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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这一年冬天天空一直灰朦朦地,凛冽的西北风总是不停地刮,却不下雪。空气中漾漫着厚厚的尘埃。风沙、房屋、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在街道上行走的车辆、人都显得灰头土面的。
  聂士雄一脸倦意地坐在办公桌后,目光望着窗外灰朦朦的天空,心境也如同那天空一样灰暗。自从那个重要人物“老树”被他们的人不动声色地掀了屋顶的瓦给救走之后,他就经常呆坐在办公室里,长时间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个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他的门走进来向他汇报说:“聂县长,外面有个流浪的少年说,他知道你要找的那个嫫婆在什么地方。”
  “你去看看,如果真是带到后院就行了。”聂士雄倦倦地向他挥了挥手。
  那个工作人员一边往外退一边诧异地看了看聂士雄的面孔,他不知道他怎么对嫫婆的出现会毫无兴趣,在他的记忆中聂县长对寻找这个人一直很热忱的。
  聂士雄阴郁的目光始终盯着窗外狭窄的天空,一棵枯竭而光秃秃的梧桐树被风折断了两边的树枝,如同一个秃顶的老头耷拉着两条瘦精精的手臂颓丧而无奈地站在灰朦朦的天空下,给他原本灰暗阴郁、压抑的心境又增添了一份绝望。他派出去跟“红鱼”接头的人已经出去十天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反馈回来,他猜测这个人可能出事了。“红鱼”是他的秘密武器,也是赤卫队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自从那次凤凰山大围剿此人落网后,他们对他软硬兼施,最终使他投入政府的怀抱,他给他取“红鱼”为代号,又放他归了山。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和叶队长以及邵团长三个人,但具体由他对“红鱼”实施摇控。“红鱼”是他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他是不肯使用的。“老树”莫名其妙失踪,使他又恨又恼。他不相信赤卫队那些下里巴人会有如此神机妙算,他猜测一定有知情的人走露了消息,那次赤卫队夜里偷袭警备队就是因为不明“老树”所在的具体方位才未得逞。他思来想去只有那个军医既接触了“老树”,又每日出县府回驻军大院,只有他是个来去自由的人。但那个军医却是邵团长的心腹,打狗看主人,他没有真实凭据是不能动他的。都十天过去了,他派出去与“红鱼”联络的人还没有回来,他心急如火。
  他强迫自己闭上疲惫的眼睛,深呼吸让紊乱烦躁的心平静下去,但他却做不到。许久他又听到门响,眼睛懒懒地睁开,看见一位脏兮兮衣衫褴褛的老汉走了进来,老汉一看就是个老乞丐,一顶灰黑色的破毡帽压在长长的肮脏的缠结在一起的头发上,帽檐下露出一双混浊而狡黠的眼睛,脸瘦精精的,双眼深陷了下去,肤色腊黄,看上去如同营养不良似的,但有经验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一见到这个肮脏邋遢的家伙,聂士雄的双眉虽然习惯性地蹙了蹙,但疲倦的眼睛却倏地明亮了许多。
  “县长,我回来了。”那人蹭到聂士雄桌边垂眉低眼地说。
  “见到红鱼了?”聂士雄目光阴鸷地盯紧他的目光,那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任何谎言都瞒不过县长锐利的目光。
  “赤匪的驻地又转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红鱼’。”那人小心翼翼地汇报道,“红鱼现在已经升为赤卫队的副队长了,他说的确是我们内部有人走露了消息,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他只知道有两个人就插在我们内部,一个代号叫叫‘小草’,一个代号叫‘老枪’。他们从前由赤卫队的白队长和他的迅讯员小金联络。上次凤凰山大围剿,就是他们送了情报,才让他们跑了一部分人,要不就一网打尽了。”
  “‘小草’和‘老枪’是谁?”聂士雄沉声问道。
  “白队长和小金都被我们打死了,现在由他们的大队长管子自己单线联络,别人都不知道详情。”那人无奈地说。
  “内奸在我们县府大院?”聂士雄不动声色地问,但那人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一股寒气袭人的东西。
  “是的,红鱼还猜测这个人在您身边已有些年头。因为据他所知死了的白队长三年前就一直跟他们有联系,至于他到底是干什么的红鱼就不知道了。”
  聂士雄阴冷着面孔挥了挥手,那个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聂士雄站起来踱到窗前,外面的天空依旧是静静的灰朦朦地,而他的心里却在翻云覆雨。“红鱼”能升为赤卫队副队长对他来说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日后这个秘密武器必将发挥其强大的威力。然而“小草”和“老枪”这两个心腹之患却又像枚铁钉深深地钉入他的心间,不将他们拔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脑中出现一张细密的网,他将身边每一个工作人员都投入网中慢慢地过滤着,他一个个地分析他们,回想他所知道的他们的一切以及日常的言行举止,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疑,又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是“小草”或“老枪”。这两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内奸应该是二个狡黠的、老谋深虑的、有着异常胆魄的人,他身边如果有这样的人物早就得到了他的赏识,事实上他总觉得身边的人个个平庸无能。他苦思冥想着,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他脑中那张无形的网中苦苦挣扎着,这张网绞结成一团,他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聂士雄低垂着脑袋背着手,阴郁着面孔走进后院,院里显得比往常干净许多,玻璃窗都被擦得晶亮,上过蜡的窗棂光可鉴人,窗玻璃上贴着弦儿灵巧的手剪下的各式窗花。这一切都向他予示着要过年了!终日沉溺于公事中几乎将年节即将来临都忘了。
  “士雄,你今天又回来晚了!”站在窗前的弦儿从屋中迎出来娇嗔地埋怨。
  “是吗?”聂士雄掏出怀表看了看,勉强对弦儿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我又把时间忘了。”
  弦儿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他阴忧的心境,便伸出双手抱住他的一条手臂柔媚的眼睛笑盈盈地说:“我把春联都写好了,去看看我写得怎么样。”
  “写字我只配做你的学生,哪有资格去指手画脚。”聂士雄心不在焉地说,忽然想起一件事理问:“他们没把嫫婆给你送过来?”
  “嫫婆?”弦儿疑惑地望着聂士雄,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找到嫫婆了?”
  “还说不准。”聂士雄将简单的情况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她。
  俩人正在院里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里面夹杂着一个沙哑的骂骂咧咧的女人声,弦儿惊喜地听出那是嫫婆在骂人。接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一进院便向聂士雄报告:“这个老婆……老婆婆不肯跟我们来!”随后他们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手忙脚乱地抬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进来了。老女人在他们手里疲惫不堪地挣扎着,嘴里粗野地骂着他们的祖宗八代。
  “嫫婆!”弦儿惊喜地叫着扑了过去。
  那些人气喘吁吁地放下嫫婆。她刚在地上站住,扑过来的弦儿便把她弄得东倒西歪,她恼怒地叫着:“滚开,你把我弄疼了!”
  弦儿毫不理会她的恶劣态度,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白皙的面孔紧贴在她脏兮兮丑陋的老脸上,又喜又怨一选连声地说:“嫫婆,我好想你哟!你到哪去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嫫婆呲牙咧嘴地极力推搡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弦儿骂道:“死婆娘!你要整死我了!”
  聂士雄以及院里所有的人都愕怔地望着这怪异的一幕。
  弦儿听到了嫫婆深吸凉气的声音,她突然放开了嫫婆,低头查看她,她看见嫫婆脏兮兮破烂的长裙下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另一脚却用脚尖点着地,她猛地掀起她的长裙,触目惊心地看见她那只脚尖点地的腿红肿发亮,遍布着一个个溃烂的洞洞。弦儿倒吸一口凉气,泪水飞迸而出,她望着那条腿又惊悸又伤心又痛楚地哽噎着:“嫫婆……”
  嫫婆一见到她的眼泪就不耐烦地训斥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就先哭丧!”
  聂士雄蹙着眉头走过来,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弦儿的肩没好气地安慰道:“她还能骂人呢,死不了!”
