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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走进那五间打通的北房,在灯光里,呈着一种严肃的气象。许多人都苦闷地吸着烟,沉默着,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浮些笑容。也没有一个人现着青春的神气。虽然大家都认识,却没有谁和谁谈话。仿佛这一间会议室,正在演着一幕苦闷的哑剧。只有壁上的挂钟在那里作响,表示还有一件东西是在那里活动。其余的一切全沉默了,象沉默地罩在会议桌上的白布一样。
  三四个同志问起眼睛向刘希坚点一点头,又一动也不动的吸着烟。
  刘希坚走进这沉默的人群,坐到一个空位上。他也衣袋里拿出香烟来。也和别人一样的苦闷地吸着。
  这时他听到在他的右边有一种低音的谈话。
  “一定,扩大到全国。”
  “是的……帝国主义的这一着并不是胜利的策略。”
  “我们的民族正需要这种刺激……”
  “虽然,流血是悲惨的,然而在某一时期,流血对于革命是需要的……所以,这一次……”
  刘希坚转过眼睛去看这低声谈话的人,是一个瘦小的女士和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张异兰和郑鸿烈。这位张女士的身体虽然象一枝兰花一般地瘦伶伶的,可是她的气魄却比她的身体大到好几倍。她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很出色的女同志。从前,以自由恋爱而闹翻了湖南××女学的就是她。现在,她已经实行着“同居自由”了。……
  忽然,一种沉重的声音冲破了这空间的沉默,那是一种很尊严的宣布开会的声音。
  大家都动了,集中到会议桌会,围拢地坐着,许多人的手上捺着小纸条。
  “现在,宣布开会!”
  每一个人的精神都兴旺起来,注意力集中着,静静的听着主席的报告。
  主席是四十多岁而仍然象少年一般健壮的人,手上拿着训令和许多电稿,眼光炯炯地直射着会议桌的中央。
  “这次开会,在共产主义革命上,是包含着严重的意义。”他开始说。
  周围的人静听着,并且每一个人都很严肃。虽然有许多人还吸着香烟,但是喷出来的烟丝,更增加了严肃的景象。
  随着,主席读了训令。这训令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的穿到每一个人的头脑中去。并且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浮上许多新的工作和新的意义。新时代的影子在大家的眼前开展起来……
  会议便这样的继续着:发表意见。讨论。议决。一直到天色将明了。然而会议的人并不显露着疲倦,似乎日常的磕睡已远离了这些人,而他们只是兴奋着,兴奋着,深深的记着各种议决案和每一个同志的脸色和发言的声音。并且,关于新的工作的开始,大家都感着满足的愉快而欣然地浮出微笑来。“天明之后,我们的工作就要变更世界了!”大家怀着这样灿烂的信仰而离开。
  “再见!”彼此握着手,用一种胜利的腔调说着。
  而且,在大家的心里,都默默的筹划着自己的工作而希望着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轮红日的明天!
  明天,依照党的指导,他们的新工作就开始了!
  明天,全国报纸的第一页都要用特大号标题: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徒手民众!
  明天,他们要使这屠杀的事件强有力的打进中华民族的灵魂!
  明天,被压迫的民族要独立地站起来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国主义对立着而举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们就要向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发表宣言:起来,向帝国主义进攻!
  明天,他们可以看见北京民众为这样的革命运动而疯狂起来!
  明天!
