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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尾声


                 五十八

  过去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得改改了。
  时间仅仅过去了十年。
  如果一个人在这十年当中没到过麻尼大庄的话,那他一定会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
  由于麻尼村水泥厂那高高的立窑和隆隆做响的球磨机日夜不停的吞噬,麻尼大庄的标志景观麻尼台的一半儿已经不见了,上面的麻尼堆倒更加醒目,经幡依然在风中猎猎飘扬。采石工正向地下进军。
  麻尼村里那些自称为“黑头凡人”的庄稼汉们真的富起来了,因为国家投资大环境的刺激,水泥价格日趋上升,他们的手里终于有了大把大把的钱。他们推倒了住了几辈子的泥屋土房,盖起了二层或三层的小砖楼。电视天线如伸向世界外面的触角,林立在各家的楼顶上。
  今日的麻尼大庄已不是十年前的麻尼大庄了。
  在许许多多的变化中,变化最大的还是人。
  才让拉毛老爹是去拉萨朝拜的路上过唐古拉时,因重感冒引起肺气肿而去了极乐世界的。当地牧民说,这样升天的老人是最幸福的,他们为他举行了天葬。而他的儿子赵元凯的一篇《关于格萨尔王遗址传说的研究》在瑞士举行的国际格萨尔研究年会上获一等奖。
  自从麻尼大庄的水泥厂办起来后,格萨尔研究专家赵元凯再也没来过他的家乡。这些年里,来中国西部访问的外国格萨尔研究专家们要向赵元凯提出想去他的家乡看看麻尼台——那颗曾是格萨尔王的王妃森姜珠牡王冠上的“宝珠”,他总是脸一红,找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婉言谢绝。他不想看见他们发现“宝珠”变成了水泥时表示出的遗憾和不解的表情。
  在他看来,为了摆脱贫困而毁掉负载着一方民俗文化的地域景观,是对后代极大的不负责任。
  成娃为厂里跑推销不但发了财,而且长了见识,那原有的流氓习气也不见了,倒成了厂子里离不开的骨干。
  神娘娘老得没法儿跳神了,但她因儿子挣大钱而依然吃好的穿好的。虽然如此,她还是免不了要用因缺齿而听不清的口音对人说:麻尼台是神山,动麻尼台是要遭报应的。气得成娃骂:你就是报上说的那种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有本事你去把神请来,我们看看到底我们厉害还是神厉害!
  后窑洞里的纪国柱要去劳改农场看他的儿子狗得娃,可手里没钱,只好向维党借。维党给了这位一辈子没享过福的老人二百元钱后说,去了给狗得娃说,让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等他一出来就到水泥厂里上班。几句话说得老人热泪涟涟,把一句话反来复去地说:都是一样的娃娃,你咋就这么有出息,狗得娃就没出息呢?
