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汽车沿着马车的车辙印开进了林间,然后停在了他们的对面,他们看见车里除了聂士雄就是司机,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才虚了口气。聂士雄一下车弦儿便抱着穿针往他跟前跑,但是却被两个人拦住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老董的确切消息,你们让我太太过来。”聂士雄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平静地说。
  “老董关在什么地方?”管子冷冷地说:“我们希望你合作,今天可以让你把孩子先抱回去,等救出老董我们就送你太太回去。”
  聂士雄瞥了一眼弦儿无奈地对管子说:“事情并不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无法跟你们合作,但我也许可以给你们帮点别的忙。
  “我们只需要你帮我们救出老董。”管子毫不含糊地说。
  “老董已经死了!”聂士雄冷冷地说,“他是用大岛茂的军刀自杀的。”
  “你骗人!”管子身子一颤痛楚地吼道。
  聂士雄沉默着,目光冷静地望着他们。
  管子将痛苦的目光仰向苍穹,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眼里的泪水,他相信聂士雄的话,因为他太了解老董了。
  树林里一片死寂,他们都被这突至而来的不幸消息惊呆了,然后是深深的悲痛吞噬着他们的心。
  “士雄!”弦儿叫着踏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聂士雄跑了过去。
  “别跑!”聂士雄急忙叫着迎了上去。
  这个时候树林间骤然响起两声枪响,枪声惊醒了沉寂的树林,树枝上的雪挂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几只还在贪睡的鸟儿惊叫着从树枝间腾空而起。弦儿看见跑过来的聂士雄胸口突然暴起两团鲜红的血花,他捂着胸口阴冷的目光射向谭队长,他手里的枪口还在冒着一缕青烟,聂士雄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好个红……”谭队长手里的枪又响了,聂士雄一个踉跄便栽倒在雪地里。
  “谁叫你开的枪?”管子对谭队长怒吼道。
  “老董已经牺牲了,还留这狗汉奸干什么?”谭队长平静地说。
  一直发呆的弦儿蓦地回过头寒芒如电的目光落在管子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们杀了他!”
  管子的心一颤,如同听到一声可怕的霹雳,他呆呆地望着十几米外的弦儿。
  弦儿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聂士雄的身上,她看不见他的脸,他俯下去的头被厚厚的雪掩埋了,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在四周茫茫白色世界的衬托下,那斑斑点点呈喷射状的红色望上去让人触目惊心。“士雄!”弦儿喃喃自语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也栽倒下去,刚刚静寂片刻的树林里骤然间响起穿针的痛哭声……

                  6

  仲夏的深夜,大杂院里一片寂静,深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无数繁星。乳白色的银河像一条飘逸的绸带横贯天空。混浊的月光象蒙了层青纱显得朦朦胧胧,被星光月光笼罩的大杂院阴影重重。有一丝轻风,院角几抹瘦竹在风中缓缓地轻轻地摇曳。不知谁家粗大的呼噜声如破旧的风箱沉沉地从门窗缝隙中挤出来,在静寂的院中肆无忌惮地游荡。
  一条黑影从低矮的院墙翻越而进,他径直走到一个窗前伸手轻轻敲窗棂,同时嘻笑着说,“乖乖,开门呀!”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把警醒的四邻惊醒了。有的人在窗后向外窥视,他们知道又是街上哪个无赖男人来骚扰那个落魄的汉奸寡妇了。象从前一样那个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今夜来的这个男人却是贼胆大的,他抓住窗棂把整个窗户摇得震天响,闹腾半天见里面还不应声,便弯腰从窗下捡起一块砖头“哗啦”敲碎了一块玻璃,然后伸手进去摸窗闩。躲在屋后窥视的人们知道今夜可有戏看了,有几声兴奋的低笑从某间屋里飘进院。
  “滚开,要不我杀了你!”人们听到那个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汉奸寡妇从屋里摔出来一句恶狠狠的声音。
  黑暗处传来猥亵的笑声更大了,黑影如同受到鼓励故意大声说:“我的乖乖,你能让狗汉奸玩,就不能让我们玩吗?”
  “砰”地一声脆响,一颗子弹由窗里射出来,从那黑影头顶上空飞越而过。
  “她真有枪!”黑影惊叫着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跌出院墙。
  大杂院又复为寂静。
  三岁的穿针惊醒了,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惊悸地叫,“娘,什么声音?”