  嫫婆如鹰一样阴冷的目光迅速扫了聂士雄两眼,便对弦儿换上一副怪怪的笑脸:“又跟了个男人?”。
  弦儿的脸倏地红了,同时也止住了哭泣,又恼又尴尬地瞪着嫫婆。
  嫫婆一瘸一拐地走到正屋的台阶上坐下来歇息,嘴里喃喃地嘀咕着:“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躲都躲不掉。”
  “嫫婆,这是你的命。”弦儿不禁笑了起来。
  聂士雄望望那丑陋怪异的老太婆,又望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弦儿,实在弄不清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情谊。

                  2

  五岁的木瓜捂着肚子悄悄地从睡房中溜出来,初夏的阳光如火如荼洒满院子,东厢房里隐隐传出几个卫兵说笑的声音,炎炎烈日下除了挺立的那两棵古柏树没有一个活着的生命。木瓜站在屋檐下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确实没有人看见自己便迅速地穿越空荡荡的院子跑进院角的柴房。他躲进一堆柴垛后,便从衣服里掏出一把黑漆漆擦得油光锃亮的手枪,喜滋滋地翻来覆去地查看,这时,外面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他一听声音就知道谁来了,慌忙一缩脑袋身子一动不动地贴在柴垛上。
  柴房的门被推开了,嫫婆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她依旧用锐利的目光在柴房里寻觅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目标便轻唤道:“木瓜,你出来,我看到你了。”
  木瓜趴在那一动不动,晶亮的眼睛机灵地透过柴垛间的空隙向外窥视。他看见嫫婆失望地转身出去了,小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他倾听了一会儿再不见动静便又玩弄起那把沉甸甸的手枪,他双手将枪举起来,眯起一只眼睛,两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扣住扳机,嘴里模仿着“叭、叭”突然枪口冒出一股蓝烟,倏忽间真得响起一声“叭”得脆响,子弹打在对面一堆干草上消失了,紧接着他听到院里一片混乱,警卫排的士兵们知纷纷地在院里跑,彼此咋唬着“哪里打枪?”
  这个时候木瓜蓦地看见前面的干草窜出一股火苗,同柴房的门猛地被撞开了,他看见嫫婆惊惶惶地闯进来,便从柴垛后面站起来叫道:“嫫婆,草着了!”随着他的喊声干草上的火苗兴奋地窜得老高,并且迅速向四周漫延,木瓜被窜起的火焰吓慌了,他伸着双手向嫫婆哭叫:“嫫婆,快救我!”
  嫫婆急忙瘸着腿跑到柴垛上抓住木瓜连滚带爬地把他拽了下来,然后抱着他跑出了已漫起烟雾的柴房。那些兵们已经发现柴房起火了,纷纷涌上去有的拿着工具有的提着桶去救火。聂士雄站在屋檐下看见嫫婆抱着木瓜从柴房里跑出来,又看见木瓜手里紧紧抓着的手枪才恍然大悟。
  嫫婆放下已经吓呆了木瓜骂道:“你找死呀!”劈头就是一巴掌,木瓜跌倒在地上又恢复了哭叫,手里那把枪也滚到了一边。
  聂士雄慌忙跑过去抱起地上的木瓜,不满地瞪了嫫婆一眼。然后一边轻揉着木瓜被嫫婆打红的脸,一边柔声哄着他,“乖乖,不哭啊。”
  受惊的弦儿穿着睡衣煞白着脸跑出来,木瓜一看到她就哭得更凶了:“娘啊……嫫婆打我……”
  “怎么了?怎么了?”弦儿惶惶地问。
  “本瓜把我的枪拿出来在柴房里打了一枪。”聂士雄说。
  弦儿瞥了眼地上的枪突然歇斯底里般对聂士雄吼叫起来,“你把这鬼东西带回家干什么!你杀的人还不够是不是?你要害了木瓜了!”弦儿叫着从聂士雄怀里抢过木瓜紧紧地搂着,将脸贴在木瓜的泪脸上神经质的哭了起来。
  聂士雄捡起地上的枪,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哭泣的母子俩,在他的记忆中,恬静柔媚的弦儿从没有如此发作过。
  连续多日烈日炎炎,没有风,空气似乎凝滞不动,树叶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埃,稍一触碰便扑簌簌地往下落。天高云淡,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但是人们祈盼着夏雨袭来。
  从各种渠道传来白羊县的消息使人们心里阴霸弥漫。
  日本人炮轰卢沟桥!
  日本人要来了!长了翅膀的消息来无影去无踪地在大街小巷游窜。种种迹象呈现着人们的躁动不安,这种情愫被匆匆的行人、骂骂咧咧的小贩、清点店铺的老板表现得淋漓尽致。聂士雄终日紧绷着面孔,目光散乱地在办公室四面墙壁上游移着。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漾漫着的压抑、躁动的气息,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安,他知道要出事了。他不动声色地摇响警备队的电话让叶队长严阵以待。
  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炮声,如豆的枪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瞬时撕碎了黎明前的静寂。“日本人打过来了!”许多人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多一会儿,人的叫声、嚎声、哭声以及狗受惊的吠叫声把县城喧成一座骚乱的城堡。警备队两辆汽车呼啸着在大街小巷驰过,一个警察举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安抚骚乱的市民,“本地区五县国军正在联合围剿盘踞在凤凰山一带的共匪,大家请勿惊慌!”一会儿喊:“日本人远在天边呢!”警车一圈又一圈地在县城主要街道转着,大喇叭不停地喊着话,直到东方出现淡青色的白光,这座骚乱的城堡才复为平静。
  清晨,在隐隐的炮声中人们发现所有的青年学生都走出了校门,他们汇聚到一处排着整齐的队列,打着“爱我家园,保我故土”的大幅横标,浩浩荡荡地经过一条条街道走向县政府。一路上几个领头的学生轮流讲演,对当前国内时事的介绍,吸引了许多人,等他们整齐的队列走到县政府大院门时,后面已经跟随了三、四百名各式打扮的老百姓。
  守在县政府大院门前的四名卫兵见到浩浩荡荡走来的人群,慌忙将大院的铁栅栏给关上了,一位身穿银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从院里跑出来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位身穿学生制服,胸前别着“白羊县师范学校”校徽的矮个男青年走上前一脸肃穆地对他说,“我们要见县长。”
  “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了,我可以转告。”“中山装”目光惶惶地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
  “我们要跟县长本人说话。”矮个青年强调道。
  “县长很忙。”“中山装”为难地说。
  “让县长出来!”学生队伍中跳出一个胖胖的男青年激愤地喊道。
  “让县长出来!”学生们齐声高呼着。高昂的喊声把远处的枪炮声给隐盖了。
  “同学们、同胞们,东三省六年前就沦陷于日本人的魔爪,现在平津、华北等地也危在旦夕,许多同胞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已经到了危急时刻!”一位容颜清秀的女学生沉痛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是南京政府却下达了不抵抗日军的命令,这是为什么?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土上兴风作浪,国军不去打日本人却在这里‘剿共’,你们听听吧,这轰隆隆的炮声,是我们中国人在打中国人!我哭泣,我为我们中国人的悲哀而哭泣!”女学生悲愤得热泪盈眶。
  “让县长出来给我们一个解释!”胖青年大声喊道。
  学生们也随着齐声呐喊起来。
  这时学生队伍后面一阵骚乱,只见大街对面的警备队里冲出上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迅捷地占领了大街两面的去路,同时,有人看见紧绷面孔,目光阴寒的聂士雄背着双手从铁栅栏边的一个小门走了出来,他的身后站着一排持枪的卫兵。他阴寒的目光环视全场厉声说:“你们有话问我?请站出个代表说吧。”
  那个矮个青年上前两步大声质问道:“日本人在我们国土上烧杀掠夺,请问县长大人,县政府不作好迎敌准备,国军不去抗击日军这是为什么?”
  聂士雄阴森森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滑过,然后将目光移回到矮个青年脸上嘿嘿冷笑两声:“我看你们的行动不是这么简单吧?”
  矮个青年不禁怔了怔,然后铿锵有力地说:“我们要政府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
  聂士雄的目光再次缓缓滑过人群,突然阴冷地吐出一句话,“我看这里面有共匪捣乱!”
  人群中一阵骚乱。
  “县长不但不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还借题发挥。”那个清秀的女学生激愤地向学生们喊道,“这是对我们的蔑视!”
