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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聂士雄县长的婚宴是当时白羊县上层人物的一大盛会。
  瘦骨清相的弦儿穿着一袭宝蓝色无袖旗袍,披着一条质地很好又薄又轻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的流苏长长地几乎垂到了她的腰部,随着她的动作,流苏摆动着彼此碰撞着,添出许多风韵。她那双温丽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随着聂县长跟旁人的说笑也不时露出迷人的微笑,偶尔也会偏过头隐然含情地望上聂县长一眼。她的静娴、轻盈、柔媚、飘逸被满屋珠光宝气、俗艳逼人的贵妇们倍衬得淋漓尽致。
  聂县长频频地跟别人碰杯,任何一个上前来向他敬酒的人他都不会拒绝,他所表现出的豪迈、大气宽容让宴会上的人们此后一直传为美谈。连他手下那些平时对他惧畏如虎的人也敢举杯与他相碰并说上一两句笑话。弦儿发现他原来苍白的面孔已显得越发白了,便扭过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喝得太多了。”
  “新娘子跟老公说悄悄话呢!”跟他们一张桌子的警备队叶队长见状拍桌咋唬起来。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一位面孔被脂粉涂得红红白白的妇人娇嗔地问:“聂县长,新娘子刚才说什么呀?”
  “她说我们别陪这帮家伙了,赶快溜回房吧。”聂县长隐然含笑地说。
  弦儿倏地涨红了脸,侧过头去恼恼地瞪了他一眼。满桌的人又大笑起来,聂士雄挨着弦儿的那只手却在桌下将她一只手握紧了。
  “我看着急的是老兄吧?”桌对面的驻军邵团长笑着站了起来,他端起一杯酒举向聂士雄“老兄把这杯酒干了我就让你们退席,余下的场我给你料理。”
  聂士雄瞥了一眼弦儿对邵团长笑道:“这杯酒是什么意思?我跟你的酒已经喝过了,该祝贺的话也说过一卡车了。”
  “我的副团长在省城养伤,他的这杯酒我替他敬了。”邵团长说。
  “他的酒也轮不到你敬,我俩的关系不比你近?”聂士雄拒不喝这杯酒。
  “我的副团长是他的小舅子呢。”邵团长对弦儿说,然后又冲聂士雄眨了下眼,“他回来要是闹事,老兄恐怕还要请我调停吧?”
  “我聂士雄出世以来怕过事?”聂士雄满不在乎地说,但目光却瞥了瞥身边的弦儿,见她正侧头跟叶队长的夫人说话,对邵团长的活并没在意才稍稍安下心。
  “人家可是省上大家族能容你金屋藏娇?”邵团长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非逼迫聂士雄喝下这杯酒。
  聂士雄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又瞥了瞥身旁的弦儿,而她还在跟叶队长的夫人说话,他不相信她会对这个矫情造作的女人感兴趣,他猜测她肯定听到邵团长的话了,便有些恼意地瞪了邵团长一眼。
  邵团长却惬意地嘿嘿笑着,固执地将那杯酒递向聂士雄,这时弦儿却停止跟叶队长夫人的话题,她起来对邵团长微笑着说:“俗话说夫唱妇随,这最后一杯还是让我替他饮了吧。”说完伸手去接那杯酒。
  女士们都喝的是果汁,而这却是白酒。聂士雄连忙站起来说道:“行行,邵团长,还是你厉害。”说着他伸手去取那杯酒。
  “新娘子体贴你嘛,给她一个机会。”邵团长笑着一只手挡开聂士雄的手,另一只手将酒杯递给了弦儿。
  弦儿翘着兰花指双手接过酒杯,缓缓地将头垂下去,她的嘴唇刚触到酒面时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蹙,但却毫不含糊地仰脖吞下了酒,瞬时如吞进一口火苗,她发出几声轻咳。
  “不错!不错!”邵团长竖起拇指赞叹道,众人也随着叫好。
  这时聂士雄的勤务兵走过来将一张礼单捧给他,“聂县长,这是白羊镇董家送来的礼。”
  董家虽然没将宅屋安在县城而是住在靠近乡村的小镇上,但却是白羊县的大富豪之一。
  “董老大来了?”聂士雄接过礼单问道。
  “只来了两个下人,他们说董老大近日染了痢疾,改日病好了再来登门道喜。”勤务兵说。
  “董家可是有钱的主!送得什么?”叶队长拿过聂士雄放在桌上的礼单看,见上面写着:凤凰金钗一对,金手链一对。翡翠玉镯一对,珍珠项链耳坠一副,红宝石戒指一对,锦缎四匹,碧螺春龙井茶各一斤,红枣花生桂圆各一斤,叶队长不禁咋舌道,“这一比,我们的礼可就寒酸了。”
  “心里不平衡你也再当一次新郎嘛。”邵团长打趣道。
  “他敢!”叶队长的夫人双眉一竖夸张地咋呼道。
  叶队长撇了撇嘴一缩脖,众人又大笑起来。
  聂士雄端起自己的一饮而尽,跟众人告辞,然后同弦儿退席。到了外面聂士雄的双腿便飘了起来,被夜风一吹他就觉得头晕、肚里的荤荤素素直往上涌,急忙一把将弦儿推开自己跑到古柏树下吐了起来。弦儿慌忙跑过去为他捶背,他却又把弦儿推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脏……弄脏你了……”弦儿心里一阵感动,只得站在一边看着勤务兵手忙脚乱地给他捶背,等他吐完了又给他端出一盆水和漱口水。忙完了聂士雄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是有些清醒的,但酒的后劲还在往上升。他望着关切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弦儿报歉地笑笑,觉得自己舌头已经发木发硬,但他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在她面前表现得太狼狈,尽力用缓慢的音调说,“你自己去休息吧,我这样子怎么进新房呢?”他苦笑了笑。
  新房是在聂士雄书房旁边腾出一间屋布置起来的,而聂士雄原先却一直睡在书房里。弦儿注视着勤务兵将身子已开始发软的聂士雄搀进书房,自己站在空寂的大院内,听着前面大厅里隐隐传来的说笑声。轻柔的夜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掀动着她披肩上的流苏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腰肢,她觉得自己站在古柏树下的身子是那么轻盈而又惬意。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她记得儿时在“红唇园”的伤心绝望,她以为桐姐、疯女人榆姐的结局就是自己的前车之覆;她记得在文家那些也曾欢乐也曾哀伤的日子;她记得在凤凰山里的惶惧;也记得在那小剧团里多年的无奈与清苦;不久之前那恐怖的夜晚对死亡与血肉横飞的记忆更是历历在目。而现在她却宁静地站在古柏树下,让夜风轻轻地吹拂着自己。命运无常,她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聂太太,起风了。”那勤务兵拿着她新做的一件长外衣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嘴角轻轻抽了抽,露出一丝苦笑,从文太太到楚夫人又到聂太太。是命运在捉弄我吗?她接过自己的外衣轻柔地对他说,“你也休息去吧。”然后走进屋。她在书房前犹豫了一会儿,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看见聂士雄脸朝里躺在床上已经睡了过去。这间书房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只见正面和左面墙被四个高高的书柜占满,正面书架间交叉挂着两把鞘面已生了铜锈的古刀剑,书桌后面悬挂着一个横匾,上面写着“居安思危”四个字。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一张长方形的宣纸铺在桌上,两边用镇纸压着,看来聂士雄是想写些什么而未写。弦儿轻轻走到桌前,将手中的衣服和肩上的披肩都放在桌后的椅子上。往砚台里倒了点水细细地磨了,拿起笔轻轻蘸了蘸,不加思索地在宣纸上写下“居安思危”四个字,她的字写得飘逸而又空灵。在“红唇园”的时候她写的字就常受女先生的称道,到了文家又受对书法很有造诣的文老爷指点,便演化出一种独具风韵的绵里含铜的风格,放下笔她在椅上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传来聂士雄翻身的声音她才受惊般侧头探看,见他又睡了过去才舒了口气。直到街上传来子夜的梆声,她才走到聂士雄的床前为他掖了掖被,然后在床前一把藤椅上坐下来,随后限时供应的电灯便灭了。
  聂士雄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口已有朦朦的亮光射过来,屋里似明似暗。他觉得口干舌燥便挺起了身子,同时发现趴在床沿上沉睡的弦儿。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想把她抱上床又怕弄醒了她,便轻轻走到桌前摸到自己的水杯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水,放下杯子时他才看到宣纸上黑漆漆的几团字,忙找了蜡烛点上,看见宣纸上“居安思危”四个飘逸、空灵的字,透过这四个字,他隐隐地感到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不安情愫。这让他心里有种受伤的疼痛,他不知道她这些年来到底都经受了什么。也不知道为着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女人如此牵肠挂肚,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却只有她才能燃起他心中强烈的欲望,没有哪个女人让他如此地渴望拥有,在文有仁的床幔后最初见到她时就曾被这个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
  他轻轻走到她的身边,她露在外面的半张面孔被他手里的烛光映得绯红。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让他困惑,这个女人醒着时是那么宁静,睡着时却如此地躁动。他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正在做梦,她的梦中又出现了那条亘古不变的河,不同的是崎岖的岩石上站立了一只长颈白鹤,白鹤如痴如醉地翩翩起舞,任汹涌的河水冲击着脚下的岩石,任点点水花飞溅到身上。一只孤独的雄鹰出现在苍穹之上,卖弄地扇动着巨大有力的翅膀,上下翻飞左右盘旋。蓦地,它一个俯冲冲向河面,当它的脚面掠过水面时又迅速无比地腾空而起,滑出一个美丽无比的弧线。当它再一次自信而得意地冲向水面时,河里倏地钻出一只尖嘴厉牙而又巨大无比的老鼠,老鼠的厉牙出其不意地咬向雄鹰掠过水面的脚……聂士雄看见弦儿脸上出现惊惧的神情,突然叫道:“别咬它……”随即便醒了,睁着惊悸的眼睛望着面前的聂士雄。
  他知道她做噩梦了,便伸出双手搂住她柔声说:“别怕,我在这呢。”
  弦儿将身子紧紧地缩在他怀里惊魂未定地说:“你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聂士雄垂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惊惧的眼睛和她小巧的鼻子。好一会儿她的神经才松驰下来,冰凉的双手也有了温度。他的手在她背后掐灭了蜡烛又将它丢在地上,然后抱起她走出书房,经过客厅步人他们的新房。

                  2

  此后两个月县府大院里变化最大的人竟是那个伺候聂县长的勤务兵,往常他总是不声不响地缩在某个角落,聂县长一声喊他就浑身一激灵。现在他却抽空在院里养了几只毛茸茸的雏鸡,气得聂县长骂他“穿了军装也改不了农民的劣根性!”他虽然依旧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但是那些雏鸡也依旧在院里跑。有一次聂县长不知为何事对几个汇报工作的人大发雷霆,勤务兵在他耳边悄声说:“太太在午睡。”聂县长便瞬间将声音压了下去。这勤务兵似乎找到了窍门,逢到聂县长大动肝火时,他就会轻轻说一句:“太太神经衰弱呢。”便能神奇地治住他。勤务兵的妙法成了县府工作人员私下笑谈。
  聂士雄在省城养病的小舅子出现在一个炎热的正午。那个时候他们刚吃过午饭,勤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在聂县长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他便立刻站起来走到院里。弦儿诧异地伸长脖子从敞开的房门向外看,看见一个气势汹汹的年轻军官手里提着一把短枪闯进院子。聂士雄假惺惺地挡着他的去路沉声对他道:“小弟这边走。”
  “听说你又有了一个女人,我姐知道吗?”年轻军官说着继续往里走。
  “对不起!”聂士雄继续拦挡,他苍白的面孔发青,“我已经收了她,你们家谁也别想阻拦我!”
