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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凑了六大罪状


  赵干事正明显地从政治上整我。形势危险,非常危险!
  来硬的绝对不行。自己虽没有杀头之忧,但落个态度不好,判个七八年、十来年,完全可能。文革中,因态度不好,加倍惩处,饱受皮肉之苦的,耳闻不少。而且还有活活被打死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取得对方信任,让赵干事感到我态度诚恳,有合作意愿。之后,才有机动灵活的余地,玩一点小诡计,小欺骗。而要取得信任就得忍痛交待一些事,一点不交待不行。
  再也不能跟赵干事“照”。用敌对的表情硬顶实在犯傻。
  露出害怕他的样子,没什么可惭愧的。他要不是保卫干事,对兵团战士有生杀予夺之权,谁会在乎他?大勇若怯,害怕也是一种武器,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以麻痹对方,让他放松警觉,便于自己有空间回旋。
  面临熊要吃你时,得学会装死。
  这天,哨兵把我押到赵干事的屋。
  他端坐在办公桌后,白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深不可测。
  “说说吧,坦白交待,还是有出路的。”
  “嗯。”
  “文化大革命中杀过人没有?”
  “没有。”
  “放过火没有?”
  “没有。”
  “强奸过妇女没有?”
  “没有。”
  “劫过盗没有?”
  “没有。”
  “你和你们学校的同学没截过人?”
  “那是打赌,敢不敢去练练胆儿。到温泉后,我不忍心下手,又回来了。金刚等人还讥笑我胆小,松逼。”
  在旁担任记录的一知青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有勇气干,就应有勇气承认。”
  “可确实不是我主谋。”
  赵干事冷笑了一下:“嘿呀,你真是油缸里捞出来的,怎么那么滑呀!好,那我问你,私刻公章是谁主谋的?”
  “我。因为我们自己来内蒙,没介绍信,沿途住不了旅店,就让山顶刻了一个公章。”
  “用空白介绍信干过什么坏事没有?”
  “没有。”
  “你要坦白交待!七连广大革命群众,包括你的哥儿们弟兄都揭发了你许多问题。你不说我们也知道。现在问你,是想看看你的态度,态度好,自己能主动把问题讲出来,我们就从宽处理;态度不好,你就是死不认账,我们也能处理!党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揭发材料按上手印就是证据,你懂吗?”
  我点点头。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态度不好,就从严处理。比如该判10年,就判你15年。该判15年,就判20年。你今年多大了?”
  “22。”
  “嗯,再过20年多大?”
  “42。”
  他脸上露出惋惜神色:“就算你能活80,那这辈子也过了一多半。你说是不是?”
  我愁眉不展地点点头。
  “老老实实交待吧。这可不是吓唬你,别的不说,单单去昌都公安局偷刀这一条,就够判你10年的!哼,我在山西军区保卫处时,一部队家属偷了两箱子肥皂就给判了5年。你偷军火,属于重罪,起码要判10年。懂吗?”
  我点点头。
  “但是,如果坦白得好,可以从轻处理。关键是你的态度。”
  我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关于毛主席有缺点,你是怎么说的?时间,地点?”
  “可能是六八年。我看见一份材料,揭露彭真说过毛主席也有缺点,太阳也有黑子等,说这是恶毒攻击毛主席。我认为这算不上攻击,曾在学校跟同学议论过。因为毛主席说过:自己也有缺点……”
  “关于‘东方红’的歌是怎么回事?”
  “金刚给揭发了!”脑子里掠过这念头。“我觉得‘东方红’这首歌的调儿不是很雄壮,不如国歌好听。”
  “还有呢?”
  “我……我觉得‘东方红’这首歌不能老唱,多好的歌,老唱也会腻。”
  “哼,革命群众最爱唱‘东方红’,千遍万遍也唱不腻。”
  沉默(心里暗想,如果让他一天到晚唱“东方红”,不腻才鬼呢,除非他有病)。
  “你交待一下诬蔑江青同志的言论吧。”
  “我没有诬蔑过江青同志啊!”
  “据我们了解,你说了很多攻击诬蔑江青同志的话。”
  “赵干事,我确实没有诬蔑过江青,总得实事求是吧?”
  “好,你既然有健忘症,那就提醒提醒你。六八年初,在你姑姑家,你和雷厦都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他的大金鱼眼闪了几下机警的光:“你说过江青是30年代的电影明星没有?”
