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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盛夏大伏天,一向是海阳人最难捱的日子。绮凤娇没了囡囡之后,胀奶,不光两个奶子膨胀得像两口倒扣的小锅,手一碰上去生疼,上上下下的血管也像是被奶汁灌满了,热乎乎,粘糊糊的,堵得她喘不上气。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时心里憋得狠了,真恨不得拿把刀子把皮肉割开,让奶水血水流个痛快。
  中午时分,太阳最是毒辣,董家合宅子的人都躲在荫凉的房间里午睡。绮凤娇只穿一条碎花短裤,上身干脆赤裸着,歪倒在凉榻上,把两个胀得滚烫的沉甸甸的奶子紧贴住光溜溜的竹席,觉得稍稍能沾到点凉气。家里自济仁死后,可说尽剩下女人了,这六角门里,想见着男人的一根头发丝也难,所以绮凤娇赤身裸体毫无顾忌。
  她歪躺着,垂了眼皮,自怜自惜地端详两只肥白硕大的奶子。奶头挺翘,乌黑透亮,如两粒饱满得要胀破皮的黑枣。上午桂子奉了心碧的命来替她煎回奶的汤药,见绮凤娇实在胀得可怜,就说我替你挤一挤吧。手才碰上去,绮凤娇疼得跳了起来,嘴里嘘嘘地吸气。桂子哭笑不得,说你一点点疼都捱不得,可怎么是好?要得舒服,顶好是有个人来替你吸一吸。
  桂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暧昧,绮凤娇便知道了她口中的这个“人”必是指男人。绮凤娇脸跟着就红起来,心里把桂子恨了又恨。汤药煎好送到她手上,她赌气往外一泼,一碗药汁全没在了天井里,黑乎乎一摊。桂子脸上当时红一阵白一阵。绮凤娇冷笑着说:“你心疼什么劲儿?药是煎给我吃的,我泼了它是我的事。我要回什么奶?胀死了才活该,你们眼里也少颗钉子,大家清静。”
  桂子虽是家里管得上事的女人,终不敢跟绮凤娇顶嘴,嘟哝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收拾起药碗走了。
  绮凤娇心烦意乱自怜自惜的时候,忽觉门口一暗,眼角里瞥见男人的一双布鞋。她吓得浑身一激凌,本能地坐起身来,用两只胳膊去遮护前胸。待坐定了,看清来人,又松一口气,脸红红地骂道:“小赤佬,轻手轻脚的,吓你婶子一跳。”
  被称为“小赤佬”的,却是并不太小的克勤。此时他面孔比绮凤娇更红,半张了嘴巴,痴痴地望着绮凤娇胳膊下面欲遮弥彰的两只肥白硕大的奶子。
  绮风娇笑起来,索性把胳膊移开,胸脯用劲朝前一挺,两只奶子颤颤地跳了几跳。“想看就给你看个够!才离了你妈的奶头几天?馋得慌了还是怎么的?”
  克勤木头人般摇摇晃晃往前移了两步,口中抖颤地唤道:
  这一声唤,使绮凤娇浑身一震,刹那间神迷意乱,喘气急促,双眼如喝醉酒一般朦胧起来,乜斜着克勤:“来,替你凤婶吸几口奶,你凤婶要胀死了!来呀!”