  “噢!”年轻军官用枪愤怒地指着聂士雄,“我姐难道配不上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纳小了。”
  弦儿看见聂士雄由于气愤身子微微地颤栗,双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她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前轻唤了一声,“士雄。”她想让他冷静一下。
  两个男人都将目光望向她。这个时候弦儿已经愕然地认出这年轻军官就是在金麦县城商家见过的耿先生,他曾用马车送过她和潘汉帮一程。
  年轻军官望着出现在门前的弦儿,脸色倏地一下煞白,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而最终未能说出来。骤然间一言不发地转向走了,此后许久他再也没有跨进县府大院。
  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聂士雄陪着弦儿走上了街,他们身后十米左右跟着两个便衣卫兵。弦儿常常想起她和嫫婆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破败的院落;想起田掌柜那位充满生命活力而又神经兮兮的媳妇;想起瘟疫泛滥时的可怕日子。他们经过已经失去白日喧嚣的街市,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小巷看上去比弦儿记忆中还要破败、肮脏,两边的院落矮矮歪歪,墙皮剥落,到处都是垃圾;一群群兴奋的苍蝇在四处横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憋气的混杂的恶臭气息,聂士雄不由自主地蹙眉掏出雪白的手绢捂在鼻子上。弦儿知道他是个穿着讲究而很有洁癖的人,便说:“士雄,你在巷口等一会儿吧,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聂士雄有些歉意地将手绢揣回衣袋,苦笑了笑:“这也算体察民情呢。”
  俩人便继续往里走。许多院门是敞开的,坐在门前树下纳凉的人们好奇地望着这对衣冠楚楚的男女。有的跑到院门前探着脑袋一直目送着他们走到小巷尽头,然后走进田掌柜家的破院。他们看见这对男女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威风凛凛地守在院门前,便知来人是大有来头了。
  弦儿惊喜地发现这个院子跟以前几乎别无二致,不同的是里面大概住了更多的人,她看见五六个肮脏的孩子在院里跑来跑去,几个成年男女坐在屋檐下一边干着各自的活计一边说着话,院当中的几根绳子上晾满了衣服。当几个孩子钻进衣服里躲迷藏时,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一边气愤地叫着:“混蛋,把我衣服弄脏了!”一边凶巴巴地捧着他们,孩子们嬉笑着纷纷逃往屋檐下的大人身边,他俩一进院便惊得院里所有的都停止了活动,那个拿着鸡毛掸子的小姑娘更是愕然地望着他们,双手拘谨不安地将鸡毛掸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弦儿从她秀气的眉眼以及她刚才追赶孩子们故做出来的凶巴巴的神情中找到了田嫂的身影,便笑问道:“你是小囡囡吧?”
  小囡囡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回过头喊:“爹!爹!”
  “你咋唬什么!”田掌柜嘀咕着从衣服后面钻了出来。
  小囡囡无声地向他指了指弦儿和聂士雄。
  “田掌柜!”弦儿笑望着他,她发现他越发显得落魄了,长衫上已经补了几块补丁,好在看起来还整洁。
  “你!”田掌柜倏忽间已将弦儿认出来了,却又不知如何称呼,讷讷地说,“……是你呀……”
  “小囡囡长这么大了。”弦儿感叹道。
  “囡囡,你不是老问那个会写字画画的阿姨吗?现在见了怎么又不说话了?”田掌柜扭头对囡囡说。
  囡囡瞪大眼睛盯着弦儿,猛地咽了口口水却说不出话来。
  “囡囡,怎么没见你妈?”弦儿见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道。
  囡囡神情黯淡地垂下眼皮,咬着嘴唇。
  “你们走后的第二天她妈就去了。”田掌柜叹道。
  弦儿心里一阵难过,她没想到田嫂那样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竟未躲过那场劫难。
  “你……还好吧?”田掌柜竟不知说什么好,目光却困惑地望了望弦儿身后的聂士雄。
  “这是我先生,他姓聂。”弦儿连忙介绍。
  “姓聂?”田掌柜吃惊地打量聂士雄。
  “你好!”聂士雄客气地向他伸出了手。
  田掌柜一阵慌张,也不知是不习惯握手这种新式礼节还是紧张,他在衣服上慌乱地擦着双手,最终却未把手伸给聂士雄,而是连连鞠了两个深躬:“您……您是聂县长吧?”
  聂士雄微微点了点头。
  “是县长大人呀……我……我听过您的讲演呢……”田掌柜神情慌乱,手足不知所措。
  “爹,请人家进屋嘛!”囡囡低声责怪她爹。
  “不打扰你们了。”弦儿连忙说,她知道聂士雄是很讲究的人,进了屋他恐怕连人家的水都不肯碰一碰的。一个卫兵进来将他们带来的两盒点心和两匹锦缎放在囡囡手里,其中一匹锦缎是送给田嫂的,可她已经远去了。
  田掌柜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对弦儿说:“以前跟你住在一起的嫫婆来找过你。”
  “嫫婆!”弦儿惊喜道,“她还活着?她在哪?”
  田掌柜茫然地摇摇头。
  “她说什么?有没有告诉你她在哪?”弦儿急急地问道。
  “她就问你来过没有?”田掌柜有些胆怯地说,“可我……我也没问她在哪。”
  “嫫婆!”弦儿低语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只要她活着,我们总能找到她。”聂士雄揽着她的肩轻轻拍了拍安慰道。他不知道那个“嫫婆”是个怎样的人,竟然在弦儿心目中有着如此重的地位。
  他们告辞准备出院时,囡囡忽然喊住了弦儿。她咬了咬嘴唇毅然说道:“聂太太,求求您,让我去伺候您吧!”她倏地跪倒下去,泪水夺眶而出:“我们家的店早没了,就这几间破房子也卖了,我每天给人家洗衣服也挣不了几个钱……太太,求求您……让我跟您去吧!我会洗衣做饭……太太让我干什么都行……”弦儿吃惊地扭头望向田掌柜。
  “聂太太如果肯带她走,就是她的福分。”田掌柜也哀求道。
  弦儿颇为难地将目光转向聂士雄。
  聂士雄见囡囡虽然穿的简朴,但是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模样看上去也精灵,便对弦儿说:“你就收下她吧,正好也缺个人来照顾你。”
  囡囡闻言马上就喜笑颜开,连忙说:“谢谢县长大人!”
  “脸上还挂着泪呢,又笑了!”弦儿笑着拉她起来。
  “你们准备准备,过几日我派辆车来接她。”聂士雄对田掌柜说。
  “聂县长您甭费心,明日我送她过去就行了。”田掌柜连忙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院里那些人都远远地观望着不敢过来,田家父女把他们送出小巷时,他们也远远地跟着,此后见了人都自豪地说:“县长大人到我们院里来过了呢!”