  又是致命的一击!心脏突突地乱跳。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惊慌失措。江青那白白的面孔,似乎正狠狠盯着我,眼镜片上闪着神秘而冷酷的光。
  不得不痛苦承认:“这,都是六七年底听联动说的。我只不过重复一下。”
  “明知是攻击,还重复扩散,罪上加罪!”
  “这怎么叫攻击呢?她演过电影,并不损害她的威信呀。”
  “住口!不许你在这儿放毒!还有呢?”
  “我记……不清了。”
  “你脑袋抹了多少油?这么滑头!一接触要害问题就犯健忘症。哼!是不是还想要小铐子勒啊!”
  我被问得晕乎乎的,头皮发炸。
  停顿片刻,赵干事又接着问:“说!关于江青同志,你还说过什么?”
  我低着头,有气无力,胸口憋闷,腿直发软。
  “说哇!我们可忙着呢,没功夫和你泡。”
  我嘶哑地说:“确实没了。”
  “咚!”赵干事用手铐砸了一下桌子,大喝一声:“你老实一点!站好了!”
  那个担任记录的知青也厉声说:“快老实交待!”
  身后的哨兵用枪托撞了我大腿一下,命令道:“别乱动!”
  “说!你还说江青什么来着?”
  “我真忘了。闲聊时说的话,谁总记着呢?”
  赵干事绷紧嘴,咬牙切齿地问:“江青权力太大,老帅们对她敢怒而不敢言。这话你说过没有?”
  “嗯,忘了。可能说过吧。”
  “你这话相当恶毒,既诬蔑了江青同志,又诬蔑了我们的老帅。”
  “这可不是我诬蔑的。六八年初,联动最先这么说,我只不过闲聊时重复一下。”
  “反革命言论禁止重复!你重复反革命言论,就是替反动言论宣传,罪加一等!”
  跟赵干事没法讲理,我不再说话。
  “林胡,你不要执迷不悟。雷厦、刘英红、金刚、吴山顶他们都是要革命的,都是听毛主席话的,早就向领导揭发了你的问题。你隐瞒得了吗?快老实交待吧,要不到时,你哭,你嚎都晚了!”
  他毫不客气地当众放了两个响屁,一股臭鸡蛋味儿弥漫全屋。
  “赵干事,我确实没什么可交待的了。”用平生最恳切的语调对他说。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明白!”
  “林胡,快老实交待!”记录向我喝道。
  “快说!”一枪托又砸在屁股上。
  “说!”3个严厉的嗓门震耳欲聋;6双眼睛凶光闪闪,那股臭鸡蛋味儿经久不散。
  ……
  “好吧,关于江青的问题,你回去后再好好想想。”
  我垂头丧气点点头。
  “不要装孙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眼就看透了,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哼,七、八级的高干我都收拾过!”赵干事一脸骄横,唾沫星子四溅。
  临走出门口时,又把我叫住:“这是什么东西?”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线团和一个纸条。
  我吃了一惊。
  “哼!严曙一出来,就把这个交给组织了。大家都是要革命的,没人跟你同流合污。”
  我故作镇静,尽量面不改色。脑里浮现出那个终日缩着脖子,把双手对插在袄袖里的小青年。他曾天真地说:“只要能出去,钻狗洞也干。”在小牢里,整天整天地趴窗户缝往外看。
  “你妄图给雷厦鼓舞打气,坚持反革命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了!我告诉你,你要再传纸条,还用小铐子铐你!哼,勒死你!”赵干事恶狠狠骂:“小狗日的,跟姓共的碰没好下场!回头有你哭还哭不出来的时候!”
  难道那个一天到晚垂着头,一言不发,听说要释放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天津小青年,真把我给卖了吗?临走时,他还主动送给了我一支钢笔,让我深受感动。
  可是这个线团和纸条却的的确确放在赵干事的办公桌上,他要不主动交出去,世界上没人知道。
  唉呀!山可以测,海可以量,惟有小小的人心,近在咫尺,却永远看不透。
  晚上想了很久。在极度绝望之余,求生本能又给了我想象力和勇气。
  闪出了跑的念头。
  从刚一进牢房,就仔细观察过这屋子,发现大窗户上的两个小窗户没有钉死。能爬出去。附近团部干部食堂后面就有个小马厩,里面全是当官儿的好马。晚上钻出去,偷匹马,一蹦子就能干到罕乌拉,再想法溜到林西。只要回到北京就有办法了。到哪儿都能躲一段时间。
  不过,要跑,首先必须把铐子去掉。带着这玩艺儿,谁见了都害怕。
  因牢房里冷,我常和任长发在小屋里几平米的空地上摔跤。带着铐子仍把他摔得一溜滚儿,令他对我怀有几分敬畏。
