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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刘庆年和许灵芬的婚事,李秀玲压根儿就不赞成,她的二儿子和她的大儿子不一样,无论从哪方面看,二儿子庆年在村里算得上出类拔粹的小伙子,更主要的是他有工作,是吃皇粮的,就凭这一点,什么样的大闺女搞不上?许灵芬是结过婚的人,少了半个耳朵半截手指,脸蛋子再好看,不也是个破货吗?最主要的,李秀玲认为许灵芬是个丧门星,刘家的灾难都是许灵芬带来的。从心里说,她宁愿再花几千块钱给二儿子刘庆年找个黄花大闺女,也不乐意让刘庆年娶许灵芬。可刘庆年自个儿不争气,和亲嫂子办下了那事,也活该命中注定有这么一码子事。李秀玲便认准了许灵芬是妖精,是迷人又害人的妖精。
  刘庆年和许灵芬出去另过,不光是把三间新平房给了他们,家里的东西都一分为二了,用许灵芬的话说,一根筷子也得掰两截,那样才叫公平。李秀玲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和刘兆兴还活得好好的,为啥就把祖上留下的、她和刘兆兴辛辛苦苦劳动来的财产让两个儿子给分了,表面上刘庆年是和刘贤年分家,实际上是在和当爹当妈的分家。庄稼人有句话:爷儿俩分家哪有你的?是说父子分家没有儿子的什么东西,可如今许灵芬却分走了刘家一半的财产,那妖精那骚货才来刘家几天,给刘家做了啥贡献,竟然与进了刘家门几十年的她有了同样的财产支配权!李秀玲想不通这件事情。突然有一天,她想到刘庆年和许灵芬结婚时她借了两床新被子给刘庆年,那两床被子是她李秀玲亲手缝的,用了好几斤棉花,被里被套都是新的。当初是让刘庆年拿去用,没说送给他,如今已经分了家,是谁的东西就该是谁的,不能便宜了那骚货,那狐狸精!得把那两床被子要回来!
  李秀玲把想法付诸了行动。走过老槐树下的那条街,她来到儿媳妇住的院子,院门虚掩着,她把门推开,走了进去,径直走到许灵芬和刘庆年住的屋子。不知是怕刘大年那屈死的鬼来找她算账还是图新鲜,许灵芬二次结婚后,就住在了刘庆年原来住的屋子,家俱也搬了过来。刘庆年去厂里上班了,屋子里只有许灵芬,她正斜躺在炕上看一本书。李秀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哪是过日子人家的闺女!哪有大白天在家里躺着看闲书的女人?享福享得有点过头了吧?许灵芬见李秀玲进了屋,有点奇怪,因为这老太婆很少到南院来。她放下手中的书,坐了起来。管李秀玲叫了声“你老”,问:“你老有啥事?”李秀玲倒也开门见山,跟许灵芬说她是来取回那两床被子的!许灵芬问哪两床被子,李秀玲说就是你和庆年结婚时庆年从北院抱过来的那两床被子。许灵芬闻听,觉得这事奇怪,没听说过当妈的送给儿子儿媳妇的结婚用的被还往回要的,这老太婆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既然你对我不客气,那也怪不着我对你不客气了。于是,许灵芬对李秀玲说:“这里没有你的被子!”李秀玲听许灵芬这么说,火便上来了,敢情这狐狸精要赖账呢!她强压着火跟许灵芬做了更明白的解释,说那两条被子是让刘庆年抱过来临时用的,没有送给他们,已经分了家,谁的东西就是谁的。许灵芬说你老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挨家挨户问一问,谁家把送给儿子儿媳妇结婚用的被子往回要的?李秀玲说那两床被不是送给你们的,是借给你们的。许灵芬说就算是借的,正经人家也不会有往回要被的这种事情吧!李秀玲听出许灵芬话中的意思是说她不正经!当婆婆的便受不了,心说我还没说你不正经呢,你反倒说我不正经!我李秀玲活了五十岁,没人敢说我不正经!你才不正经呢!跟自个儿的小叔子勾搭成奸,逼死了自个儿的丈夫,有你这么不正经的吗?你还红口白牙说别人不正经!李秀玲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骂了出来:“骚货!”许灵芬也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婆媳关系就不怎么的,今天,李秀玲来要本属于她和刘庆年的被子,更激起了许灵芬对李秀玲的厌恶,这会儿,听当婆婆的骂她骚货,也就顾不得长辈晚辈的身份了,来了个以牙还牙,指着李秀玲的鼻子骂:“你才是骚货呢!”