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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古城火车站拥满了来来往往的旅客,使一向萧萧条条的古城有了点热闹气儿。
  快到年关,大中专学校的学生都放假了,站里站外送人的和接人的络绎不绝。丛明穿过拥挤的人流径直奔5路公共汽车站。丛明30来岁的年纪,一身警服,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模样,他的执着全写在脸上,目光绝不在他抵达目标的过程中有所旁观和停歇。他的胸前佩戴着人民公安大学的校徽,那一身橄榄绿的警服格外惹眼。他等车的时候就有许多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这时他听见有人从一辆吉普车上喊他的名字,“丛明、丛明!”
  他循声望过去,看见打他身边开过去的一辆吉普车又倒回到他跟前,车门启处,夏小倚探出头来,“丛明,放假了吧?快上车呀!”
  “嗨,夏小琦!”
  他高兴地一步就跨过去,他的跨越的动作完全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标准军人的动作。
  秦一真开着车,打过招呼,丛明问:“你们干啥呢,咋跑这边来了?”
  “查林天歌那个案子呗!”夏小琦说。
  “林天歌咋啦?”丛明担心而又疑惑地问道。
  “你还不知道啊?林天歌被人开枪打死了!”秦一真一边开车一边说。
  “啥、啥,你再说一遍!”他下意识地揉揉耳朵,真的以为听力有问题了。“林天歌被打死?别跟我闹着玩!”
  “你回家赶快把警服脱了吧,你看咱古城哪儿还有穿警服的,你去上学,算你幸运,古城在二个半月之内,死伤三个警察了,我们也全都脱胎换骨了三回了!”
  丛明恍然明白刚才路边上的人为什么都那么看他了。
  他记得他和林天歌第一次见面还挺有戏剧性的呢。那是沈阳刑警学院一个教授来古城讲课,丛明去干校听课,骑车子到干校门口,看见一群小孩子在地上找寻什么。他说你们找什么呢。
  小孩子就仰起小脑袋七嘴八舌地抢着喊:“找钥匙!”
  “找什么钥匙?谁的钥匙丢了?”
  “我的!”不远处一个身材高挑匀称、大腿修长的小伙子一边说话一边准备撬锁。
  丛明忙说:“你先别撬,挺好的车子,你再想想,平时钥匙放在哪儿?”
  “平时我就放兜里呀!”林天歌把兜口又掏了一遍,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你今天进这个院子以后,你都在哪儿掏兜来着?”丛明把车子放好,启发林天歌好好回忆,然后他就跟着林天歌把经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他心血来潮地想起侦查课上讲的模拟试验,他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串钥匙,他说:“你看,你的钥匙像这串里的哪一把?这个?好,咱们把它取下来,你看着,现在咱们把它扔到地上,你再看看,钥匙落到地上就是这种颜色,看清楚了吧!来,咱们再重新把你走过的地方再走一趟……”
  用这个法儿,他们真的就找到了那把丢失的钥匙,林天歌很感动,他握着丛明的手说:“大哥,谢谢你呀!”
  其实这个时候,丛明已经调到了防暴队,他只是还没去报到,他15岁就参军,在部队当侦察兵,后来复员到公安局,在办公室调研科做秘书工作,整天写材料,可以列席局长办公会,他发现搞过案子的领导说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而没搞过案子的,简直就没有发言权。在他的思想当中,一个警察,没干过刑警,就不算警察。不会破案子的警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完整意义的警察,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写字的。1984年7月份成立防暴队,他就坚决地找局长要求去防暴队,在部队他一直当射击教练,他仍愿意搞老本行。为此,主管办公室的局长对他非常有意见,许多人也不理解他,觉得放着办公室秘书这么稳定的工作不干,偏要去防暴队那种危险的地方,打打杀杀,简直不可思议……
  等他去防暴队报到,林天歌和夏小琦,秦一真、鲁卫东等警校首届17名毕业生一起分配到防暴队,他和林天歌再次见面,林天歌跟他已感到很亲切很熟悉了。林天歌握着丛明的手说:“丛哥,那次找钥匙我就觉得你这人待人特别好,做事特别认真!”
