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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天,沈沉派冷如找王千帆到旅部谈话。冷如对王千帆说:“当心,你的身份是公开了的,我的还没有公开,你不能说漏出来什么。”王千帆就点头:“这个自然,这是组织原则问题,我也不消你关照。”
  王千帆到了旅部,喊声报告。沈沉在门内应着,请他进去。沈沉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四仙桌子前擦枪,那是一把从日本军官尸体上找出来的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沈沉把枪身上所有的器械统统大卸八块,一样一样排列在桌上,用一块油腻的擦枪布依次拭擦,反复放在眼前端详、欣赏,一副爱不释手的陶醉模样。
  王千帆说:“旅长喜欢玩枪?”
  沈沉聚精会神用一根细铁条把擦枪布捅进枪膛里,来回搓动,一边回答:“军人没有不爱枪的。”又说,“知道什么枪最好吗?”不等王千帆开口,他自问自答,“听说日本的东京炮兵工厂有一种南部式手枪,七毫米的口径,能装七颗子弹,那子弹是24K黄金造出来的。哪一天能从鬼子手里缴到这么一把枪,听听黄金子弹从枪膛里蹦出去的声音,也不枉当这几十年的兵。”
  王千帆指指他桌上的枪:“这也不难,你眼前这把枪不是缴过来的吗?”
  沈沉抬起头:“不难?说得好轻巧!什么人才有资格佩带黄金子弹的枪?起码将官一级吧?像我们这些地方部队,顶多打死个把海阳城里的少住大佐的,想碰碰将官的面?没门儿。”
  王千帆笑笑:“旅长抗日卫国,气冲斗牛呀!”
  沈沉自嘲道:“小泥鳅梦想翻出大浪吧。”
  他擦完所有的零件,开始按桌上的排列顺序一样样地拼装。每装完一个程序,他又是翻来覆去一通欣赏,全神贯注得仿佛身边没人。王千帆忍不住了,提醒他说;“旅长是找我有事?”
  沈沉“啊”地一声,抬头看看对方,抱歉道:“你看我,手不能沾枪,一沾枪就要忘乎所以。”他放了枪,低头想一想,似乎在考虑措词:“千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王千帆说:“一定从实禀报。”
  沈沉小心地:“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王千帆心里咯噔一跳,反问道:“旅长你看呢?”
  沈沉想了想:“你是我的同窗好友叶朝峰介绍来的,叶朝峰是共产党的特委书记,这我早已知道,故而我猜想你也是共产党员无疑。”
  王千帆微微一笑:“共产党员还是国民党员,这只是个人的信仰问题,不妨碍我们为抗战所做的努力。旅长对我这两年在贵部队的工作有什么看法嘛?”
  沈沉不作回答,却对门外喝一声:“来人!”
  冷如应声而入。沈沉皱皱眉头:“勤务兵不在?”冷如说勤务兵拿擦枪用的润滑油去了,要沈沉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做。沈沉叫他泡两杯茶来。冷如用托盘端茶进来时,有意无意朝王千帆多看了两眼。王千帆轻轻点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好。冷如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沈沉说:“千帆你喝茶。”自己先端茶喝了一口。王千帆跟着也喝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得也不好,略略有一股陈味。沈沉像是很渴,一气把一杯茶喝掉大半,才抱了茶杯说:“我有一次在董绮玉的家里说过,你是个志向不凡的年轻人,能说会写,有组织能力,将来要有一番大事业好做。”
  王千帆欠欠身子:“旅长夸奖。”
  “也不是我夸奖,这两年你在政训处做出来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保安一旅之所以有今天这样蓬勃的朝气,在通海地区有这么大的影响,招来一批又一批的抗日青年争先入伍,自然有你的一番功劳在内。作为旅长,我私心里对你是很赏识的。”
  王千帆坐直了身子。他敏感地意识到沈沉下面有话要说。
  果然沈沉话题一转:“去年年底,蒋委员长在重庆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看出来一些苗头。”
  沈沉叹口气:“从我当兵不久,国共两党就合了分,分了合,不知道折腾几个回合了。说心里话,我们当兵吃粮,保家卫国是第一要紧的事,至于那些党派之争,我实在是弄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就说那年西安事变,张学良将军逼蒋委员长下野,促成国共合作抗日,你们有个平型关大战,我们也有个台儿庄大捷,这不都是好好的吗?从小的说,你王千帆到我部队上来,把你们的那套宣传办法在我这儿用上了,发展了我的部队,这又何尝不是好事?搞不懂两下里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又来了个攘外必先安内?”
