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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在那一年的冬天,刘兆兴的二儿子刘庆年从部队复员了。
  刘庆年到家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许灵芬。他先到北院,北院的门锁着,刘兆兴和李秀玲都没在家,于是他就来到了南院。他知道他的大哥刘大年已经结婚,三间草房变成了三间新平房。这一切是他的三弟刘贤年在信上告诉他的,当然用的是他父亲刘兆兴的口气,信上说他的兄嫂提出分家的事,要把南院的房产归老大,得写个文书,文书上得有老二老三的签名,让庆年跟领导请假回来几天。刘庆年看了他弟弟执笔以他父亲的口吻写的那封信,有些生气,回信说部队不是生产队,随便什么事都可以请假,还有两个月就复员了。兄弟之间不必相煎太急,再说,给死人打幡就能继承财产那是老黄历了,新社会不实行这一套,何况把三间旧草房改成三间新平房,家里总得搭进去一笔钱,所以也不能说那三间平房全算叔叔的遗产……刘贤年先把他二哥的来信念给父母听,刘兆兴便把二儿子的信拿给大儿子看,刘大年认不全上面的字,更不懂得“相煎太急”是啥意思,便把信给了许灵芬。许灵芬感叹没见过面的小叔子字写得那么好,待他看完那封信后,不由得暗暗吃惊,她意识到这小叔子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恐怕分家的事不是那么好办。
  刘庆年推开南院虚掩着的大门时许灵芬正要出门,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停住了脚步,映入许灵芬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端庄的脸,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估摸着这个男人的个头足有1.75米,标准的男子汉身高标准的男子汉脸型标准的男子汉气质,看他手中提着两个大包和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心里头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好像喜悦的成分要多一些。她闹不清造物主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一个家里的两个弟兄,相差是如此之大,仿佛把一切优点都给了老二,而把一切缺点都给了老大。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嫁的要是这个人该有多好!虽然她已断定眼前的人就是他丈夫的二弟,她的小叔子,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找谁?”
  在那一瞬间,刘庆年也惊呆了。接到三弟信时,他也想象过他的嫂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皮肤粗糙,个头较矮,腰比较粗,脚比较大,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甚至有点难看的脸,上面或许有雀斑……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的兄长,才能与他的兄长白头到老。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假如这个女人是他大哥的媳妇,那是他大哥的悲剧。这个女人太漂亮了,刘庆年很少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女人是他初中时的一位同学。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和几个同学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篮球,一个同学将球抛出了界,他跟着那个球跑了出来,那个球不偏不斜地正好砸在一过路女同学的身上,那女同学把球捡起来递给了他,四目相对时,刘庆年看到了一张迷人的脸,他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没敢跟那个女同学搭话,抱着球回到了球场,但那女同学那张迷人的脸却永远地留在了刘庆年的记忆中,他在校园里找寻着她的影子,后来,他又看到了她几次,都没有打招呼。学校举行文艺演出,那个女学生穿着红褂子红裤子,腰间系着红色的花鼓,手中持着带黄绸子的鼓锤,翻腾,跳跃,绸子舞起来,红色的褂子飘起来……坐在台下的刘庆年眼珠子随着那打花鼓的女孩子转。心里想的是将来要娶这个女孩儿当老婆……后来,学校不上课了,再后来他就当了兵,没再见过那个女孩子。刘庆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面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那个打花鼓的女孩子,只不过那时候她的胸脯是平的,眼前这个女人的胸脯是鼓的。那时候的刘庆年不喜欢鼓胸脯的女人,他觉得长大了的女人不如没长大的女人好看,多出的那两块肉咋看咋别扭,他闹不明白为啥女孩长大了那地方非得鼓起来;这时候的刘庆年不喜欢平胸脯的女人,他觉得只有那地方鼓起来才算女人,鼓得不够劲儿也算不上成熟的女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既年轻又成熟,大冷的天,她竟然没有穿棉衣,只穿着青色的毛衣,那毛衣紧裹在她的身上,该鼓起的地方那么骄傲地鼓着……刘庆年想,假如这个女人真是他嫂子的话,那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他的兄长哪有资格享用这样的女人!
