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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纪国保哭了


                 四十六

  纪国保趴在被窝里抽黄烟。
  刚才吃了些胃药,胃还在疼,没止住。他揭开炕毡,把光肚皮贴在很烫的火炕石板上,这样他才感到舒服些了。
  二三十岁那阵儿,他的胃里就是吞下一把藏锁,也能消化掉,胃病是一九七五年他带领群众上霍儿岭搞开山造田大会战时落下的。他三个月没下山,住在土窑洞里,一天到晚吃冷洋芋啃冰干粮。三个月刚过,就病倒在窑洞里,被人抬下山来。
  本来打算一平好地就要引水灌溉,把山地当水田,但水没上去,挖平的黄土台台上又长不出庄稼来——那种生土地没有好肥料养几年,是无法长庄稼的,可哪有那么多的好肥料啊。
  他一挥头,把那些不愿意想的事甩到了脑后。
  如今的他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县志办”那两位同志骂了“那个拆庙人”之后产生的。因为那两个同志给拆了庙的人定了性:拆庙是对历史、今天和未来的犯罪!
  人家是县上派下来的干部,手里拿着盖了公章的介绍信,你能说人家不是代表组织来宣布你的拆庙罪行的?还要罚两万三万要叫你把火神庙重新修起来!他们的话触及到了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那根感情神经,这比庄舍们骂他断子绝孙更让他无法忍受。如果说,在这以前他还在用一种精神硬撑着的话,现在的他连支撑点都找不着了。他彻底失败了,那感觉就像一个掉进沼泽的人拔断了手边的唯一一撮草一样。
  一团团的烈焰升起在他那遥远的记忆里,那是他带领全大队的人马在大炼钢铁。用胡囗(土坯)泥起来的小钢炉里,是从社员家锅头上拔下来砸成了碎片的铁锅,是他带领武装民兵们去各家各户拔回来的。他忘不了山海阿爷抱着一口钉满了钯子的锅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死活不让砸的情景。
  当时的他确实让山海阿爷的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小农意识气坏了,人人都在往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奔,吃饭都食堂化了,可你连自己家钉满了钯子的一口锅都舍不得,你还算得了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吗?他劝都懒得劝,让一个民兵过去,一枪托,就把山海阿爷抱在怀里的锅底儿捣了个大窟窿,当时的山海阿爷那阴森森的目光让他的心抖了一下。
  烈焰映红了半空。从火神庙上拆来的木料被劈开,砸碎,扔进了火炉,在风雨里屹立了几百年的木料在火炉里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倾刻间化为了灰烬。而那些烧变了形的碎锅片在炉中发着暗红的光。
  结果呢?没有结果。
  那时候不讲结果。
  那时候讲的是那种轰轰烈烈的过程。
  为了那轰轰烈烈的过程,好端端的一个庙,就变成了灰,变成了西天烟云,变成了锻造那段历史的助燃剂。
  也有没拆庙的庄子,人家们把庙当成了小学校,不照样儿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了吗?
  为啥麻尼大庄的庙偏偏就被拆、被烧掉了呢?你纪国保干了个啥事?!
  他再也无法忍受人们像对待魔鬼一样对待他了。更重要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还要在这个庄子里住下去,他的子子孙孙要在这个庄子里住下去,他悲哀地意识到,只要火神庙一天不修起来,今天的他就得不到庄舍们的宽恕,而以后他的儿子甚至孙子们就一天到晚的得听人们说、咒、骂他们的先人,如果是那样,孩子们又如何在这个庄子里抬头呢?他的子孙们又将如何评价他呢?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终于痛苦地下了决心,就是舍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火神庙重新修起来!还给儿女们一个在这个庄子里堂堂正正做人的权利。
  然而,拿什么修呢?儿子挣来的钱不要说紧着要还贷款,就是不还贷款,他也无法开口要来修庙用。正月十五为给火神会十块钱,维党就差点闹起来,娃娃们没错。
  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这面大北房。
  他的心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戳了一下般疼了起来。
  大北房是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实,是毛主席分给他的,毛主席分给他房子不是让他今天拿来修火神庙的!
  有了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他就蹲在院子里,面对大北房凝望了许久。住了三十多年了,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详细地研究欣赏过属于自己的这份儿胜利果实。
  过去的人们干啥都讲究。这面房子所占用的木料如今能盖两面大房。当时拆倒的火神庙的木料也就是这么多。相对而言,他后来所盖的三间西房就如驴圈一般。
  他不由地惭愧起来,纪国保啊纪国保,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你干了点啥呢?不要说你把社员们领上康庄大道,就是你自己也连像样子一点的几间房子没盖下!