  王千帆说:“到底是谁先挑起了内战?孰是孰非?旅长你该心中有数。远的不说,只说近的:皖南事变,蒋介石下那么大的毒手,一下子干掉新四军几千官兵。几千人呐!要是一对一地去打小日本,该打多少?同胞之间,何至于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沈沉神色有点黯然:“上面的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只是两党这么一闹,波及到我们下面的部队。省府主席韩德勤来了命令,要我严密防范共产党的活动,还要逐月上报部队里团以上军官的倾向动态。你到我这里做事,虽然没有明确表白过你的身份,我也不过是猜想出来的,但是世上的聪明人又有多少!我能猜到八九不离十的事情,焉知别人猜不出来?即便我不想对你为难,我这里还有韩德勤复兴社的耳目,还有陈立夫陈果夫CC系的政工人员,到时候只怕他们先下手为强,我就是想保全你也无能为力了!”
  王千帆试探着问:“沈旅长到底什么意思呢?”
  沈沉斩钉截铁道:“我要你及早退身,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旅长为何对我如此厚爱?”
  “不过是循一点私情罢了。一为你是叶朝峰介绍而来,我要对他有个交待;二为董心碧董太太,她已经死了一个女儿,我不忍看她再死一个女婿。”
  沈沉这句话说出来,王千帆不觉面色凛然。他沉吟片刻,小心商量道:“旅长,我此时身为政训处副主任,手头总还有一些未完的事情,就是走,也要把事情做完再走,也算对得起旅长的栽培和厚爱。我想,一两个月内不至出什么意外吧?”
  “难说。”沈沉吐了两个字。
  王千帆笑笑:“全靠旅长为我这风挡雨,将来共产党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的。”
  谈话便到此结束。
  王千帆一时片刻不肯离开沈沉的部队,自然有他说不出口的原因。前不久他接到江北特委主任叶朝峰的亲笔指令,说的是新四军挺进队已经到达江北,陈毅部队正在准备进入扬中大桥,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全力抵抗,已经调遣何克谦的保安二旅开往黄桥,一旦他黄桥不守,必然还要增派沈沉的保安一旅前去夺取。为配合陈毅部队的行动,叶朝峰指使王千帆在沈沉的部队中策动起义,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保安一旅的团长们中间,有个叫郑义昌的,他的小舅子曾在南京跟王千帆同学,也是个共产主义的激进派,过去逢寒暑假回来常带些书给郑义昌看。郑义昌读过中学,在保安一旅的军官中算是个知识分子,脑子比别人就见活络,容易接受新思想新主义,更容易联系自己产生幻意。王千帆常找他闲聊,谈些共产党必胜国民党必败的话,又描绘些苏联现在怎么样怎么样,共产主义将来怎么样怎么样,延安的中共领导人如何伟大,正在挺进苏中的陈毅又是如何了不起。郑义昌听得多了,心里不免打起小算盘,觉得自己在沈沉的这支地方部队里混,混到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发达,若此时跟了共产党,说起来是在人家暂居下风的时候跟进去的,“危难时刻见真情”,有朝一日共产党坐了江山,自己就成了开国的功臣之一,那地位那声望非同小可,不光沈沉,怕是连今天的韩德勤也难相比呢。
  这么一盘算,郑义昌不免有了“弃暗投明”的意思。却又不肯做得太过,怕万一共产党没那么大的势力,坐不了江山,自己倒偷鸡不成蚀把米。王千帆给他出主意说,下次遇上跟新四军交锋的机会,朝天打上几枪,做个样子给沈沉看看,新四军那边必然就知道了他的心意,自会给他记上一笔功绩。郑义昌觉得这法子不错,两头都讨了巧,将来两头都能领赏。
