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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国民党开始大举向解放区发动进攻,共产党因为兵力武器暂居下风,便决定避开国军部队进攻的锋芒,把手里的城池空出来让对方占领。在国共双方的战略棋盘上,这其实是老谋深算的一着好棋,因为共产党在让出城池的同时,已经把包袱一个个地套上了国民党的脖子,将他们化整为零,框住了他们的人马,使之在不知不觉间由主动变成了被动。
  战时的通讯线路难以保证畅达,王千帆接到撤离海阳的命令时,国民党四十九师大部队已经兵临城下,枪炮声清晰可闻。王千帆召开紧急会议把撤退命令传达下去,要求守城部队一定要撕开一条血路,确保城里的党政军人员安全离开。
  绮玉掂着盒子枪来找千帆时,发现他独自在那个月亮门的院子里焚烧文件,身边的警卫一个也不见了。绮玉跺着脚催他快走,再迟片刻,国民党部队包围了四座城门,那就成了瓮中捉鳖,借双翅膀给他都飞不出去。千帆指着身边一堆尚未烧尽的文件,说他万不能把这些党内机密给国民党留下,他一定要绮玉跟撤退部队先走,他办完事情随后就来。千帆镇定地笑着对绮玉说:“海阳城里我比谁都熟悉,你怕我走不出去?”
  绮玉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得先走一步。两人说好了在老龙河入江处的芦苇荡里碰头。
  绮玉走后不到一刻钟,城门已被四十九师攻破,国军沿着大街小巷迅速向城内推进,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阻拦。这时千帆刚刚烧完最后一份文件,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便衣,从县政府后门溜了出去。
  他原来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先躲上一躲,天黑下来之后再想法混出城去。谁知走到冒银南原先办公的伪商会旧址,巷子两边已经被国军士兵堵住。王千帆也是不够沉着,一见自己被两面夹攻,误以为对方已经认出他的身份,马上背贴着巷壁拔出枪来。国军士兵们见到此人有枪,当然悟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百姓,立刻从两边蜂拥而上,把王千帆团团围住。混乱中,王千帆打死了两个国民党士兵,对方却因为一心要抓活的,只把王千帆的胳膊打成轻伤。
  事情的发展有时候的确很富戏剧性。王千帆胳膊上滴着血,被士兵们扭送到县政府门口时,四十九师的中尉医官思玉恰好从门内出来。她一眼瞥见来人,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王千帆!”
  就这样,共产党海阳县政委王千帆被确认了身份,成了国民党的俘虏。
  既然抓到的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能像对一个普通俘虏那样扔进牢里了事。首先要替他治伤。伤治好了才能经得住日后一系列的审问、拷打、逼供抑或是怀柔感化。
  四十九师的临时医院设在最早的海阳女子专科学校中,也就是后来的孤儿救济院。论说起来,女子学校的创办人独妍怕是再想不到这片地方有一天会变成这个伤兵医院,这也是世事变化无常的一个证明吧。
  王千帆被送进医院,是思玉亲自替他处理的伤口。毕竟是自己的姐夫,思玉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上。思玉利索地剪开他的袖管,清洗、上药、包扎,小心地不让他感到疼痛。王千帆歪头看着她做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酒精气味,忽然地就有了一丝幻想。他低声唤她:“思玉!”
  思玉一惊,手里的镊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王千帆唤她这一声的目的,抬了眼睛,不无惊慌地看他。
  王千帆小声说:“思玉,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说什么?”
  思玉小声回答:“你不该有这个念头,这不可能。”
  干帆试图说服她:“医院里警戒不严,你把我带出去是可以办到的。城里现在乱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思玉严肃地看他:“你以为我就会带你出去?我告诉你,城防工作已经委任了之诚主持,你现在是之诚手里的人。”
  千帆不死心,又说:“思玉,如果我们现在不是两个敌对阵营的人,我仅仅是你的姐夫,纯粹意义上的姐夫,你会怎么样?”
