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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雪子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里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雪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忆。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他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这间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式洋房的结构与现在房子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楼,配有一间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它们连接起来,使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
  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
  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付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子痴迷地听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饨、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一下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虫。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枚红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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