  克勤呆立了片刻,仿佛不能相信。忽地他抢上前去,双膝扑嗵往绮凤娇坐着的凉榻前一跪,张口就叼住了她的一只奶头。
  顷刻间绮凤桥也发了呆。她原本不过闷得难过,逗克勤这个半大孩子开开心的,岂不料他动了真格,张口就叼上来了。她不由自主地轻轻一叫,血往脸上直冲,一张脸顿时火红飞烫。紧接着,被克勤含在口中的奶头有奇异的酥麻感,这酥麻的滋味顺血管很快地流遍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迅速地作出响应,快乐地抖颤和痉挛,欢跳和舞蹈。她感觉原先胀满全身的液体开始从奶头汩汩地流淌出去,像一条一条小蛇争先恐后往外爬行一样。跟着而来的是从头到脚的异常轻松,轻松得整个人都要飞升起来,飘动起来。她一扬脑袋,胸脯往前再送一送,抓住克勤尚未长出结实肌肉的胳膊,示意他环抱住她的腰臀。她仰天闭了眼睛,两手捧住克勤的脑袋,十指深深插进他浓密的头发中去,忍不住地呻吟着,感觉着他的头皮随他吸吮奶水的节奏一跳一跳地动弹,心中升腾起夹杂了强烈母爱的一种混乱不清的欲念。
  克勤吸空绮凤娇一边的奶子,跟着又换过另一边去。此时他整个人都处于亢奋的癫狂状态,他机械地、拼命地吮吸,咕咚咕咚地咽下一口又一口略带腥味的温热的液体,鼻子唤着绮凤娇两乳间甜丝丝的汗香,眼前是两砣肥白的、沉甸甸压迫在他灵魂之上的物事。他肚子逐渐饱胀,汗水从额头上一滴滴地淌下来,洇湿了眉毛,顺着又流进眼睛,两眼刺疼,使视网膜上见到的东西都带了一种火辣辣的意味。喝下去的奶汁顷刻间就变成了热血,在体内各处翻涌奔腾,左冲右突,难过得他只想跳起来跑、喊、叫。他无法控制这样的欲望,又不能不控制,以防隔墙有耳,被别人偷听了去。他便松口丢了奶头,没命地抱住绮凤娇,把整张脸埋进她深不见底的乳沟里,周身上下一个劲地哆嗦。
  绮凤娇感觉情形有异,伸手在克勤两腿间摸了一把,脸红红地笑着:“你真是人小鬼大,翘这么高,要上天啊?”
  一句话才说完,克勤已经藤一般地缠了上来,猴在绮凤娇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叭嗒叭嗒地一通狠亲。绮凤娇心跳得要出喉咙,却佯装生气地把他推开,说:“小赤佬哎,我是你婶娘哎!”
  克勤怔了一下,也不过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马上又扑过去,一用劲干脆把绮凤娇压到了身子下面,嘴里说:“我想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谁叫你让我照了相?让我发了魔?我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我不管你什么婶娘不婶娘,不管不管不管!”
  孩子气地一连说了几个不管,他急不可耐地开始动作,先把绮凤娇一条花短裤一把扯了,又三下五除二剥了自己的衣裤,胳膊撑着,屁股使劲撅起来,在绮凤娇下身处乱拱乱撞,活像饿极了的婴儿急慌中找不到奶头。绮凤娇忍不住了,“哧”地一笑,伸手一把握住了克勤的那东西,帮他对准地方,又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轻拍一掌,示意他用劲。刹那间两个人你攻我挡,你进我退,缠绵不止,喘息声响成一片,双双跌入快活林中。
  送走克勤,收拾好了头脸衣物,绮凤娇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异样光鲜的容颜,不觉有几分羞惭。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克勤父亲要过的,前不久还生一个要称克勤为“哥哥”的婴儿,如今怎么又昏头昏脑做出这件见不得人的事。