李秀玲没想到儿媳妇会骂自己的骚货,气不打一处来,忘了许灵芬之所以成为骚货也有她二儿子刘庆年的一份“功劳”,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一个男人不够用,背着自个儿的男人养汉,世上哪有你这么浪的女人?”李秀玲的话戳到了许灵芬的心痛处,尽管她做下了那样的事情,但想想自个儿因此失去了半个耳朵半个手指,便从心里往外冒火,更何况她走到这一步也有你李秀玲的责任,要不是有你李秀玲,要不是你李秀玲让刘兆兴干,世上咋会有个刘大年?我许灵芬咋会嫁到刘家来?咋会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别人说什么我听不见,你是刘大年的妈,是刘庆年的妈,你有啥资格说我浪!许灵芬咬牙切齿地骂道:“啥叫浪?你不浪你咋知道啥叫浪?你让全世界的男人都弄。”李秀玲也不示弱,她没有多少文化,但骂粗话野话的本领不比有文化的许灵芬低,她颠着脚儿,用手指着许灵芬:“你让大驴大马弄!你是母驴!”婆媳俩就这么一声比一声高地对骂着。许灵芬急了,上前来推李秀玲:“这是我的屋子,你给我滚出去!”李秀玲见儿媳妇竟敢推她,心说真是反了天了,扬起手给了许灵芬一巴掌。许灵芬那吃得了这个亏!也扬起了手给了李秀玲一巴掌,婆媳俩便在几平方米的屋地上对打起来,你抓着我的头发,我拽着你的衣领。许灵芬毕竟年轻力壮,渐渐地占了上风,空不出手,就抬起脚,对着李秀玲的致命处狠踢,李秀玲吃了大亏,便出绝招,用带着污泥的手指甲狠抓许灵芬的脸……婆媳俩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左邻右舍,有人来劝架了,许灵芬突然意识到什么,挣脱了李秀玲,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时事造英雄,被人称为“混子”的牛大力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这辈子也能弄个官当当,虽然那官不大,在双岭大队只是第四把手,但他觉得他那个官挺威风,他可以在四类分子面前吆五喝六,可以想打哪个四类分子就打哪个四类分子,可以随便摸女四类分子的奶子,谁也不敢因为他摸了女四类分子的奶子当面说他流氓,否则他会让一个四类分子打另一个四类分子,不能用别的打,得用木棒,他给这种游戏起了个很有诱惑性的名字:棒子炖肉。不炖出肉味来不会命令打人的四类分子扔下手中的木棍。当然,在双岭大队,“混子”大叔可以专政的对象绝不仅限于四类分子,凡是犯在他手里的人,哪怕你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哪怕你只是随手从庄稼地里掰了一个棒子,让他知道了他也会给你点颜色瞧瞧。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消息传开后,“混子”曾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跟支部书记请示村里的四类分子拉到村西的沙河套里毙几个,也给上边看看,我们双岭大队是怎样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他的建议吓得大队党支部书记差点没把尿尿到裤子里,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后来,不知怎么“混子”跟支部书记提这个建议的事传了出去,好几个上了年岁的四类分子就真的把尿尿在了裤子里,后背发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
  “混子”每天拿十分工,但用不着去庄稼地干活儿,自从当上双岭大队的治保主任,他就每天到大队部上班了。不光是为了监督四类分子,还得预备着谁家兄弟反目婆媳争吵,找上门来叫他去解决矛盾。“混子”很乐意村子里有更多的兄弟反目有更多的婆媳不合,那样每天就会有更多的事情做,就有意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棍子”不信这一套,自打当上了双岭村的第四把手,还没有遇到他断不了的家务事呢!他说谁对谁就对,他说谁错谁就错!谁敢不服判,给你个坏分子的帽子戴!这庄稼人就是怪,明知道这“混子”就那么大的本事,可有了事情还得找他,谁让人家站在那个位置上呢!