                  3

  驻军邵团长的太太从省城探亲回来,吩咐一位勤务兵来唤聂太太、叶太太等人过去,说是带回来一个稀罕物给她们看。
  弦儿带着囡囡到邵团长家时,他家已聚了十几个嘁嘁喳喳的妇人,她们正围着邵太太对她从省城带回来的一大堆时髦玩意品头论足,见聂太太过来便纷纷跟她打招呼。虽然她是个姨太太,但聂士雄却是这方土地上的一号人物,所以谁也不能怠慢她。弦儿见邵太太原本缩在头上的头发已剪短并且烫成了卷卷,时髦地垂在肩头,便笑道:“几日不见连脑袋都换了。”
  “男人们都说聂太太最懂美,你看看这样子行不行?”邵太太骚首弄姿地拨弄着满头的发卷问弦儿。
  “我以前在娘娘庙会上见过洋妇人,就这样子呢。”弦儿说。
  “像洋妇人呀!”邵太太的圆脸兴奋的绯红,“我刚进门的时候,老邵都认不出来了呢。”
  “可惜头发不是黄的。”一位太太遗憾地说。
  “外国人也有黑发呢。”叶太太说,“有一年我在一本画册上看见一个外国人就是黑头发,她的皮肤还没有我们白呢。”
  太太们东拉西扯地嬉笑着。弦儿觉得无聊便问:“邵太太,你的稀罕玩意呢?”
  其他的人这才想起来,也闹哄哄地嚷着让她快拿出来。这些太太们中唯有邵太太有个姑妈在省城并且去过几次,别人都是此地土生上长没有出过远门的,所以邵太太无形中便有了一种高傲。她得意地说:“你们跟我来,我保管这玩意你们没见过。”说着便带大家去了邵团长的议事厅。大家见屋中一张桌上放了个什么东西,上面用一块布盖着,看上去像个凸凹不平的小箱子,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块桌布大小的白布。太太们懵懵懂懂地东张西望,不知道邵太太准备给她们看的是什么东西。
  议事厅里摆了一圈沙发,邵太太请大家落座,自己跟聂太太坐在正中一张双人沙发上,然后又吩咐一个勤务兵将前后窗帘拉上。厚厚的落地窗帘一拉上,屋里便暗了下来。邵太太又吩咐那个勤务兵,“你去请耿副团长吧,我这人都来齐了。”然后又对大家说:“我带来的这个玩意也只有耿副团长会玩,这里也只有他是见过世面的。”太太们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邵太太要展示的是什么东西。
  邵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便将嘴巴凑向聂太太的耳朵悄声说。“这次去省城我在一次宴会上见到聂太太了,是那个聂太太。”
  “她没说什么?”弦儿怔了怔然后问道。
  “她问起聂县长呢,”邵太太说:“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她没说什么时候来吗?”弦儿问。
  “她才不会来这小地方呢。邵太太说,她家是名门望族,在大场合待惯了,到了这鬼地方她是没法活的。”
  “她,她是什么样子?”弦儿问,她也曾好奇地问过聂士雄,他只是淡淡地回答:“就那样子。”
  “挺引人注目的。”邵太太又补充说:“不过她还没有你漂亮呢!”
  这时候耿副团长推门进来,他一时没有适应屋里的黑暗,只看见一片黑黝黝的人影,便在敞开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他高大英武的身躯站在亮堂的门口越发显得气宇非凡。不知哪位太太在黑暗中轻声感叹道,“他多俊啊!”随后响起太太们一片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们耿副团长还没有太太呢!”邵太太笑着说。
  “我有个妹妹还没结婚呢。”叶太太急忙蹦出一句话。
  太太们又笑起来。
  “耿副团长省城家里的门槛都被媒婆踏破了,哪能看上我们这小地方上的姑娘。”邵太太说。
  叶太太在黑暗中不满地瞪了邵太太一眼。不过谁也没看见。
  耿副团长似乎有些恼意地用脚重重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他谁也不看径直走向屋中那张桌子,掀开那东西上的盖布,接着招呼勤务兵抓着那东西上的一个物件呼呼地打气,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后面的气灯倏地亮了。她们看见耿副团长拿起桌上的一张小卡片插进那东西里,接着奇迹出现了,她们愕然地发现对面墙上挂着的白布上出现了一头丑陋凶猛的野猪,“噢!”太太们发出一片惊叫声,接着又是一片兴奋的嚷嚷声。
  “这是幻灯机!”邵太太得意地说。
  耿副团长又拿起一张卡片插在机子上往里一推,白布上又出现了舞大刀的关公。接着又是猪八戒孙悟空哪吒唐僧张飞吕布奔驰的马饮水的牛欢蹄的狗嬉耍的猫……她们的眼睛应接不暇,而耿副团长换画片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慢点!慢点!”太太们纷纷乱叫。
  “啪”气灯却灭了,白布上的一只老虎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
  “机子坏了?”
  太太们焦灼地问,耿副团长却不理睬她们,只是又吩咐那个勤务兵继续打气。很快气灯又亮了,耿副团长接着换画片,这次出现的是一个在街上耍刀的古装女子,一位老汉捧着一顶破帽子在向周围围观的人们要钱。
  “好戏在后面呢。”邵太太在弦儿耳边悄声说,自己禁不住嗤嗤笑出了声。
  这时白布上出现了一对梳着古装发式的男女,他们都赤裸着身子微闭着眼如痴如醉地交缠在一起。“噢!”太太们发出一片惊恐万状的叫声,有的急忙将眼睛闭上,有的将头扭向一边,有几个胆大的却将眼睛睁圆了,好半天也没有眨一眨。
  邵太太被这意料到的场面逗得发出一串得意的大笑。
  耿副团长立即停机对旁边的勤务兵说:“你来放。”扭头离去。勤务兵照着耿团长的方法又换了张画片,这次出现的还是那对男女的春宫图,不同的是他们交媾的姿势换了,而太太们的眼睛却都盯回了白布,此后出现的几张都是这对男女不同姿势的画面。直到画片放完太太们还是心惊肉跳地,一个个胸闷气喘,谁也不敢正视谁。
  “再放一遍吧。”叶太太突然说。
  “是不是光放后面几张?”勤务兵问她。
  叶太太鲜红的脸倏地红成了紫茄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邵太太却又暴起一串开心的大笑。
  太太们回到客厅却又活跃起来,纷纷嚷着让邵太太管晚饭,她们要在这玩麻将,摆上几桌图个热闹劲。
  弦儿却执意告辞出来了。她带着囡囡经过操场时见邵团长正在那里对排列整齐的士兵训话。这时耿副团长从一侧林荫小道上匆匆走来,他垂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抑郁的神情。见到弦儿连脚步都没有停便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耿先生?”弦儿叫道。
  耿副团长回过头望着她淡淡地问:“聂太太,你有事吗?”