  “打倒狗县长!”人群中不知谁大喊道。
  学生们激动起来,纷纷叫喊着往前涌。
  “同学们,你们受了共匪的蒙骗,你们被共匪利用了!”聂士雄大声喊着往铁栅栏门里退。
  “不要让狗县长跑了!”胖青年叫着扑过去抓聂士雄的衣服,被聂士雄身后的两个卫兵举起枪托子砸得头破血流。
  “不要打学生!”老百姓中有人愤怒地喊道。
  激愤的学生叫着蜂拥而上,有的攀上了铁栅栏往院里爬。
  “把闯事的头目抓起来!”聂士雄沉着地对伫立身后的叶队长说。
  早就蠢蠢欲动的叶队长掏出脖子的一只哨子,吹出一串尖厉的哨声。
  把守在街道两头的警察们挥着枪杆冲进人群,瞬时排列整齐的队伍被冲散了,学生们有的跟警察搏斗,有的向县政府大院冲去,有的四下毫无目标地乱跑。
  聂士雄站在铁栅栏内望着鲜血飞迸混乱不堪的人群,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他看见几个学生爬到了高高的铁栅栏顶上,几个卫兵排列在门内举起枪杆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学生们头脸立刻鲜血飞迸地跌落下去。聂士雄阴着面孔转身离开现场,他刚走出几步,身后骤然响起两声枪响,他停下脚步怔了怔,但还是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
  聂士雄走进后院,看见嫫婆搂着木瓜神色木讷地坐在台阶上,而木瓜却随着纷纷杂乱的枪响兴奋地用两手模仿着射击的动作,嘴里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弦儿却抱着双肩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古柏树下,她似乎正凝神听着大院外面的枪声、呐喊声,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动着。他以为她受惊了,便走过去安慰道。“没事,是一些学生闹事。”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弦儿的身子却神经质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躲避着他的手,眼睛惊惧地望着他,嘴唇嚅动着好大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你又杀人了……”她眼里的惊惧和隐隐藏匿的厌恶情绪让聂士雄失望极了。

                  3

  日军在吴淞口登陆,南京沦陷!
  日军突破大别山!华北大片国土落入敌手!
  终日把“日本人”放在嘴里忧心如醒的白羊县人直到一年后才听到日本人兵临城下的枪炮声。
  日本人先是以迅速的攻势占领了临近的梧桐、金麦两县,然后雄兵云集将白羊县团团包围。此时正是灰沉沉的深秋,带着凉意的西北风将地面、屋顶、树枝上的灰尘、枯叶掀起来,在空中惶惶地飘荡着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使同样惶惶的人们听起来像一个老妪发出的绝望而凄厉的哭喊。
  嫫婆一瘸一拐地自木梯攀上屋顶,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环视城内外,她只能隐隐地看到城外滚滚的黄尘和日军黑压压铺满大地的营帐,城内东、西两个城门外聚集了数千名民工和士兵,他们很有秩序地在驻军军官率领下抬木头、搬石块,挥镐挖壕修筑加固城堡,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上门窗。一辆辆军车、民用小车满载着弹药、木料、水泥砖石来往如梭。一些女学生和驻军里的几个女护士正在街上激昂地做着抗敌大动员,她们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木瓜仰望着慢慢走下木梯的嫫婆,亮亮的眸子里闪着深深的期望:“嫫婆,我爹回来了吗?”
  “你爹就是回来也进不了城,”嫫婆没好气地说:“这座孤城已经被日本包围了。”
  “我们怎么办?”木瓜幼稚的脸上显出大人一样的忧虑。
  “你小耿子舅舅正带着兵准备跟日本人打仗呢。”嫫婆说。
  “要是打不过呢?”木瓜亮亮的眸子眨动着。
  “等着死吧!”嫫婆冷冷地说。
  “我不死!”木瓜倔强地瞪着嫫婆。
  聂士雄去省城开一个会议已经月余,他还没有回来日军却突然包围了县城,院里很寂静,除了他们三个老弱病残,卫兵、厨师以及囡囡都被弄去干活了。
  弦儿焦虑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嫫婆和木瓜的对话传进她的耳朵里,使她更加惶惶不安。
  此时坐落在驻军大院内的战区指挥部里气氛同样紧张压抑,一夜未合眼的团长疲倦地揉着眼睛,耿副团长却弯腰站在沙盘筑起的城堡模型前,目光忧虑紧拧着眉头将几面小旗在城堡四面墙头移来移去。
  “不知道日军会从哪面城门主攻?”邵团长忧虑地说。
  耿副团长细致地剖析着敌方的心理说道:“如果我攻城,我会采取主攻西门南北夹击的方案。”
  “为什么?”邵团长问。
  “因为西门外有起伏的兵陵及成片的树林可做掩护,这里只要埋伏重炮火强攻就行了。同时南北也拉开战线可以杀伤我们的兵力。”耿副团长又说。
  “那我们就将重兵守在西门。”邵团长说。
  “不,那样我们的士兵只会充当日军的炮灰。”耿副团长说,“我们应该在西城门加筑防御工事,而将兵力主要集中在南北两面。”
  两人正商议着一位通讯兵进来递上一纸省城发来的电文命令:放弃白羊县,保存实力。
  “不战而退,让日军长驱直入简直是我们军人的耻辱!”耿副团长愤愤地说。
  邵团长沉默着,他的目光在挂满地图的墙上掠过,脑中闪过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淫掠的种种罪行,他铁青着脸许久吐出一句话:“与城共存亡!”
  耿副团长敬佩地望着他,两人伸出手握在一起坚定地摇了摇。
  这一天夜晚,难睡的人们迟迟上床后刚刚合上沉沉的眼皮,西门外便响起隆隆的炮声,瞬时西城区火光冲天,枪声如急风骤雨,炮弹肆虐狂吼着冒着钢蓝色的光芒飞上城头,西城区一些离墙近的房屋起了火,一团团一簇簇火光熊熊燃烧着升腾着,天空很快便笼罩在黑烟紫雾之中。东方即将破晓时,南北两面也响起了激烈的炮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血肉焦糊的气息,使整个城堡里的房屋在炮火中摇摇欲坠。
  天亮后由民工组成的救护队抬着门板去各城门处抢救伤员,到下午驻军大院和县府大院里已躺满了伤兵,接着城内也有几处着了火,火势被秋风吹着迅速向四周漫延,而炮火的轰鸣声却越来越激烈。
  黑夜来临时各处的枪炮声突然刹住了,但城中许多地方却被大火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穿梭着扑火的兵民们。凉凉的秋风将硝烟散尽了,享受到片刻静寂的人们透过四处的火光看见弹洞累累的残墙,焦糊断裂的树木,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抬下城墙,激战过后的士兵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开始修筑被破坏的防御工事。
  耿副团长小心翼翼地绕过县政府大院里东倒西歪的伤兵走进后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惨白的月光泻在院里,他既没看见火燃过的迹象,也没有看见残墙断壁,便稍稍松了口气。他迟疑了一下走进上屋,屋里黑漆漆地,唤了两声见没人回答就退了出来,然后走进起居室又唤:“你们在哪?”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卧室里传出弦儿宁静的声音:“耿副团长吗?”他答应着向卧室走去。这时黑暗的卧室燃起一支蜡烛,他看见嫫婆手里举着一截蜡烛站在门后,弦儿紧拥着木瓜果坐在床上。
  “舅舅!”木瓜欢叫着从床上蹦下来扑进耿副团长怀里,耿副团长用一只手臂把木瓜抱起来,她们才发现他另一只手臂用纱布吊在胸前。
  “你受伤了?”弦儿也蹦下床惊问道。
  耿副团长黯然地笑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将面孔转向嫫婆:“这个地方你们不能久待,尽快换个不起眼的地方住。”
  “日本人能进来?”弦儿眼睛惊恐地盯着耿副团长,
  耿副团长望着弦儿在晃动的烛光下惶惶的面孔,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城堡很快便会遭到厄运,在劫难逃!但他却无法亲口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沉默着,那三个人的目光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耿副团长将手里的木瓜缓缓地放到地上,然后从腰后摸出一枚手榴弹递给嫫婆,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瓦蓝色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轻叹了一声递给弦儿。弦儿却惊愕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到了身唇。
  “就算我送给你留作纪念吧。”耿副团长凝视着弦儿说。
  弦儿从他的目光里隐隐地看到某种预感,她迟迟疑疑地从他手中接过了手枪。
  “舅,你送我什么?”一直仰望着耿副团长的木瓜突然着急地问。
  “怎么把这个大人物给忘了!”耿副团长自责地笑笑,又从腰后摸出一把军刺递给木瓜。木瓜急忙忙地从他手里抓过军刺,眼睛却贪婪地盯着弦儿手里捧着的手枪。
  耿副团长瞥了眼举着蜡烛垂着眼帘一脸漠然的嫫婆,嫫婆会意地放稳蜡烛,然后拉着木瓜走了出去。
  耿副团长望着弦儿的目光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弦儿的心里不由一震,但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在这场战争中死了,请你把这个送出去。”耿副团长信赖地将一张纸条递给弦儿。
  弦儿接过纸条,见上面只写着一行字。“速查除内奸‘红鱼’!署名是“老枪”。弦儿一惊,蓦地抬起头愕然地望着耿副团长。但他那正气凛然的神情,信任的目光很快就使她惊惶的心律平静下来。她什么都不用了,什么都知道了,但她坚信他是在请求她去做一件正义的事情,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问道:“把它送到哪?”