  有几天里,她感觉心碧窥到了这个秘密似的,心碧的眼睛总好像盯着她上下打量,脸上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明白神情。她做贼心虚,借口天热,又胀奶,除三顿饭外,把自己关在六角门里足不出户。她想,心碧若是真知道了,必定不会隐忍不发,听之任之。心碧有大大小小五个女儿,她不可能听任一个做长辈的在家里带头坏了家风。所以绮凤娇干脆在自己房里等着心碧上门兴师问罪。
  结果却没有丝毫动静。心碧并不知道,是绮凤娇自己想得多了。这样,绮凤娇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
  偷情跟抽大烟相似,几乎一次便能成瘾。偷情的快活不同于平平常常的男欢女爱,在那种紧张的亢奋中,体内每一个细胞都达到了最高峰的状态,神经受到的刺激较正常情况要强烈十倍,人在其中获得的快感便千滋百味,奇异非凡。
  而况克勤还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在他那种盲头瞎脑的求爱动作中,绮凤娇有一种被依恋的母性的满足,这就使刚刚失去小女儿的她欣喜若狂,她接纳他的心理中充满柔情,甚至可说是喜出望外的奉献。当她捧着他圆圆的头颅,双手插进他浓密乌黑的发丝中时,她闻见的那种十五岁男孩特有的进攻型的汗味令她深深陶醉。她甚至同样陶醉于他那两条虽然有力却并未十分结实的胳膊,毛发柔软的下体,一撅一撅努力运动着的圆圆的屁股。
  带着这种轻微的羞惭,奇异的陶醉,无聊的寂寞,焦灼的期待,绮凤娇暗地里盼望克勤能再一次光临她的小院。
  果然克勤又来了。时间仍然是在中午。从中可以看出克勤虽未成年,却已经很有心计。中午合宅上下的人都在午睡,从前面走到后面几乎不会碰见什么人。即便不巧被谁碰见了,要搪塞过去非常容易,因为这是在大白天里,按海阳人的意识习惯,谁也不会把白天跟“奸淫”这个词放到一块儿联想。
  克勤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大胆许多也老练许多,他绷了面孔,一言不发,用蛮力将绮凤娇拦腰抱起,扔在了凉榻之上。而后他不慌不忙地脱自己的衣服,同时用目光命令绮凤娇把衣服也脱了。在他所有的动作和神情中,有一种刻意追求的成熟、果敢、勇猛,却又因为这种刻意而愈发暴露出他的稚气和慌乱。
  绮凤娇却是相反,她故意做出来的是小姑娘才有的娇惭羞涩。她脸儿红红的,眉儿弯弯的,眼皮儿低低的,不断试图用胳膊去遮护她的肥白的大奶子,以一种“欲说还休”的含蓄把克勤撩拨挑逗得猴急,然后心里偷偷地发笑。在她的心态中,她和克勤的关系除性爱之外,还有着相当多的游戏成分,她从中获得的愉悦不亚于性爱本身。
  有一天中午,天闷热得出奇,心碧见廊沿上的青砖隐隐渗出水印,估摸着要有一场大雨好下,便起身往各处关照佣人们注意关门关窗。
  走到六角门外,恰逢克勤从里面出来,见了心碧,脸上猛一变色,连招呼也没顾上打,脚底抹油地闪身溜了。心碧心里就有点狐疑,本来不想进绮凤娇那个小院的,这回倒非进不可。
  绮凤娇坐在凉榻上发愣,头发凌乱,脸上有一丝稀奇古怪的笑,连心碧进来都没有发觉。心碧说了声:“刚才是克勤来过吗?”绮凤娇吓得一惊,抬头看心碧时,眼睛鼻子都不是地方。
  “囡囡有点拉肚,心遥让克勤来告诉我一声。”绮凤娇马上编出个谎来。
  “就这么点事?”心碧言外有话地。
  绮凤娇顺了她的话头:“也是,心遥这人就是会虚虚惶惶的。我好好一个午睡,硬是让克勤揽了。”说着,神情已是十分坦然,抬手理着头上凌乱的发丝,目光带笑地盯住心碧。
  心碧想了想,关照说:“既是心遥告诉了你,得空去看一趟吧。我叫桂子陪着你。小孩子拉肚的事,她有办法。”
  绮凤娇说:“那就辛苦桂子了,这大热的天。”
  按常理说,既是克勤跟心碧有了这一番巧遇,绮凤娇就该跟克勤断上一些时候。以心碧的聪明,她不可能被绮凤娇这几句话轻易地搪塞过去,她或是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出马,总会监视住绮凤娇近日的动向。绮凤娇若再追不及待地跟克勤厮混,岂不是自投罗网,白白撞到了心碧的枪口上?