  狗得娃不愿在水泥厂受苦,老在外面东拿西偷的混日子,拘留所几乎成了他的家,三天两头的被请进去。年前里他连续将本村十户人家的大猪偷出去卖掉后又被公安局侦破,以盗窃罪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投进了监狱。审判时法官问他做案的方法,他有点得意地说:那还不容易?天黑后将一个裹了一大把花椒的馍馍撂进猪圈里,只要猪一吃,不管你背走扛走拉走,再厉害的猪也只会哼哼不会叫。
  当年的马副县长如今已是省乡镇企业局的领导了,他的爷爷山海阿爷因他拍板在麻尼大庄建起水泥厂开挖麻尼台而一病不起,发下誓言,生前决不再看一眼这位因当了县长而给他们的家族和他带来荣耀的孙儿,临终前还留下遗言,说他死后不准他的这个“贼杂果”孙子给他戴孝。
  县乡镇企业局的老局长退休以后张军成了一把手,他也不再自己开那辆破北京吉普了,不知用啥办法搞了一辆奥迪,来麻尼村水泥厂检查工作时让一个司机开着,他自己坐在后面闭目养神。
  维党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和过去相比,他成熟多了。省报经济版的一位记者去采访维党,问这十年中你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时,他的回答不是他如何经过千辛万苦办起了水泥厂,而是说:最重要的,是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由于原麻尼村党支书孙秉发没有进取精神,加上村党支部实际上处于半瘫痪状态,麻尼村党支部经过改选,推选纪维党任了该村党支书。除了这一职务外,他还兼着村水泥厂厂长。
  任职后的几年里,他年年被县直党评为优秀共产党员,麻尼村党支部连续被评为优秀党支部。此外,麻尼村成了省里的奔小康示范村,村办水泥厂成了县上的利税大户,他还被县乡两级政府评为优秀企业家、模范厂长,成了县人大代表。
  火神庙里的那尊刚塑起来不久的涂金抹彩的火神泥塑,被维党带了一帮年轻人推倒了,火神庙变成了村活动室。有时间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下象棋打扑克看电视。开始时,老人们是不去那个地方的,时间长了,他们也终于禁不住从村活动室里传出来的热闹气儿的诱惑,迟迟疑疑地走进去,加人到年轻人中间了。
  学校放学的时间到了,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地从新修的学校里跑了出来,经过水泥厂的大门时,其中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女孩子朝水泥厂大门里的人喊:“阿大!”
  那人放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原来他就是纪维党。
  纪维党朝孩子笑笑:“纪桂儿,阿大今儿忙,回不了家,你还去你的尕奶奶家吃晌午,好不好。”
  纪桂儿嘴一撇:“你老说你忙呀忙的,老让我到尕奶奶家吃,尕奶奶说……”
  “纪桂儿,我说啥啦?啊?”菊花提着两个铝饭盒过来问。
  纪桂儿说:“你不是说我阿大不像个当阿大的人吗?”
  菊花看了维党一眼,笑着对纪桂儿说:“你问问你阿大,让他自己说说他像不像个当阿大的人。”
  “像,本来就像。”纪桂儿抱住他阿大说。
  “这个死丫头,比那精灵鬼还鬼,当我的面儿老说阿大不管他,一见阿大,话就变了。”
  菊花说着,拿出一个饭盒来塞到维党手中。
  “我说过,我就不要你管了,随便吃一点不就对付过去了。”
  菊花白了维党一眼:“哼!不让我操心,你把能操心你的人找来呀,”她拉起纪桂儿的手:“走,我们给你尕阿爷把饭一送就回家。”
  维党说:“来福尕爸今儿在立窑上看成球盘。”
  看着连蹦带跳地跑进水泥厂的纪桂儿,维党不免又想起了桂桂。
  十年前,桂桂在生纪桂儿时困难产死了,当时的维党在跑筹建水泥厂的事,并不知道桂桂的遭遇。
  后来,花花嫂抱着孩子找来了,流着泪说是桂桂在临死前留下话,一定要把孩子送到维党手中。
  “娃娃是横位,养了一天一夜养不下来,血又淌得多,赶把医生从乡卫生所叫来,桂桂就丢下了一口气。可她只要有力气,就喊你,她说她看见你来了,来抱你的娃娃了……”花花嫂说这些时,哭得泪人儿一般,“你们这些男人们就知道造孽,造了孽就一走不管了……桂桂多好的个人儿,就这么去了……”
  维党如接受法官审判的犯人,立在地上,他怎么也接受不了桂桂死了,而且因他而死了这么一个冷酷的事实,泪顺着他的腮帮子流下来,湿了衣领。
  桂桂就这样去了,她跟着她的那个酒鬼男人走了。这些年里,每当夜深之时,维党总要想起她,想起那个善良的女人,想起她那忧伤的双眼,想起他们在一起时说过的每一句话,直想得泪湿枕头,鸡叫天明。
  他给女儿起名纪桂儿,意思就是他忘不了桂桂。从纪桂儿被花花嫂抱到维党家的那天起,菊花就成了她实际上的妈妈。
  纪桂儿在她尕奶奶的怀里长大了,长大了的纪桂儿越来越像她妈妈了。只要纪桂儿叫声阿大,维党的心就不免要酸上好一阵子。他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里,哪怕他受多少的苦难,也决不再让纪桂儿受一点儿委屈了。然而,他更清楚,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要不是菊花时时刻刻的照顾,哪里有他父女两个的今天呢?