  不用大北房,他又能用什么呢?
  毛主席呀,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了!
  看着挂在堂间屋里的毛主席像,纪国保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有人能听见他哭,他便哭了个畅快淋漓,哭完了,眼泪一擦,发横地想,老子就这样了,看你们儿子们的本事去吧!大房我要捐出去修庙,你们有本事就去盖了楼房住,没本事就是我盖的这几间尕房房,你们骂老子就骂吧,反正大北房是毛主席分给我的胜利果实,我拿他做啥,是我的权利。
  这事儿定下后,他就装在肚子里,他想等维党回来后,找一个机会和两个儿子商量。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孩子们是不会有多大的反对意见的,知儿莫若父,他的孩子的脾气他清楚。他所怕的就是来自儿子们眼中蔑视他的目光。
  在儿子们面前,他越来越像个面对警察的小偷了。有好几回他把眼光投向了孩子,然而当他看到维民也把目光投向了他时,他立即装做没事人一样,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老没出息!他这样骂自己。骂归骂,话终于没说出口。
  现在,他趴在烫炕上。夜已经很深了,隔壁房里,小儿子维民在奋力地打鼾。有几声狗叫从外面传来,像在例行公事,很不起劲儿。
  他下了决心,这事儿要快干,越快越好。只要维党一回来,他就要宣布(而不是商量),不管儿子们赞成还是反对,不管儿子们用如何轻蔑的眼光看他,他都要理直气壮地说,大北房是老子分来的胜利果实,与你们当儿子们的毫无相干,你们没有发言权,我要捐出去修火神庙!
  对!是修火神庙,原因很简单,火神庙是我拆倒的,就得我修起来!这当然是为了你们好,要不然,我一蹬腿儿死了,人家们要骂你们的老子,骂你们的祖宗!
  为了临场不失去勇气,他还决定在向儿子们宣布这件事前要喝上些酒,但不能多喝,喝多了,话说不到点子上。
  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虽然整党时他的党籍被缓登,但上头还没说不让他当党员了,不管如今的世道发生了什么,但修庙敬神绝不是共产党干的事情。共产党员去修庙敬神,说得不严重是往党的脸上抹黑,说得严重了就是对共产党的背叛!当了几十年的共产党员,学了几十年党的文件,不管如今犯了多大的错误,这么点党性原则还是有的。因此,在向儿子们宣布这一重大决定前,一定要向组织交上退党申请书,这样,再修庙,就和党没有关系,事好事坏是我老纪自己的事了。
  胃又剧烈地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在这片黄土地里摔打滚爬了几十年后,如今,大概到了该为自己划句号的时候了。他的浑身抖动了一下。
  从麻尼大庄到乡党委所在地有三公里的路,在过去的日子里,纪国保几乎每天要走一趟,有时候一天要跑好几趟,去请示、汇报、开会、参加各式各样的学习班……他从来没感到过远,三公里的路,本来就不远。可是今天,他突然觉得这段路不是三公里,而是三百公里三千公里三万公里,他再也无力走到了。
  “老纪呀!你,你咋能这样呢?啊?”当他从怀里取出退党申请书交到乡党委书记的手中时,乡党委书记立马把两眼瞪成了铜铃铛。那嗓门儿也变成了乡党委门上的高音喇叭,“党员登记时,对你决定缓登,目的是要挽救你,让你好好地反省你过去所犯的严重错误。最近,我们党委做过研究,准备让你在全乡党员大会上做一次深刻的思想检查后,恢复你的组织生活,你不但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反而要退党!一个受党三十多年教育的老党员,你的党性原则上哪里去了?啊?你就对党这样的没有感情?你说说,当时在朝鲜战场上,你对着党旗宣誓的时候,你说过什么?永不叛党!”
  纪国保的泪在流,纪国保的心在颤,此时的他向一个流浪的孩子突然看见了亲娘,真想一把抱住乡党委书记,哭个痛快,把他窝在心底的那一切委屈全说给书记听,可他憋足了劲儿忍住了。看着党委书记像触了电一般抖动的嘴唇,他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默默地将那条瘸腿戳在地上,佝偻着身子,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流。
  忽然,他的胃疼又发作了,开始时他咬了牙关在忍,但是越来越难忍,胃里像钻进了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搅得他像一头挨了鞭杆的老骟驴,躬起了腰。他非常想坐在党委书记的椅子上缓一缓,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乡党委书记的脚下……
  当纪国保清醒过来时,他已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中午的阳光刺眼地照在窗玻璃上,窗外,一株开得没了劲儿的大理花蔫蔫地低着头,早黄的树叶在接受着阳光的最后沐浴。
  维民和菊花站在窗前,看他睁开眼来,就走过来问他还疼不疼。他摇摇头,想动动胳膊,这才发现胳膊上还挂着吊针。
  “阿大,我把你扶起来。”维民走到床边掀开盖在他老子身上的被子说。
  纪国保的眼睛却盯在窗台上的一个空葡萄糖瓶子上,“那一瓶,也是给我挂过的?”