  这一天“混子”在大队部听取女四类分子王家月的思想汇报。这是“混子”最喜欢干的工作。别看“混子”那么积极,阶级觉悟那么高,但村里村外的大姑娘们就是看不上他,让丢下三十往四十奔的“混子”忍受着性的煎熬。王家月虽已近四十,但没有生育过,打扮打扮还是好看。“混子”最喜欢听村里这惟一的女四类分子向他汇报思想,她那堕落的经历向“混子”讲了多少遍了,但“混子”还是嫌她汇报得不具体,总是要求她从灵魂深处寻找原因。十几年之前,村里实行了“共产主义”,各家各户做饭的锅都交到集体炼了钢铁,全村人集中到一起吃饭,刚与一位工人结婚不久的她被安排到集体食堂做饭,家里人吃不饱,她便把集体食堂的粮食偷到家里来,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把没有被抄走的饭锅找出来架在灶台上,熬上一小盆稀粥,公爹和小叔子小姑子每人吃上一碗,肚里有了食,睡觉就踏实了,第二天干活就有了精神。有道是纸里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终于有一天,她往内衣袋里装玉米粒时被食堂管理员当场抓住。食堂管理员四十多岁,家里有老婆孩子,但好沾花惹草,早就对年轻漂亮的她垂涎三尺,一直等待时机,时机终于来了,他跟她说别小看往内衣里装的这几把米,这是破坏大跃进、人民公社,破坏三面红旗的行为,让上面知道了,往轻里说关个十年八年,往重里说脑袋就得搬家!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她被管理员几句话说傻了,“扑通”一声给管理员跪下,管他叫“大叔”,说我也是一时的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大叔你可得救救我。管理员说要救你也不难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情,你拿公家粮食的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说大叔别说是一件事,一百件事我也依你。那时候偌大的食堂里就只剩下她和他俩人,他把门反锁上,把她抱到了食堂一角的柴草上……有了第一次之后,她便没有了羞耻之感,丈夫在千里之外,管理员正好可以满足她的生理需要。集体食堂的粮食越来越少,人们打回家去的粥越来越稀,人们便怀疑上了管理员和伙食员。那天晚上,管理员和她在柴草堆上干得正来劲儿时,反锁着的门被人踹开了,几个小伙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没来得及穿上裤子的她和他捉了起来。愤怒的人们从管理员和她的婆家搜出了不少的粮食,集体食堂散伙儿的前一天,他和她被公安局带走了,他被判了五年,她被判了两年,在监狱里表现不错,提前三个月被释放,却获得了“提前释放分子”的“光荣”称号。那工人与她离了婚。她又嫁了一个庄稼人,怎奈那庄稼人算不上真正的男人,越着急那玩意儿越不管用,她强忍着跟他过了两年,再也忍受不了了,到法院提出了离婚,开始时那男人不乐意离,非得让她说出离婚的理由,他以为她不敢当着法官的面说为啥要离婚。哪知道她一点也不避讳,脸不红心不跳地跟法官说他那玩意儿不管用,不信可以当场检验。法官只好判决离婚。还没等她找到第三个丈夫,先是“四清”,后又是“文化大革命”,突然有一天,没招谁没惹谁的她被红卫兵从家里抓出来,剪去了她的长辫子,给她弄了个鸡窝头,头上戴了个纸糊的高帽,上面写着“大破鞋王家月”,跟着那些地富反坏右游街,一根麻绳串起两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持一根敲锣的棍,敲一下锣,喊一声“我是破鞋!”除了游街,每天得起大早和地富反坏右们一起扫大街。只要她一走出家门,就有孩子们跟在她的身后或者挡在她的前面喊:“王家月,搞破鞋,当了‘四类’扫大街……”。她挺乐意向治保主任“混子”汇报思想,因为在她向他汇报思想的时候,往往正是别的四类分子干村里最脏最累的活的时候,且干那样的活一个工分也挣不到,治保主任管那叫“改造”,“改造”自然不能领取报酬,相比之下,汇报思想这种改造比干脏活累活那种改造要好受得多。治保主任“棍子”在听取她的汇报时,特别关注那些细节性的东西,比方说食堂管理员把她放在柴禾堆上时上面铺设铺东西,她告诉他头一回没有铺东西,第二回起就铺东西了。他还问她你说你第二个丈夫那玩意不管用,怎么个不管用法,她一点不害羞地告诉他,她第二个丈夫的那玩意硬不起来,插不进去。治保主任便在这个时候对她这个阶级敌人动了侧隐之心,说你真够可怜的!