  “等到停战后,你把它放到城外那片树林里,”耿副团长严肃地说,“记住,是第十排左手第六棵树下。”
  弦儿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代表我们的组织谢谢你了!”耿副团长深深地向弦儿鞠了一个躬。他直起腰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柔和,他凝视着弦儿的眼睛说:“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如果当初不是我意外负了伤,我去找你,你会跟我走吗?”
  弦儿怔了怔,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耿副团长轻叹一声,毅然转身向外走去。
  “舅,你还来吗?”木瓜在外面叫道。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耿副团长在黑暗中坚定地说道。
  木瓜懵懵懂懂地望着耿副团长高大而模糊的背影,他听不懂他莫名其妙的话,连忙说:“舅,你下次来也给我带把小手枪!”他听到他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皮靴清脆的声音便远去了。木瓜没有听明白他到底答应了没有。

                  4

  凌晨4时左右,深邃的苍穹被一只手拉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浓浓的黛青色。伤痕累累的城堡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茫茫苍海中空兀着的一块历尽苍桑的孤石,幽暗而又落魄。蓦地,山崩海啸,沙起石涌的排炮声撕碎了这黎明前的寂静,铺天盖地的炮弹尖啸着飞上城堡。瞬时狼烟四起,火光熊熊,撼天的嘶杀声,激越的军鼓声直冲云霄,比昨天更猛烈的炮火压得城堡上的士兵抬不起头,火光中不见人影只见血肉飞溅,砖木横飞。
  城里一片混乱,火光中显现着哭号奔跑的人影。硝烟昧、血腥味、肉体焦糊的气味,又迅速在空中弥漫。
  嫫婆背上背着个包袱和弦儿一人抓着木瓜一只手,从侧门跑出县府大院,街上到处都是奔跑哭嚎的人,这些人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向县府大院和驻军所在地。这里是城中心,三面的炮火都表不到这块地方,很快这里就涌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惊惶惶的人们聚在一起便无形中增添了许多安全感。于是许多人便偎着坐了下去。而他们三人却费力地绕过一堆堆的人向北面走,借着远处的火光他们穿街过巷,一路上不时碰到往市中心转移的人们,再往前走时就见不到什么人了,街边有几处房屋着了火也没人管,看来房主人早弃屋而逃了。弦儿的心失去平静地狂跳着,紧张、慌恐使她脚步跌跌撞撞,她不知道他们要去的那个小院是否还存在,所经之处着火的地方越来越多,弦儿的心也越来越惶恐不安。她侧头望向嫫婆,嫫婆的神情依旧跟任何时候一样冷漠镇静,这让她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这些年来只要有她在身边弦儿就有种安全感。她又垂头望向被她们扯着狂奔的木瓜,他满脸是汗,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晶亮的眼睛不停歇地左顾右盼着。他竟然不知道恐惧!弦儿惊异于这个六岁多的孩子不凡之处,她蹲下身子背起木瓜。木瓜却在她背上挣扎着叫:“娘,我自己跑。”
  “别折腾!”嫫婆恶声恶气地斥责他,木瓜对嫫婆做了个鬼脸,不动弹了。
  弦儿背着木瓜跌跌撞撞地跑着,嫫婆一瘸一拐地紧跟在她的身后,她们终于拐进了那狭长的小巷,四周变得幽暗起来,弦儿惊喜地发现他们离火远了,这条小巷还是这么僻静、破旧,巷头有两间破屋被惊天动地的炮声震倒了,但四周却没有起火。他们跑到巷子尽头,在田掌柜家院门前停下来敲了半天门也没有见人应,倏地想起围墙外有个豁口,便转到那里,俩人将木瓜由豁口处慢慢放了下去,一会儿便听到木瓜在里面捣鼓门的声音。
  “娘,门闩太高了!”木瓜在院里喊。
  “笨蛋,你不会找个东西垫在脚下?”嫫婆训斥道。
  木瓜转身跑到院里,月光在似明似暗的院里搜寻着,蓦地他看见一个穿长袍的男人从正房里慌慌地跑出来,“是哪人?”
  “你快去给我娘开门!”木瓜站在院中气度不凡地对那个男人命令道。
  “田掌柜,给我们开门!”嫫婆在院外听到他们说话便不耐烦地叫道。
  田掌柜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开了院门,见到走进来的弦儿连忙施礼,“聂太太,你们没事吧?”不等弦儿回答他的问话,又慌忙关好院门,将他们带往屋里。
  他们进了屋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里屋晃出来,“太太,你们也来了?”听到声音才知是囡囡。
  “我说呢,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原来自个跑回来!”嫫婆不满地嘀咕着。
  囡囡没敢搭话,她知道这个怪异的丑老太婆平时连太太和县长都要让她几分的。连忙摸了桌上的豆油灯点燃了,引着他们进了里屋。田掌柜慌忙将床围子掀起来,弦儿看见床下铺着一张大席子,席子上扔着两床被子,田掌柜不安地说:“聂太太,你们到下面去歇歇吧,万一屋塌了也砸不着人。”
  弦儿看了看嫫婆便带头钻了进去,嫫婆、木瓜、囡囡也随后钻了进来。田掌柜在外面放下市围子,熄了油灯,自己钻到一张八仙桌下面去了。
  中午田掌柜给他们递进来一篮硬硬的早就预备着的面饼,他们谁也不说话,连木瓜也安静的出奇,只有远处的炮声枪声爆炸声和他们嚼面饼的“嚓嚓”声。晚上,枪炮声突然稀了,到了后半夜只剩下零星的枪声,窗口出现微白的光亮时,田掌柜溜了出去,功夫不大慌忙跑进来说:“日本人进城了!”他掀开床围子将一口铁锅递了进来,别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却急急地用双手在锅底抹了黑灰往囡囡脸上涂,弦儿迟疑了一下,也将锅灰往脸上抹。木瓜懵懵懂懂看看弦儿又看看囡囡,然后也从锅底蹭了锅灰往自己脸上抹,唯有嫫婆躺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这个时候炮声突然消失了,只偶尔传来几声枪响。在地动山摇中度过了两天两夜的他们忽然接触到这死一样的静寂,反而更加恐慌,谁也不知道将有怎样的厄运等待着自己。
  中午街上蓦地响起有人用喇叭喊话的声音:“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苦难结束了!强大的日本皇军胜利进城了!皇军不会伤害本份的老百姓,大家出来吧,去县政府门前听皇军训话。”喇叭一遍一遍地喊着安抚人心的话。
  他们躺在床下依旧一动不动。下午的时候巷里传来砸门声和人的吆喝声。不多一会儿,他们的院外也响起了砸门声,田掌柜躲在一个角落吓得簌簌发抖。
  两个日本兵破门而入,他们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枪分头闯进两厢的房子,这些屋里住着的人早就躲到别处了。他们找了一圈没见人影,便一同闯向正屋,他们清楚地记得大门是从里面上着的,他们坚信这屋里一定有人。
  田掌柜听到沉重的皮靴声慌忙跑了出来,一个日本兵叽哩咕噜地骂着擘手给他两巴掌,显然是嫌他的动作太慢了。另一个日本兵却一把扯了里屋吊着的布帘闯了进去,田掌柜的脸倏地煞白,双腿剧烈的打着颤,站在他身边的日本兵疑惑地望着田掌柜的双腿,突然用含含糊糊的中国话喊道:“中国兵出来!”他的喊声将另一个日本兵吓了一跳,他连连后退了两步将枪口对着里屋,目光在里屋迅速地四下扫瞄着,喊话的日本兵却将枪栓拉得“哗哗”响,这时,床围子一阵晃动从里面爬出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喊话的日本兵闯过去,一把扯了床围子。对里面的人喊道:“统统的出来。”
  下床的人战战兢兢地钻了出来,两个日本兵看见他们被锅底抹过的黑脸彼此相视一笑,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开心地暴出一陈猥亵的狂笑。
  “你们的出去。”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做着手势将田掌柜、嫫婆和木瓜往外推。
  嫫婆扭身往门外走,但一只手却紧紧拉弦儿,喊话的日本兵恼怒地举起枪托子猛地捣在嫫婆的胸口,嫫婆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脚后跟碰在高高的门槛上,然后仰面栽倒在门外。
  另一个日本兵用刺刀尖抵在田掌柜的胸前逼着他们退了门。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则急火火地拉着弦儿往里屋拽,弦儿挣扎着,双手使劲抱着门框不放。这个时候木瓜突然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狠狠地咬下去,日本兵发出一声凄厉得尖叫扔了弦儿,他一只手提着枪使不上劲,另一只手抓住木瓜的头发,但木瓜死死地咬着他的腿不松口,双手也紧箍着他的腿不放,日本兵疼得又叫又骂,另一个日本兵却搂着吓呆的囡囡急慌慌地扯着她的衣服,全然不顾同伴的狼狈。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松了木瓜的头发,挥起一拳打在木瓜的脸上,木瓜闷哼了一声便像只皮球一样飞了起来,他的身子撞在门上又滑落下去,小脸及后脑勺上糊满了鲜血,嘴里还紧叨着一块从日本兵腿上撕下的皮肉。