  七月底,陈毅的新四军占领黄桥,全歼了何克谦的保安二旅。韩德勤果然命令沈沉率部向新四军进攻。沈沉是个聪明人,想想陈毅既能占了黄桥,可见这人十分了得,自己不过是一支地方武装,此时去向陈毅的得胜之师进攻,不是明摆着拿鸡蛋碰石头吗?沈沉就打算带一个团的兵力去,在黄桥附近找一支新四军的小部队,围而歼之,快去快回,干脆利落。打这样一个漂亮的胜仗,韩德勤面前总是可以交得了差的。
  郑义昌闻讯,主动替他的二团请战。沈沉大喜:当兵的就要有这股子闻见火药味儿便浑身来劲的精神。沈沉特地在全旅的军官大会上表彰了郑义昌,又把全旅仅有的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调给二团,以壮军威。沈沉亲自挂帅,志在必胜。
  上埝离黄桥不足百里,沈沉怕部队走得过干疲乏了不能打仗,故意把行军速度放慢,一天的路程分作两天。第二天傍晚,尖兵报告已经进入新四军防区,也该着沈沉幸运,这个外围防区内只驻了新四军一个营,沈沉以团围营,想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沈沉又想,黄昏时候发起进攻是个好时辰,敌人正当起锅开饭之际,又见日暮西山,百鸟归窠,牛羊回栏,人就容易怠倦麻痹。一旦战斗打响,他们速战速决,不等敌人援兵来到,刚好趁夜色撤退。新四军新来乍到,地形生疏,黑夜里决不敢盲目追击。而他们是地方武装,熟门熟路,绕上几个迷魂阵,无疑会安然返归上埝兵营。新四军总不会有这个胆子,敢孤军一支追到上埝来吧?
  沈沉的计划应该说是滴水不漏,稳妥得当的。然而他万没有料到的是,双方人力刚一接触,郑义昌的二团人马就不攻自溃,稀里哗啦缴械投降了。沈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简直看不出来郑义昌有什么理由败得如此迅速。新四军武器不比他强,兵员更是悬殊,莫非对方真是正义之师,有神灵相助?
  二团自郑义昌开始全部做了新四军的俘虏。沈沉幸得会水,由两个勤务兵掩护,趁夜色游过老龙河,连夜逃回上埝。
  做了俘虏的二团官兵被带到黄桥,受到陈毅的款待。先是好饭好菜的吃了一顿,接着由新四军里能说会道的政工人员替他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历数蒋介石背信弃义、破坏抗战的事实,宣传新四军八路军的累累战绩,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共产党的目标和纲领,又大大地描绘了一番共产主义的神话般的前景。之后,新四军文工团专门为俘虏们表演一台节目。那些戴军帽穿军装的女战士们个个活泼漂亮,落落大方,她们神采飞扬地往台上一站,有如天仙下凡,把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海阳地方部队的官兵们看得眼珠子发直,一个个如痴如醉,呆若木鸡。
  最后的仪式是召开欢送会,给俘虏发还枪支,送他们仍回上埝。当即有不少人表示愿意留下。这一天里,新四军驻地活泼自由的空气熏得他们迷迷糊糊,他们从未受到如此平等的随和的礼待,以至觉得恍然如梦。他们自愿留下,是指望着能够天天如此,永远如此。
  陈毅亲自给沈沉修书一封,晓以联合抗日的大义,托郑义昌带到上埝。郑义昌其时万分激动,背了双手不肯接这封信,一再述说他对共产党的倾慕,对陈毅军长的倾慕,表示他要留在新四军里的决心。陈毅笑着,告诉他说,他回到沈沉部队比留在新四军里作用更大,他此一去是做了火种,做了宣传机和播种机,替新四军做宣传,替抗日活动做宣传。几句话把郑义昌说得眉开眼笑,顿觉自己高大了很多,肩负的重任又了不起了很多。他向陈毅保证说,他会把沈沉说得调转枪口,只打日本人,不打新四军。