  这些年里,菊花不止一次给他介绍媳妇,可他一个也看不上,他不是怕女人对他不好,而是怕结了婚再有个一男半女的,纪桂儿要受罪。
  好在水泥厂的工作要说有多忙就有多忙,常常的,他往水泥厂里一进就是十几天不出门,或者为了联系客户,一出门就是一个月,哪里还顾得上家呢?
  好就好在纪桂儿还有菊花这个尕奶奶,这是孩子的福份,也是他的福份。

                 五十九

  公元一九九六年的春节来到了湟水谷地,麻尼大庄又热闹起来了,像往常一样,三天大年一过,麻尼大庄的老人们照例开始张罗社火。由于手里有了钱,麻尼大庄人玩社火的热情空前高涨,他们所遗憾的只是因为山海阿爷的去世而使麻尼大庄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灯官大老爷。
  而这个正月十五也成了麻尼大庄历史上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经麻尼村新的党支部和村委会研究决定,今年的社火一定要打破过去不能出村庄半步的旧规到县城去演,一是给县委县政府拜年,二是参加和别的社火队的比赛。
  对这个决定,老人们虽然有意见,但他们也只是私下里嘀咕,没敢拿到台面子上说。年轻人们则欢欣鼓舞,他们天天每日在活动室里练呀唱呀跳的,使麻尼大庄的夜晚变成了不眠之夜。
  他们唱:

    麻尼大庄四四方,
    当中里修给的水泥厂,
    机器一响着财宝来呀,
    撂掉个贫困了奔小康!

  正月十五那一天,村活动室的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的响,待社火队伍装扮整齐,纪维党一声令下,便带着他们的社火队伍和相跟在后面的村民浩浩荡荡地进了县城。
  听说从不出村子半步的麻尼大庄社火队破例来了县城,轰动了整个县城,街道两旁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围观群众。
  这一天,出尽了风头的麻尼大庄社火队在和其他村的社火演出比赛中获第一名,而他们的龙舞获得了特等奖!舞龙头者不是别人,就是纪维党。
  社火闹过了,麻尼村水泥厂的生产又走上了正轨,就在纪维党准备将今年的水泥产量提高到一个新台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件:一纸公文下来,麻尼村水泥厂突然被上级环境监测执法部门勒令停产关门了。
  依照有关法规,因该厂的生产设备陈旧,没有任何防污措施,厂区周边粉尘污染严重,必须立即停止生产。在限期内,该厂要更换生产设备,加强防尘措施,否则,不准生产。气得维党在厂子里像一头被打蒙了的骡子一样转圈儿,抖动的嘴唇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更让维党气不过的是,来贴这个封条的,竟是他的弟弟纪维民。
  维民从卫生学校工业卫生班毕业后,被分配到环境卫生执法部门工作。据监测部门的监测报告显示,因为麻尼村水泥厂无视环境保护,其周围的土地被粉尘污染,耕地土壤严重钙化,影响了农作物的生长,而在厂内工作的工人患矽肺病的人数在逐年上升。
  前来执法的人员向水泥厂的法人代表纪维党宣布了执行书后走了,维民请假留了下来,他想和哥哥好好谈谈。
  村活动室外,村里人正在围着维党说什么,维党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抬头时,他看见维民朝他走过来,他拨开人群迎了上去。
  “哥哥。”维民笑着叫了一声。但他决没想到,就在他走到自己的哥哥前时,“砰!”一声,他的哥哥突然当胸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有多重啊,维民被打得接连朝后倒退了三步,而后仰面朝天倒在了一条污泥沟里。
  维党扑上去从泥沟里揪起维民还要打时,被菊花拦腰抱住了。
  “先人哪!你疯了吗?”菊花变了嗓子喊。
  “放开!你给我放开!我今天不打死这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畜生我就不是人!”