  “医生说,你要好好补上点药,你的身子太虚了。”维民解释。
  “这一瓶瓶多少钱?”纪国保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胡用药?”
  “乡里李书记把你拉到医院里,就叫大夫给你把药打上了,还开了这些药。”维民指了指床头柜。
  纪国保这才发现床头柜上堆着一堆药盒子。“这个老李头,他阿里去了?”
  “他到县上去了,说他在这里不方便。他把我们叫来。叫我们好好伺候你。”
  纪国保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
  他在这里不方便?为啥不方便?不就是怕人看见他和我这个犯了错误的人在一起吗?自打他被宣布犯了错误以后,县上乡上的干部们再也不和他私下里多说一句话了。在乡上,在县城,只要他碰上他认识的干部,他们就像见了麻疯病人一般,能躲就躲,躲不过了,草草地打个招呼就走。而过去他们下乡到麻尼大庄时,他像伺候自己的老子一样想法儿弄鸡寻蛋给他们吃,有一年,一个来进行路线教育的干部想吃山里的嘎啦鸡,他不是还专门派了几个社员到山里抓过吗?
  “我们是打这些针,吃这些药的人吗?家里有多少钱没地方花了要往医院里送?把药退掉去!”他火了。
  “可你的病……”维民站着没动。
  “我的病我知道,这么多年不吃药也过来了,把药退掉,这点药水水打完了我们就回家。”
  “大哥,你也甭急,医生说了,你的病到底重不重还要好好查一下,等这一瓶瓶药打完了,还要看X光,拍个片子。我想着反正到医院里来了,一顺手儿把病查清了,有病没病的,大家心里也放心了。”菊花说着,从热水瓶里倒出一缸子开水送到纪国保手中,又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块馍馍,“你先吃上点,我这就到张军家给你烧点面片去。”
  纪国保把缸子往床头柜上一墩,“病我不查,药我不吃,X光我也不照,把药退掉,我要回家。家里一大堆活,我又不是国家大干部,想往医院里躺了就躺,花多少钱是公家的,与人家没相干,我往这个地方一躺就是钱,家里的活又没人干,把钱花掉,把活不做了撂下,明年全家人喝西北风哩吗?啊?你们也是长脑子的人,阿么就不想这些儿事情?”
  就这样,他不听菊花维民及医生们的再三劝阻,硬是从医院里出来,回了家。

                 四十七

  纪维党开着拖拉机在公路上飞也似地跑。一辆汽车从他身旁擦过时,司机朝他骂了一句什么。他知道司机在骂他超速又占了路面,可他顾不得这些,他要赶紧回到家里去。他要向全家,不,全庄子的人报一个喜讯,麻尼台就是一个宝藏,麻尼大庄的人们确实在端着金饭碗受穷,只要把水泥厂办起来,麻尼大庄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有钱汉,庄子里的年轻人们再也不用拼了命上可可西里挖金子,再也不用为买一袋子化肥伤透脑筋,再也不用因没钱娶媳妇而打光棍了!
  当拖拉机开进庄子口,麻尼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立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经验过的亲切。他加快拖拉机的速度,将拖拉机开到麻尼台跟前,跳下拖拉机走到麻尼台前,仔细地端详起来。
  从小在麻尼台下长大,也拔过开在石缝里的花,也掏过藏在石洞里的鸟,然而,麻尼台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激动过。
  他颤悠悠地搬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来回地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着看着,麻尼台就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个闪耀着金光的巨大的金元宝。
  他的心里美极了,想,怪球子的,我们咋就没想到这是烧水泥的好原料呢?张军啊,要是麻尼大庄真因办水泥厂而脱贫致富了,你小子可真是功德无量啊!
  他躺在麻尼台下抽了一支烟后,站起来打了打身上的土,哼着一首流行歌,开起拖拉机朝家里走。可是,当拖拉机经过羌堡,看到在羌堡下蹲着的老人们时,他的心沉了一下,这些老人能让他开发麻尼台吗?
  他又自己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会的,只要给老人们说清楚办起一个水泥厂能挣回来多少钱,他们不会不高兴的,他们和钱没有仇。
  这样想的时候,拖拉机拐弯了,突然,他看见离他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移动着一个他极熟悉的女人的背影,那女人背上背着一个背斗,手中举着一条红红的领魂幡,头上戴着孝正朝小路的远处走去。
  实际上就在维党看见那个背影的同时,心里就咯噔一下:那不是菊花吗!