  郑义昌踌蹰满志地回到上埝,当即求见沈沉,转交陈毅的亲笔信。沈沉不见,派人传出话来,说他平生见不得在战场上下跪的软骨头,念在郑义昌跟他多年的分上,他不追究此次战事失利的原因,但是郑义昌必须从此离开保安一旅,或回老家种田,或去投奔他处。郑义昌岂肯善罢干休,站在沈沉门外反复恳求,无奈沈沉下了决心,紧闭房门,终是不应。郑义昌知道沈沉的脾气,也就把牙一咬,扭头出了保安一旅的军营。陈毅手书的那封信,被郑义昌在路上撕得粉碎,扬手扔进了串场河里。
  郑义昌一走,照理说王千帆身份已有暴露的危险,也应该接着离去才对。然而此时通扬一带内战形势又趋紧张,韩德勤调动上万军队往黄桥集结,陈毅部队严阵以待,眼见得一场恶战在即。王千帆再次接到指令,要他暂不离开保安一旅,继续做一些军官的策反工作,一旦决战开始,他必须伺机行动。
  离八月中秋节已经很近,绮玉到军营里来找千帆,约他过节到家里吃饭。
  千帆正在他的房间里写一些“反对内战,枪口对外”之类的宣传口号,准备让绮玉刻印了,秘密散发到保安旅的官兵手上。绮玉悄悄进来,把他吓一大跳。
  “我的天爷!我当是谁呢。”王千帆走过去关好门,从打开的抽屉里把那些传单底稿拿出来,一份一份给绮玉看。
  绮玉瞪着眼睛:“你也真是胆大,门不闩好,就敢在房间里写这些东西?”
  千帆轻轻用指头在绮玉额角上弹了弹:“我这个房间,除了你,别人进来可都要喊报告的哟!”
  绮玉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顽皮地咬在嘴里,“我偏不喊,你当多大的官儿我都不喊。”
  千帆拉她坐下来,两眼热辣辣地看住她:“绮玉,要是我离开上埝,你肯不肯跟我走?”
  绮玉仰脸望着:“你要去哪儿?”
  千帆说:“我也不知道。干我们这种工作的,总是今日不知道明日的事,随时随刻听候调遣。”
  绮玉说:“我当然跟你走。”
  “你娘舍得?”
  “我娘舍不得。”
  “你娘不舍得你就能走?”
  绮玉笑着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真笨,不能不让我娘先知道?”
  千帆一把抱住绮玉,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哦,绮玉,绮玉,我是哪来的福气,修到你这个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太太。你跟世上的女孩子都不同,是上天派来助我成功的。我在海阳错过了你姐姐,却在上抢得到了你,这是天意,我知足了。”
  绮玉愣了一愣,忽然双手一勾,吊在千帆脖子上,鸡啄米一般地在他脸上一通狂吻:“你不准再想润玉,她要是活着,要是不嫁给冒之贤,她也不会对你好,永远不会。她不会喜欢共产党,可我喜欢,我天生是个爱冒险的人,爱做别人不肯去做的事情的人。千帆你要记住,这世上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到哪儿。”
  千帆就很激动。要不是眼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他真想立刻跟她做成了夫妻。
  后来千帆送绮玉出门,在路上碰到了沈沉。绮玉情绪很好,笑嘻嘻地对沈沉说:“沈先生好几日没到家里来玩了,我娘前儿个还念叨你。”
  沈沉站下来,问绮玉:“你娘身子可曾大好?在忙些什么?”