  以后林天歌一直喊他丛哥。林天歌到防暴队不久,就在那个盛夏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几个人约着一块去军区礼堂看电影,当时全市正在上映《白发魔女传》,看完电影出来,在他们的前面走着一个穿着素白连衣裙的女子,林天歌喜欢开玩笑,他就跟鲁卫东说:“哎,你们看,咱们前边的那女孩像不像白发魔女!”话音刚落,身后就挨了狠狠一拳,“你他妈的说谁是白发魔女?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林天歌回过身来看见一个一脸横肉的家伙正怒气冲冲地吼着,他说:“你有话好好说,你干吗动手动脚!”林天歌话音还没落,那人又挥了一拳,林天歌一看急了,他个子比那人高出一头,一挡一击,那拳正砸在一脸横肉的鼻梁上……
  那一拳将那人的鼻梁骨给打断了,当那个人知道林天歌是警察后便更加不依不饶地到公安局告状,听说那家人很有些背景,公安局领导考虑到影响,最终把林天歌从防暴队发落到中山路派出所。
  当时毕业能分到市局防暴队,对于男生来讲是很光彩荣耀的事儿,一下子由市局到了派出所,林天歌真的有如一落千丈的感觉。丛明和林天歌住一屋,丛明看林天歌情绪低落就安慰林天歌说:“咱不在乎在哪儿,在派出所照样也能干好,别分到这儿就感觉翘尾巴,分到派出所就抬不起脑袋,过若干年以后,不定谁是谁非呢,在这儿的不见得干得好,反过来,在派出所的很可能先出成绩……”
  林天歌就在这种情况下走了。林天歌走了以后陈默顶替林天歌来到防暴队,陈默、鲁卫东和丛明住一个屋。
  后来林天歌时常来防暴队找他们聊天,丛明说:“天歌,你呀,下去当管片民警,你首先得把治保会的老大妈组织好,只要防范好不发案子,你的成绩很快就会显露出来!”
  丛明还记得有一天,林天歌特意来找他,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丛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入党了!”丛明挺为林天歌高兴的,因为在他们那一届里,林天歌是第一个人的党。他拍拍林天歌的肩膀说:“怎么样,大哥说的话不错吧!”林天歌说:“丛哥,我挺感激你的,那时候没人跟我说那种话,下去以后我真按你说的做了,我也挺卖力气,我的管片防范的就是好,就是发案少,没想到我的组织问题解决的这么快!”
  “好好干吧!你还会取得更大的成绩的。”丛明由衷地说着祝愿的话。
  丛明考上公安大学刑事侦查系时,林天歌来送他,并把自己带了多年的一枝钢笔送给了丛明,那枝钢笔现在仍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别着呢,丛明没想到这枝钢笔现在竟成了林天歌的遗物了……
  “丛明,把你卸这儿吧?”秦一真喊他。
  丛明一看,已到了他家家门口了,忙说:“你们上我那儿坐会儿吧!”
  夏小琦说:“不了,得紧着查去呢!”
  “有线索了吗?”
  “有啥线索呀,公安局这点事你还不清楚,几百人起着哄地上案子,按部队讲话叫‘大兵团作战’,这么多人,就像泥池子里的鱼一样,多有条件的案子,也是越搅和越浑!”
  夏小琦说的都是实情。丛明深有同感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中国的刑侦体制一定要改革,为什么在中国的土壤里产生不了侦探,关键在于机制不合理,你就拿前几年赫战勋那个案子来说吧,那案子多有条件破呀,生让那帮官僚给耽误了……好了,一说话就长了,你们先忙,回头咱们再聊!”