  偏偏绮凤娇和克勤两个人都不管不顾。克勤是年轻不懂事,初尝了女人的甜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新鲜蓬勃的情欲。绮风娇的不管不顾则出于一种快意的报复了。她想要济仁而不得,不得已委身于济民。济民自私而又怯懦,一旦事情败露,他逃避得比什么人都快,缩了脑袋再不敢来见绮凤娇。如今天上掉下个克勤,绮凤娇哪里还肯放弃?潜意识里她在克勤身上发泄了她对济民的怨恨,她是存心要撕破董家人的面子,捎带着连心碧一块儿奚落。
  心碧从桂子那里得知克勤五天里进了六角门三回的确信儿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丑事。她有几夜没有睡好觉,思谋着如何处置才是最最完善的办法。
  一天中午,她远远地看见克勤进了绮凤娇的六角门,便很快地折身往三房的院子里去。当时济民和心遥都没有午睡,原因是囡囡哭闹得厉害,孩子长了一身的痱子,汗水一浸,疼痒难当,自然要哭要闹。济民嫌孩子哭得心烦,起身站在廊下训斥奶妈,心遥也出来帮腔,指责奶妈给囡囡洗澡的次数太少。心碧恰在此时绕过影壁,出现在众人面前。
  心遥略有点尴尬,解释道:“乡下来的女人,不懂得夏天勤给孩子洗澡的道理。看看,弄出这一身痱子。”
  心碧笑道:“刚来,用着总是不能顺手,慢慢就好了。”
  济民阴沉了脸子,不跟心碧招呼,转身要回房去。心碧叫住他:“三老爷,这些日子的报纸你看了没有?说是日本人要攻打上海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济民不屑地扫她一眼:“日本人打不打上海,跟你们女人家什么相干?”
  心碧双手一拍:“哎呀,话不能这么说,上海离海阳能有多远?上海若是被打下来了,海阳也少不得遭殃。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济民似笑非笑;“到时候看你的能耐了。”
  话中含着明显的讥讽,心碧当然是听出来了。她笑一笑,不作回答,却把话头一转:“克勤呢?”
  心遥抱怨道:“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天天中午不着家,也不嫌外面日头晒得慌。”
  心碧话中有话地:“不在家,也不见得就是在外头晒着,兴许有比你家里快活得多的地方。”
  心遥没听出什么,济民的脸色却有点发白:“他能在哪儿?他不过是个孩子。”
  心碧冷笑着:“孩子?怕是比你做老子的有本事!”
  “瞎说八道什么!”济民恼怒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心碧抛过来的话团甩掉。
  心碧用了个激将法:“我要是告诉你克勤在哪儿,你敢不敢跟我去找他?”
  心遥紧张起来:“他被土匪绑了票?”
  济民横他妻子一眼,阴沉沉地望着心碧:“你无非要我看到儿子不争气。我要是见怪不惊,你还有什么戏好唱?”
  心碧眉梢一挑:“那就跟我走?”
  济民虚张声势:“走就走。”回头故意大声喝令心遥,“叫厨房里偎只蹄骨汤,等克勤回来,给儿子补补身子!”
