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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峡口屯的婆娘们


                 三十九

  转眼间,维党已在黑石峡干了快半年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再一次掉进感情的漩涡。
  生命是一种缘,他记不起这句话是他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了,要不是张军写信要他到这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他不来,他就不会如此深深地陷进这感情的漩涡里去。
  到黑石峡石料场的第一天,维党就看了一场好戏。
  一群婆娘逮住了一名拖拉机手后,前拉后扯,把他撂翻在地,三下五除二扒了那小伙子的裤子,在围观者的呐喊声和小伙子喊爹叫娘的求饶声中,她们把小伙子的裤子甩起来挂到一棵树的树枝上,其中一个腰肥腿粗的胖大嫂顺手从路边抓了一把混着草渣的稀泥,忽一下抹到了小伙子两腿间那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阳物上,婆娘们放肆的笑声回荡在青石峡里。
  之后,她们放开了小伙子,小伙子立即跳了起来,蹲在地上,双手捂住流着稀泥糊糊的羞处,苦苦地哀求大嫂大姐们放他一马。
  胖大嫂说:“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说着,她一把拉过一个女人,“叫干姐,叫!”
  小伙子马上乖乖地叫了那女人一声“干姐姐。”
  “哈哈哈哈!”胖大嫂大笑了起来,“这一下你小子知道我们峡口屯女人的厉害了吧?秀秀,去,把你干兄弟的裤子拿下来。”
  当了干姐姐的秀秀就走过去,用一根棍子把小伙子的裤子挑了下来,送到了小伙子跟前。胖大嫂又从路边拔了一大把鼻拉蹋(地榆)叶子塞到小伙子手中,斯文扫地的小伙子如遇大赦,匆匆地用鼻拉蹋叶子擦了腿根里的泥,穿了裤子。
  胖大嫂又对另一个媳妇说:“把摇把给秀秀。”
  那女人一撩衣襟,从裤腰里抽出拖拉机的摇把笑嘻嘻地给了秀秀。
  胖大嫂说:“还是这里的规矩,秀秀帮你装一车石料,你给她一块钱,多给是你的心,你小子要是少给了,我们要把你的那半截肉肠割下来喂老鸦,让你媳妇守了你当寡妇!守不住寡了再去偷人,给你小子寻来个拉帮套的,哈哈哈哈,发车!”
  小伙子说声是,伸手要秀秀手里的摇把,这边秀秀一笑,不给他摇把,自己走过去,几下子把拖拉机摇起来,转身对小伙子说,“开吧。”说完,她先跳上了车。小伙子开了车往装石料的地方驶去。
  围观者大笑着也四散而去。
  维党也觉刚才的这一幕有趣,可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凶煞煞的胖大嫂是干啥的,那叫秀秀的女人和小伙子到底是啥关系。
  他也笑着刚要上车,胖大嫂走过来了,笑嘻嘻地问他:“这个大哥哥今儿才来吧?”
  维党说:“就是。”
  “没带你的媳妇来?”
  “我没媳妇。再说了,带女人到这里来干啥。”
  “给你装车呀。”胖大嫂依旧笑嘻嘻地说。
  “我一个人就成,不要人帮忙。”维党说。
  “那可不成,我们这里的规矩,一个男人的车上就得有一个女人帮着装车。”
  “这是啥规矩?”维党懵了。
  “好规矩。”胖大嫂朝旁边的一群女人挤了一下眼睛,那几个女人马上围了过来。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如唐僧误进了蜘蛛精的磐丝洞。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身子紧靠住拖拉机车厢问:“你们要干啥?”
  胖大嫂依旧笑着说:“兄弟,你甭害怕,我们不吃你,就是想商量着让谁帮你去装车。”
  “我说了,我不要人帮我装车,我一个人能成。”
  “可你说了不算。”
  “这就怪了,我的车雇不雇人装车,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哎,到了我们黑石峡,屙屎不屙屎,尿尿不尿尿你说了算,可你的拖拉机要不要帮着装车的人,我们说了算。”
  “你们不能这样。”
  “哟,‘你们不能这样’,哈哈哈哈,”胖大嫂学着维党的腔调说,“我们偏要这样。”
  “我就搞不懂,你们为啥要这样?”
  “我们也想挣点钱呐。哦,你们这些外乡人一个个跑到我们黑石峡来挣大钱,就叫守着黑石峡的我们穷得连裤子穿不起呀,啊?”
  “要是我偏不答应呢?”维党红了脖子说。
  “那好办,我们帮你答应,刚才那位兄弟就是我们帮他答应的。我们黑石峡的婆娘们敢驾了野叫驴犁地,还降不下你个尕骡娃?”
  “这……”他胆怯了,这些女人看来是职业杀手,今儿栽在她们手里了,如此僵持下去,肯定没有他的好果子吃。这个胖大嫂的举动无端地让维党想起了那个来抓他进拘留所的胖警察。他不是傻瓜,知道君子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就把手一摊,“好吧,我要一个。”
  “哟,真还没想到,这位大兄弟这么好说话,一定是个大好人,看着你面善,我把桂桂交给你,可你听好了,装一车,给人一块钱,多给是你疼她,要是少给了一分……”
  维党厌恶地打断胖大嫂的话,尽量地压住自己的火气说:“我不会少给的。哪个是桂桂,请她快上车吧。”
  “‘请她快上车吧’,哈哈哈哈,你们听,人家说得多甜。”胖大嫂说着,看了一眼女人群,问,“桂桂呢?”
  一个女人用嘴努了一下后面,维党跟了胖大嫂的眼光看去,只见在不远的路旁坐着一个头苫灰色头巾的女人。胖大嫂便扯了嗓子喊:“桂桂,你想你男人的球呀你,快过来,我给你寻了个白面书生!”
  叫桂桂的女人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是过来了。走到维党前,叫了一声“大哥”就往车厢里爬。
  胖大嫂拍了拍桂桂身上的士,“你跟他去,他要是难为你,你就给我说,看老姐姐咋治他小子。”她笑着朝维党斜斜眼,“开车吧,还想拉一个呀你,啊?”