  丛明等车开出去好远,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外边的甬道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区北边紧邻着的晚屏山公园……
  赫战勋是桥北分局三科治安民警,50岁左右年纪,身材微胖,头部有些谢顶。工作之余,他每晚去私人开的歌舞厅帮人家看着场子,挣些外快。1984年秋天的那个雨夜,大约10点多钟,他从舞厅出来,骑上自行车行至晚屏山公园侧门旁边的那条小道时,冷不防被人用砖头从背后劈头砸昏在地,腰间的五四手枪被抢……
  防暴队接报后迅速赶到现场,不到20分钟,现场拥满了上百号警察。大家伙在雨地里站着谁也不敢发话,全等着领导来拍板。
  那个现场谁来了谁过去看看,丛明曾经专门去沈阳听过刑警学院的教授讲过现场保护的课,那个教授的话一直深烙在他的心里:“许多案件现场条件本来挺好的,可是都破坏在咱们警察自己手里了!”
  他嚷嚷着“技术员没到,你们先别进现场!”没有人听他那一套。
  局长魏成冒雨来了,一群人就把他让进了公园门口的一间平房,权当做现场临时指挥部。然后分局市局的头头脑脑就全部蜂拥着跟进去。
  里边不知在说什么,丛明看看表,40分钟耗过去了,指挥部还没动静。丛明有些着急,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锅炉房背身处有个豁口,他忽然记起小时候到后面的那座假山里玩时,发现假山下面有一个防空洞,那个防空洞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搞军事演习备战用的。他分析,那犯罪分子不可能把枪带在身上,他肯定就近先藏到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就近,后面的这假山和那个防空洞是再好不过的场所了。
  他忍无可忍就闯进了那个临时指挥部,他说:“外面站着一大帮警察,是不是该分分工先干着,要不,我带着几个人从豁口那儿进去,搜搜山……,再耽误下去,战机可就贻误了!”
  “你没看领导们正研究呢吗,先在外面等着!”谷武夫很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
  丛明很尴尬地从屋里退出来,他刚一出门只听屋里有人问:“这是谁呀!他有啥资格进来瞎嚷嚷!”
  有人回答:“防暴队的射击教练,这小子神经兮兮的,闹‘二王’那阵儿,他半夜三更拎个枪要抓‘二王’去!”
  “听说他媳妇踉他结婚半年就闹着离婚,还听说,他媳妇跟他离婚的理由说他那方面不行!”
  “这样的人,咋能让他在防暴队当教练呢!”
  丛明觉得屋里是一群庸人,他懒得搭理他们。
  第二天赫战勋醒来后回忆说:那人砸完他就顺着豁口处跑了……
  无论怎样说,这一点证实了丛明当时的推测和判断。
  撤回防暴队后,大家聚坐到他的小屋里,议论著赫战勋的案子,因为那是他们自防暴队组建以来上的第一起案子,大家心里都积郁着一肚子的怨气。
  “你说,这发了案子,领导比破案的民警上的还多,谁也不主事儿,生生把案子耽误了!”
  秦一真牢骚满腹,他被雨浇的有些感冒。
  夏小琦说:“人海战术,这种传统的破案方式实在该改改,谁都插手,谁都不负责任!”
  陈默说:“反应能力也跟不上,即使反应能力跟上了,碰上那么一群废物领导,智能水平忒差了!”
  “哎,你说这大雨天,不赶快搜山,封锁跟上,让咱们在现场找什么带血的血砖头儿,夜里那雨水泥汤子和血,你们说谁能分得清,嗯?!鲁卫东气哼哼的,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丛明一言不发,他心里窝火窝大了,等大伙散了,他盘腿坐床上,身子靠着墙,闭着眼对同屋的鲁卫东和陈默说:“咱们一定要多读点书,下次古城再发生暴力案件,一定要破在我手里!”