  此时的维党像一头斗红了眼的公牛,菊花哪里抱得住,他只一甩,就将菊花甩到了一边,然后又顺手抄起一把活动扳手,朝维民扑去。
  菊花一把抱住维党的腿,大声地骂站在一边的人们:“你们过来劝劝呀!你们都是死人哪!”
  实际上,这时的村民们心里的一口气也没地方出,他们也正想让维党好好教训教训他的这个“吃了宫饭不管民”的弟弟,所以开始时没人出面相劝,但看着维党确实气疯了,怕出人命,这才拉的拉,挡的挡,菊花也乘机夺下了他手中的扳手。
  维党不能动了,可他还在用手指着维民的鼻子骂:“纪维民!你把你哥哥的心伤透了呀你!为了供你上学,当哥哥的我费了多大的力?如今你有了工作,你不要说回来给你哥哥争个脸,反而领了一帮人来封我们的厂子,你给站在你眼前的父老乡亲们说说,是不是我们重新去过那水掺面还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你的那个瞎心里就高兴?!”
  “维民,你不能干阳山里吃草,阴山里屙屎的事情。”
  “维民,你从这个庄子里走出去才几天?咋就干开翻脸不认人的事情了?”
  “维民,你哥哥领着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可不能吃谁家的饭砸谁家的锅呀!”
  “纪维民,就你今儿个领了人来干的这缺德事儿,遇到过去,全庄子的人打死你你也没地儿说理去!”
  村民们捣指头挖眼睛地骂。
  维民满面的泪,他知道全庄子的人不会理解他所做的这一切,他的哥哥也不可能一下子转得过弯儿来。
  “乡亲们,我知道由于有了水泥厂,我们村子里大家伙的日子好过了,可是由于我们水泥厂的设备大陈旧,对环境的污染太厉害了!”
  “啥叫污染?不就是冒了些灰出来吗?人老几辈子,庄稼人不就是吃土过日子的吗?如今我们的水泥厂为我们大把大把地赚钱,冒点灰怕什么?”
  “就是,什么屁污染!有人是见我们有钱眼红了!”
  “就是污染了,污染的也是我们自己的庄子,与你们城里人屁相干!撕掉封条,我们还干我们的!”
  “对!纪厂长,你把封条撕了,有事我们大家伙儿担着!”
  “好!成娃,听我的命令,撕开封条,打开厂门!”
  “哥哥!你不能这样干!”维民喊。
  “你是哪里的鬼就到哪里害人去,这里的事我说了算!”维党扭头不看维民。
  “哥哥,就算我对不起乡亲们,其他的话我现在说了也没用,可你得听我一句劝,那封条不是随便可以撕的,它代表的是法律!你如今是麻尼村的党支部书记,如果你真是为麻尼大庄的老少爷们着想,你就得想想撕了这封条的后果!”
  维党愣了一下,他回头再审视维民时,发现维民正用毫无胆怯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头又转了过去。
  大家伙看着维党没戏唱了,没一个不急的,他们有的喊:纪支书!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有的喊:纪厂长,我们不能就这样认输呀!
  维党一咬牙:“成娃,你再叫上几个人去开几辆拖拉机来!”
  成娃问:“干啥?”
  维党不耐烦地说:“你先去开来再说!”
  成娃这就喊了几个家里有拖拉机的小伙子跑了。
  维党的这一举动把包括维民在内的人都搞糊涂了,他们猜不透这位年轻的党支书要干什么。
  没过几分钟,四辆拖拉机就开到了维党眼前。
  维党纵身跳到第一辆拖拉机上喊:“想继续过好日子的上拖拉机,我们到县里去讨个说法,县里讨不到上省城!”