  心碧在前面走,济民在后面背了手跟着,一副悠闲不过的模样。走到离六角门院子不远,济民警惕起来,停住不动,非要心碧把事情说说清楚。心碧说:“等你们父子见面,自然再清楚不过。”说完就上前推门。
  门自然从里面销着。心碧推不动,改用拳头擂。后面的济民已经料到原委,面如死灰,一时想不到应付的对策,木偶人儿一般戳在太阳地里。
  好久门才打开。绮凤娇和克勤都以为只有心碧一个,两个人干脆示威似的齐刷刷站在门口。不料心碧的身后是摇摇晃晃几近昏晕的济民。刹那间两个人半张了嘴巴,面容身形也如泥雕木塑。
  父子俩都是偷嘴的猫儿,且偏偏偷的是家里同一个女人,这桩天大的笑话是怎么瞒也瞒不住了。全城几乎在一天中把事情传遍,都为董家死去的济仁惋惜,都说他这根顶梁的柱子一倒,董家没有压得住阵的,怕是从此要败下来了。
  老太太自然是七窍生烟,大骂了济民,又舞着拐杖要去揍克勤,被心锦硬是拦了下来。老太太哆嗦着下巴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不会再认济民这一房人了,从此他们死也好活也好,与她无关,都不必来说给她听。
  克勤在这件事上显得极有主见,极为心狠手辣。与父亲撕破了脸皮之后,他索性在家中宣称要带了绮凤娇远走高飞,到上海谋生。心遥为此哭昏过去几次,也丝毫没有动摇克勤的决心。济民咬了牙不给克勤一分钱路费,克勤冷笑说不给就不给吧,将来你不要后悔。结果是绮凤娇变卖了她房间里的一切用物,把衣服细软打成两个大大的包袱,跟克勤坐船往上海去了。心锦责怪心碧说,不该由着绮凤娇把东西卖的卖带的带,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凭什么就给了她?
  心碧怅然良久,叹一声:“算了!东西是济仁生前给了她的,权当一直在由她用着。再怎么说,她也是替董家出过了力,总要放她条生路。”
  心锦说:“就怕她现在这条路未必能走到底。克勤这小畜生,你信得过他?”
  心碧苦笑道:“人若是鬼迷心窍,可是轻易能劝得回头的?”
  两个人对坐着长吁短叹,话题又转到了心遥身上,都说她那么个病弱的身子,经此打击,怕是活不长了。
  说到这里,忽见润玉在门外招手,要心碧出来。心碧说:“什么要紧话?当你大娘娘面不能说?”
  润玉娇声道:“娘你出来嘛!”
  心碧就出去,被润玉一把拉住,直拉到润玉自己房间里。
  “什么话?你倒是说。鬼鬼祟祟的!”心碧佯作嗔意。
  “我说了,你不生气?”润玉睁了一双乌溜溜极为魅人的眼睛。
  心碧警觉起来。润玉是个骄横任性的女孩,不是十分令她为难的话,她不至如此吞吞吐吐。
  “你不说,我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心碧抬了抬屁股。
  润玉慌了,一用劲又把心碧接回到椅子上。“娘,是这样的:我和之贤想把婚事办了。”
  心碧诧异道:“怎么这么急?你爹去世才两三个月,总要等过了他的周年吧?你爹从前可是最喜欢你,这点孝心都不给爹留着?”
  润玉红了脸:“之贤他……”
  “是之贤等不及了?哎呀呀,润玉儿,小俩口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早几个月迟几个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之贤还在上海念着书。”
  “娘——”这一声叫,尾音拖得让人十分可疑,心碧当即闭了嘴,眼睁睁地望着润玉。
  润玉低了头,轻声说:“我已经有了。”
  心碧有半天没有说话。她脸上几乎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她挺一挺胸,吐一口直钻到入心里去的长气,幽幽地说:“我怎么就防不胜防?”
  此话一出,润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娘,我知道你要生气的。可我们跟凤姨不一样……”
  心碧厉声喝道:“别提她!”
  润玉愣了愣,心里一阵委屈,眼里就流下泪来,说:“我们是不一样,我跟之贤都订过婚了,名分上早已经是夫妻了。娘你足不出户,不知道现在外面知识界的人有多开放,很多人连婚姻两个字都不提,就同居,就出双入对的……”
  心碧打断她的话:“这儿是海阳,你姓的是董!”
  回答她的是一阵抽泣。
  过了一会儿,心碧心又软了,回头问润玉:“你能肯定是有了?”