  “木瓜!”弦儿悲嚎着扑向站在自己前面的日本兵身上,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后肩。日本兵发出一声尖叫的同时,爬起来的嫫婆也扑了过来,他清晰地看见她手里举着一颗手榴弹,他愕然地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嫫婆手里的手榴弹便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瞬间鲜血飞迸,他沉重地向后栽倒下去,也把身后的弦儿给砸倒了。嫫婆转过身一瘸一拐扑向另一个日本兵时,那个日本兵已经扔了囡囡,在嫫婆的手榴弹再次举起时,他手里的枪响了,嫫婆的胸前立刻道开一朵血花,她的身子晃了两晃,手里的手榴弹飞出去的同时身子扑倒下去。日本兵以惊人的速度扑倒在地,那颗手榴弹正巧落在他的脖领里,他尖叫着反手抓住那颗手榴弹一个翻滚便将它从敞开的门扔进了院里。
  这时从外面涌进十几个日本兵,他们是听到枪声奔至而来的。他们刚冲进院,正屋里便飞出一颗手榴弹。他们纷纷尖叫着“哗”地扑倒在地,动作即迅速又整齐一致,瘫坐在门槛边的田掌柜清晰地看到了这连串突变。
  手榴弹静静地躺着,并没有发出日本兵想象中的威慑力量。一个日本兵抬起头看了看突然嘀咕了一句什么,所有的日本兵便都爬了起来。他们叫着往正房冲,其中一个经过那颗手榴弹时,把它捡起来别在腰后,他们冲进正屋房里趴倒的那个日本兵也爬了起来。一个军曹模样的日本人瞥了眼衣服已被撕破抱着赤裸的双肩呆坐在地上的囡囡,突然阴着脸骂了一句什么走上前去抬手给那个日本兵扇了两巴掌。
  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的弦儿哭叫着扑向满头满脸是血的木瓜,她抱起他的头,看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木瓜……”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田掌柜和囡囡已被日本人推着向外走,把她掐醒的日本兵把她推搡到外面。她失魂落魄地机械地随着从各处搜出来的人往前走。两个日本兵用一条床单抬着一个日本兵的尸体往巷外走,她看见了他搭拉在床单外的一条腿被撕去了一大块皮肉,她忽然恢复了意识悲嚎着:“还我儿子……”便扑了过去,一个押解他们的日本兵骂着用枪杆将她砸了回去,当她再次扑上去时,她的身边伸过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推着往前走,她泪眼模糊看不清这个人,只稀依知道这是个穿花衣服的女人。她知道不是囡囡,因为囡囡没有这么大的手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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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街有的房屋和店铺门前挂起太阳旗。由四面八方被日本兵押着聚向县府大院的人们惊愕地发现,警备队大门前也悬起了太阳旗!街上随处可见士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残墙断壁,整个县城望上去满目疮痍。县府大院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高高的铁栅栏门上并排绑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军官,他们的头垂在胸前,人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可以看见他们的领肩上分别镀着两颗和一颗梅花,熟识的人知道是中校邵团长和少校耿副团长。他们像受难的耶稣一样被紧紧地缚在铁栅栏门。弹洞累累的军服遮不住他们鲜血淋漓的躯体,他们一动不动,人们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了。
  大街两头站着无数全副武装排列整齐的日本兵,警备队及县政府的房屋上也趴着日本兵架着机枪。人群前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人们看见叶队长正点头哈腰地跟他说着话,然后又看见他走到人群前面扬着嗓门说:“大家不要惊慌,伟大的皇军对老百姓是仁慈的,伟大的皇军只惩罚那些作乱的人!”他用手指了指铁栅栏门上绑着的两个人:“看看,这就是跟伟大的皇军作对的下场!现在我们热烈欢迎白羊县日本特别警备队大岛茂先生讲话。”他带头鼓掌,人群中传出零零星星的掌声。
  弦儿头晕目旋,视线模糊,耳朵里如同塞了蜂箱“嗡嗡”嘈响着,她的眼睛极力瞪视着绑在铁栅栏门上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就像缚在一个飞轮上,在她眼前旋转着,一会儿头在上面,一会儿头在下面。她听不清那个大岛茂队长用流利的中国话说了些什么,她的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坠着,要不是她身边的女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她已经倒了下去。后来她听到了狗叫声,那尖厉的让人毛骨怵然的吠叫声唤醒她昏沉的意识,她看见两条高大威猛的狼狗分别扑向铁栅栏上的两个人,迅速而准确地从他们胸上撕咬下一块皮肉,原本一动不动昏死过去的人倏地挺起了头,大睁着眼睛,剧烈的疼痛使他们发出凄绝的叫声。
  叶队长背着手踱到两人面前怜惜地望着他们,“邵团长、耿副团长,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今日奉劝你们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们高呼一声‘大日本帝国万岁’,我保证替你们求情,让皇军饶恕你们的罪过。”
  “狗汉奸,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要你的命!”耿副团长怒视着叶队长,一口血水吐向他的脸。叶队长一边狼狈地抹脸,一边往后退,悻悻地说:“等着狗活活地把你们吃了吧!”
  邵团长扭动着脑袋将面孔转向耿副团长,“兄弟,咱们豁出去了,也给咱中国军人长长脸!”
  耿副团长坚定地向他点了点头。
  大岛茂队长的目光紧盯着他们,伸出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那两只狼狗便又嚎叫着扑向他们。弦儿眼前一黑便向前栽倒下去。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两声枪响,邵团长和耿副团长挺起的脑袋像沉重的布袋子又搭拉下去,左胸口鲜血飞溅,像绽开的杜鹃花。俩人被子弹击中的位置一模一样!那两只狼狗惊悸地回头寻视,然后望着垂下脑袋的两个人颓丧地趴在了地上,枪声响得太突然,人群懵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街对面警备处的屋顶上倏地响起一个日本兵的尖叫,人们慌忙回头仰目张望,看见远处的屋顶上奔跑着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影,他提着一把盒子枪在房屋间如猴子般敏捷地跳跃飞奔。警备队屋顶上的日本兵掉转机枪向着那飞奔的人影一阵猛烈扫射,那个人影随之从一堵断壁上坠了下去,街上一队日本兵急忙穿越一间房屋向那个人坠下去的地方狂奔过去。
  叶队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面前,推了推俩人搭下的脑袋,看见子弹已经准确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便无望地向大岛茂摇了摇头。
  大岛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目光阴鸷地望着那队日本兵奔去的方向。许久,那些日本兵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那个坠下墙头的人。
  弦儿被人拽起来才发现人群已经开始默默地向四下散去,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位慈眉善目头裹绿头巾的中年大嫂,她将弦儿交给走过来的囡囡和田掌柜轻声说:“你们把聂太太照顾好。”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弦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囡囡和田掌柜半搀半拽着她往回走。暮色已经沉了下来,将这个疮痍的县城笼罩在一种幽暗。压抑、恐怖而又凄凉的氛围之中。
  他们走进院子,既没见到原先住在两厢的人家回来,也没见到嫫婆和木瓜的尸体。弦儿呆呆地望着上房地上一滩干结的血迹,这是嫫婆淌下的!又呆呆地望着门上的一抹血迹,她清楚地记得这是木瓜脑袋撞在门板上流下的!她蓦地嚎叫一声,倏地向外狂奔而去。
  “聂太太!”田掌柜愕然地叫着和囡囡造了出去。
  弦儿奔出狭长的小巷,奔到大街上,暮色中她看见远处有两辆收尸的马车,她尖嚎着撵上去,双手疯狂地在横七竖八堆满尸体的马车上拨拉着,嘴里悲怆地叫着,“木瓜……嫫婆……”
  田掌柜和囡囡追上来使劲拽着她的手臂,赶马车的老汉唉声叹气地将马车赶走了。他们看到马车上那些模糊的杂乱地叠在一起的胳膊腿晃动着渐渐远去……

  日本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安民告示,每天端着枪逼着人们修筑倒塌、烧毁的房屋。当一个日本战地记者举着相机出现在街头时,那些日本兵们便放下手里的枪,上前去帮人们抬木头。搬砖,战地记者相机上的镁光灯频频闪动着。沿街的店铺也被逼着开了门,门前插着太阳旗。这些日本兵帮助中国人民修筑房屋、店铺门前插着太阳旗的照片很快在日本国的报纸上出现。
  弦儿待在田家许多时候神志不清,他们三个人相对坐著有时候终日彼此都不发一言。
  忽一日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受惊的田掌柜在囡囡的催促下惶惶地跑去开院门。他们都知道那扇薄门是挡不住人的。囡囡煞白着脸紧缩在弦儿身后,而弦儿却依旧呆坐在一张木椅子里,目光散乱地游移着。
  一阵皮靴踏地的脆响,接着四个日本兵掀开门帘出现在屋里。囡囡惊惧地望着他们站立两旁,然后又看见走进来一个穿深色西装西裤的男人,她眼睛倏地瞪圆了,惊喜地叫道:“聂县长!”