  那就是菊花。也许是听见了拖拉机的声音,菊花转身看了一眼,可她好像并没认出维党来,转过身,又开始走她的路了。
  维党喊了一声,没有效果,他马上把拖拉机停在路边,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爬上一个陡坡,追了过去。
  在一个田间叉路口,维党追上了菊花。
  而菊花因在想心思,并未意识到维党就在她的身后,她依旧在赶自己的路。
  维党想喊一声,可他不知这会子该喊她名字呢,还是该叫她尕婶儿。
  情急间,他突然“哎!”一声。
  刚要抬脚准备上一个土坎的菊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给吓得一仰身子,被背在身上的背斗拉得失去了平衡,就要斜身倒过去的一刹那间,维党跳过去,从后面扶住了她。
  还没站稳脚跟的菊花惊慌地回过头的同时,作出了一副反抗的架势。而当她看清是维党,便愣了:“你?!”
  维党点点头。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啥了。
  看着戴了孝的菊花,维党动了几下嘴,可鼻子酸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就把头扭向了一边。
  “啥时候来的?”菊花把背斗放在坎上问。
  “刚刚,我,看见了你,就追上来了。”
  “刚才那个拖拉机就是你?”
  维党点了点头。
  “还没回到家?”
  “就是。”
  “活完了?”
  “没”
  “哪你回来干啥?”
  “奶奶,奶奶过世了,你们也不给我个信儿。”
  “这个张军,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叫他给你说,他就憋不住。我就怕分你的心,再出个事儿。”菊花眼中的泪开始往下滚。
  “可我们是奶奶看大的,她去前,我该来看看她,遇个活面。”维党狠狠地吸了一下鼻涕。
  菊花又把背斗背起来,拉了他一把:“走吧,到了奶奶的坟上再说。”
  维党从菊花的背上取过背斗背在自己的身上,菊花也不推辞,打着婆婆的领魂幡走在了前面。
  菊花婆婆和国泰埋在一起。
  国泰的坟上芳草萋萋,老人的新坟却坟土未干。
  几只天蓝色的小蝴蝶在两坟间的野花和草尖上嬉戏。
  奶奶的坟前有刚烧过的纸灰,纸灰中有两小块熟羊肉。
  “谁到奶奶坟上来过,你看。”维党指着那两小块羊肉说。
  “除了山海阿爷,还能是谁?可怜他们相牵相挂了一辈子。送奶奶的那天早上,山海阿爷拄着拐棍站在我们家的大门上,棺材抬出门时,他哭啊哭,哭得鼻涕吊在胡子上,就像个三岁的娃娃,谁看了谁可怜。这一段时间里,他就一天好几趟地走到我们家的大门上,站一会儿又回去了,我知道他老想着军军奶奶还在哩,夜来我听人说他们家的那只奶羊掉到崖底下把脖子折断了……人死了,想也是干想,烧给的纸,风吹了;奠给的茶,渗地了,活人免的死人意,谁知道死人在哪里?”菊花的眼里含满了泪。
  老人的坟前用石板箍起了一个槽,槽的上面也盖了石板,从石板的缝隙里在向外飘着轻烟。这里的习俗,老人过世后的一百天里,家人要天天打着亡者的领魂幡来坟上煨火。
  她将婆婆的领魂幡插在坟头上,跪在了坟前。
  维党帮菊花抬开了盖在石槽上面的石板,并挖开烧过了火的灰,把菊花背上来的干马粪倒进槽里,将尚在燃烧的火种压在上面,又仔细地盖好了石板。
  菊花在默默地看着维党动作。她突然发现维党的身上不但没一处烂了的地方,而且很干净,连衬衣的领子也白白的,头上虽然有灰,可显然是临走前刚洗过了的,和以前搞副业回来的他相比,简直是两个人。
  以前的他搞副业回来,和那要饭的几乎没两样,衣服脏得如钻了油锅后又在泥窝里打了滚儿般不说,身上不是有挂开的三角口子,就是缝口的线开了,头发也如牛毛毡一般粘在头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维党并没意识到菊花在研究他,做完了该做的一切后,他往奶奶的坟上添了几把土,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一朵白云从他的视线里慢慢飘过,那朵云的后面跟着另一朵云,两朵云相隔的距离老是一样。他又看见了坟前的那两块熟羊肉,维党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一对老冤家的故事,他知道得比菊花清楚,他的心底涌起了一种感动。
  “你在想啥?”菊花问。
  “噢,没想啥。”
  “跪下吧,给你奶奶磕个头。”
  维党在菊花的旁边跪下来,规规矩矩地朝他奶奶的坟头磕了三个头。
  就在维党站起身来拍打膝盖上的土的时候,菊花突然发现,这条裤子也变了。
  几个月前,维党临走前,菊花从门箱里翻出了国泰穿过的一条蓝涤卡裤子,裤子虽然没烂,可她还是找出了两块和裤子的颜色差不多的蓝斜布在裤子的膝盖上打了两块补丁。现在,裤子还是那条裤子,可补丁却变成了蓝锦纶花达,并且连原来没补的屁股上都补上了同样的布。
  补丁是用手缝上去的,可那针脚比她的细而且匀称,乍看去,如同用缝纫机走过了一样。
  她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一下子明白了,这几个月里,出门在外的维党身边有了一个女人。一种莫名的妒忌如潮水,从菊花的心底泛起,眼泪忽一下涌满在眼眶。但她用了很大的劲,将妒意强压下去了。
  “我问你个事,你能当着你奶奶和国泰的坟老老实实地给我说吗?”