  刘希坚也深切地怀着这红色的信仰而走出“我们的乐园”。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里,繁星已渐渐的隐灭了。只留着几颗大星还在旷阔的天野里闪烁着寂寥的光。黑暗是已经开始逃遁了。东方的一带,隐隐地,晨曦在开展着。那鲜红的朝霞,也布满在黑云的后面而寻着出路。晨风也吹来了,鼓动着欲明的天色,震动着飘摇的市招,发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气由晨风而变冷了。同时,许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里变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输廓来。鸟儿也睡醒了,从树上发出各种的叫鸣。并且,在街道的远处,这头到那头,都可以听到一些沉重的脚步的声音。跟着,那北京城特备的推粪车,也“轧轧轧”地在不平的马路上响着。各种都象征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刘希坚由空阔的大街而转到一条狭小的胡同了。胡同口的煤油灯还吐着残喘的光,灯心在玻璃罩里结着红花。他忽然一抬头,看见那一块“于右任书”的三星公寓的匾额。
  他站着打门。重新望着东方的黎明之影,向着广阔的空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清新的空气里有一种使人爽快甜的流质。接着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伙计把门开了。他带着新鲜的愉快而跨进门限去。
  走进房间的时候,电灯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黯下去了。可是,跟着,那黎明便从树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觉着而又没有声音地,跑进了窗子,于是那充满着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来。
  他愉快地靠在那张藤椅上,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筑在有代价的生活上面,因为他是负着历史的使命的,而且尽他的能力去加紧这历史的进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时代里的,而且他要作为这新时代的新建筑工人的一员。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的“信仰”,如同欧洲的圣处女把一切都交给玛利亚一样。现在,他没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没有别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站起来。
  他想着,想了许久,便忽然从兴奋中打起呵欠了。同时,他的头脑里便闪着同志们的面貌,会议室的严肃,和响着许多零碎的言语——同志们的声音,主席用沉毅的态度说着“……各阶级联盟的民族革命……阶级斗争的尖锐化……成立×××……”跟着,在许多零碎的响声之中又响起卖号外的叫喊:
  “大屠杀……”
  随后,一切声音都变成一种混合的声音了,如同小苍蝇“嗡嗡”一般地,而且渐渐的远了去,模糊去,静寂了。
   
一○

  ……机关枪“扑扑扑”的响,帝国主义的武装向群众屠杀。
  ……口号:前进!
  ……群众冲上去。
  ……空间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闪耀。群众在苦斗。
  ……都市暴动着。乡村暴动着。森林和旷野也暴动着。
  ……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溃。全世界象一只风车似的在急遽的转变。
  ……帝国主义跟着世纪末没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来了。贫苦的群众从血泊中站起来了。
  ……举着鲜血一般的红的旗子。
  ……欢呼:斗争的胜利!
  一个新的时代象一轮美丽的夏天的红日,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了辉煌的色彩,迅速地开展了,把锋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斗争的群众,照耀在刘希坚的眼前。
  “世界的无产者万岁!”他高声的叫。
  周围的群众吹呼着。
  欢呼的声音震动着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动着一只小船,他的心便在这波浪中热烈地跳荡着。
  随后他伸出了他的手,许多人跑上来和他握着,而且,他看见白华也跑来了,他便鼓动全身的气力去和她握手。
  “我们是同志!”他欢乐的说。
  “我们是同志,”一个回响。
  他笑着。于是,眼睛朦胧地张开了,他忽然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王振五,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紧握着。
  “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王振伍笑着问。
  他的头脑里还盘旋着许多伟大的憧憬,他的脸上还欣然地微笑着。他揩一揩眼睛,从藤椅上站起来了。
  “做了很好的梦,”他回答说。
  这时,清晨已经来到了。阳光美丽地照在树叶止,闪着许多小小的鳞片。风在轻轻的荡,鸟儿在屋瓦上歌唱。院子里平铺着一片早上的安静。
  他把窗纸卷上了;把房门打开;站在门边向着蔚蓝色的天空作了三个深深的呼吸。他觉得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使他的神经活动而清醒起来。
  “你的精神真不错,”他说,一面喝着冷开水,看着王振伍笔直地坐在床沿上,毫无倦意的样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紧,”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兴奋了,现在还是兴奋着,我没有磕睡。而且,我们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们都不能睡。我们要看着北京城变动起来,还要把我们自己参加到这变动里面。我们能够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整天整夜的工作着。”
  “好同志!”刘希坚接着说:“但是我的身体太不行了,只一夜工夫,便在藤椅上睡起来……”说着便划上洋火,燃了香烟。
  王振伍向他笑着。“我是例外的……”他说。
  “不。”刘希坚吐了烟丝说:“健壮的身体是我们需要的。坏的身体干不出什么工作。我很烦恼我的身体不健壮。”