  绮玉回答说:“娘精神好多了,闲不住,找出毛线来在织一件衣服,问她给谁织,也不肯说。”边说边回头看千帆一眼。她心里实在很希望娘是织了给千帆的。
  沈沉望望这两个年轻人,他本是有几句话要对绮玉说,看他们兴冲冲如胶似漆的样子,觉得说也白说。他要绮玉劝王千帆及早离开上埝,绮玉难道会肯听吗?于是他改了口,随便问绮至几句家常话,和他们擦身而过。
  沈沉容忍并庇护了王子帆,殊不知他部队中韩德勤的耳目也不是吃闲饭的,他们早就注意到了王千帆这个政训处副主任的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他所做的那些只有共产党人才擅长的宣传活动。王千帆与郑义昌的经常接触,他们一直看在眼里并时时留心着。郑义昌主动请战,却一枪未发就缴械投降,后来又为陈毅带信,这一切都被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所幸郑义昌回到部队就被沈沉扫地出门,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有多么美妙。
  一日冷如在旅部值班,接到急件发来的韩德勤的电报。按惯例,值班副官是有权处理来往电报的,他就拆开来看了。这一拆,冷如大吃一惊,电报上写的是“就地枪决共党分子王千帆”。冷如吓出一头汗来,看看四面无人,拿火柴把电报稿点着,烧成灰烬,用脚在泥地上碾得不着痕迹。
  因为大战将临,冷如预料到韩德勤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掀起一股反共浪头,会对他部队里有亲共倾向的人作一番敲打,但是他亲自来电报下令就地枪决王千帆,却是出乎冷如意料之外的事情。冷如跟王千帆平常是单线联系,他们之间又有规定,无事不可以轻易会面。既然电报已到,冷如估计王千帆的周围已经被韩的耳目严密监视起来了,这时候冷如自已去找王千帆通风报信,不仅不妥,也不合组织上关于秘密工作的规定。
  冷如在值班室里转来转去,想了几个主意,都觉得不行,又自己否决了。最后他想到董家的二小姐绮玉,决定请绮玉以恋人的身份去见王千帆,顺便通知他这件事。
  冷如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候,匆匆出了军营去董家。此时已是傍晚,心碧一家人在吃晚饭。冷如喊绮玉出来,悄悄对她说了电报内容,要她无论如何通知王千帆连夜撤离。绮玉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当时的神色兴奋而又激动。冷如有点不放心这个十六岁的富家小姐,随口问她怕不怕,绮玉笑了起来,反问冷如:“你怕不怕?”冷如于是从这句问话中知道,绮玉实际上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和大胆许多。
  冷如更加没有想到,当绮玉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表示她的兴奋和激动时,她心里已经就下了决心要跟王千帆一块儿离开上埝。冷如一走,绮玉害怕心碧的追问,甚至没有再回家,马上赶到镇上去找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她隐约知道这同学的父亲也是为共产党做事的人。她对他说了王千帆的情况,请他想办法立即找到一条船,停在军营附近的码头边,一会儿他们可以从水路沿串场河而上,直接进入新四军控制的地区。
  天刚刚擦黑,绮玉大模大样地走进军营,一头钻进王干帆的宿舍,马上把煤油灯吹灭了。千帆看清是绮玉,惊诧道:“你这是……”绮玉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附着他的耳朵,把冷如告诉她的电报上的内容说了。王千帆自然也紧张起来,两个人不敢点灯,摸黑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衣物之类一概不带,空着两手,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没走两步,后面有人跟了上来,枪栓拉动了一声,问道:“王副主任这么晚去哪儿呀?”
  王千帆张口结舌,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倒是绮玉机灵,笑嘻嘻答道:“我们去沈旅长那里,我娘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后面的人就不再说话,只是始终在暗处跟着。
  绮玉既答了这话,两个人不得不硬了头皮往沈沉屋里去。
  沈沉其时正在房里看书,听见卫兵说话,大声喝问:“是谁?”王千帆说:“是我。”又说,“旅长,我有点事要想报告。”沈沉就叫卫兵放他进来。两个人进门之后,沈沉才看清王千帆身后跟着绮玉。沈沉就一愣,问绮玉:“家里出事了?”王千帆说:“不,是我有事。”
  王千帆告诉沈沉,韩德勤下令将他就地枪决,此时他已经被人监视。
  沈沉狠狠瞪他一眼,沉吟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地问:“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王千帆说:“我只要能走出军营,事情就好办了。”
  沈沉恨声道:“你居然还带着绮玉!”