   
2

  叶千山、大老郭和陈默来到市局一处,一打听当年经管“独眼龙”和“二老蚧”他们那个反革命流氓团伙案子的秦玉老头已经退休了。
  他们按照一处处长给的地址驱车来到秦玉家。老头住在裕东小区一层的一个两居室,他们进屋的时候,秦玉老头正坐在书房里听京剧《沙家浜》选段。
  “您记得‘独眼龙’那个案子吗?”叶千山坐在老人的对面,老人脸上布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而目光鱼儿一般自如地一下子就扎进很久远的记忆的河流里……
  “‘独眼龙’那个案子一直是我经管的,他老婆早年病死了,留下三个女儿,猫娃、宝娃、仔娃。三个女儿,一个17岁、一个15岁_个14岁,‘独眼龙’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为了发展他的反革命组织,壮大反革命队伍,他就让她的三个女儿一块拉小青年下水!”
  阳光穿过窗玻璃射进来,浮尘在光线里无处可藏地飘动着,老人的目光就盯在浮尘上。
  “您能给我们谈谈齐可吗?”
  “齐可?”老人的目光从一片浮尘中收回来看着桌子上的一盆文竹。
  “齐可其实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的父亲原是一位高级工程师。文化大革命中被当做臭老九揪斗出来,下放到山区里开山放炮,他的母亲原是文工团的一名独唱演员,军代表强迫她揭发丈夫罪行,被逼无奈,她就把丈夫的一个笔记本交给了军代表,军代表不知从本子里发现了她丈夫的什么言论,反正由臭老九升格为现行反革命,就在军代表派出人员准备把她丈夫押解回来时,她的丈夫在放炮时,被山石砸死,而那个夜晚,军代表又逼迫她和他睡觉,她死活不从,军代表一个耳光把她扇疯了……
  齐可小时候很懂事,母亲疯疯颠颠的,只要一听到儿子吹奏的笛子就安安静静的跟正常人一样,有时她甚至随着笛声轻轻唱起熟稳的歌谣……
  齐可在母亲不慎落入河中淹死后沦落为孤儿,被‘独眼龙’收留。独眼龙让他的三个女儿哄着他,跟他睡觉,猫娃比他大三岁,跟齐可好了多年,齐可在猫娃父亲的唆使下给台湾特务写挂钩信,那些信都被我们截获了……“秦玉老人的话迟缓,凝重,仿佛把过去历史结在心上的一个疤给撕开了,流出的血发出汩汩的响声,令人心痛……
  从秦玉老人家出来,叶千山说:“我回局里有点事,先走一步!”
  “那齐可的嫌疑撤不撤?”大老郭问。
  “上着手段,经营一段时间再说吧!”叶千山可不敢轻易说谁的嫌疑解除了。
  陈默把身子趴在方向盘上,脸上一片茫茫然然地问大老郭:“咱俩去哪儿?”
  大老郭说:“李世琪说小周打电话让你今天跟他妹妹见面!”
  陈默脸上一下子就泛出了羞涩的红晕:“大老郭,你说我咋这么怕见女的呢?”
  “走吧,我跟你一块去见,瞧你这没出息劲儿!”
  车子驶出裕东小区,秦玉老人望着复归安静的家门口又缄默无语……
   
3

  丛明先回到母亲的住处,二姐一家都来了,二姐的儿子冬冬一看见丛明就“舅舅、舅舅”的亲热地扑过来。小男孩天性就喜欢枪,他总是把丛明的衣服掀起来看看那把枪在不在,丛明拍拍他的胖圆脑袋说:“舅舅这回可没枪了!”
  母亲知道儿子回来,特意做了儿子喜欢吃的粉蒸肉和小鸡炖蘑菇。
  一家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吃完饭,丛明说我把我那房子收拾一下。
  母亲说:“你二姐都给你打扫了,你要是累就回你自己的房子休息休息吧!”