  聂县长刮得泛青的下巴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目光便落到弦儿身上。囡囡的叫声使她猛地颤了一下,她散乱的目光定在聂士雄那张熟悉的面孔上。
  “弦儿!”聂士雄激动地走上前握住她放在膝上冰凉的双手。
  弦儿一动不动,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聂士雄一跳,他伸手拍了拍她僵冷的面孔急急地说:“弦儿,别怕,是我回来了!”
  “木瓜死了……嫫婆死了……小耿子也死了……”弦儿喃喃地说。
  聂士雄倏地打了个踉跄,他面无血色、四肢冰凉,喉头颤动着,发出一种可怕的“咕咕”声,那声音类似沼泽地挤出的可怖而压抑的水泡声,由他的胸膛上升到喉管,然后又被他以惊人的耐力给咽了下去。他弯下身子伸出双手将弦儿揽进自己的怀里,让弦儿冰凉的泪水打湿他的胸襟,他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许久才抱着弦儿向外走去。弦儿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蓦地看见跟在他们身后的四个日本兵,她不禁颤了一下,脸色煞白,喃喃自语着:“日本人杀死了木瓜……杀死了嫫婆……杀死了小耿子……”
  聂士雄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6

  一群肥硕的麻雀落到古柏树枝上,喊喊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蹦来蹦去,一会儿“哗”地齐飞起来,一会儿又纷纷乱乱地落下去。窗外传来的嘈杂声把弦儿吵醒了,屋里似明似暗,厚厚的窗帘遮去了外面的阳光,但她知道自己置身于熟悉的卧室里,躺在熟悉的床上,她的脑袋昏沉沉地,眼皮沉甸甸地,她想再睡一会儿,但外面的雀鸣声却吵得她心绪不宁。她的身边是空空地,聂士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也不知道。她清楚地记得聂士雄始终像抱个婴儿一样紧紧搂着她,他们沉默着,一直到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弦儿走到外面起居室里,从窗口看到聂士雄静静地伫立在古柏树下,双手插在裤兜里,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笔挺的双腿,冰冷的脊背。他长时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院外响起一串皮靴踏在砖地上“眼眶”声,弦儿的心不禁一紧,她已经熟悉了这种可怕序曲。聂士雄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他的目光转向院门处。接着他们看见戴着绣琅架眼镜的大岛茂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了进来,弦儿脸色倏地煞白,但她又吃惊地看见聂士雄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没想到大岛先生亲自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聂士雄报歉地说。
  “聂县长,不用客气,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共事了,要常相往来的。”大岛茂象老朋友一样亲密地拍了拍聂士雄的肩:“听说你找到夫人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女人家胆小受了点惊吓。”聂士雄一边说一边将他往上房请。
  “不要紧吧?”大岛茂关切地说:“这仗一打起来就乱糟糟的,谁也顾不着谁了。”
  “她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这一受惊非躺一阵子。”聂士雄说,“等她好些了我让她拜见大岛先生。”
  俩人说着话进了上房,落座后,囡囡端上热茶然后退了出去。
  “大岛先生请用茶。”聂士雄客气地用双手将茶碗捧到大岛茂面前。
  大岛茂接过茶碗抿了一小口,轻轻放下来忽然叹了口气。
  聂士雄默默地望着他。
  “聂县长,我今天登门拜访主要是来向你道歉的。”大岛茂神情悲戚地说:“我昨日才听说那个姓耿的副团长是你的亲戚。”
  “唉,如果我在这里是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的。”聂士雄也叹了口气,“他们也不想想鸡蛋碰石头会有什么好结果?死了那么多的人,还毁了那么多房屋。”
  “以后你见了大太太恐怕不好交待吧?”大岛茂忧虑地说,阴鸷的眼睛却在镜片后窥视着聂士雄。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聂士雄淡淡地说,“我和那个太太多年来只是有名无实。听说大岛先生是个中国通,您知道我们的父母之命吧?其实我和他们家关系一直就很淡。何况她又不肯守妇道,是省城有名交际场所的常客。事实上她早就对不起我了。”
  “听说聂先生以前在梧桐县学堂做过教书先生?”大岛茂突然问。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为了躲避封建家庭的束缚我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没想到一待就这么多年。”聂士雄苦笑道,又诧异地问:“大岛先生连这些事都知道呀?”
  “我早先也是个读书人,后来才弃文从戎的。”大岛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地方读书人并不多,我喜欢找一些读书人聊天,特别对各地人文地理感兴趣,聂县长到这里已经许多年了,恐怕对这一带的山山水水都很熟悉吧?”
  “熟悉不敢说,只是略知一、二。”聂士雄谦虚地说。
  “听说这一带有座很有名的观音庙?”大岛茂问。
  “大岛先生对求神问签感兴趣?”聂士雄微笑道。
  “我对中国民间的东西都感兴趣。”大岛茂说。
  “凤凰山横跨三县,观音庙就在梧桐县境内的凤凰山岭上。”聂士雄说,“大岛先生如果有兴趣,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走一走?”
  “好,一言为定,等有空,我不但要麻烦聂县长给我当向导,还要听聂县长聊一聊此地的风俗民情。”大岛茂说着看了看表便站起来:“我今日还有事,改日有空我还要来,我这人现在虽然从了武,却是喜欢跟读书人聊天的。”
  “我现在已不是读书人了。”聂士雄微笑道。
  “彼此彼此,中国有句话怎么说的?”大岛茂略微想了想,“对,同是天涯沦落人!”
  俩人都笑了起来。聂士雄一直将他送出院外,见院门外守候着四名日本卫兵,他目送着他们在县府大院林间小道上消失了才走回院子。他在院中呆立了一会儿,仔细地把大岛茂刚才的一言一行回想一遍,他很有心机地一再强调自己是读书人,但聂士雄依旧认定大岛茂是一只不好对付的阴险而狡滑的披着羊皮的狼。他告戒自己不可小觑他。
  聂士雄走进起居室,他以为弦儿还没有醒来,便轻轻地走进卧室,却见弦儿目光呆滞地坐在窗前,窗帘已经被她拉开了,一扇阳光投在她的面孔上,她的面孔看上去颜色灰白得吓人。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她却神经质般从床上跳了起来,原本呆滞的目光变得惊惧、惶惑。“弦儿,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聂士雄以为弦儿还没有从惊悸中苏醒过来,又去握她冰凉的手。
  弦儿惊恐地眼睛瞪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对他叫道,“你别碰我!”
  “弦儿?”聂士雄困惑地望着她。
  弦儿使劲晃着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县府铁栅栏门上挂着两个血肉模糊的躯体,耿副团长愤怒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想着。“狗汉奸!我死了变厉鬼也要杀了你!”她忽地站定了,目光不再惊惧,冷冷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是个汉奸!”
  聂士雄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目光悲怆地望着弦儿。俩人默默地对峙着,许久聂士雄转身离去,她看见他冰凉的脊背始终夸张地笔挺着。
  “木瓜……嫫婆……”弦儿扑到床上大声嚎哭起来。
  白羊县又恢复了它以往的秩序,不同的是街上巡逻的守护城门的兵都换成了日本人。而在县大院门口站岗的却分别是两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军。日本特别警备队队长大岛茂几乎天天出入县府大院,县府的工作人员经常见到他和聂士雄在一起象老朋友一样聊天,有时候在办公室,有时候在铺着石板的林间小道上,枯黄的光秃秃的树枝遮不住他们的身影,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一日黄昏天阴沉沉地,眼看祈盼已久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聂士雄和大岛茂缓缓地走出林间小道,象往常一样聂士雄将大岛茂送到大院门口,目送着他向大街对面走去,日本特别警备队也驻在对面的警备队里,两边的队伍都由大岛茂统一管辖。最初大岛茂走到哪里,身边都要带上几个如临大敌的卫兵,现在他到县府大院已经不带人了。他走到大街中央时,回过头见聂士雄还站在院门口,便跟他挥了挥手。这时街上突然出现一个怪异的小人,他身上套着一块麻袋片,赤裸着手脚,手里拿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奔向大岛茂。大岛茂正跟聂士雄挥手,他没有看见身后突然发生的情况,但是聂士雄看到了突至而来手里举着利器的小人,便慌忙地对他叫道:“后面有人!”