  气得维党挂了挡,猛一下放开离合器,车向前一蹿,要不是桂桂手抓得紧,差点把她一个仰面朝天摔下来。
  胖大嫂在后面大声地笑着说:“这还是个没调教好的尕骡娃,脾气不小。”
  后来维党才发现采石场里有很多装车的人,而巳青一色都是女人。一打听,这些女人全来自黑石峡外的峡口电。
  小时候纪维党就听那些赶车的脚户哥们唱:“峡口屯的地方歪,女人倒比男人害。”他当时不懂是啥意思。今天他才发现,真正是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麻尼大庄和黑石峡不过是隔了百十公里,还在同一个县的管辖之下,这里的女人就像不是女人生出来的一般,个个比梁山上的孙二娘还歪,居然敢结成团伙强行推销自己。
  黑石峡算脑山地区,山上不长草,天气冷,黑土里不产细粮。这里的女人歪,是由于这里的男人们一个个赛过蔫驴,女人们犁地男人打下手,女人们收庄稼男人拾穗头。到了闲月里,男人们没一个出门搞副业寻点钱的人,太阳一出来,他们也出来了,不管老年青年,两手拢在袖子里,往巷道口一蹲,东拉西扯地聊,太阳朝西他们朝西,太阳朝东他们朝东,太阳落了,他们也回家了。而女人们炒了大豆一袋子一袋子背着到城里挨门串户地喊“换大豆哎,旧衣裳换大豆!”换回来旧衣旧鞋改造改造叫男人娃娃们穿。六○年闹饥荒时,要不是全庄子的女人们出门寻吃的,黑石峡的人大概早就绝了种了。
  黑石峡水泥厂建起来后,考虑到峡口屯人的利益,和他们商量,叫他们出劳力采石料,或到厂里搞石料粉碎。会开了三大,全庄子只有五个男人报名说愿意干,其他人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谁没事干去受那个苦。女人们却争先恐后地吵着闹着要去,但考虑到这是重体力活,只挑了些年轻力壮的。其他的劳力就只好从其他乡解决了。
  矿开起来后,女人们发现在矿上赚钱比背着炒大豆上城里去换旧衣裤要好得多,就成群结伙地到矿上,用引诱、要挟、耍赖、撒泼等手段,不但给家里挣回了油盐钱。也给这男人的世界增添了许多带色的故事。
  一个推销员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尕媳妇想带她去出差,就去和她的男人商量,男人说,没有一百块钱,你甭想带我的女人走,推销员这就放下了一百元钱,带尕媳妇上路了。
  她的男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给人们说,他的女人走的时候说了,这一次出去,要给他挣一大笔钱回来,这句话把另一个男人羡慕得回到家里逮住老婆就打,嘴里骂:你个没出息的婆娘,就知道窝在家里吃,人家们的婆娘都出门挣大钱去了!
  黑石峡长十几里,南北两山如刀劈而开,《地方志》描述此地“危峰壁立,南北陡峙,奇石突兀,有虎踞狮蹲之势。湟流湍急,回环曲折,蜿蜒如龙蛇之夭娇。九泥东封,一夫当关之险。”是古今兵家必争之地。从西羌到吐谷浑,从吐蕾到角斯罗,无不为争此关隘险地兵刃相见,金戈铁马,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缅怀当年,古道西风,送李唐文成公主去吐蕃和亲的大队人马曾浩浩荡荡从黑石峡通过,此峡虽窄险,却沟通了藏汉联姻之唐蕃古道。这里亦是古丝绸南路必经之地,胡汉商贾,披星戴月,叮当的驼铃,在峡谷中回荡不息,幽怨的羌笛,迎送过多少日落月出,响马盗贼,更从峡谷呼啸进出,演义出若许血腥惨烈的故事……
  峡口电便是历代皇家设在此地的屯兵点和驿站所在地,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屯兵者的后裔。所以这里的老人们都能说出许许多多他们的先人们领兵打仗的故事来,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部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英雄史诗。然而,当年那些英勇善战的军中健儿们决不会想得到,千百年后,黑石峡依然如故,而他们的后裔们会蜕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四十

  初来乍到的维党哪里知道这些缘由,由于一到此地就叫一群女人给了个下马威,心里老大不痛快,看也不看赖在他车上的桂桂,直把车开到装石处,熄灭了火,跳下车就要装,却发现桂桂早站在了他前面。
  维党瞪了桂桂一眼,没好气地从兜里取出一支烟放在嘴上点着了,扫了眼石料堆,指着一块大石头对桂桂说:“把这块装上去”
  桂桂为难地看了一眼维党,低声说:“我怕抬不动。”
  维党轻蔑地说:“你抬不动?”
  桂桂点点头。
  “笑话!你不是要帮我装车吗?你抬不动石头咋帮我装车了走开!”
  维党一把将叼在嘴上的烟取下来掐灭了放在耳朵背后,叉开双腿躬下身抱了石头一使劲,石头动了一下,但没抬得起来,维党的脸立即红了。
  桂桂在一旁忍不住“咕咕”地笑了。她走过来说:“还是我来,石头太大,我就怕一个人抬不动。”她说着,朝维党笑笑,蹲下身把那石头抱起来,转身放进了车厢里。
  看着眼前这位纤弱的女子,再看看车里的那块大石头,维党的眼睛立马瞪成了铜铃铛,他搓着自己被石头硌疼的双手,再看桂桂时,维党恍惚觉得这女人就不是峡口屯里的媳妇,而是一个在黑石峡里一个人迹不到的山洞里修练了五百年的妖仙,否则,她哪会有那么大的气力呢?
  “大哥,还是两个人抬吧,一个人抬,太吃力了。”桂桂仍旧低声地说。
  这时候的维党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但他又不想在这女人面前低头,就装着没事的样子说:“还是装小的吧。”说着,自己抬了起来。
  那一天,他们拉了五趟。拉完最后一趟后维党说:“我该给你五块钱。”
  桂桂说:“麻烦你帮我记着,等你领了钱给我就成。”
  “可我看见好多女人在当场要钱。”
  “她们要现钱就是怕人跑了。”
  “那你为啥不要?”
  “我知道你身上没有钱。”
  “你不怕到时候我领了钱跑掉?”
  “不怕。”
  “为啥?”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人。”桂桂用头巾擦着脸说。
  他突然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产生了好感。说话的口气明显好了:“你们那位胖大嫂可真厉害。我还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你不要记恨花花嫂,实际上,她是个大好人。我们没有她那个本事,就得靠花花嫂帮我们。很多人都骂她,骂她不要脸,可你们不知道,她一个人拉着五个娃娃,男人也死了……”
  “……”他一时不知该说啥了,低下头,“我知道了。”
  “你要是嫌我没力气的话,明早我就不来了,我给花花嫂说说,叫她们不要再难为你。我也知道你们远天远地的到这里来挣点钱不容易。”
  “哦不,你还是来吧,开始时我不知道,这一个人装车还真吃力,我说的是实话,”他朝桂桂笑笑,“看不出来,你的力气还比我的力气大呢。”
  “也是抬石头抬得时间长了的缘故,你没有得窍,得窍了就好抬,女人的力气终归没你们男人的力气大。”她这样说着,就低下头,转身走了。
  维党呆呆地望着桂桂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从背影里看去,这女人特别像菊花。一时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麻尼大庄。依稀中,他似乎看见菊花担了一担水,闪闪悠悠地从羌堡边上朝他走来。
  太阳落山了,彩霞映红了西天。
  他看着桂桂走进霞光里去了。
  从那以后,每天天刚亮,维党就爬起身来,出去刚往车里加上油,草草地洗一把脸,就开水吃过他带来的干粮,桂桂也就来了。装车时,桂桂总是拣大石头抬,那汗水从她的脖子里流下来,单单的汗衫也被汗水湿透了,粘在胸脯上。维党说缓一会儿再装吧,桂桂就会说,多拉一趟是一趟,总也不肯休息。
  开着车走时,维党的心里在暗暗地感谢花花嫂,要不是她那样霸道地分配给他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这日子将怎样打发呀!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阳雀子们在树上欢快地吵着闹着,空气里荡漾着青草的香味儿。
  维党刚洗完脸,就见桂桂匆匆地走来了。她手里捧着一个用她的灰色头巾包成的包,满脸喜气地走到维党前,放在手扶拖拉机的车厢沿上,打开来,是一个旧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沓热呼呼的“狗浇尿”油饼。
  “狗浇尿”油饼是傻水谷地农家待客的食品,用发好的面打成薄薄的饼放进锅里,一边用文火烙,一边用一个油葫芦往饼的边上浇油。这样烙出来的油饼儿松软而可口,因其浇油的样儿像小狗浇尿,就给它起了这样一个不雅的名儿。
  维党很感动,他说:“你这是干啥呀,费心费面又费油的。”
  桂桂笑笑:“看你说的,一年能费几次。”
  “那就多谢了。”
  “你快吃呀、放冷了不好吃。”
  “你也吃呗。”
  “我吃了。”
  维党拿过油饼就吃了一口。软和而又热,油香味儿顿时溢满了口。
  “我烙得大概没有你媳妇烙得好吃。”
  “我没有媳妇。”
  “噢?可你……”
  “我的年龄是不小了。”
  “那为啥不娶媳妇?”