  “还算好——当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条牛——有人这样说。”
  刘希坚笑起来了。他觉得这个同志不但在主义上是忠实的,并且在友谊上也是忠实的,他完全是一个忠实的人。
  王振伍还在继续着——“说我象牛,我总不大喜欢……”说着,他自己也有点好笑起来。
  刘希坚忽然问:
  “现在几点钟了?”因为他自己的表停住了。
  “六点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表说。
  刘希坚从裤袋里拖出一只钢表来,一面开着机器一面说:
  “好的。我们开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马上就动起来,叫起来,骚乱起来了。”
  王振伍接着说:“是的,北京城就要象一只野兽了。”他兴奋地发挥着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着这样的一天的。现在给我等到了。我们开始工作——新的工作。我们的工作象堆栈里的货物,堆着堆着,等待我们去搬运,我们就开始吧。”
  可是刘希坚问他:“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忽然笑起来,说是没有什么,只因为他一个人躲在房子里等着天明,觉得很苦闷,便满街满胡同的走,最后走到这里来。
  “现在我走了,”他说:“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我现在要真的变成一架印字机,”他有点玩笑地——“我要从我的身上弄出许多传单来,几千几万张的传单……”
  “再见!”他笑着告别。
  “再见,”刘希坚向他点着头回答说。
  于是,他的宽大的身体便挤出房门,穿过院子……
  刘希坚又燃上香烟,吸着,很用力的吸,一面沉思着,他立刻追想了他刚才所做的梦,梦太好了,仿佛是许多希望把它织成的。“这是新时代的象征……”他微微地在心里说着。尤其是白华——他想——她也转变了,她丢开了那些无聊的无政府党,而和他走上一个道路——一个正确的光明道路……想到这里,一种灿烂的光辉便从他的微笑中浮起来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仿佛是一片蔚蓝的海,澄清而含着笑意,一群鸟儿正在那里飞翔着,歌唱着。阳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丽的披肩……
  “天气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种尖锐的思想穿进了他的脑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着鲜红的血……”他的心便紧了一下。接着他把眉毛皱起来了。他恼怒地转过身,第一眼便接触了那一张平展在桌上的号外——那平常的字所联拢来的可骇的事实。他的愤怒便一直从他的灵魂中叫喊起来。他向着那号外上的“帝国主义”恨恨地给了一个侮蔑的眼光。随后他把这号外丢开了。
  桌子上,现着纷乱地选在一块的原稿纸,几本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的日文书籍,一些讲义,一个墨水瓶——这个瓶子开着口,如同一个饥饿的小孩子张着小嘴一样,等待着进口的东西。
  于是他立刻拿了笔,把笔头深入到墨水中间,他开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种宣言。
  他写着第一种:《为五卅惨案向世界无产阶级宣言!》
   
一一

  院子里慢慢地骚乱起来了。
  许多学生,都拿着报纸,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狂督地跑着,传达着专电上的消息。虽然他们所知道的都是一样的事,“帝国主义在上海大屠杀!”可是他们仿佛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报告着,谁的脸部都是很紧张的。谁的声音都是愤怒和激昂的。谁的精神都深深的刻着屠杀的血迹。谁的情感都在高涨和扩大。谁的行动都越过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不信佛得了神经病似的疯狂起来。并且没有间断地从各人的激昂的声音中响出激烈的言论:
  ——中国人也是人!
  ——宣战就宣战!
  ——我们人多。我们以五十个拚他一个都拚得赢!
  ——狗!帝国主义!
  ——什么文明的国家——野兽!
  ——我们把全国的钱都集中起来,还打不过英国和日本么?
  ——我们自动的当兵去!
  ——我们宁肯死,不能做亡国奴!
  ——……
  宽大的院子,被这样狂热的,从愤怒的火焰中吐出来的人声,喧嚷着,而且完全扰乱了,如同这院子里流动着的不是空气,只是人们的疯狂的呼吁。并且这人声还一直的增高去,扩大去,变成了一片波浪。
  这一群聚集在院子里的学生,大家现着一个紧张的脸,仿佛是一队待发的出征的战士,彼此兴奋地显露着“宁死不辱”的气概,被单纯的“爱国”的热情激动着。
  伙计,小伙计,掌柜,厨子,也慢慢的参加到这人群里面来了。随后那女掌柜也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衫,蹬着尖头的小脚,向着这院子走来。
  女掌柜被学生称为“掌柜的秘书”,因为掌柜是一个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带着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种特别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时间都玩在两只小小的鸟儿上面,所以公寓里的各种施设,尤其是向学们要钱,都是女掌柜的费心。她虽然不识字,可是会写:
  “十三号入四元”这一类的数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间“闺房”——学生们为她起名的那间不很透亮的房子,因为她已经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她害怕她出乱子,便自己来作一个模范,为的她看见那几个唱着“桩桩件件”的学生常常把前门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里来。
  “不好生念书……”她常常看不过眼的向掌柜说。
  可是今天,她变成很坦然地和年轻的学生们挤在一块了。她听着大家说,虽然没有完全懂,却知道是一件并非小可的事情,使七分感动三分好奇的听着。
  “什么叫做帝国主义?”她放大了胆子问。
  一个学生便向她解释说:
  “靠自己的武力来压迫别的国家,这就是帝国主义。”
  她转着眼珠想着。
  另一个学生又向她说:
  “割据别人的土地,剥夺别人的财产,把别人的人民当做奴隶看待的,就是帝国主义。”
  她一半明白的点着头。
  “八国联军打我们的,那些都是帝国主义,”伙计在旁边插嘴的自语着。
  “你知道!”女掌柜横了他一眼——“先生们在这儿,你知道什么?”伙计便默着。她接着问:
  “这年头有多少帝国主义?”