  思玉淡淡一笑:“可惜不是。你我现在都是军人,军人必须忠于自己的职责。我的任务只是替你治好枪伤,其余请不必再说。”
  千帆不无失望地移开眼睛。他想起了绮玉。绮玉此时一定等在芦苇荡中吧?她迟迟不见他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她会想到他已经被捕了吗?
  之诚在外面敲着窗户把思玉喊出去。经过这一天激战,他的一条受过伤的腿开始发疼,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他来找思玉要几片止痛药。他隔着窗户看屋里的王千帆,问思玉说千帆的伤要紧不要紧,思玉说不要紧,只撕裂了皮肉,没伤及骨头。之诚也不知道对此满意还是不满意,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真该尝尝断腿的滋味。”而后他就嘱咐思玉一定把王千帆看守好。
  如此一来,思玉更不敢有放王千帆逃走的念头了。
  心碧得知王千帆受伤被俘的消息,是在小玉傍晚回家之后。当时心碧正准备烧晚饭,从米缸里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着厨房门口的斜阳,把混在米中看得见的石子砂粒拣出去。
  这一天虽是海阳城改朝易帜的日子,却因为共产党主动撤离县城,城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战斗,市民生活一切如常,连小玉的学校都没有停课。心碧拣着砂粒的时候心里还想:走了绮玉,又回来了思玉,倒像戏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轮番着出台亮相,几个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换上另外一拨。自从小日本占了中国,这些年里心碧经历得实在太多,对家门外面的变化见怪不怪,共产党当政也好,国民党当政也好,反正两个女儿当中总有一个是开心的。女儿的开心就是心碧的开心,至于谁对谁错,谁进步谁反动,不识字的心碧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能够自觉地去拥护其中一个,反对另外一个。
  大门被小玉砰地推了开来。心碧抬头看时,小玉已经一脸惊惶地站在她面前,呼哧呼哧喘气不匀。小玉一向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凡事都不会大喜大怒,今天为什么事跑得这般急迫,倒让心碧吓了一跳。
  心碧安抚她:“别慌,有话慢慢对娘说。”
  小玉把心碧手里的半瓢碎米拿过来,放在旁边,说:“娘,出事情了,千帆哥被之诚哥抓进了监狱。”
  心碧怔了一怔:“那你二姐呢?”
  小玉说:“二姐跟他们部队撤走了,千帆哥没走脱。听说还挨了一枪。”
  心碧一下子站起来,而后又慢慢坐下去,自言自语道:“可真是件大事呢!千帆不比别人,他是个当官儿的,人家哪肯轻易放他过身?”
  小玉不说话,帮娘把瓢里的碎米拣干净了,舀了水淘米,而后下到锅里,添进几瓢冷水,点火烧稀粥。她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并没有要替娘分担心思或者出主意的意思。天大的事情有娘顶着呢,娘会想出办法,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柔顺的小玉不习惯对家里的事情多百多语。
  果然,锅中冷水还没有烧开,小玉听见娘说:“走,带娘找你三姐去。”小玉就听话地起身,拍一拍沾在膝前的草灰草屑,跟了娘出门。
  时令还没到立冬,天就已经黑得早了,只看见家家户户房顶上薄雾似的炊烟。街上有一家杂货店在门口架了三尺宽的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凤菱。炉火一闪一闪,菱角的香味满街飘散。小玉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国军士兵从街上走过,脚步一律匆匆忙忙。还有几个士兵抱着一大摞青天白日的国民党旗,挨个儿敲开沿街店铺,指挥店主们立刻张挂起来。小玉觉得这种旗子不如先前共产党的旗子那般红火鲜亮,暮色中尤其显得死气沉沉。
  一路打听着,却原来医院就设在大姐从前教书的学校里。大概是没有发生大的战斗的缘故吧,医院门口冷冷清清,断腿断胳膊的伤员一个也没见到。这使小玉松一口气,她是个心软到见不得别人痛苦的女孩子。
  沿从前的教室走廊往前走,终于在一间放着很多药水和器械的房间里看见了思玉。这会儿她也正闲着,独自一人在灯下搓棉花球。心碧和小玉往门口一站,她就抬头看见了,满脸是笑地放下东西走出来。
  “娘,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空下来我会回家看你们的。”思玉笑嘻嘻地说。
  心碧拉住思玉的手,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问:“千帆给你们抓起来了?”