  “街上在爆米花。”弦儿平静地回答道。
  穿针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弦儿呆呆地伫立在窗前,手里的枪缓缓地滑到地上。这支瓦蓝色的勃朗宁手枪还是耿副团长留给她的。这些年来她一直珍藏着,三年前从县府大院失魂落魄地搬出来时,她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今天她还是第一次使用它。她原本希望左邻右舍的人能帮助她,但无数次被无赖流氓骚扰使她绝望了,她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帮助一个汉奸寡妇的。“汉奸寡妇”,她不禁颤一下,这三年来她努力想忘掉聂士雄,但他的身影无所不在,他的声音无孔不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多年共同的生活已经将他深深地镶进了她的血脉,她的骨髓。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才痛苦地发现一个事实,她是深爱着他的。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头埋在双腿间默默地哭泣着……
  穿针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目光哀伤地望着几个在院中喀闹追逐的孩子,她脸上呈现出的神情让弦儿心酸,她才过三岁呀!穿针不懂母亲眼里的悲悯,但懂事地说,“娘,我才不跟他们玩呢。”
  弦儿喉头颤动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慌忙将脸转向一边,她不愿让穿针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后来她看见东屋和北屋的大嫂从外面回来,她俩神情诡秘地东张西望,紧紧地捂着衣襟躲进了厕所。弦儿猜测她们可能捡了个小布包之类的东西,躲起来查看去了,好大一会儿她们才从厕所出来,俩人望了望坐在门前绣花的弦儿,然后犹犹豫豫地向她走过来。弦儿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们,自从前段时间她夜里放了那一枪后,再没有无赖流氓敢骚扰她了,同时院里的人也远远地躲着她。
  北屋的大嫂神秘地俯在弦儿耳边低语道:“我们在街上发现有人散发纸片,他们扔了就跑,满街都是,大家都抢着捡。”说着她掀起衣角露了露掖在里面的几张纸。
  “我们不识字。”东屋大嫂讪讪地笑着。
  弦儿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但她却惶惶地四下望了望,然后示意弦儿去屋里。弦儿随她们进了屋,北屋大嫂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穿针静静地站在门前,但目光却不时好奇地瞥向自家紧闭的房门。
  北屋大嫂将藏在衣服里的纸张取出来神秘兮兮地递给弦儿。弦儿一看原来是些油印传单,详尽地介绍了全国的抗战形势。有一页引起了弦儿的注意,因为她在上面瞥见了“大岛茂”这个名字,于是她便将这页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目前白羊县日本特别警备队队长大岛茂带领日伪军500余人企图围歼活动在凤凰山下老牛庄附近的游击队,却钻进了我游击队为其设下的“吊葫芦阵。”行在前面的300余伪军大多当了俘虏或弃枪而逃,压后的百余日军遭到我游击队的痛击,被俘20余人,被击毙40余人。
  北屋大嫂和东屋大嫂面面相觑,然后瞥了眼弦儿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弦儿不动声色地将传单递还给北屋大嫂,北屋大嫂惶惶地撕着那些传单讷讷地解释着:“我们也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别人抢我们也捡起来了……”
  弦儿默默地走回门前继续绣花,俩人匆匆地往自家屋里走,走到屋门口又惶惶地回头望弦儿。
  此后的一个傍晚大岛茂突然出现在大杂院里,他显然喝了许多的酒,脚下走着花步,身子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日本兵站在大门两侧。在院里纳凉的人们一见到他,便纷纷惊惧地逃进了自家屋里,大岛茂径直走向弦儿的房门,显然他对弦儿三年来的栖身之处掌握的清清楚楚。
  弦儿的房门是敞开的,她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垂着头给坐在大木盆里的穿针洗澡,她先是闻到了浓烈的酒气,便诧异地抬起头,猛地看见晃到门前的大岛茂,“噢!”地发出一声惊叫,抱起光溜溜坐在盆里的穿针,惊惧地往后退着。
  “聂太太,我来……看看干女儿……”大岛茂大着舌头混淆不清地说。
  “你走开,我们不认识你!”弦儿惊悸地叫道。
  大岛茂目光痛楚地望着弦儿,晃着往屋里走,他前脚迈过了高高的门槛,沉重的后脚却绊在了门槛上,他重重地跌了进去。
  穿针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扭过脸静静地望着跌进来的大岛茂,弦儿奇怪她竟然不害怕。
  大岛茂笨重地爬起来倚着门框坐了下去,他将跌落的眼镜重新戴上,穿针发现有一只镜片中间裂了一个菱型图案,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穿针不禁对他笑了起来。
  “好女儿……”大岛茂喃喃着也对穿针还了一个笑容,但是他那痛楚而落魄的面孔上挤出的笑容却是僵的。