  “没人愿意当呗。”
  “你哄我哩。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念过书的人,念过书的人心气儿高,把一般的姑娘放不到眼里。”
  “哪有的事。”
  “要不就是你的心里装着一个人,你在等她。”
  维党的心头一震,“你胡说哩。”
  桂桂一笑:“女人看男人,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维党叹了口气,“就算是那么回事吧,我问你桂桂嫂,她呢,就你说的那个我等的人,她心里咋想?”
  “一个当女人的,你说咋想?牵烂了肝花想烂了心,人前里不敢打听。”
  维党不说话了,他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不再看桂桂。
  桂桂怜爱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汉子,忍不住说:“我看出来了,她肯定嫁了旁人了,你的心太重,悔不过。悔不过,就天天牵她挂她,早想儿晚想的,心里再也装不进旁的女人。”
  维党的嘴不动了,他呆呆地望着桂桂。
  “唉,念了书,也好,也不好。看那些戏里的书生哥哥们,哪一个不是为心里牵挂的女人死去活来的。”
  维党低下头又吃,他大口大口地把油饼塞进嘴里,狠劲儿咽下肚去,站起身说:“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挣光阴要紧,我们走吧。”说着,拿过摇把几下摇着了车。等桂桂上到车厢里后,维党说了声你坐好,就挂好挡,轻轻地放开了离合器。
  手扶拖拉机“嗵嗵嗵嗵”地朝石料场跑去。
  转眼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这一个多月里,他们越起越早,每天最少拉六趟。桂桂也时常想法儿弄点好吃的来,给维党吃,使维党在异地外乡意外地享受到了来自女人的温情。
  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同情起了桂桂,有好几次,桂桂来装车时,脸上是青的,他问是怎么了,桂桂只是流泪。慢慢地,他才知道,桂桂的男人是个酒鬼,由于酒精中毒了,每天都要喝酒,一天不给他酒喝,他就像吸毒者得不到毒品一样,急得要砸家什,打老婆。
  有一次,他们正在装车,一个男人喊着桂桂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来了。他被这个人吓了一跳,这哪还像个人,纯粹是鬼嘛!黑干憔悴的面皮包着凸凹不平的脸骨,头发像一片衬过鞋底的破毡——剩下的只是渴求。
  维党一看便料定,这就是桂桂的男人了。他极为痛心地想起“鲜花插在臭牛粪上了”这么一句俗语。
  桂桂的男人要桂桂拿钱给他。
  桂桂扭过头不看他的男人,嘴里说:“我身上没带钱。”
  那男人顺手就绰起了一块石头在手中:“没有钱你给我借!你要不给,看我一石头不打死你!”话音刚落,那石头就从男人的手中出来了,桂桂躲不及,一下砸在腰里,当即把桂桂砸倒在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一下把维党气懵了,他一步跨过去,揪住桂桂男人的衣领,拉开架势朝那男人的脸上一捶,就把那男人打翻在地了。鼻血从那男人的鼻孔里流出来,他那皮包骨的脸的一半儿也开始丰满了。
  维党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甩在了那男人的脸上。
  那男人见了钱,无神的眼中即刻发出光来,他一把抓过钱攥在手里,敏捷地跳起身来,也不顾正往下流的鼻血,转身就要走,被维党堵住了:“你个不是人的东西,你要是再敢来这里欺负桂桂,我不把你甩死在石头上,我就不是人!”
  那男人也不争辩,只是“哎哎”着,躲开维党,一溜烟地小跑着朝屯里去了。
  维党走到桂桂面前,拉起坐在地上的桂桂。“没打坏吧?”
  桂桂也不流泪,她用手揉着被石头打过的地方,叹了一口气说:“没事儿。”
  维党说:“我今晚上就去算帐,先把你这个月的工钱领出来给你。”
  桂桂说:“不,不急着领。”
  维党不解地:“为什么?”
  桂桂说:“领到手里,就放不住,他天天喝酒,有多少钱也供不上,我想把钱攒起来,等这一茬庄稼割倒了,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你不知道,我家的房子快塌了。”
  维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你缓一会儿,我装。”
  “还是我们两个抬吧。”
  “你不装我也会把钱给你。”
  “那不成,没有白拿人钱的道理。”
  “那算了,今儿我不拉了,你回家去吧。”
  桂桂不管维党生气,抬起一块石头吃力地装进了车厢。
  维党急了,走过去一把掀翻桂桂,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坐这里!你敢再动一下,看我不两脚踏死你!”
  桂桂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四十一

  雨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有时候下一会儿就停了,有时候下起来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
  从黑石峡采石场到水泥厂,有很长一段临时铺出的黄土路,天晴时虽有几乎是淹轮子的尘土,但还可以走,一下雨,全成了泥糊糊,拖拉机根本无法行走。
  这样的天气里,被称之为“手扶匠”的拖拉机手们就没事可干了。他们用破布盖了拖拉机头,或蒙头大睡,或看言情小说,或干脆来几斤老酒,将自己灌醉了扯开嗓子没完没了地唱“花儿”。
  这样的日子里,维党的兴趣就是钻车间,看工人们如何生产水泥的。看着那些头上戴了防尘帽后像日本兵似的工人们,他觉得特有意思。
  时间一长,他就和这里的工人混熟了,还帮着工人们看看成球盘、球磨机什么的,工人们也很喜欢他。
  这一天,他躲开喝酒的手扶匠们的纠缠,又进了车间。
  看着高高的厂房,听着隆隆的机声,他突然想,要是我们那里也办个工厂多好。
  “维党,我看,你是迷上我们这个行当了吧?”
  厂长兼工程师的郭启山走过来,给了维党一支烟说。
  “雨天,拖拉机跑不成,闲了没事干,来看看热闹。”
  “闲了喝老酒哇!”
  “一喝就头疼。”
  “那没办法。哦,对了,刚才,你的同学张军又打来电话,询问你的情况。我说,你在这里很好,叫他放心。你真有个好同学啊。”
  “这个张军,他老麻烦厂长。”维党不好意思地说。
  “你也给他打个电话或写封信,把你在这里的情况给他谈谈。当然,我们对你照顾不到的地方很多,在张军面前,你可要为我们多美言几句,说些好话呀,啊?”