  有两个学生向她笑着。她不好意思起来——“咱没有进过学堂,”她小声的说。
  “可多呢,”先前那个学生又回答她:“现在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国,日本,美国……”
  她觉得什么都懂了。
  “在上海杀我们弟兄的就是英国帝国主义……”她记帐式的说着。
  “对了。”
  于是她觉得她今天见了一个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许多。“这年头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于是一种深刻的回忆从她的心里浮出来,她认为这回忆中的事是这些“年轻的先生们”所不曾看见的。她记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义和团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记忆着,突然说。
  学生们的谈话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壮着胆子,终于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唯一值得公开的故事,说出来了。
  “可惨呢,”她结论的说:勺咽联军打进北京城,把什么全毁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开呢,大人可别提……”接着她慢慢的红起脸说:“洋鬼子实在野蛮呢,一见女人就——”
  学生们便响起了一些笑声。
  “别乐!”她沉重的说:“那是悲惨的事情呵。”
  小伙计忽然快乐的叫着:
  “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么!”她说,一面轻轻的在小伙计的头上掠了一个巴掌。
  小伙计跑开了。他在院子的周围走着。他发觉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只有“刘先生”还躲在房间里。他带着许多消息的走了进去。
  “刘先生,你怎么不出去?”小伙计惊讶的问。
  刘希坚正放下那枝钢笔,将腰间靠在藤椅上,稍稍地向后仰着,眼睛不动的看着宣言的草稿。
  “有什么事?”他偏过脸,看着小伙计。
  “院子里满热闹呢,”他报告的说:“全体的先生们都在那里。”接着便放大了声音说:“八国联军的洋鬼子又要打进来了……”
  刘希坚笑起来。他觉得小伙计也变成很兴奋而且很可爱了。在那个永远洗不干净的满着油污的脸上,现着特别的表情——仿佛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动,血正在奔流……
  “你听谁说的?”
  “先生们说的,”小伙计糊涂地回答。接着他把所听闻的种种都报告出来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热诚的问。
  “马上出去。”听了这回答,小伙计便感着满足的走了。
  刘希坚又继续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着外面的骚乱。他觉得他们所预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实现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紧张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从枪弹的眼中流出来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了。那帝国主义残杀的枪声,说不定就成为向帝国主义进攻的信号……他想着,许多思想便联贯地集中起来,仿佛许多战士的集中一样,便他从重复的疲倦中,又重复的兴奋了。
  “我们是一个落后的民族,“他想:“可是现在,前进!”在他的眼前便浮着昨夜的那个斗争的梦境。
  随后他把三种宣言的草稿选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从藤椅上站起来,觉得他的疲倦还在他的兴奋中伸展着,便张开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运动。
  他打开房门,看见许多人还站在那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声音,如同在这公寓里出了一桩严重“命案”的样子。
  于是他撑一撑身子,想着“马上就要开会了”,便燃上香烟吸着,走出房门。
  当他通过院子里的人群之时,他听见女掌柜正在大声的说:
  “只怪中国人不争气,一见洋鬼子就害怕……”
  刘希坚愉快地向这院子里投了一个审察的眼光,想着:“危险,这些人很容易误走到国家主义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兴奋着,吐着烟丝。
   
一二

  带着极度的兴奋,同时又带着极度的疲倦,刘希坚从严肃的会议室里走出那红色的大门,微笑地和几个同志握着手,分开了。
  在他的头脑里,有一扇锋利的风车,在那里急遽地旋转,各种思想,仿佛是各种飞虫,钉在神经上,而且纷乱地聚集着。差不多在一秒钟里面,他同时想着数十种事情。他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渐渐地沉重了。