  “啥事?”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
  维党的心里一阵紧张:“你胡说!……”
  “我胡说?你敢不敢用正眼看着我?你看你如今干散的,没女人谁给你洗的?你看你裤子上的补丁,没女人谁给你补的?”菊花用眼睛逼他。
  维党又没一点底气地说句“你胡说”,低下头抽起烟来。
  菊花一把将他的烟从手中夺过来摔到地上。
  “你这是干啥么。”
  “我啥也不干!”
  菊花抓住维党的胳膊就咬,咬得维党急了,推了菊花一把,这一推不要紧,将菊花推倒在了一个水沟里。
  维党赶紧过去要拉,被菊花一把打开了,这时候的菊花那两只眼里冒出的光似乎要着起火来:“你少用那动过骚女人的手抓我!”
  维党懵了,他傻傻地站在了一边。
  菊花跳起身,几步走过去,拉过空背斗往身上一背,撂下维党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过神来,维党急步追了上去,他要菊花站下,菊花头也不回。
  菊花走到一个大得坎底下时,维党追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放开,你放开我!”
  “菊花,你听我说……”
  “你放屁!菊花这两个字是你叫的吗?啊?你有啥权利叫我的名字,你认清楚了再叫,我是你的婶婶!”
  维党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索性抱住了菊花。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听见没有,你放开我!”菊花在他的怀里徒劳地挣扎。
  然而菊花越挣扎,他的胳膊箍得越紧。
  突然,菊花手起手落,“啪!”地打了维党一个满脸花。
  维党的手松开了,菊花也不走了,就地坐在了愣坎上。
  山风在吹。
  虫鸟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格外动听。
  夹杂着药味儿的野草们旺旺地长,山菊花则用她那淡青色将一条黄土得坎点缀得诗般美丽。
  “你听我给你解释……”维党摸了一下被菊花打得烧烘烘的脸。
  菊花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你啥也不用说了,就是说了我也不想听。实际上你把那女人领到我眼前来,我也不该说啥,因为,因为你也该有个女人了。我只是……我只是一时发糊涂……”
  山风在撩动菊花的头发,菊花的头发飞起来,又粘在她那被泪洗过的脸上。
  维党也蹲在菊花身边,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抽起来。
  “我打疼你了。”
  “没。”
  “没啥没,脸上都有指印儿了。”菊花心疼地用手掌抚摸了一下维党的脸。
  “她叫桂桂。”维党低着头说。
  “我说过我不想听。”
  “她帮我装车,我一个人干不了那活……他男人是个酒罐罐,一天没酒,撕住她就打,她就用她挣来的钱给男人买酒喝……我走的前一天,她的男人又打了她,打得她半拉脸都青了,眼眶骨是紫的……”
  “她还好,早早晚晚地有个男人在她身边,就是挨打,也是自个儿的男人打的,不像我们,想挨人打,也没人来打……”
  “你不能这么说……”
  “算啦,你也别给我解释,你知道军军奶奶临去前给我说了啥吗?”
  “啥?”
  “她叫我劝你娶上个媳妇……可现在看来,不用我劝了……可有一句话我还要说,这个女人要没男人,就没话说了,可人家有男人,你不要再去搅扰人家。你知道女人的心有多重吗?你高兴了去,不高兴了一走没音信,可她会一辈子惦念你,她本来就够苦的了。”
  “奶奶她,还说啥了?”
  “她让我招进来个男人……”
  “你要招?”维党抬起头来,盯住菊花。
  “那你说我该咋办?我一个女人家,能顾得了这个家吗?”