  大岛茂闻声急忙回转身,这个时候小人已经跑到了跟前,他手里握着一根军刺狠狠地刺向大岛茂的肚子。大岛茂敏捷地往旁边一闪,伸手抓住了小人持军刺的胳膊,他已经看清小人其实是个七岁左右蓬头污面的孩子,他刚才走上街时就看到对面街边有一堆破麻袋片,没想到却是个蓄谋杀人的孩子!小孩被大岛茂抓住右臂左手却不闲着,伸手便往大岛茂脸上抓,大岛茂一偏头,他的脸虽然躲了过去,脖子却被他狠狠地抓了一把。大岛茂疼得呲牙咧嘴并将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将小孩提离地面,准备狠狠地扔出去,小孩却勇敢地用双脚使劲地踢他,嘴巴一口咬住他的胳膊,当小孩瞥见奔跑而来的聂士雄时,突然松了口大声喊道:“爹,你快逃走吧!”小孩的喊声使大岛茂抬起头来顶向他胸口的膝盖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小孩熟悉的叫喊声使聂士雄心头一震,慌忙叫道,“大岛别伤了他!”飞快地跑到跟前一把从大岛茂手里抓过孩子,他清晰地看到了这蓬头污面的孩子熟悉的五官。
  “爹,你怎么不跑?”木瓜仰起头气恼地对他说。
  聂士雄放下木瓜,忽然挥手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木瓜立刻坠倒在地像个皮球一样打了几个滚,手里那把军刺却依旧紧握着。聂士雄却气愤地指着他骂:“混蛋东西,都以为你死了,你却跑这来行凶?”
  木瓜从地上仰起口鼻进血的小脸,呆呆地望着聂士雄,在他的记忆中爹从没有对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气,别说打,就是连骂也不曾有过的。
  “还躺着干什么?”聂士雄走过去拽起他,把他往大岛茂跟前拖:“快给大岛先生道歉!”
  木瓜摇摇晃晃地好大一会儿才站住脚跟。他望了望捂着胳膊吸凉气的大岛茂,又望了望黑着面孔的父亲,小嘴巴瘪了瘪突然委屈地大声哭了起来。他父亲如此对待他让他失望极了。自从那收尸的老汉在城外发现他还活着把他救醒后,他整日整夜地想爹娘,待他伤好后跑回县府大院,却看见门口站着日本卫兵,他经常躲在远处往大院里窥探,有好几次他看见了日思夜想的父亲,但他身边总跟着那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他自作聪明地以为父亲失去了自由,他一直蓄谋着杀了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让父亲跑掉。但是他父亲给他的却是大巴掌,他伤心透了……
  “算了算了,聂县长,小孩子嘛,你跟他动什么真气。”大岛茂挥挥手对聂士雄说,又冲从四处奔过来站立两侧的日本兵挥了挥手,那些日本兵便又向四下散去。
  远处有许多老百姓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
  “大岛先生,真对不起!”聂士雄尴尬地说。并且将木瓜往他面前一推:“您把他带走吧,只要能让您消消气,怎么样都行。”
  “一个小孩子家我还能把他怎么样!”大岛茂的脸沉了下去,“你把他带回去吧,孩子没死就是万幸了。”然后转身走了。
  聂士雄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警备队大门里。才拖着哭叫的木瓜往县府大院里走,直到进了他们居住的后院,他才倏地蹲下身子一把将满脸是血哭叫的木瓜接进怀里,喃喃地轻唤着,“木瓜……我的儿子……”他的喉头颤动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木瓜哭嚎的声音却更尖厉了,双脚使劲踢着他,在他怀里挣扎着。
  这时脸色煞白的弦儿突然从起居室里奔了出来,她早就隐隐地听到了木瓜的哭嚎声,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那声音却越来越真切,当她真实地看到在聂士雄怀里挣扎的木瓜时,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倒了,她轻唤了一声:“木瓜”身子便贴着门框缓缓地滑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人们发现县政府侧面贴着一条白纸黑字的横幅:“老子孬种儿好汉!”没过几日聂士雄便硬从弦儿手里抢过木瓜,把他送到省城去了。

                  7

  弦儿出城给阴间的姨婆烧了一回纸钱,然后乘机把那张纸条放在了耿副团长指定的地方,她那多日不安的心绪才稍稍安定一些。
  一场迟迟到来的大雪使空气澄净了,冷冷的风吹过时扬起的是雪粉而不是呛人的尘埃。树枝上落满了厚厚的雪粉,麻雀落上去时便纷纷扬扬地往下掉。一位勤杂工正在院里用竹枝扎成的扫帚清扫树上落下来的雪粉,竹扫帚刮在青砖地上发出很响的“嚓嚓”声。
  院里传来的“嚓嚓”声让聂士雄心烦意乱。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醒目的纱布,那是他昨日带着人去街上巡查老百姓清扫积雪情况时,被一截断墙后扔过来的砖头砸破的,这些事情他从前从未亲自去做过,但现在不同了,大岛茂对任何琐事都很在意,他要把白羊县竖成一座日本人管理下的模范丰碑。隐隐传来一串咳嗽时,他连忙走出书房站在卧室门口他犹豫了,自从他硬把木瓜送走后,弦儿连见都不肯见他,而他不得不重新睡回书房。卧室里弦儿刚停止的咳嗽声骤然间又响了起来。他急忙推门进去,看见弦儿趴在床沿咳嗽得浑身颤抖,散乱的头发遮没了她的脸。他走过去伸手为她捶背,她却猛地仰起头推开他的手,他看见了她涨红的面孔和厌恶的目光,他的心脏一阵绞痛,痛苦地对她喊道:“弦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任何人鄙视我、厌恶我、仇恨我,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肩摇撼着,弦儿被他摇得头晕眼花,但目光却依旧冷冷地蔑视着他,面孔越来越红涨成了青紫色,突然她又咳了起来。聂士雄松了手,呆呆地望着她。她趴在床沿上剧烈地咬着,浑身颤动着。他伸出手想为她做点什么,但手停在空中却没有勇气落下去。许久她重新坐起身子,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把蓬乱的披在脸前的头发往后甩了甩,目光触到他那又痛苦、又悲悯、又凄沧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心一颤,泪水夺眶而出,伸出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望着他头上的纱布凄凉地哀求道:“士雄,咱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你还可以去教书或者什么都不干,我可以去唱戏,去卖刺绣……去洗衣服……”她将脸埋在他的膝上放声痛哭起来。聂士雄抽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着,他脸上的悲沧眼里的痛苦更深了。她仰起脸充满期望地望着他,他的嘴唇颤了颤清清晰晰地对她说,“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弦儿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渐渐袭上一抹迷茫困惑,她觉得不认识他,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这个男人卜她蓦地跳下床,疯了一样打开衣箱抓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包进一块布里抱起来就往门外冲,但是门却被聂士雄挡住了,他惶惶地盯着她:“你到哪去?”