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痒痒的,真想跟治保主任“混子”说你快四十岁了还树着旗杆,把那玩意儿闲着磨大腿,也够可怜的,她甚至想可怜可怜治保主任,也让治保主任真的可怜可怜她,但又不知道治保主任的阶级立场到底有多坚定,弄不好落个拉革命干部下水的罪名,吃不了得兜着走。有了这种顾虑,几次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庄稼地里那句“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不敢上”的俗语在她和治保主任之间调了个个几,只有治保主任真的用行动可怜她时,她才敢真的用实际行动可怜他。记不清那一天是治保主任“棍子”第几十几次让她汇报思想,她觉得这一回治保主任对她的态度特别好,省去了往日那几句开场白,没把她过去的行为说成罪行,而是改成了“失足”,也没有像往日那样让她站着汇报,他在屋子里像个大将军似地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他意然给了她一把椅子让她坐在上面,他也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最多只有两尺,他的手伸过来就可以摸到她身上的任何部位。她的心怦怦地跳,有了和那工人初次做爱前的那种感觉,她偷眼看了看治保主任,发现“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装作挺害羞的样子低下了头。“混子”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抬起头来,看着我!”这口气一点也不像她站在台上挨批斗时听到的那声“抬起你的狗头,让革命群众看看你的丑恶嘴脸!”这声音反倒挺温柔挺亲切,她便无所顾忌地抬起头,无所顾忌把她的目光投在“混子”那张并不好看的脸上。“混子”跟她说听了她这么多次的思想汇报,他自个认为她的思想改造得差不多了,问她想不想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她说咋不想,做梦都想呢?“混子”说家月你做梦时只想这吗?她便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堂堂的治保主任竟然挺亲切地叫她的名字,而且省掉了姓!她觉得时候到了,跟“混子”说我要说了你可别怪罪我呀!“混子”说家月你说吧,你都在夜里想啥?我不会怪罪你!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还能想啥呢?想你呗!“混子”便有点飘飘然,刨根问底:“想我啥?”她说:“我躺在炕上想,主任可真不容易,辛辛苦苦的,大队干部的事儿就你多,一天到晚忙活儿,晚上连个捂被窝的人都没有,够可怜的!”她的话引起了他的伤感,叹了口气说年轻时尽混了,错过了成家的年龄,这几年当上了干部,岁数却大了。她赶紧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哎哟,年轻轻的你可别这么说,你可不大,还不到四十,正是好时候,你不搞对象,是你眼光高,其实,你只要一松口,你家的门坎保准让大闺女踢破。“混子”说家月你尽捡着好听的跟我说,别说是大闺女,离了婚的看上我就烧高香了。她便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露出很忧伤的表情,那一声长长的“唉……”让过惯了棒子炖肉瘾的“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他问她叹哪家子气,她说她是叹她自个儿的命运,碰上了主任这么好的人,可惜自个儿头上还戴着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要不是这顶帽子,我……“混子”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伸过手拉住了她的手,跟她说放心吧,摘掉你的帽子,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她便把头伸过来,投到了“棍子”的怀里,治保主任和女四类分子就这样同流合污了……
  就在这时候,大队部门外传来一年轻女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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