  思玉对这事很敏感,马上回答:“娘,你可别找我说什么,我不过是个小小医官。”
  心碧说:“之诚呢?他也做不到主?”
  思玉答:“做到主,可他不能去做。王千帆是什么人?抓住他的消息已经报告给了战区司令部,是杀是关要由司令部亲自决定。”
  思玉嘴里提到一个“杀”字的时候,心碧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不无期望地盯住思玉的脸:“思玉,看在娘的分上,悄悄放了他吧。”
  思玉有点不耐烦:“我说了,找我没用。”
  “那你就去劝劝之诚,求他也行。你们小夫妻感情好,他会听你的话。”
  思玉冷笑道:“娘,你真是糊涂了,你想救王千帆的命,难道就不顾之诚的命?两个都是你的女婿,你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心碧说不出话来了。半天,她叹了一口气:“千帆是你的亲姐夫。”
  思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倒生了大气,发作似地说:“什么亲不亲的?之诚的腿难道不是断在王千帆手里吗?绮五是你的亲女儿,她不是照样带了人去抄你的家吗?王千帆被俘是他自找的,将心比心,我和之诚没有对不起他!”
  话说到这里,心碧已经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低头往回走。小玉在后面碰碰她的手,说:“娘,你真的不管了?”心碧就带点赌气地答:“娘没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也是白求。”
  思玉站在后面,明白心碧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装作没听见,回屋继续搓她的棉球。
  冒银南和独妍也在同时知道了王千帆的被捕。消息是千帆的父亲王掌柜带给他们的。大祸临头,王掌柜仍然避着不敢见到心碧,却反过来求心碧的亲家冒银南出面相救。
  冒银南跟太太独妍商量这事该怎么办。独妍本是个不大肯原谅别人的人,自从上次冒银南被新四军当汉奸抓走,独妍去找王千帆据理力争,最后冒银南在公审大会上被当众释放,独妍对王千帆就有了意外的好感。但是嘴头上她又改不了一贯的尖酸,她似笑非笑问冒银南:“你要真想帮王千帆,是看在他岳母大人董心碧的面子上呢,还是看在他爹爹王掌柜的面子上?”
  冒银南牙疼似的皱皱眉:“你看你,人都关进了监狱,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命令,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你还说这些话!”
  独妍也觉过分了,走过来坐在冒银南身边:“我不过说着玩玩,你呢,一提董心碧就要发急。”
  冒银南说:“我是替王千帆急。人家好歹放过我一回。”
  独妍伶牙俐齿道:“他不该放你吗?你是三分有错七分有功,他杀了你是他有眼无珠。”
  冒银南偏过脸对她:“之诚也不该杀他。人家共产党是为抗日立了大功的。”
  独妍这才说:“我心里也这么想,只不过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罢了。”她转头唤车夫老高进来,吩咐他立刻到驻军营房里找之诚回家。
  之诚那会儿正在布置四面城门上岗的事。头一次担任城防主任的职务,他兢兢业业唯恐有什么闪失。他问老高家里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可不可以,老高迟疑地回答:“少爷还是回去一趟吧,你娘的脾气……”之诚连忙摇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又把要紧的事匆匆对副官交待一番,一拐一拐跟着老高走了。
  之诚走进自家客厅时,独妍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在两排带扶手的椅子之间走来走去。之诚一开口就申明他事情很多,不能耽搁太久。独妍很不高兴,问他是不是升了官就可以不要父母,冒银南生伯她岔开太远,急忙拦住话头说:“之诚,找你只为一件事,爹希望你能做到。”之诚表示只要在他职权范围内的。冒银南站起来:“那好,你放了王千帆。”
  之诚吓一跳,退后一步,跟他爹隔开一段距离,皱了眉头说:“你不是糊涂了吧?王千帆是共产党的政委,他是在上峰的亲自掌握之中,我有什么权利放人?”