  “全天下我哪不能去!”弦儿愤恨地说。
  “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聂士雄一把夺了她怀里的布包扔到床上。
  弦儿忽然平静下来,她蔑视地望着他冷冷地说,“我只要想离开一个地方,没有哪个男人能留下我。”
  “你休想从我身边逃走!”聂士雄也冷冷地说。
  俩人目光针锋相对地对峙着,许久聂士雄才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弦儿猛地关上房门的声音。
  聂士雄走到院里,神色阴郁地站在古柏树下,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长时间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集体腾空而起,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他一头一身,他依旧挺立着一动不动。冰凉的雪粉落到他的脸上,他几乎没有感觉,雪粉渐渐融化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眉毛。
  “聂县长,天凉。”囡囡抱着他的大衣怯怯地站在他的身后,他脸上阴冷的东西让她惶惶不安。
  “走开!”聂士雄厌烦地吼道。
  囡囡委屈地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转身就走。她刚走上起居室的台阶,又被聂士雄叫住了,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你去给我烫壶酒。”
  囡囡烫上一壶酒端进上房,见聂士雄半倚半躺在竹躺椅里,眼微合著象睡着了一样。她刚准备退出,聂士雄却倏地睁开了眼,她轻轻走过去,聂士雄从她手里的托盘里抓过酒壶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嘴对着嘴喝了起来。等囡囡从厨房端着几碟小菜进来时,那壶酒已被聂士雄喝光了。
  “再去倒一壶。”聂士雄对她吩咐道。
  她知道他的酒量很大,便转身又给他烫了一壶,可一会功夫又见他喝完了。聂士雄向她挥了挥手,她会意地又去烫酒。几次三番,她记得自己跑了五、六趟、但摆在躺椅边一张小圆桌上的几碟菜却连动都没动。
  “聂县长,你别喝了。”当聂士雄眯着眼睛抬起沉重的胳膊又向囡囡晃手指头时,囡囡怯怯地说。
  “我没醉,我真正的酒量你还没有见识过呢。”聂士雄口齿不清地说。
  囡囡再端着一壶酒来时,看见聂士雄上半截身子歪在躺椅外,整个身子眼看就要翻倒下去。她急忙放下托盘将他沉重的上身重新抱回躺椅。她长长的发辫垂落到聂士雄的脸上,又滑下去,聂士雄睁开眼睛仰望着俯下来的俊俏的面孔迷茫地说:“囡囡?”
  “聂县长,你喝多了。”囡囡说。
  聂士雄使劲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望着她粉嘟嘟娇嫩的面孔说:“你这么漂亮!”囡囡的脸倏地红了,慌忙直起腰,但是她的双手却被聂士雄抓住了,她惶惶地往后挣着,但他的手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喃喃自语着:“你别走。”使劲一拉囡囡便倒在了他的身上,囡囡惊跳的胸口一压到他剧烈起伏的结实的胸脯上,便忽然停止了挣扎。聂士雄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口上,滚烫的脸贪婪地在她脸上、脖颈上蹭来蹭去。囡囡轻哼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突突地跳动着,心脏也兴奋地狂跳着。她的脑中忽然出现几年前在邵太太那里看过的春宫幻灯图片,她浑身的血液突然凝滞,片刻又在她周身流窜起来,而且越来越凶猛地左冲右撞,像困兽寻觅出口一样痛苦而又急不可待。她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和酒气让她昏昏沉沉。他的手不停地在她脊背上。腰部、臀部摸搓着,他的手触碰到那里,她那里就如同遇到强兵而溃不成军地柔软了。突然他翻身而起把她压到了身下,手急促地解着她的衣服。囡囡幸福地流出了泪水,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幸福已经不远了,到那个时候她也可以挎着个小坤包出入上流社会,可以高傲地站在丝绸店里指点着琳琅满目亮闪闪的各式料子说:“这个、这个……”这些东西便都可以属于自己;她还可以直到晌午才懒懒地睁开眼,有人给她打洗脸水、梳头……但是她倏忽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聂士雄的嘴唇停止了,在她赤裸的肌肤上滑动。他抬起脸迷茫而困惑地说:“什么香?”
  “香脂。”囡囡不禁笑出了声:“是那个董老大送来的,太太给了我。”
  聂士雄一骨碌从她身上滚到了地上,怔怔地望着囡囡,囡囡伸手去拉他,聂士雄突然对她吼道:“滚开!”
  “聂县长?”囡囡吃惊地望着他。
  聂士雄使劲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囡囡捂着胸前被解开扣子的衣襟伤心地痛哭起来。

                  8

  直到深夜才听到聂士雄出现在院里的脚步声,早已停止哭泣的囡囡忽然又觑欷起来。
  在办公室里睡过一觉的聂士雄除了身上还带着酒气,人已经没有一点醉意了。他推开起居室的门。看见弦儿坐在二把椅子里冷冷地看着他,灯光照着她苍白的面孔显得愈发没有血色。囡囡垂着脸,抱着双肩可怜兮兮地坐在她的身边抽泣着。他立刻记起中午的事情尴尬地望了弦儿一眼,然后对囡囡说:“我很抱歉……”
  囡囡放声大哭起来。聂士雄不禁蹙起了眉,面孔僵僵地。
  “你准备怎么办?”弦儿冷冷地问。
  “什么怎么办?”聂士雄也冷冷地望着她。
  “你是个男人!”弦儿恼怒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
  “我做了些什么?我醉了你也醉了?”聂士雄阴冷地瞪着囡囡。
  囡囡哭得更伤心了。
  “你怎么是这样的男人!”弦儿轻蔑而痛心地说。
  “你失望是不是?你希望我是怎样的男人?”聂士雄像只受伤的野兽,怨恨地瞪着弦儿。
  弦儿挺了挺胸,吸了口气,语气也平静下来:“你收她做小吧。”
  聂士雄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眼睛有些迷茫地在她脸上探寻着,当他确定她刚才说了些什么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悲怆而又凄凉。
  弦儿愕然地望着他。囡囡也被他的笑声吓住了,抬起泪眼惶惶地望着他,而忘了哭泣。
  “你愿意给我做小?”聂士雄突然刹住笑声问囡囡。
  囡囡愣了愣,然后泪脸点了点。
  “为什么?”聂士雄紧盯着她问。
  囡囡怯怯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跟了我可以衣食不愁养尊处优!”聂士雄对囡囡愤怒地吼道,然后又将脸转向弦儿:“你呢,你为什么跟了我?你为了这一切还不是一样委身于我,跟我委身于日本人有什么两样?你凭什么蔑视我!”
  弦儿呆呆地望着他,他的话如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是的,我们是一样可鄙的人!她想。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聂士雄又对囡囡阴冷地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做为你冰清玉洁的赔偿。”
  “太太,我是你带出来的,你要为我主持公道。”囡囡惶急地对弦儿叫道。
  “你把她留下吧,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弦儿哀伤地说。
  聂士雄又困惑地望着弦儿:“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弦儿将脸扭向一边,不愿再跟他说什么了。
  “我对你做了什么?”聂士雄原本苍白的面孔泛了青。
  囡囡不禁随着他的吼声颤了两下。
  “你凶什么?你强暴了人家,你还对人家凶!”弦儿也对他气愤地吼道。
  “我强暴她?”聂士雄身子愤怒地颤抖着,他指着囡囡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这样对她说的?”
  囡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聂士雄极力按捺着自己怒气,不使自己颤抖得太厉害,他满脸杀气地对弦儿说:“找个医生给她检查检查!”
  弦儿困惑地望着聂士雄,又将目光转向囡囡:“囡囡,你别怕,你说呀!”
  “县长……他……他解了我的衣扣……”囡囡唔唔咽咽地说。
  “还有呢?”弦儿又问。
  囡囡突然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弦儿呆呆地望着聂士雄,她已经明白了一些。
  聂士雄却依旧满脸杀气地盯着她,弦儿从他眼里看见一对可怕跳跃的鬼火,她感到了恐惧,眼睛惶惶地向四下飘移着,她想跑,但她刚抬起脚,却被他死死地抓住了双肩,他愤怒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可以随便把我让给任何一个女人?你相信我可以随便强暴一个女人?”
  弦儿觉得自己双肩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她在他手中挣扎着叫:“你弄疼我了!”
  “你知道疼?你知道疼是什么感觉?”聂士雄对她怒吼着,突然把她抱起来往卧室里走。弦儿剧烈挣扎着,双手使劲在他胸口上擂打着,聂士雄把她抱到床前重重地把她扔到了床上。
  弦儿翻身坐起来,他眼里熊熊燃烧的火苗让她惶惶不安,她往床里面缩着:“你要干什么?”
  聂士雄盯着她的目光是恶毒而又冷酷的,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要强暴你!”
  他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在身后,然后赤裸着身子向她伸出了手。
  “你别过来!”弦儿对他叫着在床上躲避着他。
  聂士雄只两下便把她拽了过来,粗暴雨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她挣扎着用手抓他用嘴咬他,但都阻止不了他的行动。衣服破裂的声音在幽暗的挂着红色灯泡的屋中一阵响,然后只剩她的哭叫声和俩人的厮打声。他恼怒地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按在她的头顶上方,身子沉沉地压在她赤裸的躯体上嘴唇鸡叼米一样吻着她的泪脸、她的脖颈、她的胸脯每一寸地方。她的身子剧烈地扭动着、挣扎着、躲避着他,哭叫着:“我恨你!我恨你!”
  聂士雄伸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泪水,她一动不动,只发出伤心的抽泣声。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口,双肩抽动着。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感觉到有温湿的、温温的、东西在她胸口流淌。许久,他紧紧地搂着她痛楚地说:“弦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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