  弦儿镇静下来,冷冷地瞪视着大岛茂。
  “我被停职了……他们让我回省城……”大岛茂失神落魄地望着弦儿,“我13岁离家,15岁去了日本……这么多年了,我早把自己当成了日本人……可他们还是不信任我……”大岛茂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弦儿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大岛茂将手伸进脖领里摸索着,然后取下套在脖子上的红丝带,红丝带上坠着一个洁白的玉观音,他痛楚地望着玉观音然后将它递向弦儿:“求你以后将它交给我女儿,她的名字叫大岛敏子。”
  弦儿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冷漠地瞪着他。
  “拜托了!”大岛茂跪起来深深地给弦儿鞠了个躬。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那上面写着他在日本的家庭地址,他将玉坠压在小纸片上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往前一推又深深地鞠了躬,然后晃着站了起来,又晃着走了出去。弦儿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那两个小日本迎上去一边一个搀着他离去了,她收回目光呆呆地望着地上压在小纸片上的玉坠。
  两天后街上流传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被押往省城查办的日本特别警备队队长大岛茂在路途中夺下一个卫兵佩挂的军刀剖腹自杀了!

                  7

  一辆小马车慢悠悠地驰进梧桐村。一瘸一拐的豁六子走在村口的土路上,他脖子上套着一个大弹弓,脏兮兮的脸上花白的胡子用刀割得参差不齐,肩上扛着一根红柳棍,上面密密麻麻地挂了一串麻雀,有的麻雀还在滴血。褴褛的衣衫遮不住他肮脏的肌肤。马车经过他身边时,他好奇地往里探看,看见一位穿着蓝底小白花绵布旗袍的中年妇人倚坐在马车里,妇人膝前坐着一个三泅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同时也在好奇地伸着脑袋观看他。
  村街似乎还是那个老样子,见不到人,人们可能下地了,麦子刚收过,现在正是利用空暇翻地的时候。街上偶尔有几个狗追逐着马车,但在马车夫鞭梢脆响的抽打下又逃之夭夭。马车停在文家深宅大院间,弦儿惊异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荒芜、破败,门前的空地洒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围墙外那些挺拔高大的白杨树比她印象中粗大了许多,她会觉得自己只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似的。
  弦儿跳下马车,把安安静静的穿针抱下来,马车夫又将她的两个大包袱卸了下来。弦儿连声道着谢,并将车钱付了,目送着马车驰出老远,她才转过身子走上台阶,缓缓地扣响大门上的铜环。立刻便有一个年轻的护院家丁将门拉开一条缝伸出脑袋向外张望,弦儿惊悸地发现家丁手里还掂着一杆长枪!
  “你找谁?”家丁发现站在门前的妇人并不像一般的村妇便客气地问道。
  “请问这里是文家吗?”弦儿困惑地问,在她的记忆中这个村里有一户人家姓文。
  “对。”家丁点点头,又上下打量她。
  “谁在这主事?”弦儿又问。
  “我们文老爷。”家丁回答道。
  弦儿蓦地想到了文家唯一活着的人,四爷文有仁。她的眼中晃过一抹慌乱,瞥到倚在腿前的穿针时,她才坚定地说,“告诉你家老爷我要见他。”她别无选择,她不愿穿针再回到那个被人敌视、遭人唾斥的环境。
  “你是谁?”那个家丁讷讷地问,又看了看弦儿腿边的穿针。“你家老爷见了就知道了。”弦儿平静地说。家丁怔了怔,慌忙将她们让进门,然后帮她将两个包袱提了进来。
  弦儿随着家丁走进正院的上房,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弦儿,便殷勤地说,“您稍候,文老爷在后院太太房间里,我这就去请。”
  “娘,这么多大房子都是我们家的吗?”等家丁的背影在院里消失了穿针才惊异地问。
  弦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那个家丁挑起门帘说:“我们老爷来了。”
  弦儿看见一个胖胖的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桔黄色丝绸印花长袍,肚子像孕妇一样隆起着,上身罩了一件紫红色的马褂,长长的大分头光溜溜地紧贴在脑袋上,脸上的肥肉几乎填平了每个部分,象女人一样白皙的面孔看上去如同一只大白蒸馍,眉眼只是馍上勾勒出的速描罢了。弦儿愣住了,这个土财主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文有仁。
  土财主也诧异地上下打量弦儿。蓦地,他那已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睁圆了,软绵绵的身子也僵僵地挺了挺,显然他已经认出了弦儿。弦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努力在脑中搜寻着昔日的身影,她的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滑动着,忽然便从他那平板的五官中滤出了文管家的身影,她脸上的神情便更惊诧了,“文星,你做这里老爷了?”