  冒银南跟着上前一步:“你没有权利,可你有机会呀!你不是海阳的城防主任吗?抓个空子……”
  之诚断然拒绝:“办不到。我不能拿自己的职责开玩笑。”
  冒银南说:“算你为董大大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三千帆不都是要喊她娘的吗?绮玉和思玉又是双胞姐妹,你总不能看着绮玉年轻轻守寡?”
  之诚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爹,这是在打仗,共产党是我们的敌人!”
  独妍插进话来:“蒋介石和毛泽东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可你不过是个团职军官,你做什么要为别人的事得罪自己的家人?何况王千帆对我们不薄,你爹一条命是在他手里救出来的。”
  之诚被他们两个人说得烦了,干脆把枪拔出来拍在桌上:“爹,要我放他,你还不如先把我打死,省得我日后被执法官判个读职罪,绑到刑场上!”
  之诚这一说,冒银南和独妍都有点摸不着深浅,一时面面相觑。趁着两个人发愣,之诚把桌上的枪又放回口袋中,转头就走了。
  之诚走后,两个人又继续发了一会儿愣,而后独妍叹口气:“银南,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们也算对得起董太太了,王千帆是杀是放,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银南心里难过,终是无法可想。
  心碧从思玉那里回来,打发小玉回自己屋里看书温功课去,她独个儿坐在敞厅里出神。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克俭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自从绯云出了事情之后,心碧难得在家里看见克俭的影子。问他,说是在外面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心碧心里想,世道乱成这样,自家的绸缎店都恨不得盘出手才好,哪还有什么赚钱的生意能让克俭做?但是心碧明事理,知道强接的牛头不喝水,要是硬逼着克俭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恐怕十之八九要黄。男孩子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等到跌几个跟斗,看清楚眼面前是明是暗,他自然会收了那份躁气,回来老老实实接手这份家业。
  心碧现在觉到了冷清。心锦死了,桂子走了,薛暮紫有些日子没有到她门上来问长问短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连个说话商议的人都没有。想起从前这院子里人欢孩闹、鸡飞狗跳的日子,心碧真有点恍如隔世。
  她坐了一会儿,吃力地按着膝盖起身,到天井角落的鸡窝里掏出一只已经进窝的母鸡。小母鸡拼命涨红了脸,咯咯地大声叫着。小玉闻声赶出来,问心碧要想干什么,心碧回答说,千帆看样子是难逃一死了,你二姐又不在他身边,煨罐鸡汤给他喝喝,算是替你二姐送他上路。小玉一下子眼泪就冲出眼眶。心碧看她一眼说:“你也别替他伤心。他当初既是横下心来当共产党,他就是准备好了有这一天的。可怜这几年绮玉跟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妻两个连个孩子都不肯要……”心碧说着眼圈也有点红,她连忙偏了头装作找刀。
  小玉当娘的下手,两人一个抓鸡腿,一个按鸡头,心惊胆战地把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捺在地上不动。心碧就手拔去鸡脖子上的几根碎毛,闭了眼睛在那光裸处一刀割下去。“噗”地一声闷响,有小股的鲜血溅了出来,立刻腥味四散。鸡在她们手下拼命蹬腿扇翅膀,片刻之后也就闭了眼睛,软绵绵不再动弹。
  心碧把死鸡扔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有好长时间面色灰白,心跳不止。她想干帆过几天被杀的时候,可也是这样两腿蹬啊蹬的,半天落不下一口气?