  “我是刘大年的弟弟,他在吧!”
  “我想你就是庆年,你哥不在家,快进屋吧!”许灵芬说着,伸手去提刘庆年手中的包。
  “你是嫂子吧!”
  许灵芬没有回答,或许她不乐意刘庆年叫她嫂子,但一时又想不出该让刘庆年称呼她什么。她把刘庆年领进了她和刘大年住的屋子。虽说结婚已一个多月,但屋子里还保持着新房的味道:新的家具,新的被褥,连铺炕的被单都是新的,窗上的玻璃上还贴着双喜字,墙上贴的是毛主席像……“冷吧,到炉子边烤烤,大冷的天,咋穿得这么少?我给你烧壶开水,爸和你哥出外给人家干木活儿去了,妈去了姥姥家,恐怕得吃了晚饭才回来,你就在这儿吃,我给你包饺子,白菜是现成的,粉条也是现成的,再打上两个鸡蛋……”从到刘家,许灵芬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她好像跟那个称作她丈夫的人没啥话可说。凭心而论,许灵芬嫁到这家是享了福了,刘大年什么都听她的,除了分家的事没按她的愿望实现以外,别的都随了她的愿。她说她不想到北院和那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刘大年说咱们就自己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她说她不想到生产队去上班,刘大年说家里也不缺你挣的那点工分,你就在家里呆着,想看书我就给你去买书,果然便给许灵芬买了不少小说,也不管许灵芬过去看过没看过这些书。甚至连夫妻之间的那种事,刘大年也得看许灵芬的情绪,不管自个儿多么需要,许灵芬一句“一边去,忙着呢”,他那两腿之间的物件就立刻软了下来。人们都说刘大年把许灵芬当作了宝,含在嘴里伯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队里有没结婚的小青年问刘大年是爹娘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刘大年跟人家说这个问题得看从什么角度上说,如果说没有爹娘就没有自个儿,当然是爹娘重要,如果说一个男人只能跟自个儿的老婆过一辈子而不能跟爹娘过一辈子,当然是老婆重要。小青年说大年你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吗?刘大年便摸一摸小青年两腿之间的那玩意儿:“等这家伙有了放的地方的时候,你就知道是老婆重要还是爹娘重要了。”实际上,在刘大年的心中,当然是老婆比爹娘得重要上百倍千倍,婆媳间闹别扭时,他不分谁是谁非总是站在老婆这一边。气得李秀玲总是骂儿子娶了老婆忘了娘。有这样的丈夫,许灵芬该感到幸福才是,可是她觉得一点不幸福,不但不幸福,有时候反而觉得很痛苦,这不仅仅是因为刘大年与她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相差甚远,还因为她的思想,她的情趣,她对爱情婚姻的理解决定了她不可能和刘大年这样的人产生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共鸣。她看不惯刘大年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甚至想跟刘大年吵一架都吵不起来,她奇怪如此木讷的刘大年为什么会在她和他的那次关于退亲与彩礼的交锋最后的时刻取得了胜利。有一次刘大年想干那事的欲望特别强烈,就跟吸大烟的人犯了烟瘾又找不到白面一样,她跟刘大年说要想办那事情回答我两个问题,要实话实说,不能有半点虚假,要是有半点虚假以后你就别挨我的身子。刘大年说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祖奶奶、我的小妈,你有啥问题就快问,我都快射了,我保准不撒半点谎。许灵芬问:“那次在派出所,你怎么就想到你写的那个条子不是你要求退亲,你怎么就想到以婚姻骗取钱财这句话?”刘大年说我才上了几年学,哪想得到那些,都是我三弟给我出的主意。贤年?许灵芬很失望。她巴不得那个主意是刘大年自个儿想出来的,那样说明刘大年还不是白痴,可那个主意却是那个拐着腿的刘贤年想出来的,许灵芬心里很是不痛快,她有点恨那拐子。接着她又问刘大年第二个问题:“我家丢的那五百块钱是不是你偷的?”刘大年说不是,我哪有那个胆,许灵芬想了想,凭她对刘大年的了解,他还真的没那个胆,便跟刘大年说:“上吧!”但她很少跟刘大年有什么沟通,平常和刘大年在一起,也是刘大年问一句她答一句,有时候刘大年问她话她都懒得答理他。今天,跟初次见面的刘庆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自个儿都觉得莫名其妙。
  刘庆年说:“嫂子,就别麻烦了,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妈回来,我还是到北院去吃!”