  可是他总不能够把各种思想象吹烟丝一样的把它们吹出去,尤其是刚才的会议——那声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决议案,更紧紧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盘旋在他的脑里,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离。并且这些东西都吐着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烧着。
  他觉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还需要吃。因为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了,自昨夜到现在,他完全在重复的疲倦和兴奋中,继续着活动,而且完全靠着香烟来维持。现在,疲倦已经在他的全身上爬着,并且在扩大,在寻机向他袭击。然而他现在还不能就去休息。他觉得他还应该看看市面的现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活动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怜的,长久驯服在统治者脚下的民众的举动。尤其是,他觉得他还必须去看看白华——那个迷惑于“新村制度”的女安那其斯特。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运动了他的身体,向着远处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几口气。虽然下午的空气是带点干燥的意味,但是吸进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过度费神而现着疲乏的眼睛,一面走着一面观察着周围。
  阳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骚动,市声在烦杂的响。车马在奔驰。行人在忙走。喊着“《京报》!《晨报》!上海大惨案!”的卖报者的声音,尖锐地在空间流动。同时,有许多小孩子在忙乱地跑着,叫喊着“上海大罢市”的号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着而且停住脚步了。
  马路的这头到那头,陆续地现着小小的人堆。三个或者四个一群地,站在那里读着号外和日报,大家现着恐怖和激动的脸色。有许多人,还凭空地嘘出了沉闷的叹声。又有许多人在那里愤慨地自语,还有许多人在互相说着激动的议论。一切,现出了北京城的空气的紧张。
  刘希坚一路怀着快感的想:
  革命的火线已经燃上了……”
  最后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里也喧喧嚷嚷地活动着一个人堆。他听见一句“我们应该罢课”,便叩了白华的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刘希坚推着房门进去了。他看见白华一个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着,而且现着一脸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着说。
  “我能够到那里去呢?”她锐声的说,显然她受了刺激而烦恼着。
  “发生了什么事,你?”刘希坚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动地——“我真难过……”随着在她的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上,蒙蒙地漾着泪光。
  “什么事?”他猜想不出缘故的问:“可不可对我说?”
  白华便告诉他——她的声音充满着愤怒而且发颤。她说她昨夜和他分别之后,她就到枣林街去——到那个安那其的机关去。在她走去的时候,她觉得那机关里面一定坐满她的同志,而且那些同志们都在盼望着她来。她满以为她走到时候,一定要进行一个特别会议,讨论着“五卅”的惨案,通过种种严重的有意义的提议,今天就要进行这许多新的工作。可是,那机关里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一个看门的老头子,那一幢大屋子——那所谓无政府党人的革命活动的机关,简直是一个古代的坟墓。在那里面,不但把克鲁泡特金的象片埋葬着,似乎连他的精神也被中国的同志埋葬在那寂寞的黑暗中了。对于这景象她是很失望的;不过她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等待着。然而她一直等到快天明了,她的同志连一个也不见。她随后直接的去找他们——每一个安那其斯特都糊涂地被睡眠支配着,躺在床上打鼾。她对他们说到“上海大屠杀”的事件,他们仍然在半睡眼的状态中,似乎那被屠杀者的鲜血也不能刺激他们被瞌睡统治的神经。“这是重大的事件!”她向他们说。并且把号外给他们看,可是他们没有意见。“我们应该马上召集一个会议!”她这样热诚地向每一个同志说,人家只给她“这时候不行”和“天明之后再说吧”的回答。尤其是那位——就是根据中国安那其的特别法则而废除了姓名,奇怪地用着代名词——“自由人无我”的那位同志,还躲在乌托邦的幽梦中而疑惑这大屠杀的事实,闭着一半惺松的睡眼看着她的脸上说:“也许是空气吧。说不定就是共产党放的。现在他们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着便发表他的无政府哲学,说什么“只要人类在安那其的新村里住上三个月,世界上便不会有流血的事发生”,以及夹三夹四的把辩证法下了许多批判。就这样,白华从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愤怒回来了。她骂那些同志是凉血动物,利己主义,虚伪的安那其斯特……
  “真把我气死了,”最后她气愤地对刘希坚说,“那些人,完全不配讲主义!”