  弦儿嗫嚅着说,“听说你……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耿副团长回答道。
  弦儿望着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聂太太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耿副团长说完匆匆向操场走去。
  弦儿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有种莫明的惆怅。
  弦儿幽幽地往回走,囡囡却按捺不住心底里的兴奋,自从跟了聂太太后,她觉得生活完全变了样。她接触到的事物都是那么新鲜而又多姿多彩,那些太太们都是那么漂亮、高贵而又有趣。她们悠闲而又舒适的生活是她从前想也想不出来的,她没想到女人可以不洗衣不做饭不做家务不看管孩子。再想想大杂院那些女人们,她们终日蓬头秽面忙忙碌碌还要挨男人的打受男人的气,那些可怜的女人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啊!她又想起了今天见到的那个新鲜玩意,白布上频率出现的那些画面她几乎记不清了,唯有那些春宫图会冷不丁地蹦到她的眼前,让她心惊肉跳。
  “太太,省城比我们县城还大吗?”囡囡问。
  “嗯。”弦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囡囡还想问什么,见聂太太神情落寞便忍住了,她们走进县府大院又走进他们居住的套院,彼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弦儿走到古柏树下时,听到上房里传出聂士雄和另一个男人的笑声和划拳声,便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太太回来了?”勤务兵连忙过来打招呼。
  “聂县长怎么又喝酒了?”弦儿对聂士雄嗜酒一直倍伤脑筋。
  “是白羊镇的董老大来了。”勤务兵说,“他逢年过节必派下人来给县长送礼拜候,太太和聂县长成亲时他也是不请礼就到了,他这次来聂县长过意不去就把他留下来了。”
  弦儿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她知道聂士雄身边围了不少像董老大这样的善于钻营,不择手段巴结权贵的人,她将手臂上的挎着的坤包交给囡囡自己向上房走去。
  这个时候上房里的酒已喝到渐入佳境的状态,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遇到强手,一个脸越喝越红,一个则越喝越白。房门是敞开的,挂着木珠串成的珠帘。弦儿款款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他们都注意到了。聂士雄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知道那些太太们只要一聚到一起不闹到深夜是不会散局的。虽然弦儿从未埋怨过他,但他知道她是不赞成他饮酒的。
  弦儿挑帘进来,看见聂士雄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四四方方的脸膛已被酒染得通红,短而浓的眉毛下一双不显山不露水的圆眼睛望着进来的弦儿,弦儿见他身上穿着纺绸浅色裤褂,黑礼服呢尖口布鞋,腰扎板带,留着大分头,一顶深蓝色礼帽放在他的身边。
  “这是我太太。”聂士雄向董老大介绍道。
  董老大连忙站起来向弦儿欠了欠身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聂太太果然是……是……”他打了个嗝笑望着聂士雄不往下说了。
  “是什么?”聂士雄也笑望着他。
  “聂县长真是艳福不浅啊!”董老大感叹道。
  “这是董老大。”聂士雄又对弦儿说。
  “我早听说过了。”弦儿淡淡地说:“他是白羊镇一个大财主。”
  两个男人都从她淡淡的语气中感觉出了她对董老大的不屑。
  董老大尴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
  “坐!坐”,聂士雄连忙招呼董老大。而弦儿却走上前去给俩人将空杯斟满酒,俩个男人又感激地望了望她彼此相视而笑,弦儿从他们的神情中已感觉到他们俩人是酒逢知己了。
  “弦儿,我们的喜酒董老大没吃上,现在你就给他补上两杯吧。”聂士雄说。
  弦儿将刚斟上的两杯酒端起来敬到董老大面前。
  “这是新娘子敬酒呢!”董老大喜滋滋地站起来伸出双手,分别接过弦儿两只手中的酒杯,然后对他们说:“这第一杯祝两位伉俪白头到老。”便将头一垂一仰喝干了一只杯里的酒,在他将头垂下去的瞬间,弦儿蓦地看见他左耳下长着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黑斑上长着稀稀疏疏几根发黄的毛。这块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标记,使她记起城外小树林里那血肉横飞恐怖的一夜,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个肚子被炸开一个大洞的少年喊他“老董”。她的眼里袭上一抹迷惑,董老大似乎觉察到了她眼里的异样,他深邃的圆眼里掠过一道寒光,但稍纵即逝:“这第二杯酒祝你们早生贵子,永享荣华!”他说完又干脆地喝干了另一只杯里的酒。
  弦儿垂下头盯着董老大的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他们斟上酒,然后声称自己有些不舒服便退了出来。她在隔壁屋里心绪紊乱地走来走去,由于紧张双手溢出了汗,她不明白聂士雄终日叫着剿赤匪,怎么会跟老董坐在一起喝酒?她又想起了老董和聂士雄如此亲热,看来聂士雄对他真实身份是毫不知晓的。她的耳边隐隐传来两个男人的谈笑风生,细听还是董老大的声音,她发现他的声音依旧如故。在她认出他来之后,他竟然还能稳稳地坐着与一个缉捕赤匪的县长喝酒!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弦儿心里莫明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这是对一个男人有无所畏惧胆魄的钦佩。她的脑际中总是莫名其妙反反复复地出现董老大冒着炮火背负着小金奔跑的身影;出现他抱着小金鲜血淋漓的尸体悲痛欲绝的喊声……天已有些暗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两个已显醉意的男人走出上房,聂士雄一直把老董送到院门口,弦儿一直在窗口注视着脸色赤红的老董,她发现他走路的步态有些晃,那是酒性发作的原因而不是由于惧怕。

                  4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天气刚刚出现些许凉爽之意的时候,聂士雄的大太太突然由省城来了。她来的时候弦儿和囡囡蹲在院里喂勤务兵那几只长大了的鸡,她听到院外面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声。接着那个勤务兵急慌慌地跑进院在弦儿身边说,“聂太太来了!”
  弦儿懵懵懂懂地,直到瞧见七、八个男女簇拥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走进院她才清醒过来,便连忙站了起来。那个女人看见院里的弦儿马上停住了脚步。弦儿没想到聂士雄的大太太竟是个美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女人,她看上去还很年轻,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七岁,白白净净美艳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长途旅行的疲乏,一双冷傲的美目只在弦儿身上稍微停顿了一下便不屑地移开了,未加粉饰衣着素朴的弦儿让她失望,她毫不隐饰自己的这种失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聂太太,请到上屋去坐吧。”那个勤务兵慌慌忙忙地对她说。聂太太被他引着径直往上房走,那些提着抱着大小箱笼的随从们傲慢地跟着她的身后往屋里走。
  弦儿怔怔地望着这一帮子人,又看见耿副团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也跟那些随从们一样,看也不看她便步入了上房。
  一个手脚利落的半老妈子用手里的绸巾将上方的一把红木椅子擦了又擦,然后请聂太太落座。其余的人都放了手里的东西肃立两侧。
  “大姐,你终于肯到这小地方来了。”耿副团长上前跟她打招呼。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姐!”聂太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给我传个信?”
  耿副团长垂着脑袋坐到她身边一把椅子上,一副歉意的神情。
  “你们县长呢?”聂太太冷冷地问那个勤务兵。
  “聂县长去梧桐县了,恐怕三两天才能回来。”勤务兵惶惶地说。
  这时,弦儿手捧一杯清茶走进来,恭敬地递到聂太太面前柔声说,“姐姐一路辛苦了。”
  聂太太身子、脖子都笔挺着,上眼睑微微往下搭着,目光从睫毛缝里看着她,冷若冰霜。她既不接弦儿手里的茶也不说话。
  “一点规矩都没有!拜见大奶奶有你这样的吗?”那个半老妈子傲慢地喝问。
  “混帐东西!这里哪有你个奴才说话的份!”耿副团长突然声严厉色地对那个妈子喝斥道。
  那个妈子闻言涨红着脸垂下了眼睛。
  聂太太扭头向耿副团长摔过一个恼怒的目光,耿副团长的头又蔫蔫地垂了下去。
  “妹妹拜见姐姐!”弦儿说着跪了下去,双手将茶捧过头顶,“请姐姐用茶。”
  聂太太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冷冷地望着这个显得瘦弱单薄的女子。
  “妹妹出身鄙薄没见过大世面,有不懂礼数的地方请姐姐调教。”弦儿又把茶杯往上举了举。
  聂太太听着她绵软的话,却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倔强,她缓缓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茶优雅地送到唇边抿了抿,眉头便蹙着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
  “姐姐,茶不好吗?”弦儿问。
  “茶倒是好茶。”聂太太依旧用她那冷淡而傲慢的语调说。
  “我们大小姐只喝滚茶。”那个妈子瞥了耿副团长一眼说道。
  “我去重沏,姐姐请稍候。”弦儿说着连忙起身出了屋,见囡囡缩头缩脑地站在屋外,也没理会她便去了厨房。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重新回到上屋,却发现耿副团长不在了。勤务兵过来接了她手里的托盘,她将茶杯捧起来重新递到聂太太面前,滚烫的茶杯显然烫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发着抖却依旧固执地捧着。
  “放在这吧。”好一会儿聂太太的嘴里才吐出一句话。弦儿便恭敬地将茶杯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聂太太的目光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对那个勤务兵吩咐道:“给他们安排住处。”勤务兵答应着急忙退了出去,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也跟着出去了。
  弦儿立在一边见聂太太再也不肯看自己一眼心里便有种受伤般的疼痛。她静静地听聂太太指挥那帮人干这干那,他们带来了许多的用品,看样子她是准备在这里长住了。弦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吩咐厨师给他们准备晚餐,但是聂太太带来的厨师却过来接管了厨房,他只有在人家指令下当下手了。那个勤务兵悄悄地走到弦儿身边为难地问:“太太,那个太太往哪安排?”