  “厂长说哪里话,我来为自己挣钱,又添了你们不少麻烦,前几天,我的拖拉机轮胎爆了,你叫送石料的车专门往县城里拐了一下,为我买轮胎,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维党真诚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区区小事,算不得什么。话说回来,有些话,你还是替我向张军说说好,他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是个小厂,困难很多,需要他的大力支持呢。”
  “这个,我说了人家能听吗?”
  “嗨!这你就不懂了,你一句话,比我赖在张军那里磨半天嘴皮子的管用。”
  维党憨憨地笑笑。
  “你知道吗?我们两个的关系,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啊?哈哈哈哈……”厂长大笑起来。
  胖大嫂满身雨水地突然出现在厂长面前。
  厂长问:“这个婆娘,大雨天的,你来干啥?有事儿吗?”
  胖大嫂瞪了厂长一眼,“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厂长?”
  “有事儿你就说嘛。”
  “我呀,要你到我家去。”
  “这……干啥,”
  “你想干啥就干啥!”
  “看你这个瓜婆,当着年轻人的面,说的啥话嘛!”
  “说个笑话也不行呀!看把你正经的。说真个的,你当厂长的对我们峡口屯的女人们不错,今儿个,我们一帮子女人想巴结你一下。”
  “你就说要我干啥?”
  “喝酒。”
  “喝酒?”
  “对,看你厂长厉害,还是我们厉害。”
  “不成不成,我正忙着哪。”
  胖大嫂沉下脸:“你去不去?你要乖乖跟我走,我啥话也不说,你要是再不给我面子,我就叫一帮婆娘来,当着你的工人的面,把你的裤子扒下来塞进球磨机里磨成粉面儿!”
  “正是胡闹,天下也没有像你们这样请客的人。”
  “咋,不服气?我们峡口屯的女人们就这样请客。我再问你一句,你倒是去,还是不去?”
  “好好好,去去去,遇上你们这些瓜婆娘,天王老子也没办法。走吧。”
  厂长朝维党笑笑,走了。
  看着胖大嫂和厂长走出了大门,维党想,要是峡口屯的男人们有上女人们的一半,也对得起这些女人们了。
  一转眼,他又想起了他和厂长刚才的谈话。他知道,厂长这样看重他,是因了他是张军的同学,但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厂长。
  雨还在下。西北的雨总不像南方的雨,一下起来,就如天上开了口子,没完没了,没一点叙情的味儿,只是让人急、烦,无所适从。
  走出机声隆隆的车间,望着无边无际的雨,他想起了家中孤苦伶仃的父亲,这时候阿大睡的炕该煨烫了,要不,他的腰病又要犯了。他想起了菊花,想起菊花就想起了他舍不得穿而藏在被子底下的那双鞋。鞋掌子是阿大钉的,但鞋肯定是菊花做的。因为那用五彩丝线绣成的鞋垫上,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菊花。
  为了多挣点钱,他一出门后再没回过家。看着绵绵不停的雨,维党突然想回一趟家了。
  一点红色在雨中闪过,一个女人急急地朝他走来。
  是桂桂。
  桂桂在雨中行走的样子极好看。
  维党觉得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有几次桂桂生病或有其它事没来帮他装车,他竟像走了魂一般,一点情绪也没有,一天才拉三趟石头,浑身就累得散了架,坐在一个高坡上动也不动地看着峡口屯,想着此时的桂桂在干什么。而桂桂一来,他马上觉着有使不完的力气。
  桂桂是和煦的清风,桂桂是春天的毛毛儿细雨,桂桂是渠边的水晶晶花,桂桂是河旁的窄叶儿柳。
  桂桂不知道为自己的命运叹息,也不知道压在她肩上的生活担子有多重。她是从一个比峡口屯更偏僻更穷困的山里嫁到峡口屯的,她觉得她现在的日子比在娘家过的日子好多了。她说她在娘家时,临出嫁的头三天还光着脚丫子满山里赶羊。她说她在娘家时手里没拿过五元以上的票子。她说现在他们家就是没面吃了,也有洋芋和萝卜吃,她一年还能自己挣一千多块钱呢!至于说男人喝酒男人打,谁家的男人不喝酒不打婆娘呢?
  但她很少说这些,只是静静地听维党说他们家的事,说他上学的事,说他和菊花的事……听这些事时,她就像在听一个美妙无比的故事。听到高兴处,她低了头笑,听到伤心处,她就低了头流泪。
  ……
  现在的桂桂怀里抱着个东西在雨中东张西望,她看见了维党,就从雨的那边跑了过来。
  “你在这里,把我寻坏了。”她怀里抱的是一个包袱。她甩了一下头上的雨,又用一只手把一绺贴在眼前的头发捋到了耳后。“我在你的房子里等了好长时间,他们说你出去了。”
  “有事吗?”
  “到我们家去吧,你还没去过我们家呢。”
  “我不想去。”
  “嫌我们家脏?”
  “不是。”
  “那为啥?”
  “我不想看到你的那个男人。”
  “他不在家。”
  “上哪儿了?”
  “喝酒去了。”
  “你怀里抱的是啥?”
  “你的被子呀,这么脏,就像油坊里出来的。我拆下来了,我拿去给你洗洗。”
  “这,这咋成,老叫你洗。”
  “女人们,就这点本事。走吧,天下着雨,在这里你也没事儿干。”她说着就又钻进雨里,头也不回地走。
  维党也钻进了雨中。

                 四十二

  踏着一路泥泞来到桂桂家里,看着歪在一边的三间破房,维党说:“你这房子,早该翻修了。”
  桂桂打开门让维党先进去,她跟进来关上门,把手中的包袱放到炕沿边上,用手抖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有翻修的心,就是没有翻修的力量,男人是酒罐罐,除了喝酒打我,百事儿不管,我一个女人家,拼死了能挣来几个钱?你上炕坐吧,我把炕偎烫了,炕上热。”
  她说着,又出门去,麻利地从厨房里提来个砂罐,又拿过一个茶碗擦干净了,用嘴吹吹砂罐上的土,倒出一碗奶茶来,双手端到维党手中,维党接住了。
  一股荆芥的清香味儿随茶而来。
  维党喝了一口把碗放下说:“香。”
  桂桂笑了,她笑得很甜,“香了你就多喝,我从花花嫂家要了一大缸子牛奶,全给你滚成奶茶,可就是没有酥油,想买也买不到。”
  她说着,把包袱打开,拿出维党的被里被面放进木盆里,撒上洗衣粉,又倒进热水,压几下泡好了,起身说:“把你的衬衣也脱下来,我一块儿泡进去。”
  维党说:“算了吧。”
  桂桂说:“算了是个啥话,你们男人们出门在外,就不知道照顾自个儿,你看你那衣裳领子,比你那拖拉机的轴头还黑,快脱。”她顺手把一件衬衣撂到维党怀里,“这是我那死鬼的,你先换上吧。”她看看维党的裤子,“干脆,把裤子也脱下来,我给你一块儿洗了,反正要洗,一件是个洗,两件也是个洗。”
  “桂桂嫂,你不要这样,衬衣我脱给你,可裤子就算了,我回去自己洗。”维党恳切地说。
  “今儿你到了我们家,你就听我的话。”
  “我,我不……”
  “你说了不算。”桂桂执拗地说。
  听见这句话,维党的心里就发毛,峡口屯的女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威胁不愿意跟她们合作的男人们。桂桂从来没说过,可她今天也这样说。
  “脱吧,啊。”
  “桂桂嫂……”
  “你又不是娃娃,还要人帮你?”桂桂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异样的表情,她的笑不再那样的温顺,一下子变得调皮起来:“你没见我们峡口屯的女人们经常帮男人们脱裤子吗?”桂桂朝他走来。
  “桂桂嫂,你看这……”维党的脸先红了,本能地伸手出来,想挡住桂桂。
  桂桂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并就势膝盖一抬上了炕。
  一种异样的感觉立即袭遍了维党的全身。
  桂桂用火辣辣的眼光死死地盯着维党看,“我帮你脱,成不?”