  文星尴尬地瞥了那个家丁一眼,然后那张胖脸便寒了下来,他拙笨地走到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来,冷漠地望着弦儿和她膝前的穿针,小穿针的眉眼他一望便知是弦儿生下的孩子,他冷哼一声说,“你既已改了嫁,跟文家就没一点儿关系了,还回来做什么?”
  “你算文家的什么人?”弦儿也一脸的寒气,她没想到文管家那个淘皮捣蛋,不学无术的儿子今天既然在这里俨然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
  “二十年前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了。”文星得意洋洋地说,“四爷临走时把房屋、地契全都交给了我。”
  弦儿愣住了,他相信文星的话,因为她知道四爷那样的人是不会让房屋和土地拴住自己手脚的。她呆呆地望着膝前的穿针,好大一会儿才抬起脸硬着头皮说:“我想留下来。”
  “你凭什么留下来?”文星冷笑道。
  这时,门帘一挑扭扭搭搭地又进来一个大胖子,不过却是一个浑身香气能飘出一里地的女人,有着同文星一样被肥肉堆积起来的平板的面孔。她的眼睛飞快地扫了弦儿一眼突然嗔目斥之:“哪跑来这么个骚婆娘?”
  文星不耐烦地向她挥挥手。
  “我不活了,你这么欺负我!”胖女人突然对文星哭叫起来,“你在外面养了个野女人,我还不知道……走,找我爹爹主持公道……”
  “你哭什么?我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文星显然挺俱内,他连忙走到她身边安慰她,并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胖女人闻言蓦地止住了哭泣,吃惊地扭头望着弦儿。
  弦儿静静地望着文星,等着文家昔日管家的儿子能突发善心留下她。
  “叫她走!她早就不是文家的人了,她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再进我们文家。”胖女人凶恶地对文星叫道。弦儿以后才知道这个胖女人是梧桐镇镇长的女儿,因为她文星才顺顺当当地做了文家的新主人,而无旁人敢过问。
  “娘,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穿针突然仰起头问道。
  “从前是。”弦儿有些失神地说。
  文星瞥了眼一睑哀伤的弦儿,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象他少年时看到的一样美丽,秀逸的让人心旷神怡。在他记忆中她大概已经四十七、八岁了,但她的样子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出头。他的心不禁一动。
  “老太太来了。”立在门前的家丁突然说,然后高高地掀起门帘,接着走进来一位清清爽爽的老太太,老太太一脑袋梳得肖滑的白发,穿着简朴,迈进门槛时的动作干脆利落,弦儿一眼便认出进来的老太太是文嫂。
  文嫂是听一个家人说有个美妇人带着个孩子找上门来,才匆匆地赶过来的。她先瞥了胖女人一眼,因为她老远就听到了她凶煞的吼叫声,然后将目光转向弦儿,突然文嫂身子一颤,嘴唇哆嗦起来:“太太……你还活着?”
  “文嫂。”弦儿静静地对她点了点头。
  “太太!”文嫂抹了抹眼里涌出的泪水,连忙整了整衣服倒身便拜。
  “文嫂!”弦儿慌忙扶住她,同时文星恼怒的吼声也响了起来,“她早不是文家的太太了!真是贱骨头,你给她拜什么拜?”