  他的房子跟母亲的房子是紧邻的两个小区。那是母亲给他腾作结婚的洞房用的。想来,他的那场婚姻实在太草率了,他从部队复员时已经28岁了,母亲着急给他成家就于匆忙间托人给他介绍了针织厂的一个女工陶萍,他结婚那阵子一门心思要去上大学,每晚复习功课,陶萍气急败坏地把灯绍全给拽断了。那几年正兴做买卖,倒汽车,倒彩电,她天天一到家就摔盆子摔碗说:“现在谁还像你这样神经兮兮的念书念书!物价这么高,不挣点钱,将来张嘴喝西北风去呀……”
  他觉得陶萍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他从一结婚就跟她分居,把自己的那床被子抱到外屋的沙发上,死活就是不理她。
  她觉得跟丛明这种不可理喻的人也无法过下去,僵持到半年的光景就提出离婚。
  丛明至今不能原谅那女人的恶毒,她跟他离婚后竟四处散布他没有性生活能力!
  他的房子是6层楼的一个单居屋,已被二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窗子打开,让房外清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这时他就看见对面楼屋的阳台上一个穿红衣的女孩也正打开窗子,他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正在看他。有了那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对女人感到恐慌和害怕。他迅速逃离开窗子遁到屋里。他把警装脱下来,把兜里的东西掏干净,准备把衣服先泡一下然后再洗,这时他就触到了那支钢笔。哦,那是林天歌留给他的,那个快乐、单纯、洒脱的小伙子,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是谁如此恶毒而又残忍地毁掉了那么美好的生命?他的内心深感一阵一阵的疼痛,他有责任追究那罪恶呵!
  无论是从跟林天歌的个人感情,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已决定插手调查林天歌被杀一案。
  他想,刑侦处的那帮小弟兄都是防暴队解散时陆续分过去的。他毕竟当过他们的射击教练。而且,每日训练结束,他们都成帮结伙地聚到他的宿舍里,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射击理论,讲军事地形学,讲月圆月亏说……
  那时,他们都是一群快乐的单身汉呵……
  他和衣躺在床上,时光倒流着,翻转着把他拽入混杂的梦境中……
  第二天清晨,差一刻6点钟,他准时醒来,这已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穿上那身深蓝的印着公安大学字样的运动服作晨跑。沿着小区鹅卵石砌成的小路一直跑出去,就是晚屏山公园了。晨练的多半是老年人,年轻人越来越懒惰和贪睡。他想是因为他们还年轻,还贪睡得起。而实际上假如无法贪睡,也就意味着步入衰败了,对于生命就是意味着老化了。而对于林天歌,他的生命却是那样绝决地被罪恶终止了。他永远也无法再体验生命的不同阶段和状态给予人的成熟和思考。想到林天歌,他的步子就迈得格外沉重,远处,他看见一个像火一样的穿红衣的女孩太阳般由远而近地升腾跳跃着,她和他擦肩而过,原来是那个对面楼里的女孩子,她在冬天的晨雾中显得是那样亮丽而又美好!
  他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商秋云和林天歌。
  商秋云分到预审处时他已从防暴队调到干校。
  那是赫战勋案子之后,古城又发生了几起抢劫、盗窃案子,他总是不管不顾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他的思维很特别,对每一起案子都有着一种着魔般的热情。有人就说他神经有问题。他也发现他和现时的这些人不合拍。刑警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正好干校要一个射击教练,有人又急着把他撇出防暴队,却也正合他的心思,两下里都乐意,他就去了干校。
  干校就挨着看守所,两个单位隔着一堵墙,中间开了一个小门。丛明常去看守所那边找打字员刘玉环帮忙打材料,刘玉环和商秋云是好朋友,他们没事儿时就坐一堆聊天,自然就与商秋云也熟悉了。
  有一天下雨了,他看见商秋云穿着雨衣匆匆地往大门外边走,他说:“哎,小商你干啥去这么大的雨?”就见商秋云脸一红低声说:“丛大哥我没啥事!”