  绮玉走前一步:“不,是我要跟他走。”
  沈沉皱着眉头:“怎么走?”
  王千帆说:“相信沈旅长深明抗日大义,不会主动与共产党为敌。旅长今日帮助了我们,将来共产党会在适当的时候还你这个人情。世上的事情总难预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旅长应该知道吧?旅长如此聪明的人,不会不想到给自己留下后路……”
  沈沉没等王千帆说完,低喝一声:“我沈沉自从穿上军装,就从没想到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王千帆望了绮玉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点惶然。
  沈沉低头不动,也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异常凝重,听得见外面秋虫鸣叫的声音。良久,沈沉走到窗口,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又走回来,拉开抽屉,拿出王千帆见过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扔给他,说:“带上,跟我走吧。”
  王千帆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汗都憋出来了,不由伸手抹了一把。
  沈沉在前,王千帆和绔玉在后,三个人鱼贯从卫兵身边走过去,站在院子里。秋夜水一样凉爽,空气中飘过来不知哪棵树上的桂花的香味。沈沉穿着刚才在屋里穿的单衣,有点冷,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叫卫兵进房给他拿件外套,还没开口,黑暗里有人问他:“是旅长吗?”他不耐烦地答:“知道了还问。”
  对方仿佛有点怕他,踌躇了一会儿,呐呐地说:“旅长请回吧,特务营金营长有令,今晚从现在起,军营里戒严。”
  沈沉威严地“嗯”了一声:“戒严戒到我头上来了?”
  那人辩道:“非常时期,也是为旅长自身安全。”
  “非常个屁!”沈沉骂了一句,故意响亮地招呼身后两个人,“走,我们出去转转!看这夜色多好,月亮都快圆了。”说罢把千帆一拉,大步朝营门口走去。
  隐藏在黑暗里的人眼见得他们出了营门,想追追不上,想拉枪又不敢,只得在口中发出一声极响亮的唿哨。接着沈沉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脚步声跑动起来,一个沙哑喉咙问:“怎么回事?”沈沉对身边的两个人说:“快走,是特务营金营长。”
  没等他们跑出几步,沙哑喉咙已经大声喊起“沈旅长”来。“沈旅长!等一歇,我有话要告诉你。”
  沈沉不便再走,悄悄把千帆和绮玉一推,暗示他们趁机开溜,自己就站着,转回身子,不慌不忙说:“什么事?咋咋呼呼干什么?”
  金营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伸长脖子,嘴巴凑近沈沉的耳朵,很着急地嘀咕了几句。沈沉大声地表示惊诧:“有这回事?可我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呀?”金营长也觉得奇怪:“怕是电报在哪儿耽搁了。”又说,“总之不能把他放走。”
  沈沉冷笑着:“是我手下的人,我没发现他是共产党,韩德勤韩主席倒知道了?有人的舌头也未免太长了吧?我告诉你金营长,沈某向来最讨厌搬弄是非的小人,回去先给我查查谁是这个长舌妇!”
  金营长嘴里喏喏着,不住地觑了眼睛朝沈沉后面看。
  军营本就离河边不远,沈沉跟金营长说话的当儿,三千帆拉了绮玉三跳两跳,已经跳下河岸,跨进等候在码头上的小船。绮玉同学的父亲常在河中罱泥撒网,使船娴熟,当下竹篙一点,小木船轻飘飘驶离了岸,箭一般往河中心射去。只要几篙一撑,小船擦着对岸行进,河宽天黑,金营长怕是架了机枪都挡不住了。
  金营长听见水声,知道王千帆居然是有船接应的,顿时着了急。他明白船若驶远了他会拿他无可奈何,因此也就顾不得沈沉,拔枪朝河中泛出白花花水波的地方射去。他想不管打中打不中人,只要把船身打出几个洞来,水一涌进去,船必然走不动,他就争取了调动兵力的时间。
  金营长先开枪之后,王千帆才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带有一把枪的。他慌慌地拿出来,趴在船舷上往岸上回击。此时月明星稀,从岸上看河里,有水的反光,白蒙蒙一片。从河里看岸上,却是很特别的剪影效果,清清楚楚。绮玉看见金营长故意和沈沉靠得很近,就提醒千帆说:“别伤着沈先生。”话才说完,就见沈沉一个趔趄,突然地向后翻倒。绮玉一声惊叫:“你打死他了!”