  胖女人双膊抱在胸前也对文嫂横眉冷对。
  文嫂神情有些慌乱地望着一脸寒霜的文星,又望了望弦儿和她膝前的穿针,以及她们脚边的两个大包袱。突然,文嫂“扑通”一声跪在文星脚前,泪水飞溅,“星儿,娘求你了,留下太太吧!”
  文星瞥了眼弦儿不耐烦地冲文嫂挥手:“起来,起来,你给我跪什么跪。”
  文嫂只是跪在地上哭,也不起来。
  文星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弦儿:“我不能白养着你,我们庄户人家过日子不容易。”
  “我可以做事。”弦儿平静地对他说。
  文星沉吟片刻,眼睛飞快地扫了眼跪在地下的文嫂然后说:“我看你也干不了什么重事,以后就伺候老太太吧。”
  弦儿点了点头,文嫂回身目光羞愧而又哀伤地望了望弦儿,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们不能说了算,你要立下字据。”文星又说道。
  胖女人目光诡秘而佩服地瞟了文星一眼。
  于是弦儿立下了“自愿受雇于乡绅文星为仆,管其及其女吃住,无有佣金。”的字据并按下了红红的手印。
  文星认真地看了看字据揣在怀里,他和胖女人相视一笑,然后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他们怎么没有想到五年后“农会”抄了文家大院,就是这张白纸黑字的字据,让“农会”的干部们大伤脑筋,讨论了几宿最终不得不承认弦儿也是受剥削者,给她定了个“雇农”的成份。

                  8

  一直走到最后面的小院,弦儿双腿便莫名其妙地发软了。她没想到文家那个真正的老太太至今还活着,土匪打劫时划过老太太脖颈和她怀里抱着的文稼根后脑勺的那一刀并没有要了她的命。文嫂告诉她的消息让她目瞪口呆,然后嚎啕大哭。文嫂还告诉她,她被劫走后,四爷闻讯从县城赶回来典卖了家里近半的土地去山里赎她,却被土匪抢了银钱将他赶下山,这也是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后来四爷又联合一位当了官的老师带着兵去凤凰山剿匪,也未找到她,他们都以为她已经死去了。二十年前四爷回来过一次,此后就再没有音讯了。
  “自从文家遭劫后,老太太就失神了。”文嫂神色黯然地说:“她不认识任何人。”
  弦儿怔了怔,然后擦了擦眼角的泪迹随文嫂往前走,文嫂双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对里面说:“老太太,你看谁回来了?”
  弦儿有些神情恍惚,她依稀记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也是由文嫂领着来拜见老太太,现在自己却已是半老徐娘了,转了一圈却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双扇木门一被推开,一股潮湿、温热的腥臭气味便扑面而来,让人作呕。弦儿强忍着迈进房门,屋里光线幽暗,好一会儿她才瞧见地上蠕动着一个几乎赤裸着的瘦若骷髅的人,她浑身黑乎乎的,唯有脑袋上的头发是白的,长长的头发散乱在她的脸前、肩上、地上,有的盘结在头顶。
  “老太太,你起来。”文嫂慌忙去搀老太太,却被老太太狠狠地推开了。她仰起头将另一只手里的一团东西往嘴里塞,咂吧着嘴巴吃得津津有味,胸前两只长长的干瘪的乳房垂在地面,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弦儿蓦地发现她往嘴里塞的是一团自己干竭的黑色粪便,便一声惊呼奔到门口呕吐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重新走进屋,目光悲悯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的嘴巴突然停止了蠕动,惊悸地望着弦儿,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她在地上滚动着惶惶地躲到一把椅子后面,目光从椅背上的镂花空隙窥视着弦儿,浑身簌簌抖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她惊惧地哀求着。
  “她真的失神了。”弦儿哀伤地对文嫂说。

  文家大院的下人们许多时候弄不明白新来的女佣弦儿和老太太文嫂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经常见到文嫂恭恭敬敬地抢着替弦儿做事。
  到了新环境的穿针这个时候才呈现出她的天性,她蹦蹦跳跳地在大院里跑来跑去,对每一件农具、对早晚从大门口出出进进的牛、马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每天清晨她都会早早地睁开眼睛,静静地躺在弦儿身边倾听公鸡破晓的鸣叫,然后是狗猜猜的吠叫,再然后是牛马嘈杂的叫声。农庄上空飘荡的炊烟、漾漫的麦粥气息以及新鲜的泥土、牛马粪气息都能使她久久陶醉其中。她苍白的小脸渐渐红润了,被阳光照得黑亮亮的,柔媚的眼睛里永远盛满了笑意。许多时候她是躲在后花园里的,在石头下面翻蛐蛐儿,在花枝上草尖上捉蜻蜓,从没有这么快乐过。