  “咱们头次见面,就在这吃吧,客气啥?”许灵芬说。
  刘庆年纠正许灵芬的说法:“咱们可不是头一次见面!”
  刘庆年的这句话把许灵芬说愣了,她又重新审视了刘庆年一番,跟他说:“别开玩笑了,咱俩哪见过面!”
  刘庆年说:“那时候你是校花,我是丑小鸭,你当然不会注意到我了,可我注意了你。咱们头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几个同学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球飞出场地,你正好从操场边经过,是你把球捡起来送到我手中的。后来,你穿着一身红衣服在台上打花鼓,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刘庆年没敢说他当时的心理活动,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毕竟已成了他的嫂子。
  许灵芬从心底升起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真的吗?那咱们算老同学了?”她想上前拉拉刘庆年的手,看刘庆年没有那意思,也就没有主动,说了一句让刘庆年后来想入非非的话:“我们真有缘分!”
  刘庆年说:“那我帮你干点什么吧?”
  “不用,你就坐炕上等着,从沈阳回家得从北京倒车吧?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肯定累了,我给你烧点水,先洗洗手和脸,泡泡脚。”许灵芬说着,真的去给刘庆年烧水去了。和刘大年结婚一个多月,她还没有这么伺候过刘大年一次呢,平常都是刘大年给她烧洗脚水并给她端到跟前,她还是不舒服,今天,她甘心情愿地伺候刘庆年,心里头倒觉得挺快活。人真是个怪物。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过了一会儿,许灵芬把半盆温水端到屋中,放在脸盆架上,特意从大衣柜里找了条新毛巾泡在水中,把肥皂拿到旁边,跟刘庆年说:“快来洗吧。”
  刘庆年跟许灵芬说:“谢谢大嫂!”
  许灵芬便有点不高兴,心说我可不是听你说谢谢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的感觉也是朦朦胧胧的,她只觉得为这个弟弟做点事情心里痛快。她跟刘庆年说:“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咱们是老同学呢,打今儿起,不准你管我叫嫂子。”
  “那我管你叫啥?”
  “叫灵芬。”
  刘庆年心说我这个嫂子够开放的,让自己的小叔子直呼其名,还省去姓氏,让人听到会怎么想?他说:“我可不敢。”说着他走到洗脸盆前,洗了手,洗了脸,把毛巾拧干,擦去了脸上的水。许灵芬竟然拿来一袋雪花膏,让刘庆年抹上点。刘庆年说那是女孩子用的东西,男人不用那玩意儿。许灵芬说不管男人女人,抹上这玩意儿保护皮肤。让你抹你就抹,刘庆年只好从许灵芬手中接过那袋雪花膏,挤出一点,涂抹在手上,把双手搓了搓。许灵芬端起那盆水倒在门外的水道口里,又从锅里舀来了半盆水:“把袜子脱了,洗洗脚,这有一双新袜子,是你哥的,你先凑合着穿!”刘庆年只好按照许灵芬的吩咐脱鞋脱袜子,把因为坐火车而无法洗的脚放在那盆温水中,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慢慢地传遍了全身。许灵芬又送给他一块擦脚布。就在刘庆年擦脚的时候,她端起那半盆洗脚水往外走,刘庆年说我自己来,许灵芬已走到屋外。刘庆年心想,他哥刘大年真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有文化,又热情,把小叔子都伺侯得这么好,对自个儿的丈夫肯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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