  弦儿踌躇了一会儿就去他们的卧室,让人将自己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她的东西刚搬走,那个老妈子就指挥人将聂太太的东西搬了进去,而且将床上的被褥全换成他们自己带来的。弦儿跟着自己的东西一起进了书房,再也没有出来。她静静地坐在书桌后倾听各个房间里传出的嘈杂声。胆怯的囡囡也不知躲哪去了,直到天黑她也没有见到她,晚饭还是那个勤务兵给她送进来的。后来她听到院里骤然响起囡囡的哭声和那妈子责骂她的声音,也不知她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也未做却惹得那妈子大动肝火。不到半天功夫整个套院就被聂太太统治了,她冷着面孔对每一个人发号施令似乎缩在书房的弦儿已经不存在了。
  弦儿从聂士雄的书架内翻出一本占帖,然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研习,每写完一张纸,她就把它随手扔到地上,直到书房内存放的纸都用光了她才住手。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满屋是白纸黑字的世界,而她的右臂已经酸麻地失去了疼痛的感觉,她静静地躺到床上,这张窄窄的床,自从那次喜宴后就再没人睡过。但她却可以清晰地闻到淡淡的聂士雄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她已经熟识了的,冰凉冰凉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来,顺着她的面颊滑过她的耳会缓缓地落到枕上。深夜她意外地听到院里骤然响起聂士雄急促的脚步声,她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听到聂士雄跟那个妈子说话的声音,接着匆匆地走进屋,她惊喜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心里的彷徨、伤痛瞬间消失殆尽。但是聂士雄匆匆的脚步声却掠过书房径直进了卧室。弦儿呆呆地盯着书房的门,委屈、落寞、哀伤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重新躺下,身子像个可怜的孩子蜷缩在一起。但很快她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想象聂士雄见过从省城来的太太后会接着出现在书房,这种越来越迫切的希望使她徒劳的泪水止住了。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抽紧,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限时供应的电灯却灭了,屋里霎时被沉沉的黑暗笼罩,这寂静的黑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她最后残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聂士雄的脚步声也没有在书房响起,她被无边的失望、落魄击倒了……

                  5

  她又看见了那条曲里拐弯奔涌不息的河,她奇怪它穿越了山村穿越了荒原被无数的岩石、暗礁冲撞依旧亘古不变地展示着它强盛的生命力。河边的荒林里走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一脑袋长长的白发零乱地披散着,遮没了她的脸,她的手拄着一根棍子步履艰难地向河水挪着。她的眼飘曳在河水上空,注视着这个女人踩进了河水里,女人茫然回顾似乎在河水里寻觅着什么,然后缓缓地蹲了下去。河水渐渐漫过她的肩她的脖颈她的头颅,只有一片桔蒿的白发在河面上飘荡。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将自己沉没于河水的怪异女人,蓦地,河面上的白发竖立起来,那个女人从河水中钻了出来,她看见一张湿淋淋写满苍桑的丑陋面孔,她急急地大叫:“嫫婆!嫫婆!”一只湿热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轻抚着,他知道她又在做梦了,她曾经给他叙述过梦里那条莫名其妙的河,他将头俯下去听清她在喊那个至今不肯露面的“嫫婆”,他曾让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启事”也未找到她。他的手触到了温湿的枕巾,他知道她昨夜一定淌了不少泪水,他的心隐隐作痛,可是她在梦里喊得却是“嫫婆”而不是他,让他有种淡淡的失望。
  弦儿蓦地睁开眼,看见正俯下身悲悯而关切地望着自己的聂士雄,她心里一阵酸楚,嘴巴嚅动着说不出话,两行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我的乖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聂士雄拦腰把她的身子抱了起来,垂下头怜悯地吻了吻她被泪水打湿的面孔。
  弦儿搂紧了他的脖子哭得更伤心了,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地贴着他,双肩可怜地抽动着。
  聂士雄横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孩子,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在屋里走动着,满地白纸黑字在他脚下发出轻吟。她的哭声渐渐变成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眼皮又涩沉地往下垂。
  这时,勤务兵敲敲门走进来说:“聂县长,警备队那边来电话促您赶快过去。”说完便退了出去。
  聂士雄将弦儿轻轻放回床上,弦儿的双臂却紧攥着他的脖子不放,她垂下去的眼皮倏地抬了起来,满眼惊惶。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爱怜地安慰道,“别怕,有我呢,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别走!”弦儿哀求道。
  “我有要紧事,昨天他们抓了一条‘大鱼’,我过去看看。”聂士雄说。
  弦儿无奈地松了手,眼睛却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聂士雄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匆匆而去。
  弦儿眼皮又沉沉地坠了下来,脑袋也沉沉地,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于是便闭上了眼,可是门却又开了,囡囡哭丧着脸站在她床前:“太太,那个太太叫你呢。”弦儿扭头望了望白亮亮的窗户,急忙坐了起来,等囡囡帮她梳了头又给她端来洗脸水,她双腿乏力地走到外面,见到坐在上房里的聂太太,她的困倦之意才完全消失。
  聂太太脸上的寒霜比昨天更加厚重,她望着她的目光不禁有轻视还有怨恨。她原本以为聂士雄在这里耐不住寂寞才随便收了个女人,当有人给她传信后她也曾自责过,所以她带着自己的仆从以及生活用品来到这个小县城就是打算长住的。可是自从聂士雄匆匆走进她的卧房,给了她足够的颜面也给了她足够的尊严后,她却从他心绪不宁、彻夜难眠的事实中窥视到他真实的心迹。虽然整个夜晚他几乎没有提起她,但是天一亮他从她的床上爬起来却又匆匆进了她蜗居的书房,他出来的时候脸上那又痛惜又不舍的神情给了她致命的打击。
  “姐姐早安!”弦儿边说边施了个万福。
  “都什么时候了还早安!”聂太太冷冷地说,弦儿向窗外瞥了一眼,见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便尴尬地站到一边不知怎么是好。
  “姐姐在这住的还习惯吗?”弦儿轻声问道。
  “你是巴不得我尽早走吧?”聂太太没好气地说。
  弦儿委屈地垂下眼,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又怯又弱的小模样,聂太太心里的火气更往上冒,“男人娶你做什么?一个做小的既不会伺候男人又不懂得持家还有什么用?你男人是堂堂的县长不是农夫!瞧你这院子弄得像个农户,鸡子乱跑,门窗也不粉刷!眼看就要入冬了,这么好的太阳也不知道把士雄的冬衣拿出去晒晒!有你这样做小的吗?”她把“做小”两字咬得重重地,一副厌恶的神情。
  弦儿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还站在这干什么?昨晚上我打开士雄的衣箱看,里面都起味了!”聂太太喝斥道。
  弦儿知道她在挑剔她,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入夏时勤务兵把聂士雄的冬衣翻晒过了,但她还是迈着绵软乏力的双腿退出上房,她走进卧房,打开一个大红木箱,聂士雄那些皮的棉的从帽子到袜子各类冬装将大红木箱装满了,有些别人送的皮装他连穿都没有穿过。她一趟趟地把它们抱出去,困乏绵软的双腿打着晃,她把它们一件件抖开晒晾在院中的绳子上,用一根细竹棍细细地把它们敲打蓬松,头顶上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满院散发着樟脑气味的冬装也照耀着她,她觉得头晕目旋,但她依旧咬着牙在几排衣服间用竹棍敲打着它们走来走去。院子的角落里囡囡正在咬牙切齿地杀鸡,溅起的鸡血斑斑点点地撒在她的前襟上,没杀利落的鸡发出一片让人凄惶的惨叫声,她庆幸那个勤务兵早上跟聂县长出去了,没看到他的这些宝贝们死去的场景。她不时地扭头窥望上房,但她的视线被满院的衣物挡住了,她只能看见衣服下弦儿深蓝色的长裙晃来晃去。后来她隐约听到弦儿突然“唉哟!”了一声,急忙扭头张望,望见弦儿的身子缓缓地倒在了衣物下,她以为她扭着脚脖子了,便匆忙跑过去从衣物下钻了进去。她看见弦儿紧闭双目躺在地上,脸色灰白。“太太!你怎么了?”她叫着扑过去搀扶弦儿,又蓦地看见她的长裙下有一股血水顺着腿往下流,囡囡的脸吓白了,惊惧地大喊大叫起来:“快来人呀!我们太太流血了!”聂太太带来的那个妈子从上房里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又迅捷地缩了回去,囡囡惊慌失措地望着弦儿从长裙里流下来的血水哭了起来:“你们快救救太太吧……”一阵急剧的脚步声冲了过来,囡囡看见两个穿军装的人迅速地出现在眼前,她认出是负责保护县府大院和聂县长安全的警卫排里的人。
  这个时候聂士雄正冷静地坐在警备队的审讯室里,叶队长焦燥不安地走来走去,而邵团长却满脸倦意。屋里显得有些幽暗,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潮湿的水气,霉味、血腥味、人体味,熏得人头昏脑胀。唯一一扇镶了铁条的小窗口居高临下地撒进一小片白亮亮的阳光,成了这幽暗、潮湿中的奢侈物。屋顶上挂着两盏桅灯,昏黄的灯光照得小小空间里人影憧憧。
  被缚在一张椅子上的犯人又昏死过去了。聂士雄望着他身上碎布遮隐不住的血肉之躯,眼里满是困惑,这个瘦瘦高高的躯体已经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了,流出的是鲜红的血,翻起绽开的是普普通通的皮肉,有几处露出的是白森森的骨头,而不是什么钢筋铁骨。从昨夜到今天他们几乎毁了他每一寸躯体却始终没有摧毁他的意志,他们得到密报抓获他时就知道他是从省城来的,去接应他的人还没有出现,他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这是他们围剿凤凰山后又一大胜利,撬开他的嘴,不但能获得凤凰山一带赤卫队的详情,还能将本地区各县共产党的地下网络一网打尽。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只要他肯开口,吐出来的都将是重要情报。
  一个打手将一桶水劈头盖脑猛地倾倒在他度开肉绽的身上,白花花的冷水滴落到地板上时却成了血水,好一会儿他垂在胸前的脑袋挺了起来。他的面孔如果不是糊满血迹的话,看上去应该是很英俊的。
  “刚才问你的那些问题你既然不愿说,我们就把它们放一放,我现在想问你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聂士雄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用种慵懒的神情眯着眼睛看聂士雄,嘴角露出淡淡的嘲弄的笑意:“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我的名字叫‘革命者’。”
  “我也是‘革命者’。”聂士雄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再找找看,说不定我们还有许多共同之处呢。”
  “我是‘革命者’,你却是‘反革命者’。”那人脸上嘲弄的笑意更深了:“这里面有着质的差别。”
  “算了吧,聂县长,这顽固的家伙跟他说什么都没用,非掀光他的皮肉,打折他的骨头他才老实。”叶队长恼怒地说,并且向身后挥了挥手。
  一个打手举着一块通红的烙铁出现在那人面前,打手做出一副悲悯的神情:“傻瓜,你快招了吧,我手中的家伙可不认人呢。”
  那人懒懒地闭上了眼,理都不愿理他。
  打手的目光在他身上挑剔地转来转去,终于相中他胸前一块赤裸的腱子肉,这块肉虽然也鲜血淋漓,但是依旧显示着它的发达。他兴奋异常地将通红的烙铁紧紧地贴了上去,青烟升腾起来的时候那人发出一串呻吟,同时打手也发出嚎叫。狭小的屋里散发着一股皮肉焦烤的气味。随后那人脑袋一歪又昏死过去。
  一个打手又将一桶水泼在那人身上,许久他才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望着聂士雄又露出嘲弄的微笑,这嘲弄的笑意让聂士雄心烦意乱。
  邵团长精疲力竭地站起来,抱着双臂踱到那人面前说:“作为军人我钦佩你的骨气,但作为人,你是愚蠢的。”
  那人抬起头轻蔑地瞥了邵团长一眼:“人若失去了‘人’,还配做‘军人’吗?”