  “桂,桂桂,嫂,你……”
  “我肯定没有你装在心里的那个人好看,可她不在你跟前,”桂桂双膝跪在维党面前,用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维党的两只手,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给自己不听话的孩子讲道理,“你再想她,她也没法儿来,只有我天天每日陪着你,给你洗被子,洗衬衣,洗裤子……你说,对不对?”
  这是魔术,这是妖法,这是催情剂,这是迷魂的阵……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地面对过一个女人,他的周身冒起火来,他的耳朵里在轰轰做响,他的嘴唇发烫……
  “桂桂……”
  “来,脱吧。”桂桂要挣开他的手。
  “桂桂……我,我要要你!”
  桂桂吃惊了,“可你,你不是我的男人呀。”
  “我今儿就是你的男人!我要要你!”
  “维党哥哥,我没想着要把你变坏……”桂桂要挣开他的手。
  维党不顾一切地一把将桂桂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桂桂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也是个坏男人。”
  “我早给你说过,我不是好男人。”维党手急切地从桂桂的后背里伸进去……
  桂桂从胸膛深处发一声呻吟,倒进维党的怀里。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一只脚蹬过来,把炕桌踩到了一边,炕桌上的奶茶碗翻了,奶茶冒着热气沿着炕桌往下淌,在炕毡上渗开一个大大的圆。
  激烈的喘气声和无力的呻吟搅和在一起,这一刻里,灵与肉都变成了响着鸽哨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嘻戏的洁白的鸽群……
  风平了,浪静了,渐渐地,维党感到眼前一片豁亮。
  桂桂还在紧紧地抱着维党,她一动也不想动。
  “维党哥哥,这一下我成了坏女人了吧?”桂桂把头顶在维党宽厚的胸脯上说。
  “你咋这么想?”维党把他的大手拢进桂桂的头发里。
  “人们都说和不是自己的男人睡觉的女人是坏女人。”
  “那你就是坏女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维党在桂桂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可我不知道当坏女人这么好的。”桂桂憨憨地说。
  “那你就是天下最瓜的女人。”
  “我就想当天下最瓜的女人。”
  “天下最瓜的女人就是最最好的女人。”
  “你说的话就像‘花儿’里唱的。”
  “是吗?”
  “就是。”
  “那我给你说一个‘花儿’。”
  “你说呗。”
  “天上的星星明着哩,月阴里下雪着哩;尕妹的大门上蹲着哩,毡帽里捂脚着哩。”维党的手又在桂桂的乳头上弹了一下。
  “那么冷的天,半夜三更的,他蹲在人家的大门上受的啥罪?”桂桂憨憨地问。
  “他不敢进去呀。”
  “为啥?”
  “他怕他心上人的男人抓住了往死里打。”
  “咯咯咯咯……”桂桂就笑了起来,“那他也太没出息了。你再说一个。”
  “好,再说一个。”维党用自己的脸摩擦着桂桂的脸,他突然想起自己该回一趟家的事,看了一眼怀中的桂桂,觉得他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菊花,你现在在干啥呢,你能想到我现在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吗?
  “你说呀。”
  “好,我说,‘一对儿白马进西海,西海里为王着哩,桂桂你好比是白云彩,给哥哥遮凉着哩。’”
  “你哄我着哩,给你遮凉的白云彩不是我。”
  “那是谁?”
  “你的菊花。”
  “可她是我的婶婶。”
  “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给我说。”
  “你问。”
  “你和你的那个尕婶儿‘好’过没?”
  “好过啥?”
  “就像我两个刚才那样。”
  “没。”
  “一回也没?”
  “没,挨也没挨过。”
  “那你和旁的女人‘好’过没?”
  “没,你是第一个。”
  桂桂用她的手指压了一下维党的鼻头说:“怪不得笨手笨脚的……”说着,她灿烂地笑了起来,笑得维党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
  突然,桂桂又不笑了,她用那柔柔的眼光看着维党:“你太苦了,以后你要是还想和我‘好’,你就来。听见了没?”她用手揪揪维党的耳朵:“和我‘好’的时候你就像现在一样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在和你的尕婶儿‘好’也成。”
  “我说你是天底下最瓜的女人吧!”
  “可你说天底下最瓜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呀!”
  维党的眼泪流下来了,“桂桂,桂桂……”
  桂桂也流泪了,“维党哥哥,好人咋就总没个好命呢……”
  维党抱紧了桂桂,抽泣起来,他太委屈了,这一生里,他把窝在心里的多少话酿成了苦酒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今他终于有了一个能说掏心窝子话的人了,可他更悲伤的,是这个可心的人儿不是菊花。
  “你也苦呀,守着这么个男人,一个人苦死苦活地维持这个家。”
  “我觉得我的命好。”
  维党吃惊地看着桂桂:“你的命好?你说你的命好?!”
  “本来就好,要是我的命不好,老天爷就不叫我碰到你呀。”
  维党的心一颤,“可我再好也不能天天陪着你……”
  桂桂把头塞到维党的脖子底下说:“我的心里早满足了。”
  维党的双臂如铁箍,一下子把桂桂箍紧了。
  两人都无语地偎在一起。
  好久好久后,桂桂突然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维党。
  “你看啥?”维党问。
  “看你。”桂桂说。她的眼睛就像清泉水一样的纯净。
  “看我啥?”
  桂桂幽幽地说:“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们不一样,不光是爱喝酒爱打婆娘的,也有又能挣大钱,又对女人好的男人。”
  维党问:“你在说谁呢?”
  桂桂说:“就说你呀。”
  “我哪有你想象的那样好,你也是不了解我的真正为人呢。”他认真地说。
  桂桂不接他的话,继续顺着她的思路说,“下辈子我要是遇上你这么个知人热知人冷,疼人肉疼人心的男人,我就把他放供桌上高高地供起来,天天每日给他烧高香,磕长头。”
  维党就故意开玩笑:“要是你一不小心,把男人从供桌上栽下来呢?”
  桂桂并不笑,她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要在我的心里安一个供桌。”
  维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想不通,上帝为啥要造就这么个可人儿出来放在这里受苦呢?
  雨在外面下。
  房子里有几处在漏雨。
  桂桂说:“维党哥哥,你猜猜,我现在在想啥?”