  她一声不响地烫鸡,拔毛,开肠破肚。鸡肚子里热气腾腾,心碧闻着那股新鲜的夹杂了粪臭的腥味,胃里一阵阵地翻腾,要想呕吐。她屏住气,勉强把鸡收拾干净了,放进一只大口的瓦罐里,又放了黄酒,葱,姜,把瓦罐坐到灶口上,用文火慢慢炖着。
  约摸烧了两个时辰,心碧开始撤火,让那瓦罐在热灶头上闷着过夜。
  临睡觉前,思玉却又冒冒失夫回来了,有点像是要向娘道歉的意思。心碧脸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热水烫脚,并不怎么抬眼去看思玉。生性外向的思玉就很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要把家里死沉沉的空气搅动开来。她夸张地嗅着鼻子,大呼小叫说:“娘还煨了鸡汤?是等我回来喝的吗?”说着就要往厨房里跑。心碧冷脸喝住她:“站着!那鸡汤没你的分。”
  思玉一时间很是尴尬,委屈地叫一声:“娘!”
  心碧别过脸,不理睬她。小玉在一旁替娘解释说:“鸡汤是煨给千帆哥喝的,娘说要送他饱饱地上路。”
  思玉心中一抖,看着心碧浮在油灯光下的凝重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她扭转头,脚步子不无沉重地走出门去。小玉追上来问她一声:“三姐你不在家里睡?”思玉一下子停住脚,回转身,带点希望地问:“是娘叫你来问的吗?”小玉摇摇头。思玉眼睛里暗淡下去,跟着也摇摇头,快步走进外面的黑暗里中。
  第二天中饭前,心碧把鸡汤热了,连瓦罐放进一只竹篮里,吩咐小玉送到王千帆牢房里去。小玉问心碧:“人家让我去送饭吗?”心碧咬牙切齿说:“不让送,你就找你三姐夫去。人救不下来,总不能连顿牢饭都不让送。之诚他要说个不字,从此我不认他这个女婿。”小玉脸上哀哀的,眼泪又要下来的样子。
  她拎着很重的竹篮出门,一路想着如果人家不让她进去,她该怎么找之诚说话。她希望之诚不会拒绝她送这罐鸡汤。娘的性子刚强,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小玉不愿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结果。
  她走上莲花桥,忽然看见从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之诚。小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的这个姐夫,觉得之诚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从前他一副乐呵呵带点孩子气的面孔,眉眼里总是万事不愁的神气,现在这张脸却是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削了进去,使一张紧闭的嘴巴带着男人的狠劲。他穿一身挺括的美式军装,腰里挂着褐色皮制手枪盒,却因为腿脚的关系,再也走不出从前的那股帅劲。小玉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这位姐夫,心里涌上来的又是另一种哀伤。
  之诚从前一直很喜欢思玉这个最小的妹妹,在上埝镇保安旅当兵那会儿,小玉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同样孩子气的之诚常常带着小玉满地里走着抓蝈蝈的。这会儿之诚再见到小玉,不由微微张了张嘴:小玉长得越来越像他死去的大嫂润玉了。之诚的眼睛里溢出这一向少有的笑意,柔声问:“小玉你上哪儿去?”
  小玉抬了抬手里的竹篮:“娘叫我给千帆哥送罐鸡汤。”
  之诚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他不说话,却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皮枪盒上。
  小玉紧走几步,站在之诚面前。小玉的个子娇小玲珑,要仰了脸才能看到之诚的眼睛。小玉说:“之诚哥,你好不好送我进牢房?我心里有点害怕。”
  之诚皱起眉头:“算了,巴巴地送罐鸡汤干什么?娘怕我们不给他饭吃?”