  邵团长无奈地回头跟聂士雄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他妈的再不说老子毙了你!”叶队长暴戾地骂着上去一脚将那人连人带椅给踢翻了:“给我打!打!”叶队长气急败坏地疯叫。
  几个打手一拥而上,却被聂士雄沉声喝住了,他严厉地说:“这个人活着对我们更重要!”
  这些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警备队的人进来向聂士雄低语了几句,聂士雄倏地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匆匆对他们说:“都歇一歇,明天再审。”然后急急地离去了。

                  6

  聂士雄冲进自己居住的套院,见院里莫名其妙地晒满了自己的冬装,他看见那个妈子在客厅窗前探了下脑袋,一见到他匆匆的身影便倏地缩了回去。
  他阴沉着面孔闯进书房,见窄窄的床前围着囡囡、聂太太和那个熟悉的军医,他们一看见他便神色惶惶地往两边让,让他看见了脸色灰白闭目躺在床上的弦儿。他站在床前望着面如死灰的弦儿,觉得一阵心悸,冷若寒霜的目光扫向聂太太:“她怎么了?”
  聂太太煞白着面孔说不出一句话。
  “她流产了。”那个军医回答了聂士雄的问话。
  “什么?”聂士雄困惑地问。
  “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那个军医平静地对他说。
  聂士雄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面前的一切,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聂太太,脸色铁青着问:“怎么会这样?”
  聂太太的身子不由颤了一下,嗫嚅着:“我,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我……”聂太太忽然捂着脸低声哭泣起来。
  “她让太太晒你的冬衣。”囡囡插话道。
  “你让她干这个!”聂士雄对聂太太吼道:“你有那么多下人,却让她干这个!”
  “我……”聂太太想辩解什么,却被他眼里的寒气逼得垂下了头。
  “你杀了我的孩子!”聂士雄牙缝里冷冷出一句话。
  聂太太猛地打了个激灵,呆愕了好一会哭着跑了出去、
  聂士雄的吼声同时把弦儿惊醒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聂士雄迅速地回转身痛惜地俯望着她,她眼里的惊惶哀伤像利剑一样刺进他的心脏。她像个可怜的孩子向他伸出求助的双手:“士雄呀……”她悲戚地呼唤道,晶亮的泪水飞迸而出。聂士雄伸出双手迎住她的双手,将脸怜惜地贴到她湿漉漉的脸上柔声安慰她:“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军医招呼正发愣的囡囡退出了书房。
  两天后弦儿下了床走出书房,就像聂士雄保证的那样“一切都过去了。”聂太太带着她的仆从和她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回了省城。她又重新成为这个院子的女主人。聂士雄不在家的时候她独自待在书房内研字、画画,有时候静静地坐在古柏树下看书,或者让思绪将过去的日子一幕幕地重现。
  夜里她只要一睡着便会坠入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境中,惊醒时摸到身边的聂士雄,她紊乱的心律才会平静下来。有天夜里她忽然听到隐隐的枪声,她最初以为自己梦中又回到了城外那夜恐怖的情景中,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很快肯定枪声是前街传过来的。她惶惶地推了推聂士雄:“枪声!”聂士雄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又做梦了?”
  “不是梦,是前面传过来的!”弦儿恐惧地说。
  聂士雄怔了怔,很快也听到了枪声,枪声渐渐密集起来,聂士雄倏地坐起来,一边急急地穿衣服一边吩咐她:“待在屋里别动,我去看看。”
  “你不要去!”弦儿惊恐地抓住她的胳膊:“外面太危险了。”
  “我是县长!”聂士雄说:“我要怕事别人怎么办?”
  弦儿不知所措地松了聂士雄的胳膊,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跑了出去,接着院外响起他喊警卫排的声音。院里一阵嘈杂很快又复为平静,而前面的枪声却越来越激烈。直到天色将明枪声才渐渐稀疏下去,然后便消失殆尽。
  早晨弦儿才弄明白昨晚发生的事情。赤卫队偷袭警卫队想劫走关押在那里的一个重要人犯,被值班的队员发现后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被陷的赤卫队不但没救着人,差点连自己的脚也拔不出来,最后扔下五具尸体撤离了。那五具尸体被挂在城门垛上,第二天夜晚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守城门的兵们夜里既没有听到动静,也没有看到人影。据说黎明前两个老兵聚在一起喝酒,一个说没有下酒菜,另一个就开玩笑:“去上面割一块肉吧,可惜你没这胆量。”那个兵自称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两人打起赌来,那个兵便晃悠悠地上了城墙,向那五具在风中晃荡的黑影摸过去,到了跟前用一只长抓钩一抓时才觉得有些异样,心想这死人怎么这么轻?又用抓钩捅另外几具都是轻飘飘的,便惊愕地大叫起来,别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举着火把跑过来,才发现五具死尸已经被人换成了五个穿着同样破烂衣服的草人。
  就在城墙上发生这个悬案之后,弦儿看见院里突然多出了许多穿军衣的兵。早晨她站在古柏树下,看见那个熟悉的军医走进那间有铁栅栏门的临时马厩,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那里面被迫待过半日,不同的是铁栅栏内又多了扇镶铁皮的木门,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好半天军医才走出来,对刚走进院的聂士雄说:“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也说不准能不能活过来!”
  “一定要让他活过来!”聂士雄阴着脸不客商量地说。
  “尽力救吧。”军医说,“给他身下铺条褥子,白天抬出来晒晒太阳。”
  弦儿这才明白,那间临时马厩里已经关押了犯人,她猜测关押的人可能就是那个赤卫队想救走的重要人物。她知道他转移到这里要比在警备队安全多了,这里稍微有些动静,前面的警备队,后面的驻军都可以前后接应。
  中午弦儿躺在古柏树下的躺椅里慵懒地看一本线装闲书,她看见四个兵用一床褥子将一个几乎赤裸的男人抬到院中太阳下,她好奇地将目光投了过去,那男人遍体的创伤让她心惊肉跳,他长长的躯体呈“大”字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看见军医用酒精棉专注地给他擦拭创口,她一定会认为他已经死去了。她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具躯体看书,便匆匆地躲进了屋。在屋里她坐立不安,做什么都心绪不宁,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窥视。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伤痕累累黑黝黝的躯体展现在和熙的阳光下,一群肥硕的苍蝇在他头顶上盘旋着在他的创口上爬动,直到太阳西沉把他抬进去的时候,他始终都没有动一动,弦儿不相信他还能活过来。

                  7

  这天早晨县政府门前贴出一张告示,宣布判处一名代号叫“老树”的共匪死刑。接着冲出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后面是一辆马拉囚车,囚车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人,这人高高瘦瘦的个子,脑袋耷在胸前已经奄奄一息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硬纸牌,上面写着“共匪老树”,并且用鲜血在“老树”二字上上打了叉。囚车后面同样跟着上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备队士兵。
  囚车慢悠悠地经过大街小巷一直驰向城外,死刑犯人的鲜血嘀嘀嗒嗒地撒了一路,两边围观的人群人山人海,但却出奇地宁静。人们默默地注视着囚车越走越远。有好事的人一直跟到城外,远远地看见一排士兵打死了那个死刑犯人,并且掩埋在一个荒坡下。
  直到第五天,弦儿才意外地发现躺在阳光下的活死人脑袋动了动,她在窗后屏声静气紧张地盯着他,他却又像死了一样许久不动一下。一个士兵拿着一个喂婴儿的奶瓶走到他的跟前,一只腿跪在他的脑袋前,另一只腿蹲着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将手中的奶瓶倒立着塞进他的嘴里。他依旧一动不动,乳白的奶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士兵无奈地回头张望,树荫下、屋檐下坐着十几个百无聊赖的士兵,有一个站起来折了一根细树枝走过来,他将树枝折成两根筷子般粗细的形状,也单腿跪在活死人头前,用两根细棍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嘴,另一个急忙将奶嘴塞了他的嘴,但他的嘴却不知道嚅动、吮吸,奶水虽然灌进了他的口腔,但依旧顺着嘴角往外淌,他已经失去了生的意识。两个士兵颓丧地站起来放弃了努力。下午军医照旧来给他注射一瓶葡萄糖。
  第六天中午士兵们围着他折腾了一番依旧未使他吸进一点儿奶水。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地嘀咕:“妈的,别瞎折腾了,他活不了啦!”
  这个时候聂士雄正伫立在古柏树下,他阴冷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活尸”,脸上的神情却颓丧而又烦躁。士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鼓,更让他心烦意乱。
  禁备森严的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聂士雄不禁蹙起眉,扭头张望。他看见他那军装笔挺,英姿勃勃的小舅子被卫兵挡在了院门前。
  一个卫兵严肃地说:“县长有令,任何外人都不许进去!”