  “那你去招呀!去招呀!你给我说这些干啥?”维党跳起身,一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就要走。
  菊花跑过来拉住他,“那你说我到底咋办?啊?”她的眼里噙满了泪花,“整整一个夏天,我天天等你回来,如今你回来了,回来了又能咋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是你的婶婶,你是我的侄儿,跟你多说一句话,人们也歪了眼看,我就是要招个男人进来,让旁人烂了舌根没话说,维党,你知道我的心事了没?你这个糠木头!”她说着,把自己的头顶在了维党的胸前。
  “你招吧,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事我咋能管得了?”维党的话软了下来,他取开菊花那被泪水粘在脸庞上的头发,“我知道你苦,我也没本事帮你。”
  “我就怕你伤心,不敢说。千户营有个人,死了女人,一个人带了个女儿过,他们托人来说过,说那人老实,没歪心眼,只知道劳动……”
  “你能接受得了他?”维党的心里一阵酸。
  “我没挑的,我现在就想只要能有个男人愿意到麻尼大庄来……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菊花的双手抱紧了维党。
  维党理解了菊花心里的一切。他也把菊花紧紧拦在了怀里。
  “我有一件事求你。”菊花说。
  “啥事?”
  “你先找个人结婚吧?”
  “为啥?”
  “你要不结婚,我就舍不得招人……”
  “你先招人吧,你要不招人,我也没心思结婚。”
  “你呀,你这个要人命的阎王爷,我这辈子咋就遇上了你!”菊花在维党的怀抱里哭了起来。
  维党把菊花抱得更紧了。
  “咳!咳咳!”
  有人在咳嗽,他两个赶忙分开来,四下里看,只见才让拉毛老爹在不远处的得坎上割喂牲口的草。
  菊花慌乱地看了维党一眼,“你先回吧,我把领魂幡忘在坟上了。”说罢,转身急急地走了。
  维党看着菊花远去的背影,一丝悲凉从他心头袭过,他把捏在手中的半截烟狠狠地摔在地上,大步地往山下走去。

                 四十八

  纪国保那天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躺在被窝里,胃疼已止住了,他就是没心思起来,他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腹内的一切让人掏空了一般。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拖拉机开到自家大门口的声音,心想,莫非是维党回来了?不会吧,现在正是干活挣钱的好时间,张军刚来过家里不几天,吃的也带去了,他来干啥?他刚这样想着坐起来,从窗户里往外一看,果然是儿子回来了。
  “维民,你哥哥回来了!”他喊。
  放假在家的维民早听见哥哥回来了,在他老子喊他的同时,他已撂下暑假作业跑到了院子里。
  维党进屋,高兴地叫了声“阿大!”
  他朝儿子笑笑,“这么早,从黑石峡出来的?”
  “没。黑夜个我坐到县上张军家了。”儿子也笑着说。
  “我说嘛,黑石峡到这里多少路,除了你半夜里上路。”
  儿子的突然回来让这当老子的心情好了许多,他赶紧让维民去为他哥哥烧吃的,心里又在犯嘀咕,这小子到底回来干啥来了?麦子还没到割的时间,家里也没啥大事,但由于儿子刚进家门又不好多问,就东拉西扯的说了些家里外面的事。维民炒了洋芋烧了茶端上来,爷儿三个一边吃,一边说,说着说着说到了过世的菊花婆婆,记起老人许许多多的好处来,维党就又埋怨不该在奶奶的丧事里不给他带信儿,爷儿两个又不免一阵长嘘短叹。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军军尖利的叫喊声:“维党哥哥!”
  没等他们从炕上下来,菊花领着军军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搪瓷面盆。
  经介绍才知,原来这姑娘是菊花娘家哥哥的女儿,名叫芳芳,高中毕业后因高考落榜回家务农。菊花婆婆过世后,她感到家里空,就把侄女接来给她做伴的。
  芳芳大方地朝维党笑笑,把面盆放到炕桌上,取开苫在上面的布,原来是一盆子凉面和凉粉儿。
  “今儿个天热,我也闲着,就做了些,碰巧维党也来了,我就端过来,大家吃吧。”菊花笑着说。
  “你看你们,自个儿吃了就对了呗,费心地端过来干啥?”纪国保说。
  军军说:“我妈妈说了,有好吃的大家吃了香。”
  于是,维民又拿来碗筷,大家开始吃凉面凉粉儿。
  吃着吃着维党突然兴奋地问:“嗳,对了,上次张军来时给你们说啥了没?”
  纪国保看看菊花和维民说:“没有说啥呀,他就说你在黑石峡干得很好,看需要给你带点啥去,就这些。菊花,他没给你说啥吧?”