  维党说:“我不像你,猜不出来。”
  桂桂把嘴贴在维党的耳朵边悄悄说:“我还想跟你‘好’。”
  维党一翻身,就把桂桂压在了他的身子底下。
  ……

                 四十三

  天终于放晴了,躲了好几天的太阳露出红腮儿,像刚从浴盆里抱出来的婴孩般活泼可爱。
  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净了,许多的叶子上还存着水珠儿,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
  路边被车轮轧下去的马莲乘机疯了样长起来,并开出了蓝蓝的马莲花。
  拉石料的手扶匠们在维党的号召下集体行动,把那陷下去的路面用石头填了起来,拖拉机又能跑了。
  装石料的时候,桂桂说:“六月六的‘花儿会’,你去不去浪娘娘山?”
  维党惦记着想回一趟家,就说:“娘娘山的‘花儿会’年年都是那个样子,也没啥新鲜东西……”
  桂桂说:“我想去。”
  维党“哦?”一声,随之又附和着桂桂的话说:“也是,庄稼人,一年就高兴那么一两天,到时候你想去就去,去了放开嗓子喊上它几声,好好散散心……”
  桂桂说:“我不是为唱‘花儿’去娘娘山……”
  维党奇怪地看看桂桂:“六月六到娘娘山,不就为唱‘花儿’吗?”
  桂桂低了头说:“我想去摸子洞里摸个儿子。”
  维党停住了手中的活,“你也是,还信那些迷信,儿子是能摸得来的吗?”
  桂桂说,“我结婚已有几年的时间了,可就是没有个娃娃,老人们说,去娘娘山的摸子洞里好好摸摸,只要心诚,就能摸得来……”
  看着她真诚的样子,维党的心沉了下去。他在心里说,傻桂桂呀,难道你不知道,你没孩子的原因就是因为你那男人喝酒过量丧失了生育能力造成的?守着个已没有人样子了的男人够你受的了,没有娃娃该是你的福气呀,要是再有个娃娃,你一个人苦死苦活的,顾男人还是顾娃娃?那日子又该咋过呢?这会儿他真想对她说,和那个不中用的男人离了算了,只要你离了他,再找个好男人,将来的日子就有个靠头,孩子不用你到模子洞里摸就会有的……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你,你带我去吧?”桂桂用恳切的目光看看维党,又羞涩地低下头说:“这一回我要是怀上了娃娃,我就天天炸‘狗浇尿’给你吃,好不好?”听不见维党的回答,桂桂抬起头用手在维党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大声问:“好不好嘛?啊?你在想啥哪?”
  维党回过神来:“你刚才说啥?”
  桂桂在维党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我就知道你没听我说的话!”
  维党揉着被桂桂捏疼了的胳膊:“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今年六月六时我们一块儿去娘娘山!”
  “我带你去,你的男人能愿意吗?”
  桂桂又轻轻地替维党揉被她捏疼了的胳膊:“给他一瓶酒,他就能在家里安安稳稳睡三天。”
  维党就没有再说其它话的任何欲望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从有了那样一个消魂的雨天以后,桂桂的脸上渐渐有了红容,她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唱着,从早到晚,脸上不见疲乏的影儿。
  花花嫂看见桂桂的高兴样儿,就揪住维党的耳朵问:“老实说,你是拿啥把我们桂桂骗高兴的,啊?是不是你给桂桂灌了洋米汤?”
  维党被花花嫂揪得哇哇直叫,桂桂跑过来喊:“花花嫂!你手轻一点,都把人家的耳朵揪下来了!”
  花花嫂放开手哈哈大笑:“天呐,这一下完了,桂桂有了恋手了!”
  桂桂被说急了:“花花嫂,你要再胡说,我要骂人了!”那脸儿却红成了八月的苹果。
  花花嫂越发笑得厉害了:“你呀你,你就没听‘花儿’里咋唱的:‘寻恋手要寻个学生哥,心甜着赛蜜糖哩!’”说着,拧了一把桂桂的脸蛋儿,转过身爬上一辆拖拉机后喊:“桂桂,天快黑了,回家去烫油饼儿烧奶茶,好好犒劳犒劳你的这个书生哥哥吧!”
  拖拉机带着花花嫂的笑声开走了,维党看桂桂时,发现桂桂带着羞涩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有一大,维党从采石场把拖拉机刚开上路面不久,碰见张军开着他的那辆北京吉普来了。
  两人都认出了对方,拖拉机和吉普车就都停在路边上。
  “咋,你这是下来视察呀?”维党笑着问。
  张军掏出烟来,给维党一支,自己取一支放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来给维党和自己点着了火,也不回答维党的话,笑着指指拖拉机:“这活儿还凑合吧?”
  “相当凑合。”
  “看着也可以,啊,要不,就雇不起帮手了。”张军瞅瞅桂桂,阴阳怪气地说。
  维党听出张军话中有话,想骂他一声张猴儿,因桂桂在,就没骂出来,改口说:“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见人没好话,说,干啥来了?是不是来敲厂长的竹杠来了?”
  “这不叫敲竹杠,该缴的费用就得缴,过了时间,我有责任下来催一催。”
  “这么说,今儿个不回了?”
  “不回了。这样,你先拉你的石料,我去厂里办事儿,歇了工,你到厂招待室找我,我来前去了你们家一趟,菊花有东西带给你,除了这个,还有一件大事。”
  “啥事?快说。”
  “现在不给你说。”
  “为啥?”
  “不为啥,怕你高兴过了头出事。”
  “你少给我卖关子!”
  “你真的现在就想听?”
  “真的。嗨,你快说嘛!”
  “算啦,还是等你干完了今天的活再说,这话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张军诡秘地拍了一下维党的肩膀,“你就想着怎么谢我的事吧!”
  说完,张军捏了抽剩下的烟头,钻进吉普车,打着了火,开走了。
  “这个张猴儿!”维党笑着骂。
  桂桂说:“你还说你的命不好,人家菊花大老远的老给你捎东西来,也许这一回还带了啥好话来,你的同学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桂桂说话的口气带着些微酸气。
  维党一笑:“还能有啥好话?我和她是水里的月亮镜里的花,这你知道的。”
  桂桂:“快走吧,我也是随便说说的,看你顶真的,我知道你的同学要给你说啥大好事。”
  维党:“哦?你说说看?”
  “这有啥猜不着的,肯定给你找了个比这挣钱的好活路呗。”
  维党的眼睛一亮:“要是你猜对了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桂桂扭过了头,看着天说。
  “你不喜欢我多挣钱?”维党不解地问。
  “不是。”
  “那你为啥说一点也不好?”
  “有了比在这里多挣钱的活,你不就走了?”桂桂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说。
  “这,……”维党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太阳刚刚西斜,维党就不断地开始抬胳膊看张军送他的那块石英表了,桂桂说:“我看今儿个你的心也压不到这里,还不如早早歇了,去家里洗洗,换换衣服。”
  维党说:“又不是去说媳妇,至于吗?”
  “看你满身满脸又是泥,又是土的,还想进入家厂里的招待室?听说那房子里满地铺了红单子,你这个样儿去,不叫人骂出来才怪呢。”

                 四十四

  维党推开厂招待室的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沙发里的郭厂长拿了一块石头一边看,一边指着石头在给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张军说啥。
  两人抽烟抽得满房子的烟雾满地的烟屁股。
  张军站了起来,看看洗换得干干净净的维党,“好家伙,换了一个人呐!”