  耿副团长满脸怒容地喝道:“我是外人吗?”说着扬起手给那个卫兵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接着又骂道:“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难道县长娶了新太太就不认我这亲戚了。”
  那个卫兵委屈地捂着脸还想说什么,
  “让他进来吧!”聂士雄大声吩咐道。他心明如灯,知道耿副团长在指桑骂槐,心绪烦乱,不知道又有什么麻烦事情来了。半个月前就是耿副团长亲自把他姐姐送回省城的,岳父家是名门望族,一大家子人全不是省油的灯,不知道她家会做出什么反应。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忧虑地等待着小耿子归来。
  耿副团长一脸愠色地走了进来。
  “内弟,回来了?”聂士雄故意亲热地迎了上去。
  “姐夫,你还认我这个内弟?”耿副团长说话时脸上的神情缓和多了。
  “哪里话!”聂士雄讨好道:“这些年我们既是兄弟又是朋友,我希望将来也是……”
  “那你手下的人怎会这样?”耿副团长说:“从前你这个地方就跟我的公寓一样,有谁敢对我如此不敬?”
  “他们可不是冲着你来的。”聂士雄解释道:“有特殊情况,你刚回来还不知道。”
  耿副团长有些诧异地四下环视了一圈,似乎这才感觉到异样。同时他也看到了躺在阳光下的“活尸”。也许是由于职业的敏感,他马上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聂士雄走进了上房。
  耿副团长进院的时候,弦儿一直站在书房的窗后窥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一直对耿副团长有着一种莫明的牵挂。当耿副团长的目光触到那具“活尸”时,弦儿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朦朦胧胧让她说不清,但是她敏锐的心灵好似感受到了他内心的震颤,他的眼里有束奇异的光芒如流星般稍纵即逝,快得让任何人都无法捕捉到。但是她却真实地感觉到了。她一脸的迷茫,不知道“活尸”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内心的震颤。
  上房里不时传出聂士雄和耿副团长的说话声,他们说得全是家事。看样子耿副团长的母亲对聂士雄的“荒唐行为”动了真怒,但是耿副团长的父亲却表示“理解聂士雄的行为”。
  弦儿一直注意倾听着,却始终没有听到小耿子提起那具“活尸”。她很奇怪,耿副团长为什么不说这件事,但是弦儿相信自己那瞬间的感觉。
  聂士雄每日都阴郁地站在这“活死人”面前沉默老半天,然而每过一日,他的希望便渺茫一层,神情更加阴冷一分。他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一个敌人活下去,这种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折磨得他几乎心力弹尽。
  弦儿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我要救活他!不仅仅是因为聂士雄强烈地期望,她知道他需要他活下去,佩服他没被折磨成如此模样竟然毫不屈服,这是怎样的意志啊!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被摧毁的血肉之躯?她总是困惑地望着那在阳光下的躯体,她望见了聂士雄那无奈又无望的神情。她轻盈地走出去站在聂士雄身后轻声说:“让我试试看。”
  聂士雄愕然地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探询着,似乎想揭示她内心真实的心迹。她宁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你需要他活下去是吗?”聂士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弦儿俯身观望地上的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面对他,他体无完肤的躯体再一次震撼了她的心灵。这个男人面孔上也是道道鞭痕,双目紧闭,失血的嘴唇紧闭着,鼻孔和胸口一动不动,看不出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弦儿好似嗅到了文家麦甜麦粥的香甜气息,记起自己濒临死亡时就是它唤起了自己的生命意识的。她先吩咐囡囡去厨房用麦粒、糖块微火慢慢熬粥,然后跪坐在这个活死人的脚下,用酒精棉轻柔地擦拭他的脚心。早在“红唇园”时她就知晓男人的每一个敏感区域。她长时间一下又一下地耐心地擦拭着他的脚心,除了偶尔换一换酒精棉,不换别的花样。那些原本好奇地围拢过来观看的士兵们又无聊地坐回了原处,连聂士雄也失去了耐性而去了县府办公处。弦儿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脚心,慢慢地擦拭着……擦拭着……忽然弦儿清晰地看到他脚心的肌肉轻微弹跳了一下,她心里一阵惊喜,便更加自信了。她依旧耐着性子缓慢而又轻柔地交替在他两只脚心擦拭着,直到她看见他的脚动了动才移动地方,接着擦拭他的两只手心和他的大腿内侧。囡囡捧着滚烫的甜麦粥过来了,弦儿示意她将碗放在他头边的地上,让甜麦粥的香甜气息慢慢向四周漾漫着。她又转移到他双乳的下侧擦拭起来,她刺激他的这些敏感区域,使它们活跃起来,激起他的生命之火。甜麦粥渐渐凉去时弦儿看见奇迹出现了,活死人的嘴角很轻微地抽动了几下。她连忙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在他苍白枯竭的嘴唇上滑动着,滑动着,他的嘴唇慢慢地启开了,迷茫而本能地噙住了她的手指,象个婴孩一样吮吸着。她胜利地露出了微笑,将自己的手指果断地取了出来。当她将一小勺甜麦粥贴在他嘴唇时,他贪婪地噙住了勺子,直到他的舌头,口腔触到了甜麦粥才放弃了勺子而本能地吸下了粥。
  “他吃东西了!”囡囡惊奇地嚷着。
  那些士兵们又纷纷围了过来,望着弦儿一小勺一小勺地给他喂粥,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吃惊地瞪着眼睛,有几个士兵的嘴巴也是张着的,并且随着他嘴巴的动作也嚅动着,在他们所有人的记忆中谁也没有如此关注过某个人的吸粥过程。
  下午军医照例来给活死人注射葡萄糖时,他看见他依旧闭着眼睛却咽下了弦儿手里最后一勺甜麦粥,他吃惊地说,“奇迹!”

  第二天中午那些兵们照例将那个人抬到阳光下,弦儿端着一碗甜麦粥刚走到她的面前,他的眼睛就倏地睁开了。他困惑地望着弦儿的面孔,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眼里的眸子游移着,好象在苦思瞑想着什么……
  弦儿努起嘴吹了吹勺里冒着热气的甜麦粥,然后轻轻地喂进他的嘴里,他吸进了甜麦粥,眼里的疑惑却忽然消失了,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弦儿怔了任,蓦地觉得这个笑容似曾相识,她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也曾这样对她笑过。她一时想不起来,却机械地仍在一下一下地喂着他。当她喂完最后一勺站起来时,他的眼里露出一抹遗憾。弦儿走到古柏树下时,禁不住又回头张望,她的目光触到了他半裸的伤痕累累黑黝黝的肌肤,一道灵光迅速地从她的脑中闪过,她慌乱地收回目光,她知道他是谁了,她曾听管子亲昵地叫他“黑娃子”。
  自从认出这个人就是管子儿时的伙伴“黑娃子”后,弦儿再也没有走到他的面前。但她依旧每日两次将一大碗甜麦粥交给那些士兵。后来她在窗后看见黑娃子四肢能动了,在士兵的搀扶下,还能在院里艰难地走动十余步。有时候聂士雄跟他相对坐在阳光下目光彼此对峙着,偶尔交换一两句针尖对麦芒式的对话。弦儿可以看出来聂士雄极力想攻下他这个堡垒,但黑娃子却是个水泼不进、刀枪不入的顽石。有一天下午,士兵们将黑娃子重新押进马厩时,聂士雄阴冷着面孔对他们说:“好了,以后不用给他放风了,他已经具备继续顽抗下去的能力了!”
  黑娃子回头嘲弄地对聂士雄说:“黔驴技穷了。”
  聂士雄冷哼一声扭头走开。

                  8

  自从弦儿流产恢复体力后,邵太太曾无数次地邀请她过去聚会都被她推脱了。黑娃子重新封闭起来后,弦儿的日子过得越发百无聊赖。天渐渐冷了起来,树上的叶子在风中完全脱落,天地间重新变成一年一度的灰褐世界。
  邵太太又要回省城探亲了。弦儿这些日子闲时精工绣了两双睡鞋,她想托邵太太转送给在省城的聂太太。有时候想起这个对自己很冷漠的女人,她心里只有深深的歉意而不是怨恨。
  弦儿和囡囡由县府大院小侧门出来,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街,拐过街后面就是驻军大院。
  街上很冷清,只有几个零零星垦的摊贩,少许的行人在街上匆匆走着。有四个看样子正在休假的士兵咋咋唬唬地在一个小笼包子摊子前吃包子。因为这条街毗邻县府驻军,所以显得比较僻静,忽然迎面走来一位手挎竹篮的大嫂,走到她们面前时,站住对弦儿说:“嫫婆不肯见你。”
  “嫫婆!”弦儿惊愕地说,“嫫婆在哪?她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生病了,住在我那。”慈眉善目,衣着简洁的大嫂说,“她没钱治病,却不肯让我来找你。”
  “嫫婆就是这样的怪脾气!”弦儿跺了跺脚,又急急地问:“她在哪?病得重不重?”