  他往外进一看,就见门口有一个穿雨衣的人站在雨里,再一细瞧,是林天歌。
  林天歌一看见丛明脸一红就转过脸去了……
  后来的一天,丛明对商秋云说:“哪天你让林天歌找我一趟,我们哥俩关系好着呢!”
  商秋云连忙说:“是呀,林天歌老跟我提起你!他也说你们俩好着呢!”
  “嗯,好着呢,搞对象还背着我!”
  以后林天歌开着摩托车再找商秋云时就不背着丛明了。有时,林天歌看商秋云时就顺便到丛明那儿坐一会儿聊聊天,直到丛明考上公安大学……
  他不知商秋云现在情形怎样了?
  雾越聚越浓,驱之不散……
   
4

  商秋云痴痴地坐在她的小屋里,她的目光空洞而又茫然。
  许多天了,她就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母亲知道女儿的心已碎的木可收拾。她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秋云。这些天,她一直犹豫着,她是否该把秋云父亲的那个真相告诉她,或许只有用伤痛疗治伤痛才是最有效的。她也空洞过,虚弱过,消退过,可是她活过来了,她给他生下了他的女儿,她把女儿抚养成人。就仿佛是命运的一只黑手死死地捉住了她,让她的女儿也当了警察。女儿爱上的人还是警察,女儿就要和林天歌结婚了,她还怀了林天歌的孩子,可是命运干吗要这样残酷地对待她们母女呢?
  女儿其实比当年的自己还惨,那推一接续林天歌生命的骨血竟也流掉了……
  杨玉英决定把一切告诉女儿商秋云,她要让女儿从创痛中站立起来。杨玉英从箱底取出一个小包,包里边有一个男人的泛黄的照片,那个男人穿着老式的警服,腰里别着一把驳壳枪……
  许多年了,杨玉英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和坚强地面对这张久远的泛黄的照片和那段沉埋已久的历史……
  古城在二十多年前仅是环唐河的一个很小的小城,商远翔当时23岁,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小警察。他和杨玉英新婚不久就接手了一起强奸杀人案。被害女人是在新婚夜被绑走遭强奸后被杀的。女人的夫家知是谁干的,但却不敢告诉办案民警。因为那个凶手是一个流氓集团的头子,谁也惹不起。商远翔年轻气盛,顶着各种压力和威胁终于找到了死证,最终将凶犯送上刑场。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没想到半年以后,商远翔晚上从家里去市局值班的路上被人用刀子捅死,将随身携带的驳壳枪抢走……
  有人说是凶手的弟弟回来替他哥哥报仇,可是凶手的弟弟那时候却在古城监狱里关着……
  商远规就那样死了!
  杨玉英那时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的姐姐悄悄把她接到省城,直到生下秋云,直到秋云上小学,她们娘俩才又回到古城,她母亲一共生了她们姐儿仁,古城还有一个妹妹…
  …
  她回到古城后已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之所以一直不告诉秋云的身世,一是怕秋云”
  动灵上有阴影,最重要的是怕报复的厄运会突然在哪一天又降临到她们母女头上……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案子,知道的人已寥寥无几,然而她死也忘不掉的呵,且听说那个凶手的弟弟从狱中早就出来了……
  商秋云眼圈一层一层地湿了,她泪眼模糊地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人:那眼睛,那眉毛,那鼻翼,她长的和照片上的那个人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呵,他就是她二十多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生身父亲呀……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这么折磨人啊!”
  商秋云终于扑进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叶千山感到了来自生命内部的一种轰轰的震颤,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内心充满内疚和负罪感,他看了看王长安和黄沙,他们也都深怀一种难言的负疚,叶千山低沉而略带嘶哑地说:“从今天起撤掉对商秋云的监听,查24年前的那个遗案!”
   
5

  丛明来到刑侦处值班室的时候,正碰见叶千山、王长安和黄沙从外面走进来,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霜打的茄子似的,王长安抬头看见丛明说:“哟,丛明回来了!唉,还是读书好呵,明年我也找个机会读读书去!破案子真他妈的是苦海无边啊!”
