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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和妈妈理论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临了,大街小巷里尽是置办年货的人。算了算乐乐爸大年三十那天正好是休班,我对乐乐爸说:“今年回你家过年吧。”
  乐乐爸看着我说:“咋想起来的?”
  是呀,咋想起来的,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没去婆婆家过过一个春节,婆婆也从来没叫过我们,只是乐乐每年都由她爸在年前时就送去,顺便带些钱或者吃的东西,尽尽孝道。我喜欢清静,过年我从来不去串门,正月初一至初五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便是我闲情逸致读书写作的好时间。可这个春节,我也想改变、下消磨时间的方式了,想去婆婆家,大概因为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心情特别好,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成就感,其实在别人面前我是不值得去炫耀的,不就是一个千辛万苦的女人写了一本书吗!可是在乐乐奶奶面前,我是要昂首挺立一次的,因为乐乐奶奶从眼睛的夹缝里看了我许多年。乐乐很小的时候就瞪着亮亮的小眼睛对我说:“我奶奶不喜欢你。”
  乐乐绝不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是孩童用眼睛观察,用心体会出来的。
  我对乐乐说:“她是瞧不起我。不过有一天,我会让她睁开双眼看我的。”
  这一天好像随着这部书的诞生来临了。乐乐对着她爸说:“这回得让你妈对我妈刮目相看了。”
  我说:“就是。”
  乐乐爸说:“真没水平。”
  我说:“针对没水平的人就得没水平,想起遭到你妈那些白眼,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委屈。”
  乐乐说:“就是。”
  乐乐一副比我还气愤的样子,我知道我不应该让乐乐有如此敌意。乐乐嘴上这样说,心里会不会想,做什么事都那样豁达和知书达理的妈妈怎么对待婆婆就这样的小心眼。可是我就是从小心眼中走不出来。
  不管怎样,这个年,我是要回去过的,也许听到两句顺耳的话,看见一张好看的脸,一切也就淡忘了。她毕竟是乐乐爸的亲妈,我也想这一次不计前嫌做一回乖儿媳。我开始准备年货,拿一只肥肥的羊腿,挑一块最好的牛肉,带鱼拣宽的,鲤鱼拣大的,酒是最好的,烟是最上档次的,把单位分的东西拿得差不多了。然后我嘱咐乐乐爸:“就说是买的,要说是分的,你妈就觉得咱们没花钱,也许还是吃剩下的呢。”狗肉贴不到羊身上,这些话我已经领教过了。
  年三十的早晨,我们一家三口穿着一新,坐火车去了乐乐的奶奶家。
  一进门,再心有蒂芥,也得装出笑来叫一声“妈”。
  “妈”看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上也自然挂着笑说:“你咋来了?”
  这一句话问的我大瞪眼倒憋气。是呀,我从来没回来过年,今年是不是吃错药神经有了问题,我没有好气地说:“送东西来了。”
  乐乐爸打圆场,说:“好不容易碰着年三十休息。”我咽了口气,掀开这一页吧。乐乐看看我,捏了一下我冰凉的手指,我的心才泛起一点活气,反正就一天,看在乐乐和乐乐爸的分上就忍了吧。我也的确不想让乐乐看到我和她奶奶吵架。受伤的心还在滴血,却又在团圆饭之前被乐乐奶奶撒了一把盐。
  吃饭之前,乐乐奶奶先把两个孙子叫到后屋里,然后又把两个孙女叫到后屋里。乐乐出来,我用眼光询问乐乐。乐乐在我耳旁轻声说:“我奶奶给的压岁钱,和小妹一样,三十块。”
  小妹是乐乐四叔家的。
  乐乐二叔的男孩看乐乐趴在我左耳边说话,他也学着样子趴在我的右耳边说:“大妈,我奶奶给我压岁钱了,五十块钱呢,给小弟的也是五十块。”
  小弟是乐乐三叔家的。
  这个只有十岁的男孩绝不是有意识要泄密,况且他也不会把三十元说成五十元。两只耳朵听到的是两个实质性的数字,本来就一腔怒火的我,再也不能压抑了。我把乐乐叫到小屋说:“你奶奶在给压岁钱的问题上重男轻女,你觉得公平吗?”
  乐乐说:“不公平。”
  “你不主持公道吗?”
  “主持。”
  “你应该明白,妈妈不是争二十元钱,是争的平等,我得和她理论理论。”
  乐乐想了一下说:“你还是不要理论,本来你和我奶奶不合,吵起来不好看,再说我两个婶婶不明白这里面的事,也会觉得你太小心眼,你替我四婶出了气,她也不敢站出来帮你说话。让我来处理吧。”
  乐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好像是地壳下运动了多少年的岩浆,终于热到一定的温度,就要喷出地面了。也好,爆发一次大革命,总会推动事物来一次大变革。可我没有把握乐乐会将事情处理成什么样子,这可和她处理班里的事有极大的区别。管她呢,不行还有我呢,这是能摆到桌面上讲的事为啥不讲。
  菜都上齐了,老少爷们婆婆媳妇娃娃都坐下了,酒杯里的酒都斟满了。婆婆是很有身份人家出来的,礼数多得很。儿子先依次给婆婆和公公敬酒,说一声“过年好!”然后是媳妇依次敬酒,也说一声“过年好!”最后是孙子孙女,乐乐排行老大,乐乐端起了酒杯。不论平时穿的多素雅,过年我都执意让乐乐穿得鲜亮点,水红的毛衣将乐乐的小脸衬托得红扑扑的。乐乐说:“爷爷,奶奶,过年好。”
  乐乐奶奶说:“看我孙女长得多漂亮,像我们家的人。”
  我心里恨恨地说:你总是不忘贬低我。再像你家的人,也是我生的;不像你家的人,你会容忍到今天?早就去做亲子鉴定了。
  乐乐接过空杯放下说:“爷爷,奶奶,今天是过大年,合家团聚都应该高兴,我已经十六岁多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好像第一次回来过年。我不想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从不回来过年,我只想问一句,男孩和女孩平等不平等?”
  “平等,怎么就不平等。”
  乐乐的爷爷和奶奶一本正经地说。
  “在我们家就不平等。”
  “怎么不平等?”
  “今天的压岁钱就不平等,奶奶为什么给我和小妹三十块,给两个弟弟是五十块?”
  乐乐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孙女的质问。乐乐爷爷恼怒地看了乐乐奶奶一眼,忙说:“一会儿爷爷给补上。”
  乐乐说:“我又不是争二十块钱,我是觉得奶奶不应该这样做,孙子孙女不都是姓你家的姓,为什么要两层待遇。”
  乐乐爸说乐乐:“你还有完没完。”
  “没完。奶奶,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孙女,就让我把话说完。”
  “说吧,说吧,”乐乐奶奶很大度的样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伶牙利齿。”
  “其实,你少给我二十块钱,根本不是因为我是女孩,而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妈!”
  “我怎么不喜欢你妈?”
  “喜欢不喜欢我妈,大家都心里清楚。你可以不喜欢我妈,但你不能鄙视我妈,她容天下人所不容,忍天下人所不忍,她也是要受人尊重的。你问问我爸,我妈是不是让他很自豪,也让我自豪。”
  乐乐说到这,乐乐爸就哭了,说:“反正你们有些事做得太不公平了。你想偏谁你背后偏,这明着是让我不好做人。”
  乐乐奶奶一看这种情形就说:“平时他们两家常常来帮我干活,不就是趁机补偿一下嘛。”
  乐乐爸说:“你什么时候不能补偿。”
  乐乐和乐乐爸的话让我的气消了一些,但我不想当和事佬,我只想说一句想说的话:“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正像一首歌里唱的,‘其实最伤心的是我’。”
  乐乐奶奶一看我开口讲话了,就站起来翻了脸说:“一家三口算计好了来气我不是?我的钱,我想给谁多少就给多少。滚,都给我滚,以后别回来!”然后乐乐奶奶走到厨房,把我们带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从冰箱里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我和乐乐不顾别人的劝阻,穿好衣服,就“滚”了出来。街上没有人,正是万家灯火吃团圆饭的时候,但我不觉得孤单,有乐乐和我在一起。这个点没有返回的火车,我和乐乐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招待所,要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大彩电,可以看春节晚会。不一会儿,乐乐爸也来到了招待所,怀里还抱着奶奶扔出来的东西。我说你还真的拿回来,乐乐爸说,家里不要嘛。我清点了一下,少一只肥羊腿,我说:“问你妈要去。”
  乐乐说:“就是,问你妈要去。”
  乐乐爸说:“行了!少给二十就少给二十,看大过年的这叫啥事!”
  乐乐也不吭声了。
  我问乐乐:“后悔不?”
  乐乐表情很复杂地摇了摇头。
  初一一早,我们就返了口来。我尽量想让他们爷俩高兴一些,但都彼此心照不宣,没法快乐起来。初一的下午,乐乐将一封信放在我的桌上。