  心碧被之诚拉着,跌跌撞撞赶到军营。沈沉房间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木桩般不动。心碧紧抓了之诚的手,不住地说:“人呢?人呢?”这时她看到薛暮紫从房间里挤了出来,薛暮紫像牙疼似地嘬着嘴,用一种很特别的神色看着她。
  心碧冲进房中,军医在旁边沉默地站着,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动不动。心碧扑上去,抓住垂在床边的那只热气渐失的手,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这一扑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了,手就微微一动。心碧大喜,踮了身子俯在沈沉耳旁,轻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是我!”
  沈沉眼皮不睁,气息微弱地问:“心碧吗?好像是心碧的声音?”
  她回答:“是心碧。”三个字出口,眼泪又一次冲闸般地流。
  沈沉叹口气:“我不行了,他打到了我的要害。”
  心碧说:“谁?是谁打了你?”
  沈沉静默着,良久才低声说:“你不知道也罢。”
  他嘴角流出一股鲜血,心碧拿床头的纱布替他擦了。她又抓起他的手,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啃着,一边说:“你没事的,我会在这儿看顾你。我看顾的伤员都没事的。”
  沈沉闭了眼睛,勉力一笑。这一笑,嘴边的鲜血重新涌出来,心碧一时间心如刀割。沈沉抖抖索索地张开五指,把心碧的手反过来裹在掌中,脸上仍旧带了笑意:“心碧!我是第一次喊你心碧。往后你还是要一个人过日子,多不容易。你带了孩子们回城里去吧,这里怕是不会太平下去了,我不能……”他喘着,嘴边流着血,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望住心碧,“我娘……”
  心碧也对他挣出个笑容:“你放心。”
  握住她的那只手痉挛地一缩,又无力地松开。心碧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说什么,只抓住那手许久不放。之后,她感觉她的灵魂开始沿头顶上升,飕飕地,升出一股凛然的风声。灵魂出窍之后,便飘浮到空中,飞来飞去地寻找刚刚升天的另一个灵魂。一时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声,汗水刷地从浑身每一个毛孔中迸飞出来。她睁开眼睛,有人已经在屋里点上了香,香烟缭绕中煤油灯的火苗变得似梦似幻。
  心碧清薛暮紫帮忙,到扬州沈沉的老家去接老太太来。赶上国共两军黄桥大战,薛暮紫特地过江到常州,绕道镇江,走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几天之后薛暮紫打了转,独自一人去,还是独自一人回。心碧问:“沈家老太太呢?”薛暮紫说:“跟儿子去了。”
  心碧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出声。
  薛暮紫说:“沈先生他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薛暮紫就详详细细说了老太太过世的情况。原来薛暮紫找到沈家门上的时候,老人身体还是硬硬朗朗的。听薛暮紫告诉她儿子已经去世,老太太当时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薛暮紫以为是老人年纪大了,经过的事情太多,凡事也就容易看得开的缘故。薛暮紫对老太太说,董家太太要接她去住,这是她儿子生前安排下来的。老太太就反复问薛暮紫:“是我儿子的意思吗?我儿子这么说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里嗅嗅地应着,还吩咐家人替她准备行装。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家人慌慌张张报告薛暮紫,老太太夜里已经去世了。薛暮紫进房去看,老人脸上十分安详,平平地躺着,活像正睡着觉。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又是为什么原因去的。
  薛暮紫说完,低头看看心碧,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连声问:“董太太,你没事吧?你都听见了吧?”