  菊花摇摇头:“没有。”
  军军突然放下碗筷站起来说:“他给我说啦!”
  “说啥啦?”大家同声问。
  军军一歪脑袋:“我不给你们说。”
  菊花拉过军军:“给我说,张军叔叔给你说啥啦?”
  “他说,他说下次他来要让我坐着他的小吉普车去街上买泡泡糖!”
  “哈哈哈哈”大家被军军给逗笑了,笑完后,又把头扭向维党。
  维党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脑子,张军明明说是他离开我们家后发现的,我咋就忘了!”
  “到底是啥嘛?”纪国保问。
  “是个大喜事!”
  “嗨呀哥,啥事你就说嘛,咋学会吊人胃口了!”维民急了。
  “我告诉你们,麻尼台的石头是烧水泥的好原料!”
  “是吗?这我们倒没想到,是你的同学张军发现的?”纪国保没听出维党的用意来。
  “张军说,如今上面提倡大办乡镇企业,只要我们村里愿意,他就可以帮着我们贷款。”
  维党说这话时,菊花端一杯茶给维党,维党点头表示感谢,喝了一口,看父亲听了这话后的反应。
  纪国保的眼睛直了。
  他先极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后半张开嘴,大半天不闭,像一个等饭吃的孩子。
  “贷款?贷款干啥?”
  菊花也着急地说:“你把话说明白不成吗?急不急人呐。”
  “我是说,我想着在村里办一个小水泥厂,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办这件事的。”
  “嗨!我说哥,你咋想到这个好主意的?麻尼台的石头真能烧水泥?”维民兴奋地问。
  “要真能在庄子里修起一座水泥厂,多好啊!”菊花也高兴了。
  然而,纪国保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你是说……你要挖麻尼台石头烧水泥?”
  “就是……”维党见他老子的脸色变了,迟疑地说。
  “你狗日的要挖麻尼台?!”纪国保突然提高了嗓门。
  维党吓了一跳。他分明听见父亲在骂他而且用了一个很脏的字眼。
  “阿大,你……”
  “啪!”
  纪国保撑开巴掌抡圆了胳膊朝儿子的脸上扇去,他的手与儿子的脸狠狠接触并爆出声响。也就在这同时,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父亲给他的那个漏风巴掌。
  相隔二十多年。
  两个相隔二十多年的巴掌扇在两代人的脸上,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
  维党的眼里立即爆出了一团火星,他看见维民扑上去抱住了阿大,菊花则像受惊的猫一样叫了一声。
  军军吓得大哭起来,菊花忙叫芳芳抱起军军回家去了。
  维党的半边脸麻木了,他的思维神经也麻木了。麻木的神经干扰着他的思路,一瞬间,他的大脑如没调好天线角度的电视屏幕,闪烁起紊乱的信号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怔怔地看着五官全挪了位的父亲,父亲的嘴皮子像通上了电一样抖动。
  纪国保一甩手,将抱住了他的小儿子拨到了一边。
  “你!”他将他那粗壮的手指朝自己的儿子戳了过去:“你个驴日的畜生!你敢动麻尼台上的一根草,老子就敢拿切刀剁掉你的两个爪子!”
  “凭啥?你当老子的凭啥说这些话?你又凭啥不让我动麻尼台?”维党如一头惹急了的狮子吼了起来。活了二十多年没挨过父亲一指头的他震惊无比,那两眼中射出了血红的光。
  “你给我坐下!”菊花使尽全身的力气把维党搡坐在炕沿上,一把湿毛巾堵住了他那往外流鼻血的鼻子,也堵住了他的嘴。
  “凭啥?就凭我二十年前领头拆了火神庙,就凭这些年来庄舍们对我的明骂暗咒,”纪国保说到这里,仰起了头,“老天爷呀,你可怜可怜我纪国保吧!我拆了一座火神庙,在全庄子人的眼里成了臭狗屎,到现在还还不清良心帐,你为啥还要给我一个要挖麻尼台的儿子呀!春花呀,你睁开眼睛看,你的儿子要干什么!”
  纪国保老泪纵横,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传出来,带着明显的颤音。
  看着老人的样子,他们谁也不说话了,维党抽开菊花堵在他嘴上的那条被鼻血染红的毛巾,维民找来一团棉花,塞进了他的鼻腔里。
  纪国保不喊了,他一把揩去眼里的泪,对儿子说:“你们好好给我听着,你们的老子决定了,要马上把这面大北房捐给火神会,把火神庙再修起来!”
  “这……阿大,你不能这样干,不要说我想开发麻尼台,就是没这档事,你也不能这样干,其它的我不说了,可你还是个党员哪!”维党说。
  “我不是党员了,我退党了,我修庙与党没干系了!我在我死以前一定要修这个庙,你们弟兄两个谁敢说一个不字,我就跟谁拼!”