  刘希坚在她叙述的时候,就已经很鄙视地暗暗地发笑了,这时忍不住把笑意浮到脸上来。
  “正因为这样,”他平淡而含着讽刺的说,“才是无政府党人呀……”
  白华张大眼睛直视着他。
  “你在嘲笑么?”她急烈的问。
  刘希坚觉得她太激动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便不肯再将尖利的言论去刺痛她。于是他向她微笑着——一种完全含着温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华也将敌意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去,默了一会,沉着声音说:
  “本来我不必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为什么又说出来呢?”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个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说,“虽然我对于一般无政府党人都失了敬意,不过那只是他们自己来负这被人蔑视的责任。”
  他握着她的手。
  “白华,”他继续说,声音温和而且恳切地——“你自然不会误解我,说不定你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的更多。我想我们之间不必再用什么解释的。不过,现在,在这个时候,我要求你原谅我:白华,你了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的望了他一下。
  “怎么,希坚,”她向他亲切的问:“你以为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么?你有什么怀疑呢?”
  他微微地沉思着——他认为在她从她的同志中得到失望和愤怒的时候,是一个适当的向她进些忠告的机会。他觉得利用这个机会,同时是根据无政府党人的弱点,向她进攻,打破她的美丽的乌托邦的迷梦,一定有胜利的可能。想着便向她开始——
  “不是那个意思”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我要你了解的只是我现在要说的话。他停顿一下,便接着沉静的说:“在客观上我们都应该承认,世界资本主义只是暂时的稳定,不久就会显露着不可避免的危机,同时帝国主义必走到崩溃的路上,从这两点,毫无疑义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就要爆发到全世界。在我们中国虽然有许多特殊条件的限制——比如帝国主义极端的压迫和阻止我们革命的进行,但是,我们的革命终要起来的。当然,这种革命并不是安那其……”
  “你以为无政府主义没有社会基础么?”她反驳的问。
  他觉得对于安那其主义有直接进攻的必要,便举着克鲁泡特金和巴库林的学说下了严正的批判……
  “这是不通的路。”他末了说。
  “为什么呢?”她急声的问。
  他便向她作了许多解释。“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都是个人主义者,”他结论的说,“没有集体的意见,只有各人自己的自由,甚至于会议上的决议案也都是自由的执行,结果是各自单独的行动,什么都弄不成。”
  “这不是事实么?”他接着向她问,而且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脸烧热地,默着,不即回答。
  “譬如对于五卅的事件,”他接着说:“据你所说的,直到现在,无政府党还没有什么动作……这就不是一个领导社会革命的党。”
  “这只能说那些人不行。”她突然的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那些人思想根据是什么呢,不是安那其主义么?”
  “不错,”她回答:“这是一个缺点。但是,这是能够改变的。我要使他们改变过来……”
  “我认为改变不了,”他短削的说。
  “你太鄙视了,”她傲然地望着他。
  他不分辩,只说:“事实上,如果你限制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他们立刻就会把你当做安那其主义的叛徒,没有一个人再把你看做同志……”接着他还要说下去,可是他一眼看见她的的脸变得很激动地,便不想再去刺激她,立刻把这一篇争论作了结束了。
  “看你的努力,”他笑着向她说。
  她不说话,可是慢慢的平静下去了。
  “我不否认你说的,”她最后客观的说:“那些都是事实。”
  他对她微笑着。
  接着他连打起两个呵欠了,便重新把香烟燃上,沉重的吸了好几口,撑持着他的已经过分疲倦而需要休息的身体。
  她望他一下,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一种失了睡眠的红。
  “你昨夜没有睡么?”她惊疑的问。
  “没有,”接着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为什么?”这声音刚刚说出口,她就想到——他一定和他的同志们忙了一夜……便立刻改口说:“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不……我回去睡”
  她不固执的挽留他。于是他走了,当他们握手分别的时候,刘希坚望着她的脸而心里想着——“自自然然,事实会给你一个教训的……”可是他走出大门外,对于白华的种种情绪便冷淡下去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又强烈地活动着他的新工作——他一路筹划着《五卅特刊》。
  《英帝国主义的枪弹与中国人的血》,他想了这一个带着刺激性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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