  小玉回答:“娘是怕千帆哥活不几天了,要替我二姐给他送个行。娘说人要吃饱了上路,到阴间里才不做个饿死鬼。”
  之诚没有说话,扭头就在前面走。小玉赶紧拎了篮子跟上去。之诚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却因为腿脚不灵便的关系,总是走不很快,小玉一路碎步子倒也能够跟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之诚问心碧在家里做些什么,小玉说:“娘总是一个人想心思。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大姐死了,四姐死了,现在千帆哥又要死了。都是娘的儿女,谁死在她面前她不心疼?”
  之诚埋了头,一句话不说。
  小玉忽然问他:“之诚哥,你说说,老天既然要让他们早早地死了,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生出来呢?老天是在变着法儿折磨我娘?有时候想想,我真情愿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们……不认识就不会伤心。”
  之诚停住脚,转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小玉真诚无暇的眼睛。他又一次想:这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多像嫂嫂润玉!他伸着手,示意小玉把手里的瓦罐交给他来拎。
  小玉躲闪了一下:“之诚哥,你拎不动的。”
  之诚勉强笑了笑:“我的力气还不如你?”
  小玉认真地说:“你身上有伤,疼。”
  之诚说:“我只是腿有点疼。”
  小玉摇头:“不,你心里也疼。你不肯说,可我能看出来……人心里疼的时候,眼睛里就会写上这个字。”
  之诚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里写了?”
  小玉点点头:“之诚哥,你写了。”
  冒之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闭上眼睛,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小玉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陪着他不动。两个人在街边上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互相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监狱长把王千帆的牢门打开,让思玉进去给王千帆换药。
  都知道这是个共产党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没有决定如何处理之前,当地官员的责任是要保证该犯好好活着。所以王千帆在狱中没有受到过分的折磨,每天医官思玉还要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换上新药。
  思玉耳听着监狱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言不发地埋头做事。王千帆几次想引她说话,她闭住嘴就是不开口。毕竟是自己的姐夫,上埝镇时又是在一起抗日搞宣传厮混过来的,她怕她一开口会忍不住失态。
  换药完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思玉准备走了。这时候她的目光被一件熟悉的东西吸引过去:她认出王千帆床边的一只瓦罐是自己家里的。她不无惊讶地问他:“我娘来过了?”
  王千帆笑笑:“娘让小玉来给我送了鸡汤。”
  思玉自语道:“娘果真送了……”
  千帆说:“娘是老派人,照我们海阳的老规矩,来给我这个死囚犯送行。”
  思玉的手一抖,手里拿着的一个酒精瓶子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玻璃片子四溅,浓烈的酒精味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监狱长慌忙探进一个头:“董医官,你没事吧?”
  思玉掩饰地说:“没事。你去拿把笤帚来。”
  监狱长就去找笤帚。趁这工夫,王千帆盯住思玉的眼睛说:“思玉,请你替我做一件事:你要是见了绮玉,千万劝她不要悲伤,她是容易冲动的人,我怕她想不开……”
  思玉急急地说:“放心,我会的。”
  千帆又说:“你告诉绮玉,从我宣誓加入共产党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准备着为主义而死的。侥幸活下来这么多年,为党为革命做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绮玉,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监狱长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思玉忙用袖子擦一擦眼睛,吩咐监狱长把房间里的玻璃碎片扫干净,而后她拎了药箱头也不敢回地出门。
  思玉在走廊尽头的门外意外地碰到了之诚。思玉的眼睛此刻还红红的,之诚只看她一眼便在心里明白了一切。两个人一时间都有点尴尬,互相尽力回避着对方的注视。之诚没话找话地说:“换好药了?”思玉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
  停了一会儿,思玉试探着开口:“之诚?”
  之诚抬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无人,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他。
  他们走进监狱里专为之诚这个顶头上司备下的办公室。之诚随手关好门,走到思玉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思玉接过去看,原来是蒋委员长亲笔批示的行刑令,旁边还有苏北战区司令长官加批的一句话,要求海阳驻军在用刑之后,必须将共党首领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
  思玉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抬了头,面色灰白地望着之诚:“是刚来的命令?”