  “你跟我来吧。”大嫂忧虑地说:“你好好劝劝她,她连药都不肯吃。”边说边往街对面走。
  弦儿焦急地跟在她的身后,心里一个劲地埋怨嫫婆。她知道聂士雄曾让人在大街小巷贴了许多寻找嫫婆的告示,却始终没有找到她。她们进了一间药铺,又从药铺的后门出去,弦儿发现药铺后面是一条小巷,小巷曲里拐弯。
  “嫫婆到底在哪?”敏感的弦儿隐隐感到了某种不安。
  “就在前面。”那大嫂和蔼地对她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前方。
  弦儿硬着头皮跟她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小独院前时,弦儿蓦地回头看见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穿短衣的汉子,她的脸倏地吓白,“噢”地一声惊叫,还没等她拔腿跑起来,那大嫂就迅速地把她推进了小院,同时那两个汉子也冲上来将发愣的囡囡也推了进去。
  “你们干什么?”弦儿吃惊地问。
  “聂太太,别紧张。”那个大嫂报歉地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是你一个熟人想见见你。”
  “谁?”弦儿惊愕地问,“嫫婆吗?”
  “见了你就知道了。”那大嫂笑了笑,并客气地做了个请弦儿进屋的动作。
  弦儿望了眼身后那两条威武的汉子,只得跟那大嫂往屋里走,囡囡急忙跟上去却被那两个汉子拦住了。
  “太太!”囡囡吓哭了。
  弦儿回头望望囡囡,又惊惧地望望那两个汉子。
  “让她在这待一会儿,我们不会伤害她的。”那大嫂安慰道,“等会你回去时再带她走。”
  弦儿只得独自跟着那大嫂继续往屋里走,身后响着囡囡压抑着的哭泣声。她们进了屋,弦儿发现这屋里还有个后门,穿过后门,又是一个院子。院里很静寂,打扫得干干净净,两厢的门窗也擦得洁洁净净。她们进了上房,一个男人连忙从椅上站起来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聂太太,让您受惊了。”
  弦儿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竟是董老大,剧烈跳动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她的神情立刻宰了下来,“董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大,但明显地带着恼意。
  “聂太太您别生气,我只是想跟您说些话。”董老大连忙说,“我没有一点恶意。”
  “想说话你不知道我的家门吗?”弦儿依旧寒着面孔:“是不是怕我把你的底细揭出来?”
  “聂太太如果存心这样的话,我董老大的命恐怕早就没了。”董老大笑道,“我知道聂太太是个心底善良的人。”
  这时院里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深灰色长袍戴礼帽的高个男子匆匆地走了进来,边摘头上的礼帽边急急地问,“那婆娘弄来没有?”抬头望见站在屋里的弦儿便愣住了。
  弦儿一见到他眼睛倏地一亮,但瞬间神情又冷了下去。
  “弦儿!”那男子惊喜地唤道,他的目光触到她冷若冰霜的目光时,惊喜的笑颜僵在脸上,尴尬地嗫嚅着:“你,你……”
  “她就是你进凤凰山查找的那个女子?”董老大碰了碰男子问。
  那男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聂太太,原来您还是我们管队长的老朋友呀!”董老大高兴地说,“既然都是熟人,坐下来叙叙旧。”
  “我不认识他,跟他也没话可说。”弦儿说着就往外走。
  “弦儿,我知道你恼我。”管队长急忙伸手拦在门上:“可你也得让我说话呀。”
  “谁要听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说鬼话!”弦儿愤愤地说。
  董老大调皮地在弦儿身后冲管队长吐了吐舌头,然后又冲那个发愣的大嫂使个眼色,俩人便往门外走,董老大走过管队长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那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便隐然含笑地出去了。
  “你怎么跟了反动县长!”管队长突然愤恨地说。
  “我除了嫁男人还能做什么?”弦儿也是一脸的愤恨,“他可比你好多了。”
  管队长怔怔地望了望她颓丧地坐到一张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凝视着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总是失去机会,但我却从没有欺骗过你。”管队长诚挚地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在设想着把你弄下山,其实做这事对我来说也是很容易的事。可是那时候,我想把队伍拉下山寨去参加北伐,由于比弟兄们反水下山事情却要复杂的多。好不容易准备就绪,我原打算先把你弄下山,趁楚爷查找你的时候再将队伍拉走,谁知一个小头目那天晚上突然作乱,他带着几个死党要跑出去向楚爷通风报信,适好被我及时发现干脆毙了他们,连夜将人马带走了。后来我又去找过你,才知道楚爷、牛二爷都死了,谁也不知你的去向。”
  弦儿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也宁静下来,她凝视着这个她曾爱过,也曾为之疯狂过的男人,岁月风尘将他的面孔磨砺得更加棱角分明,看上去比过去更加坚毅、沉稳;她站在他的面前可以看到他头顶上一道小指般粗细的疤痕贯穿整个脑袋,发红的疤痕上没有了头发,两边的头发遮隐着疤痕若隐若现,她禁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那道伤疤。
  管队长轻轻推开了她那只手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一颗子弹擦破了头皮。”
  “你也是‘赤匪’?”弦儿眼里闪出惶惶的神情。她想起黑娃子身上的累累伤痕,想起城门垛上挂着的尸体,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什么‘赤匪’!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赤卫队,是为穷老百姓打天下的。”管队长说。
  “县府悬赏一千块大洋缉拿的赤卫队长就是你?”弦儿惊愕地问。
  “我的脑袋不值这么多钱?”管队长转动着脖子笑问道。
  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弦儿着恼,她悻悻地说:“我就去领这赏钱,那时候看你还笑!”
  “你连董老大都没告发,更何况我呢。”管队长微笑道。
  “你以为你是谁!”弦儿赌气地将脸扭向一边狠狠地说:“真应该让你看看你那伙伴的模样!”
  “你见到他了?”管队长倏地站起来,抓紧她的双手迫切地问,“他真的还活着?我们找你来,就是需要你的帮助。”
  弦儿脑中倏地闪过聂士雄的脸,便淡淡地说,“你说黑娃子吧?他不是已经被枪毙了嘛。”
  “你别瞒我了,我们已经得到情报,黑娃子并没有死,他就关在你们的小院里!”管队长急急地说。
  弦儿一惊,脑中迅捷地闪出耿副团长那日在院中见到“活尸”时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一束流星稍纵即逝,她真实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颤栗。是他把这个讯息传递给赤卫队的吗?她迷茫地问:“谁告诉你们的?”
  管队长朗声一笑:“每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人,都会帮助我们,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我们的力量!因为真理在我们这一边!”
  弦儿懵懵懂懂地望着一脸激情的管队长。
  “弦儿,请你告诉我们黑娃子的具体情况吧。”管队长迫切地说。
  “我不知道!”弦儿慌慌地说,并且使劲抽自己的手,但怎么也抽不脱。
  “他留在敌人手里,他们迟早会杀了他的。弦儿,我们俩不仅仅是同志间的情谊,我们还是亲同手足一样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敌人手里,你帮帮我吧!”管队长紧盯着弦儿说。
  “你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弦儿突然难过地哭了起来。
  董老大和那大嫂在院中听到弦儿骤然响起的哭声,慌忙走了进来,用问询的目光望着管队长。
  管队长挂着手,望着哭泣的弦儿不知所措地说:“她见过他了,可是不肯说。”
  董老大走到弦儿面前望着她,他知道她心里的矛盾。沉吟片刻说:“聂太太,我知道你心里的难处,你也不了解我们的事业,但是我却知道你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你既然已经见过他了,一定知道他危险的处境吧。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搭救他,一个优秀的活生生的人就会被他们害死!”
  弦儿的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黑娃子那触目惊心的躯体便在眼前晃了起来,她一直就不希望他死,她虽然不了解他们的事业和他们的信念,但她钦佩他那种宁死不屈的精神,她停止哭泣,抬起泪眼望着管队长。
  “我们只要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和具体方位就行了。”管队长焦虑地紧盯着她。
  弦儿垂下头咬了咬嘴唇,许久仰起头对董老大说:“他关在我们住的那个院子左厢临时马厩里,两边都住着守兵,那间房子在正中间,房顶被古柏树枝盖满了。”
  管队长黑多白少的眼睛忽地睁圆了,连忙问:“他身体怎么样?”
  “可以走路了,但是走不快。”弦儿说。
  “聂太太,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帮了我们大忙!”董老大感激地说。
  弦儿拭了拭泪眼站起来轻声问董老大,“我可以走了吗?”
  “聂太太,您请便吧。”董老大客气地说。
  弦儿走到门前却被管队长突然叫住了,她回过头平静地望着他。
  管队长扫了眼身边的董老大和大嫂,还是毅然走到她的面前深情地盯着她问:“等救出黑娃子后,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山里吗2”弦儿问。
  管队长点了点头。
  “我害怕,我会给你添麻烦的。”弦儿认真地说。
  管队长失望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弦儿转身往外走,那个大嫂将她送了出来,正焦灼地向里面探头探脑的囡囡惊喜地叫:“太太,你没事吧。”
  弦儿摇了摇头。
  “聂太太,你要找的那个嫫婆,我们一定想办法给你找到。”那位大嫂诚肯地对弦儿说。
  弦儿只感激地对她点点头,便和囡囡走出小院,到了小巷口,囡囡回头张望见没人跟上来便诧异地问:“太太,是你的熟人要见你吗?”
  弦儿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是我过去的男人。”
  囡囡愣了愣又恍然大悟地说:“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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