  妈妈:
  春节快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昨晚是胜利者,你是不是觉得我能替你呜不平你很开心?妈妈,其实我觉得我们昨天晚上大没有风度,尤其是有损您的风度。这么多年你都宽容了,忍了,你的书也堂而皇之摆在了我奶奶家的书架上,你的所为不是每一个女性都能做到的。我想,即使我奶奶表面对你仍不屑一顾,但她内心也是佩服你的。你何必让所有得罪过你的人都把忏悔写在脸上呢?不会的,妈妈,尽管你把报复表现得多么艺术,也有人不买你的账。我真想不通,你可以原谅任何一个伤害过你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的奶奶?你没看见她的背更驼了,她的头发没有几根黑发了。妈妈,我不评价奶奶对你的成见与偏见有多根深蒂固,面对一个土埋多半截子的老人,你就不能再宽容一些吗?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后悔了,我永远坚持真理,主持公道。但谁是谁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大年三十那样去做。妈妈,你说对吗?你让我很为难,一边是我的亲娘,一边是我的亲奶奶。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倾向于娘,因为娘真的挺优秀的。奶奶老眼昏花看不清了,记忆里也总是从前的那个出身卑微的丑小鸭。你这样想烦恼不就少了吗?
  好了,过去就过去了,正像叶倩文唱的歌中的一句:“人生短短何必计较大多。”

                               乐乐
                              虎年初一

  我真不知该怎样评价这封乐乐用心良苦的信,我也认真反省了一番,很自责也很惭愧。我对乐乐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初三,乐乐奶奶打来电话解释了一番。
  初五,乐乐爸决定带乐乐再去一次奶奶家,乐乐问我:“让不让去?”
  我说:“让去,她是你奶奶,亲情割不断,但不能要补给你的二十元钱,咱不是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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