  人们这才明白了维党的用意,他们喊着:走!呼地一下所有在场的人都上了拖拉机,一时间,四辆拖拉机上站满了人。
  拖拉机下面,只剩下了维民和菊花两个人。
  维民情急万分,他跑过去一把抓住菊花:“尕婶儿,你劝劝哥哥,他这样干是要闯大祸的呀!”
  菊花跑到维党前:“维党,你听维民一句劝,咱们不能这样干呀!”
  维党不看菊花,只喊一句:“走!”
  成娃要放开拖拉机的离合器,维民扑过去扭住不让放,维党骂一声:“滚!”一拳砸在维民的鼻子上,鼻血就从维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维民也不擦鼻血,继续扭住离合器不放。
  维党喊:“你们下去几个人,给我把这个丧门神拉开!”
  几个小伙子立刻跳下来拉维民,可维民的手死死拉住离合器,怎么拉也拉不开。菊花在一旁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在后面又搡又拽地帮维民。
  就在这时候,纪桂儿跑来了,菊花一见纪桂儿,跑过去一把将她抱起又跑到拖拉机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纪桂儿,你阿大要领着人们到城里闯祸,你也跪下来,求你阿大不要去。”
  纪桂儿一听阿大要去闯祸,吓坏了,扑通一下也跪在菊花旁边哭喊起来:“阿大,你不要去闯祸呀,要是公安局把你抓走了,我就没阿大了呀!”
  菊花流着泪说:“维党,你就听孩子一句话吧,啊?我们不这样闹了成不成?过去的日子里,我们闹腾得还嫌少吗?这样闹,那样闹,到头来闹出了个啥名堂?维民不是吃里爬外的人,他们这样做对不对的,你们两兄弟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把话说清了有多好?”
  看着跪在拖拉机前的菊花和纪桂儿,人们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这场面。
  看见女儿跪在拖拉机前,维党的心像被人狠踩了一脚,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一把抱起纪桂儿,把脸贴在纪桂儿的脸上,“纪桂儿,我的好女儿,你别哭,阿大不去了,啊?”
  他的泪涌了出来,他啥也不说,只顾抱着自己的女儿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家里走去。
  见状,上了拖拉机的人们也下来,一言不发地散开了。
  菊花撕下苫在头上的棉线头巾,过去堵住维民流血的鼻子说:“走,回家吧。”
  一肚子委屈没地方泄的维民这才当着菊花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六十

  菊花把维民拉到维党家里时,看见维党正坐在沙发上,懂事的纪桂儿在用毛巾给她的阿大擦脸。
  见维民进来,维党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他大步地走进自己的卧室,“砰”一下摔上了门。
  菊花一面舀来水让维民洗,一面生气地说:“都到了家里了,你还在给谁耍脾气?你出来看你把维民打成啥了?一娘养的亲兄弟,你也下得了这个手!”
  这时的维民已不生哥哥的气了。他把毛巾从菊花手中要过来说:“尕婶儿,这也不怪我哥哥,人家没想通嘛,好端端的一个厂子,说停就让停了,放到谁头上谁也受不了。”
  “哼,都成这样了,还替你哥哥说话。”
  维民比谁都明白哥哥为了办这个水泥厂花了多少心血,为了这个水泥厂,当年的他也曾跟着哥哥和老人们据理相争,还提着菜刀出来差点闯了大祸。是哥哥把全村人带出了贫困,在村里人的眼里,他的哥哥就是英雄!这给他们那为了让全村人过上好日子而探索了一辈子的父母的脸上增了多大的光啊!
  可惜的是,当年的维民还不知道环境污染将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害,如果知道了,他决不会让哥哥为了减少投资而使用内地厂家淘汰下来的旧设备并忽视防尘设备的安装使用。从学校毕业后,他不止一次地向哥哥建议更换生产设备,然而哥哥却总是一笑了之,或说一句没有那个闲钱。他将“闲钱”都用到增加职工工资和奖金上去了。
  如今,麻尼大庄的“黑头凡人”们终于因有了钱而改变了自己过去的那种尴尬的生存状态,可他们为此却付出了污染自己生存环境的代价。更让人可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污染”这两个字有多大的重量。眼看着松软的土壤变成了黑色的硬块,眼看着麦子尚未成熟而变黄枯死,可他们并不害怕,他们说我们手里有钱,而有了钱,少收点粮食怕什么,不会去买吗?