  这一天穿针又准备去后花园捉蛐蛐儿,但她昨天用的小瓷瓶已经不小心在一块青石板上碰破了。她在屋里翻来找去也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小罐罐,忽然想起母亲有一个小葫芦,她记得小葫芦里装着一些西药片,但她可以将药片倒出来。她探出脑袋看了看,见母亲在文嫂屋里,便上了床。她将被子、枕头都掂在脚下才够到柜子上的包袱,她将小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红布包,她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包着一个用红丝带挂着的玉观音。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着,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那个小葫芦,她高兴地跳下来,将小葫芦里的药小心翼翼倒在一块手巾里,就兴奋地跑了。
  村庄上空渐渐升起缕缕炊烟,夕阳红彤彤地呈现出凄艳的辉煌,夕阳上面浮动着几片薄薄的白云,有些许凉意的西风吹散了久久不肯退去的暑气。
  穿针紧紧地捂着已经装满了蛐蛐儿的小葫芦,预算着将它拿去喂文嫂的老母鸡。她抬起头,蓦地望见艳若滴血的夕阳便呆住了,她痴迷地望着那最后一抹灿烂的辉煌,她从没看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致,她张大着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个时候她听到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响,她回过头发现一位蓬头垢面穿着布条条衣服的白发老太太摔倒在她的身后,连忙跑过去搀她,穿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她挣扎着爬起来时,穿针看到了她细细的多皱的脖子和她胸前吊着的长乳房,它们简直丑陋极了。
  老太太紧紧地盯着穿针的脸,混浊散乱的目光忽地变得阴鸷、歹毒,她的牙齿也凶恶地瞅着,喉咙里隐隐发出一种可怕的类似于野猫的叫声。穿针突然感到了恐惧,站起身就跑,老太太怪叫着撵了上来,穿针惊惧地哭叫起来:“娘!快救我……”
  “我吃了你!”老太太发出一串兴奋的怪笑,然后一把抓住了穿针的后脖颈,她无牙的嘴咂吧着发出一种充满激情的咀嚼声。
  “娘啊……”穿针惨嚎着在她手中挣扎扭动。
  老太太俯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光洁柔嫩的脖颈,她的神情痴迷,身子由于兴奋剧烈地颤栗,穿针闷哼一声便昏了过去。老太太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横放在地上,自己双膝跪俯在她身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陶醉地舔她光洁的小额头小脸小鼻子小嘴小下巴,然后滑到她的脖子,她的喉咙里又发出一串那种可怕类似野猫的叫声,然后张开嘴贪婪地咬了下去。穿针僵僵的身子倏地一紧。她的牙床感觉到了疼痛,她恼怒自己已经没有了牙齿。便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细嫩的小脖颈,向后伸出双手箍住她的脖子。这个时候她的目光触到了她脖子上套着的红丝带,她的目光下滑又触到红丝带上系着的玉观音,她的眼睛突凸起来,双手剧烈地抖着,嘴里喃喃低语,“都死了……你一个都不肯放过……”她歹毒的目光由那五观音移到穿针的脸上,颤抖的双手向那细嫩的小脖子狠狠地掐去。
  “疯婆子,你行凶呀!”一个扛着小花锄的花匠从一丛花椒树后转出来,他刚才隐约听到了穿针惊惧的叫声。他奔过去愤怒地拽老太太的双臂,但是老太太疯狂地笑着,双手死死地掐着穿针的脖颈,花匠情急之下举起手里的花锄向老太太砸了过去,花锄重重地砸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老太太的怪笑骤然而止,身子随之歪到了一边,花匠急惺惺地查看穿针,又拍她的脸又摇她的身子,好大一会儿见穿针不停地翻白眼才放下心。又急忙回头查看老太太,却惊悸地发现她已经死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花锄只是砸在她肩臂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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