  “任长发,帮帮忙。铐子太紧了,试试能不能给我捅开,舒服一会儿。”
  他也闷得慌,爽快答应。过去,我带那个黄铜铐子时,他就给我拨开过,现在这种土铐子,不知道还行不行。
  他利用上厕所之机,在路上捡了一截粗铁丝,用砖头砸扁,又用碎玻璃锉出槽和齿……我俩躺在地铺上,盖着皮大衣,挡住哨兵视线,开始弄起来。好不容易插进了钥匙孔,却横竖拧不动。这种铐子是用一根铁棍插进两个互不相连的铁圈,那铁棍一头有个疙瘩,另一头有个孔儿,可以插进锁。
  为捅这把锁。任长发又是锉,又是砸地改进着他的铁丝钥匙,干得津津有味,连着鼓捣3天,也没戏。他终于灰心丧气,阴沉地说:“没办法。这是将军不下马。”
  我曾试着想用石头砸开手铐,但根本碰不着手铐上的锁头,离得太近了。就算能碰上,也没劲儿。再就是用锯条把中间的那根铁棍锯断,但到哪儿找锯条呢?
  小牢房里连块水泥都没有,否则,铁棍上的那个疙瘩是有可能给磨下去的。听说死刑犯就曾用水泥块把脚镣上的大铆钉给磨平。
  不弄掉铐子,跑根本没戏,人们一见我就知道是犯人。
  一把二两重的“将军不下马”,粉碎了我的逃跑美梦。
  后来,当和任长发的关系越来越不好时,我知道逃跑更没有戏。我前脚一跑,他后脚就会报告,于是彻底断了逃跑的念头。
  这次坐牢,在吃饭上还真不错,没有挨饿,兵团土牢房也有土的好处。每天上厕所时,还可以到户外走走。虽没有正式放风,但一天上几次厕所,也就等于放了风。最难受的不是饥饿,而是单调寂寞。
  整天关在小屋,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没有书,跟猪圈里的猪一样,天天就是吃喝拉撒睡,闷得要发疯。
  我俩常常趴在窗户上,透过4块厚木板的夹缝,观看外面的一切。一看就是两三个钟头,像看电视一样:母鸡啄食,猪拱墙根的土坷垃,狗抬后腿在小树上撒尿,上厕所的男男女女等等,全都是我们长时间观察的目标。如果能看见两只麻雀为占一个树枝互相啄,肥猪追小狗……那就是最美妙的享受。
  远方白云无声地悠悠飘过,光秃秃的小树在风沙中轻微晃动,团部大喇叭里广播着西哈努克亲王的救国声明,这些一墙之外的东西好迷人哪。
  在草原上溜达一会儿,纵情吼几声,使劲跑30米,翻个腾空跟头……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憧憬。日夜被关在厕所一样的小屋里,天天呼吸那陈旧的,夹有大量屁臭、汗臭、尿臊、二氧化碳的浊气。真羡慕外面的白云、小树、母鸡、黑猪。
  小牢房东侧,能看见那条通往七连东河的路。我老是注视着这条路,希望能看见七连的人,一天天过去了,从没有看见过雷厦的影子。有一回,终于看见金刚穿着破烂的兵团大衣,腰里系着一根绳子,牵着骆驼车向这条路走去,正经过小牢房门口。此时周围没哨兵,机会千载难逢,我激动地大喊了一声:“金刚!”
  他环顾了四周,终于在木板缝隙中间发现了我的脸,显得有点儿木。还好,他挺沉着,嘴角上浮出了笑容,向我点点头,却很坚定地走了。
  我实在不满意他就给我这么一点点笑容。唉呀,停一下,跟我说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哨兵回宿舍聊大天,谁也不知道。唉!金刚呀……
  失去自由后,吟诵革命先烈在狱中写的诗,才理解那一字一句的份量。

  ……
  手掌般大的一块体,
  箩筐般大的一块天。
  空气啊!阳光啊!水啊!
  成为有限度的给予……
  墙外的山顶黄了,又绿了。
  多少岁月啊,
  在盼望中一刻一刻熬过。


  这首在国民党渣滓洞写成的诗,20年后,在社会主义中国的土牢房里,读起来,竟是那么亲切!一个滋味!
  1970年,一打三反,那个寒冷的岁月。全国各地私设了多少牢房哇,成千上万,真是成千上万!
  漆黑,漆黑,太漆黑了!
  戴着铐子睡觉没法脱衣服,下巴把棉祆胸脯的两块蹭得油亮油亮。为什么总给我戴着铐子呢?莫不是要从严处理我?
  在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情况下,经过赵干事两个多月的辛勤工作,精心搜集整理,终于给我凑了六大罪状:

  一、诬蔑毛主席,毛泽东思想。
  二、诬蔑林副主席,诬蔑解放军。
  三、诬蔑江青同志。
  四、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翻案叫屈。
  五、偷听敌台,并且散播。
  六、书写反动书信、黄色日记、散布资产阶级淫乐思想。


  六十一团党委就根据这六条,把我当成了现行反革命案,报到七师,后又上报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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