  心碧仍然不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去得好。”停一停,又说,“这种年头,你打我我打你,打得血肉成河,看看都作孽,人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薛暮紫慌忙说:“你可不能这么想,看在你这些儿女的份上,你也得活。”
  心碧冷笑一声:“行尸走肉罢了。”
  心碧拿沈沉托她收着的十根金条,仍旧请薛暮紫帮忙,雇了人将沈沉的棺木运到扬州,做了两个大大的墓穴,和他的老母亲葬在一起。心碧事先关照过薛暮紫,是好是歹尽着十根金条做。薛暮紫明白心碧的意思,所以那墓园就做得十分风光,又用剩下的钱买了周围的坟地,雇了人住着,专事打扫修整。战乱年代,东西和人工都贵得邪门,七用八用,十根金条居然也就用得一点不剩。
  韩德勤另派心腹接任保安一旅的旅长,又一纸调令仓仓促促地把部队调上前线。十月初,黄桥决战三天三夜,韩德勤万余人马被歼,保安一旅更是被打得溃不成军。走掉的郑义昌闻讯回来,把剩下的人马归整归整,自任旅长,又亲自赶到黄桥技新四军谈判,表示愿意接受新四军领导。两下里达成协议:保安一旅番号不变,人员不变,只是旅长不再兼任海阳县长,不得自行收税,军饷由海阳县抗日民主政府提供。
  结果到这年年底,投机者郑义昌又跟盘踞通州的国民党第六纵队司令密谋,趁新四军一师三旅主力北上支援另一个战役之际,妄图以武力推翻新建的抗日联合政权。升任旅参谋长的冷如及时送出情报,新四军三旅立刻杀了个回马枪,郑义昌大吃一惊,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再过半年,日军往上抬一带大规模扫荡,郑义昌吃打不过,勾结日军,企图率部投降。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得悉情况,仍派新四军三旅歼击保安一旅主力,最后一部分自愿受编为新四军,一部分发了路费遣散回家,还有一部分真的投降日寇,当了伪军。郑义昌逃到上海,想做寓公,被他的仇敌特务营金营长暗杀身亡。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黄桥战败时,冒之诚侥幸未死,逃回上埝,跟思玉匆匆见了一面。郑义昌接任旅长,接受新四军整编之后,之诚不服,只身离开部队,去到通州,投奔了国民党的正规军。
  对之诚和思玉难舍难分的最后一面,心碧视若无睹。一对小男女在隔壁房间哭着说着,拥抱着亲吻着,心碧听而不闻,静静地在她床上坐着,怀抱着那件未能织完的银灰色毛线背心,心如枯井。王千帆带着绮玉潜逃,又亲手打死沈沉,这致命的消息已经彻底把她击垮,她不知道她如今该怎么样去做母亲,又该怎么去应付眼前这个风云变幻的社会。她今年才不过刚过四十,却感到了身心内外异常疲惫。她想她大概从此就算老了。
  之诚走后,心碧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城。这是沈沉最后的嘱咐,她不能不听。再说,她相信他,他说的话总有道理。后来的事实证明心碧果然走得及时。
  心碧不打算再带兰香走了。兰香那年已经虚岁二十,是女孩子该结婚成家的年龄。心碧如今也不比从前,回到海阳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还是个问题。心碧把兰香托给金花,请她打听个好人家嫁出去,人穷点不要紧,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兰香临走前,抱住小玉哭得泪人儿一般。心碧心里难过,也陪着掉了一阵眼泪。思玉、克俭都哭了,却只烟玉平平静静。后来心碧问烟玉怎么一点都不难过,烟玉就看破红尘似的说:“兄弟姐妹到临了还要散呢,别说是一个丫头。你们都这么哭哭啼啼的,兰香她心里不是更要伤心?要再有一个想不开,白送她一条命也是有的。”心碧闻言大惊,想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说这一番老气横秋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寒凛凛的发悚。
  心碧到镇上去雇独轮小车。来时四辆,去时只需三辆:思玉小玉一辆;烟玉克俭一辆;她自己带了行李独坐一辆。薛暮紫和金花、绯云把他们送到镇外大路。两家人就此泪眼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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