  叶千山说:“谁不知道念书好,都去念书了,谁破案子!”
  “唉,念书跟破案子可不矛盾呀,丛明念完书以后他定比咱们强!”黄沙手摁着肝部,咧着嘴说。
  “我有啥强的,一心想上案子没人让上我不才上的学吗?
  哎,林天歌的案子有线索了吗?“他有意转了话题。
  “线索?多了去了,每天的检举揭发信就一摞一摞的,查不过来!”王长安给丛明让烟,丛明用手一止,他才想起丛明是不抽烟的,他就给自己点上,往床上一靠,吐了口烟接着说:“这样整天的东扑西扑也不叫个事呀!”
  “按道理,搞案子你能上四项措施,就不上一项措施,单方面判断,肯定是不全面的,领导层决策,也没有错误,该查的全查了,就是要避免遗漏。可是,唉!”黄沙胡乱地吃了一把药接着王长安的话茬说。
  “这个逻辑是无能领导的逻辑,瞎子算命几头都堵,英明的指挥者应该找出普遍性里的特殊性,那个特殊的方面就是侦查的方向,方向对了,案子才有希望,就像一个人在十字路口转圈圈,明明犯罪分子朝东跑了,你还不去追,还在那里辨不清方向。
  你只能越转越晕!“丛明暗暗佩服王长安这一精到的见解。他不动声色采取激将的方法说:“把你放在领导的位置,你可能更晕!“
  “我?我不可能晕,你把我的话记住,这案子决不可能是什么‘黑色’、‘灰色’人干的!”
  “你说是什么人干的?”
  “什么人?粉色的呗!”王长安甩出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
  丛明还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判断,但他知道王长安是不会再多告诉他什么了。
  那几天,丛明借口去看他们,频繁地找叶千山、夏小琦、秦一真他们,想向他们探听到更多的案情,而似乎只要一涉及案子方面的事情大家就很缄默,变得严谨了,他能感觉到他们对外保密工作做得好。他在那几天中,听到最多的还是大家伙对决策层的指责和抱怨,似乎每个人都牢骚满腹,他从这些指责、意见、抱怨中隐约感觉到,在什么地方一定存有严重缺陷。缺陷在哪里呢?没有人清楚,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像是处在一头雾水里似的。他在一个多星期的奔走里,只从夏小琦那里了解到一点点情况,比如宋长忠醒时提到过的嫌疑人是1.70米左右,头戴鸭舌帽,年龄在25岁左右;在谈到宋长忠提到的犯罪分子的体貌特征时,夏小琦压低声音说:“我绝不相信是宋长忠提供的,宋长忠现在是植物人了!我看,他从一开始就被打成植物人了!”
  “你的意思是第一现场有目击证人?”
  “肯定是目击证人谈的,但是连我们也不知道目击证人是谁!”