  维党和张军虽然是同学加朋友,可他觉着如今张军是国家干部,在和厂长谈工作,自己是一介草民,不该在这种场合里太随便,就拘谨地笑笑:“你们在谈工作啊?那我一会儿再来。”说完就要走,被张军一把拉住了。
  张军将他搡到他原先坐的沙发上,他要往床边坐,又被厂长拉到沙发的另一面让他坐下,而厂长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维党站起来:“郭厂长,还是你坐,我……”
  郭厂长说:“哎哎哎,你们坐你们坐,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嘛!”
  张军:“好好好,客随主便,你就坐坐厂长的沙发吧。”
  维党:“可我……我没打搅你们的工作吧?”
  张军笑了起来,“你呀,啥时候变得这么规矩的了!给你说吧,我们的工作早谈完了,就在候您的圣驾呢!”
  他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块石头:“你先看看,这块石头咋样?”
  维党看那石头,就和他每天拉的石料场里的石头没啥区别。但他看见郭厂长和张军的神秘样儿,把石头拿起翻过来复过去地仔细看也没看出啥特别的名堂,又把石头放到茶几上问:“你们这是要干啥?”
  张军问:“没看出啥名堂来?”
  维党说:“没。”
  厂长说:“这可是烧水泥的上等原料。”
  维党笑笑说:“郭厂长要是说这个,我也知道,我天天在拉这种石料嘛!”
  张军问:“除了在这个石料场,你在其他地方看见过这样的石头没?”
  维党抠抠脑袋,“这个……好像见过,可,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张军笑着说:“你再想想。”
  维党又拿了那石头看,看了半天,仍然摇摇头,想把石头放回去。
  张军说:“好我的老同学,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庄子里麻尼台上的石头!”
  维党的手缩了回来,再一看那石头,天哪,这可不就是麻尼台上的石头吗!从小儿在麻尼台下耍大的维党捏紧石头,兴奋得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张军!你是说,我们麻尼大庄的石头也能烧水泥?!”
  “要不,我神秘兮兮地拿它到这里干啥?”张军笑着说。
  “天哪,我咋就没想到呢?我们麻尼大庄的人在守着金元宝受死穷呀。”维党几乎要亲那块石头了。
  郭厂长对维党说:“有你的同学给你跑,你们庄子里办个小水泥厂一点问题也没有。”
  张军笑着点点头:“这是我的工作,当然没啥问题。如今县里正在大力提倡办村办企业,银行也有专项贴息贷款,你敢不敢挑这个头在你们村办一个小水泥厂?”
  这会儿的维党两眼放光,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发抖了。
  “敢,只要有你们的支持,让我跳河我都敢!”
  “哎,我们可是为了你们脱贫致富,而不是要将你往死路上逼呀!”张军故意正色地说。
  维党站起身来:“这么说吧,只要你能帮我们把水泥厂办起来,我们全庄子的人到你的单位给你挂匾去!”
  张军一甩头,“算球了吧,你这才是有眼不识泰山。要巴结,就先巴结郭厂长吧,你想办水泥厂,不培训技术工人啦?”
  郭厂长用手指着张军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好说好说,只要有你的一句话,他们的厂子一开始筹建,就选一批青年人送到我们厂里来,我保证不上半年的时间,让他们个个成为技术骨干!”说到这里,郭厂长故意把脸一拉,严肃地说:“维党,我这小厂厂本来就过得艰难,到时候你们的厂建起来了,可不能‘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翻了脸挤垮我啊!”
  维党憨厚地笑笑,“看你郭厂长说的,八字儿还没见一撇呢。”
  看着维党的激动样儿,郭厂长感叹地说:“维党,你可是遇了个好同学呀,难为他天天为你多挣点钱出主意想办法,这不,想来想去,给你们村子想出了一棵摇钱树!”
  张军笑笑,“我也是开车去维党家时路过麻尼台,被一块石头挡住了路,要搬开它时偶然发现和意识到的。”
  张军被郭厂长留在厂里吃饭,并拉了维党作陪。酒桌上,几个人不免又扯起在麻尼大庄办小水泥厂的事来,张军和郭厂长都以为,想办一个厂不容易,说不准会被来自各方面的阻力搞砸锅。几杯酒下肚,维党就有些兴奋,说他要马上回麻尼大庄和村干部谈办厂的事,不把这水泥厂办起来,就不是男子汉!
  吃完饭后,张军要回去,郭厂长说,你就明天再走吧,今晚上我找几个人陪你“修长城”。
  张军说,不打了不打了,最近我的手气不好,和不了牌,改日等我的手气来了再说吧!
  临上车时,张军又要维党陪他去厕所。撒完了尿出厕所,张军悄声地对维党说:“菊花不让我给你说,可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
  维党紧张地问:“啥事?”
  “菊花的婆婆去世了。”
  维党的心“腾”一下,那个看着他长大、为他和他们全家人操过不知多少心的慈祥老人会一下子离开人世,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啥时候?”
  张军说:“上个月。”
  维党烦躁地说:“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给我捎信儿来,还不让我知道,也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
  张军说:“你阿大是想叫你回去,可菊花不让,怕你分心,再出个事儿不好。”
  维党的情绪这就坏了起来,低下头,用脚踢飞了一块石头。
  张军拍了拍他的肩膀:“人老了,总有个去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看你阿大最近的情绪也不太好,抽时间你也回去看看你阿大,还有菊花,唉,她太孤独了,我就不明白,她的命咋这么不好,算了,不说了,这次你回去,我的意思还是要把村干部说通,筹建水泥厂的事要是能成,就不要往后……”
  “嗨!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哪!”郭厂长站在张军的车边喊。
  张军朝郭厂长笑笑:“都是男人,能有啥秘密?”
  他这样说着,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对维党说:“好啦,我这就走了,啥事该咋办,我们再联系。”转身又握握郭厂长的手:“你要的那笔贷款我回去请我们局长替你给银行说说,估计问题不大,过几天你来一趟。”
  郭厂长说“多谢了多谢了。”时,张军已发动起车,走了。

                 四十五

  送走张军后维党从水泥厂出来时,喝了酒的他就搞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是激动还是哀伤了。麻尼台的石头是烧水泥的上等原料,张军可以帮着办小水泥厂,这无疑是令他激动不已的事,然而,奶奶突然过世了,从此再也看不见那个唠唠叨叨的可爱可亲的老人了,想到这里,维党的鼻子一酸,眼里就蓄满了泪。
  连老人的丧事都没能参加上,这算什么呢?菊花呀,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该不让我知道!可奶奶一走,菊花娘儿两个又该怎样过呢?那个院子里再也听不见老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了,他们该多寂寞呵!