  之诚答:“是。电报刚刚发过来。”
  思玉颤动着嘴唇:“王千帆他是非死不可了?”
  之诚轻轻喊了她一声:“思玉!”
  只这一声喊,思玉的眼泪哗地夺眶而出。她已经明白了之诚的意思,他是下决心要救王千帆了!思玉扑上去抱住之诚的脖子,肩膀颤抖着,心里的感动和激动交混在一起,却又哽咽不能成声。
  之诚拍拍思玉的肩膀,把她拉开,简短地说:“你先走,你在这儿会妨碍我行动。记住,我做这事只是为了你娘!”
  思玉含泪点头:“是的,只是为我娘。”
  她把眼泪擦干,闪身出门,悄无声息地离开监狱。她想赶快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去,想想事情还没办成,先别让娘高兴得太早,这才调头回医院驻地。
  思玉走后,之诚仍旧关着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把一切考虑停当。然后他出了房间,告诉监狱长说,晚上他会再来,执行对王千帆的处决。监狱长张着嘴,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处决,无奈之诚一脸冰霜,根本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晚上,监狱长早早地守在门口,结果之诚到十点过后才来,开着一辆美式吉普。之诚跳下车,伸手就向监狱长要王千帆牢房的钥匙。监狱长点头哈腰说:“主任,还是我带你去吧。”之诚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不用。”又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班回家。”监狱长觉得不妥,岂有长官在这里忙碌,他倒先回家睡觉的道理?犹豫间,之诚瞪他一眼,意思是怎么还不走?监狱长心想这位城防主任果真是个不好伺候的人,叫人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边想边慢慢地挪着两条腿,防备主任突然又改变主意唤他回去帮忙。
  监狱长走到那辆吉普车旁时,依稀瞥见车内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好像还动了两动。监狱长好奇地伸头想看,后面之诚却喝一声:“看什么?”监狱长吓得一缩脖子,赶快扭头走了。
  之诚站在门口,确信监狱长已经走远,这才回到车上,片刻之后押下一个用麻袋蒙了头的人。那人嘴里被塞了东西,呜呜地说不成话,却不断扭动身体表示抗议。之诚理也不理,连拖带拉地把他弄到了监狱行刑室。幸好那人是蒙了脑袋的,看不见房间里那架亮晃晃的行刑用的铡刀,否则光吓也吓个半死了。
  之诚把蒙着脑袋的人绑到靠墙的木柱上,顺便检查一遍他的全身,确信此人已经是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之后,才慎重地锁上这间房门,沿走廊去到王千帆的牢房。
  千帆下午已经听监狱长含含糊糊说过今晚要被处决的事,所以之诚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惊讶。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先把长长的脚镣放在地上,跟着人往地上一跳,动作依然是敏捷而准确的。他站在地上,对之诚一笑说:“我们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紧挨着往前走。之诚微拐了一条腿,千帆的脚骨上拖了铁镣,两种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互为应和,留下很奇怪的回声。
  之诚没有将千帆带到行刑室,却打开了自己的那间办公房,示意千帆进去,而后他跟着走进,反手把门锁上。千帆心中奇怪,想着会不会是家里来了人,说通了之诚准许在这里最后见他一面?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期盼着来的是妻子绮玉。
  之诚在千帆对面站着,面容依旧是冰冷的,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千帆。千帆下意识地用那只未负伤的手接住。之诚说:“打开你的脚镣。”千帆没有多想,依言而行。脚镣打开之后,有一小会儿感觉双腿轻飘飘的,像是稍稍一跳便能腾到半空一样。若不是想着很快要被处决,千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惊喜了。
  之诚的眼睛一直盯住千帆,弯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套折叠整齐的国军制服,拍在千帆面前,示意对方换上。千帆不解,同样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疑问。之减压低声音说:“请你抓紧时间。”