  维党用手擦了一把流到嘴边的鼻血,两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突然发现父亲变了,变得不可理喻,不可捉摸了。
  纪国保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儿子,他知道,如果他今天不敢面对儿子的目光的话,他修庙的计划不但要落空,而且他的儿子还会闯出更大的祸来。
  两代人的四只眼睛相互间逼视着对方。
  终于,儿子摇了摇头,“阿大,大北房是你从地主手里分来的,你如今要用它来赎罪也好,敬神也罢,我当儿子的没权利干涉。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太可怜了。另外我还想给你老人家说的是,你明天就可以拆房修你的庙,可我也要从明天开始筹建水泥厂,这一巴掌是你当父亲的给我吃的定心丸,想当年,挨了爷爷巴掌的你如何爬上火神庙拆掉第一片瓦的,今天,挨了你一巴掌的我,也要站在麻尼台上宣布我开发麻尼台的计划。这就像我无权干涉你修庙一样,你也无权干涉我开发麻尼台,因为麻尼台是麻尼大庄的,不是你的,你说了不算!”
  儿子的口气和老子的口气一样硬实,这使当老子的吃了一惊,因为在这以前,儿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过话。他抖动着下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他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他马上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当他对要阻挡他去拆庙的老子说了一大串话后他可怜的老父亲的表情。
  “要剁我的手,你现在就来剁。”维党咄咄逼人地说。
  “滚!你给我滚!”纪国保声嘶力竭地喊着,顺手拉起他刚才枕过的枕头,朝维党砸去。
  “大哥,大哥,你消消气,维党他也不光是为自己,水泥厂办起来,全庄子的人都能摘掉穷帽子,为了这一天,你不是折腾了大半辈子嘛?”菊花泪流满面地劝。
  “他连他自己也没弄清这辈子他干了些啥。”维党一转身出门,“噔噔噔噔”地走了。
  纪国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一条三伏天的热狗。

                 四十九

  菊花维民和芳芳他们找到维党时,维党正坐在麻尼台下的火神庙旧址前。他死死地盯着麻尼台看,他那有点凶狠的目光中找不出半点忧伤。
  太阳钻进云层,窥视着他们。有风吹过时,飘来淡淡的成熟了的麦香味儿。一个光屁股男孩骑着一条黄牛,慢腾腾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男孩吹着一支他自己做的柳笛,柳笛的声音清脆而嘹亮。
  “哥,回去吧,阿大也是在气头上。”维民拉维党的胳膊。
  “算啦,反正他要拆房子,我回去干嘛?”
  “拆了大北房,我们就住在西房,西房没拾掇,拾掇起来了也能住人。”维民继续劝。
  “除了他不拆房,或拆了房后,不然,我决不进家门。”
  “那你,住哪儿?”菊花急了。
  “随便,天又不冷,哪儿不是睡觉的地方。”
  “你呀,牛板颈!死犟!”菊花跺了一下脚。
  “大哥,干脆先到我娘娘家,反正奶奶去世了,奶奶的炕空着,你就先睡在奶奶的炕上,等你不生气了再回去不好吗?比你睡在野地里好多了,野地里有个狼呀什么的,吓死人了。”芳芳说。
  “对,哥,那你就先住在尕婶家,我再去劝阿大,我想阿大会转过弯儿来的。”维民也撺掇起来。
  菊花看着维党脸上的反应,没吭声。
  “走呀,你走呀,你还没当上厂长,阿么这么难伺候呀!”
  芳芳的一句话逗得维党忍不住笑了,“这个黄毛丫头。”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
  “把脸擦擦,满脸的血,知道的说你挨了老子的巴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了人呢。”
  菊花把早已预备好的湿毛巾塞进维党手中,维党乖乖地擦干净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反对开发麻尼台的,是我们的阿大。”他有点忧伤地说。
  “他有他的想法,这些年为个火神庙,也把你阿大弄得去不了人前头,他是为你们想,你们也要体谅着点才是。”菊花说。
  “照你的话说,这麻尼台是不能开发,水泥厂也不办了?”维党拿眼瞪菊花。
  “看你凶的,你一凶,这水泥厂就建起来了?”菊花说。
  “你们就不知道我的心里急成啥了。”
  “我们不知道,就你一个人急,我们不想有钱,就你一个人想有钱,你是聪明人,我们都是大傻瓜!”菊花反唇相讥。
  维党不再说话了,转身往回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前,维党往家里看了看,对维民说,“你去家看看吧,阿大一生气,就要犯胃病。”
  维民答应着就进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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