  太阳还在黑石山的顶上斜斜地立着,阳光仍然很热。
  维党思绪万千,他低了头毫无目的的一边信步走,一边胡乱想。突然觉着不对劲儿,抬头一看,他这才恍然醒悟,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桂桂家的门上来了。
  此时,正在喂猪的桂桂手里拿一揽食棒,站在自家大门外的猪圈旁,在定定地看着他。
  维党的脚步停住了,他奇怪地看看桂桂,又回头看看,搞不清自己为啥莫名其妙地走到桂桂家来了。他再看桂桂时,这寸注意到,大热的天,桂桂的头上苫了一条旧旧的绿线头巾,头巾的一边盖住了桂桂的半拉脸。
  “你的同学走啦?”桂桂问着,把那头巾又朝前拉了拉。
  “走了。”维党机械地答。
  “你,也喝了酒了?”
  “喝了。”
  “出了啥事儿?”
  “没,没有。”
  “可你走路的样儿,像是把魂影儿丢掉了。”
  “我想给你说一声,明儿个我要回家。”就在说这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家,而他到这里来,就是要给桂桂说一声的。
  桂桂点了点头,从猪圈墙上拿起盛着猪饲料的破脸盆,把倒剩下的半盆饲料倒进猪食槽里,转过身来:“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有事儿,走,家里进。”
  “不,我就不进去了。”
  桂桂一愣:“你不进了?”
  “我想……”维党想解释点什么。
  桂桂打断他的话,硬硬地说:“那我就不留了。”说这话的同时,她已进了家门。
  维党意识到桂桂生气了,桂桂从来没对他这样过。
  维党跟在桂桂后面,也进了大门。他扫了一眼院子,又迅速地朝窗户里面看,没见桂桂的男人。
  桂桂也不管他,自个儿倒了水洗手,维党从侧面儿看,这才看清桂桂用头巾盖住的半拉脸是肿的,眼眶是紫的。
  “你这脸咋啦?晌午前还好好的。”
  桂桂把身子转了转,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也不回答他,还在洗,洗着洗着,就洗出了两行眼泪。
  维党走到桂桂眼前:“我在问你,你这是咋啦?”
  桂桂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取下那旧旧的绿头巾。
  “那驴日的又打你啦?”维党吃惊地问。
  桂桂用牙咬着嘴唇,一扭头进了屋,她爬在面柜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维党也进屋,他虽然喝了酒,也还是闻见了一股子呛人的酒味儿。堂屋地上是一个碎了的酒瓶,酒瓶的旁边湿了一大滩。
  维党明白了,这媳妇学会了和男人反抗,肯定把男人的酒瓶子给砸了。
  “你男人呢?”
  “谁知他死哪去了,他说他不要……不要不让男人喝酒的女人,我,我要是不,不滚回娘家,他,他就,他就,就不来这个,家……”
  桂桂越说越噎,突然,她扑过来一把撕住维党:“维党哥哥,你给我寻一条活人的路吧,我实在没路走了呀!”
  维党真想说:离,离婚!和这样的狗男人过日子还不如干干散散单身过!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离婚容易,可离了以后咋办?
  桂桂突然抬起头来:“这一次去了,你就再不来了吧?”
  “这个……”
  维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个问题提醒了他,他这次去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去办开发麻尼台的事,如果此事办成了,将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和桂桂一起拉石头了。
  维党一把抱起桂桂进里屋,让她坐到炕沿头上,用手轻轻地揉她那紫青的眼眶,桂桂把脸儿依偎在维党的胳膊上,眼泪渗湿了维党的袖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要走了,去了,就也再不来了……”
  “桂桂,你知道我们庄子里的那个麻尼台吗?”
  “知道。”
  “那上面的石头原来也是能烧水泥的上好的原料,是我的那个同学发现的。他在县乡镇企业局工作,他给我说,他能帮我们村办一个小水泥厂,我这次去,就是给村干部们说这个话,动员他们把小水泥厂办起来,只要我们的小水泥厂办起来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就有活路了,再也用不着东跑西颠、求爷爷告奶奶地寻挣钱的门路了,你说,我该不该回去跑这事儿?”
  桂桂的脸抬了起来,“你的水泥厂办起来了,也用不着我来帮你装车了。”
  “我不会忘掉你。”
  “可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两人都不说话了,桂桂生怕维党消失了一般,一边抽泣着,一边用两手箍住他的腰,越箍越紧。
  窗户上的最后一抹阳光暗淡下去。
  “维党哥哥,你知道吗?你没来黑石峡以前,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的男人一样只知道喝酒晒太阳打女人,女人们就该想了法儿挣了钱供男人们喝酒,再咬紧了牙让他们欺负让他们打。……你别来多好,你要是不来,我就不知道我有多苦,可你来了,你让我知道了阳间世上还有把女人当成心肝肉儿疼的男人,你让我知道了女人们不该像我一样的过日子,你教会了我该咋活人,……你让我知道了这些后你又要走了,可我还得看着男人用我苦来的钱去买酒喝,还得挨男人没头没脸的打,你叫我往后该咋办?啊?”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维党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有一句话在他的胸腔里转了好几个转几:离吧,你离了婚我就娶你走。然而他说不出来,说不出来的原因是他老是觉着眼前有另一个女人在用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女人就是菊花。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个好男人,可你不信……”
  一行泪顺着他的眼眶流了下来,滴在了桂桂的脸上。
  桂桂的脸抬了起来,她看见了维党眼中的泪。
  她松开手,用手掌轻轻地替维党边擦边说:“你别这样说,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是最好最好的男人!我早就知道我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我不后悔。我不知道我今儿个为啥要给你说这些。本来我是想好了不说的,可一见你,就想说。”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命薄,前世里没修下和你过一辈子的好姻缘。可你放心,往后,只要我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你,只要想起你对我万千的好,再苦的日子,我也能过下去……”
  “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我知道你会来,就是你不来我也不怕,因为我已经怀上了你的骨血!”
  “实话?!”维党吃惊地问。
  桂桂点点头:“我再也用不着你陪着我去娘娘山摸子洞里摸儿子了。”
  “可你……”
  “我要把你的娃娃好好地养下来,然后就我们娘儿两个过……”
  “桂桂,你离婚吧!”维党自己也没搞清这句话是怎么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离了婚我带你走,我不能把你撂在这里。”
  桂桂摇摇头:“你的心里早有人了,我不想把你的心窝儿全占满。”
  “可你这样能过下去吗!”
  “咋不能?我有我自己的男人,再过几个月,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咋过不下去?你走吧!你是男人,不要叫一个女人拖住你,你去办你的水泥厂,那才是你该干的大事,等你把它办成的那一天,你给我个信儿,我抱着孩子来看你点窑火。”
  “桂桂!”
  天完全暗了下去,暗得看不清双方的脸了。
  桂桂突然推开维党跳下炕来。
  “你要干啥?”
  桂桂啪一下拉开电灯说:“你在炕上坐着,我去给你这个书生哥哥烫油饼、烧奶茶!”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桂桂说着出了屋门。
  突然,桂桂又折回身来说:“你给我说,你今晚不想走。”
  维党点点头。
  桂桂不依:“你得大声说出来。”
  维党只好大声地:“桂桂,我今晚上不想走。”
  桂桂一擦眼睛,跑回维党身边,踞起脚来把嘴放到他的耳朵边上,悄声地说:“不想走就别走,陪着我和我肚子里的娃娃睡一晚上,我让你‘好’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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