  有一瞬间,王千帆的嘴巴微微张了开来,欲说又止的样子。他不是个迟钝的人,之诚把他带到这间房中,给他开了脚镣,又让他换这套衣服,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之诚要干什么。他现在是反过来替之诚感到担忧,如果平白无故让他这样的共党要犯逃脱,那么替他一死的将是之诚本人。
  他说:“这太危险。我不能害你。”
  之诚答:“与你无关。我是替董太太和思玉做这件事。”
  千帆坚持说:“她们不知道你的处境危险。”
  之诚已经显得颇不耐烦,皱起眉头:“共产党人做事都这么优柔寡断吗?我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十分钟之内你不会在监狱大门附近碰到任何人,过了十分钟我不能保证。”
  千帆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尽可能平静地穿上那套衣服。受伤的那只手有点不太利索,但是不妨碍他的行动。他穿好衣服之后伸手给之诚:“谢谢你。”
  之诚转开眼睛,像是没有看见王千帆伸过去的手。他催促他:“快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王千帆微笑地改握手为点头:“后会有期。”
  之诚冷笑一声:“最好别再会面。同样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王千帆又是一笑,转身就要出门。之诚在后面提醒他一句:“通行证在上衣口袋里。”
  千帆回头拍拍口袋,表示他已经知道,便不慌不忙出得门去。
  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之后,外面复归平静。之诚如同翻了一座大山,浑身疲惫地退靠在墙上,闭住眼睛,半天不动一下。
  过了约摸一刻钟,他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响,这才开了门出去接人。来的是事先接到行刑命令的两个军中刽子手。之诚把他们直接带进行刑室,要杀的人已经绑好在木柱上,杀人的铡刀也早就备齐,一切都不劳两个刽子手费事,这使他们相当满意。其中一个刽子手踢一脚被绑的人,带笑地说:“头上干吗要套上这么个玩意儿?”
  之诚就回答:“人道一点,别让他看见刑具吓破了胆。”
  蒙着麻袋的人又一次拼命扭着身体,发出“呜呜”的哽咽。刽子手开玩笑说:“瞧,他还不领长官你的情!”
  之诚报之一笑,挥挥手,表示可以用刑了。两个刽子手立刻扑上去解开绑人的绳子,一个拉头,一个托脚,很利索地把蒙麻袋者强塞到铡刀下面,手扶住刀把。之诚只来得及把身子转了过去,后面嘿地一声,已经完了事。之诚再回头时,离铡刀最近的墙壁上血汗淋漓,触目惊心。之诚刹那间心里翻肠倒肚,难过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刽子手用一块毛巾擦着自己脸上手上的血,同情地对之诚说:“长官你这是头一次看,习惯了就不觉什么了。”之诚心有余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连连摆手,示意他们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可以离去。
  第二天一早,海阳人在大街上看见了一张新贴出来的公告,内容是:
  共党匪首王千帆昨夜被处死刑。其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三日。有收尸者立斩无疑!
  据说王千帆的老父亲王掌柜挤进人堆里看公告,当场晕死在公告下面。恰好女医官董思玉路过此地,唤人将王掌柜抬回家去,往他胳膊上戳了一针,又附耳吐进一口气,王掌柜马上悠悠醒来,脸上还莫名其妙地有了笑意。人都说王掌柜怕是受不了刺激,有点“失心疯”的苗头出来了。
  也有好事者马上赶着到城门口看那悬挂的人头,回来告诉胆小不敢看的人说,头砍得很地道,齐脖根处整整齐齐,就是脸面上血糊拉塌的没了样子。说着就叹口气:“还是国民党狠。从前钱少坤做那么多坏事,共产党抓住他也不过请他吃颗枪子儿。”言下之意,国民党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失了人心。
  总之,这一天海阳城里角角落落传的都是这一件事。好多人家的大人怕孩子不懂事跑去看了,夜里要做噩梦,都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压抑恐慌的情绪像立冬那天笼罩了海阳城的阴云,灰蒙蒙的,死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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