  想到这些,维民叹了一口气,他脱下被泥水弄脏了的衣服,换上了菊花给他找出来的他哥哥的衣服,推开门走进他哥哥的卧室,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维党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维党的心里腾地热了一下,这一声哥哥叫得多亲切呀,看见鼻子里塞了棉花的弟弟,他再也无法冷漠了,撇撇嘴说:“坐下吧。”
  “嗳。”维民答应着,紧挨着维党坐了下来。
  “叔叔!”纪桂儿也跑进来,扑进了维民的怀里。
  菊花站在卧室门口说:“你们这一对儿冤家呀!啥时候才能叫人放心呢?”
  那天晚上,看着维党的气出得差不多了,维民就心平气和地给哥哥讲道理。
  开始时,维党还在不断地反驳弟弟的理论,可慢慢地,他不言语了。特别是弟弟说到再过几十年后,我们都老了,军军和纪桂儿他们成了麻尼大庄的主人,如果那时候他们问我们,为什么这片土地上不长庄稼不长草,没了树木,我们将如何回答他们时,维党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弟弟所说的一切是多么的严峻。
  那天晚上因水泥厂的机器停转而突然变得清静的夜让维党彻底失眠了。
  一束月光从楼上明亮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了纪桂儿憨睡的脸上,看着孩子在梦中甜甜的微笑,他想起了麻尼台,想起了那些在不该枯黄的日子里枯黄了的庄稼和树叶,想起了那些僵化了的土地,他突然感到后怕起来,他似乎看见,从他们厂那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变成了张着大嘴的黑色的魔鬼,在吞噬着麻尼大庄的一切,他甚至看见了维民所说的未来……
  他痛苦地摇着头想将这一切赶到脑后,可他无论怎样努力,那一切牢牢地占据在他脑海的深处,再也无法剔除了。
  他怀念起过去那个宁静而祥和的麻尼大庄来……

                 六十一

  天亮了。
  又一个早晨悄悄地来到了麻尼大庄。
  起床后洗脸的时候,维党突然问维民:“你不会怨你哥哥吧?”
  维民愣了一下:“为啥?”
  维党说:“我不是打了你嘛!”
  维民一笑:“这有啥,你是我的哥哥,你打我,我情愿挨。”
  维党拍了一下维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纪桂儿一醒来就嚷着朝维党要彩笔,说是今天老师要教他们画图画。
  维党找出彩笔放到纪桂儿手中问:“你想画啥?”
  纪桂儿说:“画苹果树,树上有好多好多苹果,还画小鸟,好多好多小鸟。”
  维党问:“咋不画我们的水泥厂?”
  纪桂儿说:“才不画你们的破水泥厂,老师说了,你们的水泥厂一冒烟,就不长苹果树不结大苹果,小鸟也要飞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听见纪桂儿的话,维民叹口气说:“唉,啥时候我们才能不再为眼前的利益而毁掉未来呢?”
  纪桂儿跑到维民的怀中问:“叔叔叔叔,啥叫‘未来’?”
  维民说:“未来就是你们长大的时候。”
  纪桂儿又问:“我们长大的时候是咋样的?”
  维民说:“这得问你阿大。”
  纪桂儿又喊:“阿大阿大,我们长大的‘未来’是咋样的?”
  维党看看窗外那高高的烟囱,回过头说:“到了那时候,我们麻尼大庄的四周到处是苹果树,树上结着好多好多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有许多好看的小鸟儿唱呀飞呀……”
  “那些鸟儿不怕那个高烟囱里的黑烟吗?”纪桂儿从窗户里指着水泥厂的烟囱问。
  “你看,那个烟囱里不是再不冒黑烟了吗。”
  “永远永远不冒了?”