  丛明为他自己能了解到这么多已很知足了。
  这第一现场的目击者太宝贵了。学刑侦理论,认证据论这个角度上来说,把证据分为原始证据、传来证据。这其中有一个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直接证据一般表现为人证,间接证据表现为物证,物证必须构成证据链,构成链条了你才能证明一种犯罪事实。而直接证据只要有一个人看见某一个人犯罪,就可以完全证实他,所以人证要比物证更有说服力。他想搞案子的人肯定会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也得把人证找出来的,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目击者是谁,但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他曾亲眼看见了赫战勋一案出现的一个又一个败笔,他上公安大学,从一开始就注重研究《刑侦学》,他把北京大学法律系的《刑侦学》和人大法律系、西南政法学院编的《刑侦学》以及沈阳刑警学院的《刑侦学》反复通读并作了比较,他觉得还是刑警学院的《刑侦学》最好。那里边穿插了大量的案例,它用案例论证那些理论,而其他的几个版本很薄,大量掺杂着刑事技术,在刑侦策略这方面的内容就比较少。
  通过学习,他在脑子里积累了大量案例,给他的感觉就是要想破一个很复杂的案子,现场最重要。在现场得到的东西是最可靠的,别的主观推断都站不住脚,现在他认为很有必要去那三个现场作一下侦查试验,他需要了解罪犯需要多长时间作一个案子,连续三个案子,每一个案子需要大约多长时间,虽然时过境迁,但要是自己去三个现场转悠转悠,也许会找到很有价值的东西。
  除夕的鞭炮声似乎比往年都更爆烈。人们对1988年的龙年怀有一份深深的恐惧。因为在上一个龙年的1976年,离古城不远的唐山一场大地震死了24万人,周、朱、毛三伟人相继辞世,龙年似蕴育着无穷无尽的灾难。
  丛明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骑着自行车在除夕的隆隆鞭炮声中穿行于三个现场之间,其实他认为的现场是极不确切的。
  没有人告诉他现场确切的地点,他只是估摸个大概,他发现虽然来长忠和孙贵清的现场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但林天歌的现场是居民区呀,那个时间,来来往往的人真不少。
  他花了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在三个现场蹲来跑去,最后他想拿余下的时间摸摸公安局决策层领导的底儿,看看他们到底对案子是怎么把握的。
  他听说公安局新换了局长,他就琢磨着怎么才能跟这个新局长接近。那天,他溜达到刑侦处,正好碰上他的同乡、刑侦处政工科长戎长征,他说:“哎,戎科长,是不是调来一个叫解凡知的局长?”
  戎长征从材料堆里把头抬起来,一看是同乡丛明就笑着说:“不是解凡知,是解知凡!”
  “他是哪儿来的?”
  “咱们同乡!”戎长征一副以局长为同乡的自豪样子。
  他心说:“嗯,这回可有套辞的材料了。”
  当天,他就打听到解局长晚上值班,他晚上就去了。
  在市局二楼总值班室,解知凡正在屋里跟一群人打扑克。
  丛明站在解知凡身后一个劲地支嘴儿,玩了一会儿,解局长起身就要走,丛明就后面跟出来,到了楼道里,他说:“解局长您不再玩了?”
  解知凡回身看了丛明一眼问:“你是哪儿的?”
  “我是警校的!现在在公安大学上学!”丛明看见解局长停住了步子:“你是警校的,叫什么名字?”丛明知道局长刚到公安局不太了解情况,便借此套起近乎,趁机问:“解局长听说你老家是百灵在的?”
  “是呀!”
  “我老家也是百灵在的!”
  “哦?你哪个村的?”解局长对这个同乡颇有兴趣地问道。
  丛明告诉解局长他是尚村的,解局长一听乐了,还主动跟丛明攀上了老乡:“嗯,咱们离的只有20里地!我是丰村的!”
  “咱们两家很有可能是亲戚,因为你们那个村是我奶奶的老家,这农村的亲戚,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我回家问问,咱们很可能沾亲!”
  丛明后来跟老家有年纪的人一打听,他和解局长还真沾亲,论辈分,他管解知凡该叫表叔呢!
  丛明知道他不能直接跟局长问案子,可是他又不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他策略地又问:“解局长,听说你原来在712师当师长?”他知道解知凡是副的,但他没敢说“副”字。
  解知凡纠正说:“是副的哦!”
  丛明接着说:“您这是临危受命呀,一来就赶上古城历史上绝少有的恶性案件!”
  解知凡喜欢听“临危受命”几个字,一听丛明提案子他就摇摇头说:“唉,搁浅了,搁浅了!很头痛呵,我也不懂业务!”解知凡跟同乡说的是心里话。
  “解局长,这没关系,您不懂业务,咱们这儿有懂业务的,发动群众呗!”
  “发动群众了,还加了悬赏,这,这也没效果呀!”
  丛明觉得这第一次算认识了,有了“物质”基础了,他就不愁下一次再找他时为难了。最起码解知凡知道他是他的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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