  “不冒了。”
  “你骗人!”
  “阿大不骗人,不信你问你叔叔。”
  “叔叔,真的么?”
  “真的,从此后,你阿大不但不让那个烟囱冒黑烟,连厂子里的灰尘也不让飘了,到那时候,我们的水泥厂干干净净的,就像花园。”
  “那就好了,阿大,到那时候我就画你们的水泥厂。”
  听到女儿的话,维党笑了,维民也笑了。
  这时候,菊花推门进来,她问:“你们在笑啥哪?”
  纪桂儿说:“尕奶奶,我们在笑‘未来’。”
  菊花拉过纪桂儿说:“莫名其妙的啥未来不未来,叫上你阿大和叔叔去我们家,尕奶奶给你们烙了油饼儿!”
  “噢,吃油饼饼了,吃油饼饼了!”
  纪桂儿一边喊,一边背起书包先跑了,维民跟在后面“慢点,慢点”地喊着,追了出去。
  菊花看看维党,替他把衣服领子整了整,“昨晚夕你又一夜没睡?”
  维党问:“你咋知道的?”
  菊花说:“你这窗户上的灯亮了一夜。”
  维党问:“那你也一夜没睡?”
  菊花叹了口气:“我怕你想不通。哦,你听老人们说了吗?”
  “说啥?”
  “他们说,封掉水泥厂是因为你把社火拉到街上去演,老天爷给的惩罚。”
  “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
  “可我信。”
  菊花愣了:“你信老天的惩罚?!”
  维党点点头:“当然这和社火出庄子没关系,我说的是我们的水泥厂,维民算是把我给点醒了,要是我们再这样干下去,老天肯定要惩罚我们,真到了那时候,我们求老天,老天也不会为我们发慈悲。”
  “你说的是这个。”
  维党点点头:“我们的设备不换是不成了。”
  菊花说:“我就怕你这个犟牛想不通再出个啥事儿,想通了就好,只要你想通了,就有办法。”
  维党很有信心地点点头。
  菊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千户营的又带来话,说他们那里有个姑娘,为人善良,才结婚一年就离了,说是受不了男人要赌博。”
  她边说边观察维党的反应:“有时间我们去看看?纪桂儿没妈不成,你也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儿。”
  维党头一歪:“我有媳妇呀。”
  菊花在维党的胳膊上拧一把:“我是纪桂儿的尕奶奶,你再说浑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维党不笑了:“就这样过吧,我习惯了。”
  菊花无可奈何地说:“不知道前辈子我遭了啥孽,这辈子让我遇上了你这个冤家!”
  维党说:“维民答应帮我们找设计院搞一个设备改造湿法生产水泥的最佳方案,我想今天我就跟他去省城。”
  菊花说:“你去呗。”
  维党说:“纪桂儿还得放你家里。”
  菊花瞪维党一眼:“我不管,你背了去!”
  维党拥住菊花:“我的好尕婶儿,求求你啦!”
  菊花一推维党:“你呀,你这个要命的阎王!”
  太阳三竿子高的时候,维党和维民告别了麻尼大庄,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上路前,菊花给维党准备了一些撒子油饼儿之类的年食儿,“到了省城,去省乡镇企业局看看马局长吧,为我们的事,人家也操了不少心,这一次还是少不了要麻烦人家。”
  维党接过东西说:“你想得总比我多。”
  菊花说:“谁让我是个女人呢?”
  冬日的太阳光照着菊花的脸,维党觉得菊花比过去更耐看了。
  “赶紧走吧,到县城还得搭车,见了人家领导们,多说些好话。”菊花叮嘱。
  维党点点头,转身朝村外走去。
  他想这次去省城,一定会有个好的结果,而这个好结果,就是麻尼大庄的未来。

                          1994年11月初稿
                       1996年8月改于鸡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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