  润玉泪汪汪地答:“我们在学校里上过生理课。”
  心碧恨恨地说:“就是你们那些劳什子的课害人!要不然,哪里就懂这么多了?从前的姑娘,进了新房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怒气总算找了个由头发泄出来,心里多少舒坦一些,跟着又回到现实,“事情既这样了,可是一天也拖不得!家里本来准备着你们明年办事的,突然提前,少不得缺这少那,一时半会儿置办不齐全……”
  润玉说:“我们是新派结婚,不讲究那些繁琐的东西。”
  心碧嗔她一眼:“面子总不能不顾吧?”就叫润玉拿了纸来,她说,润玉记,看看家里都有些现成的什么,差些什么,哪些是要买的,哪些是须得请匠人回来现做的,哪些是出出新又能用的。这一开,开出尺把长的一张叫人看了都眼晕的单子。润玉一边写,一边偷偷伸舌头。
  心碧再三再四地叮嘱润玉,关于“有喜”的事,任何人跟前都不必说,连奶奶和大娘娘都不能知道。至于如何解释突然间提前结婚的原因,心碧灵机一动编了个理由,说是风闻日本人快要打过来了,日本人邪魔成性,“花姑娘”一个不肯放过,留着润玉这么大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家里,实在很难放心,干脆早点办事,嫁出去拉倒。心碧这一说,家人没有个不信的。日本人的确快打过来了,这些日子消息传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开始人心惶惶。
  陪嫁用的满堂家具,现做自然是来不及,且匆匆忙忙赶出来的东西未见得就好。心碧将家里的旧用物拣那上好的配齐了一堂,该漆的漆,该油的油,该上光的上光。从带镜子的铜床,到花梨木的橱柜,到沙发、茶几、凉榻、摇椅、澡盆、脚桶、马桶,直到修剪指甲时用来搁脚的小凳子,应有尽有,摆满了专门腾出来的一间大房子。
  润玉见娘为她忙得没有直腰的工夫,心里舍不得,劝娘说:“爹不在了,我们家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必弄得太过奢华,别人不会忍心挑我们的礼。”
  心碧郑重说:“你爹不在了,董家的事情才要办得加倍风光,别让人看着董家没人。爹若是还在,倒又未必这么大张旗鼓了。你嫁的是冒家,不是什么寻常小户,我舍不得让你嫁过去遭人白眼。”
  润玉哭笑不得:“哎哟,娘!之贤是大学生,最不在乎这些封建老礼了。”
  心碧驳道:“之贤不在乎,冒家别的人也不在乎?说这些嫩嫩的孩子话!就说你那个婆婆,仗着识几个字,眼睛里何时瞧得起我们了?我这回偏不让她说得出一句闲话!”
  润玉嘴里不敢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娘这人要强得过分,对之贤的母亲独妍成见又太深。
  家里现成的开着绸缎店,罗帐锦围、被褥枕套这些东西自然不用发愁,少的只是润玉的四季衣服,房间里的精巧摆设,时新首饰,胭脂口红头发油之类。心碧和润玉都是见过世面的,海阳城里的东西不大看得入眼,商量着要去一趟上海。好不容易等心碧将家中一应杂事作了交待,腾出身来上路,却从通州就打了回转。原因是上海已经进不去了,日本人和守上海的十九路军打得红了眼,双方僵着都不肯退让,说是子弹嘘嘘的白日黑夜在人头上飞,轮船公司的工人们谁肯不要命地把船往上海开?
  母女俩在通州城里逛了两天,胡乱买了些东西作数。通州毕竟离上海又近了一些,上海刮大风,通州就下毛毛雨,历来都是如此。所以通州的市面上混乱一片,流言满天飞扬,买油盐草纸储存备用的,拿了大把现钱要换金条的,匆匆忙忙嫁女儿的,还有打沟挖洞准备躲炮弹的,真正是无奇不有。
  心碧虽不轻易为流言所动,毕竟惦记海阳家中老老小小。润玉则提心吊胆,为人在上海的之贤担着好一份心思,怕他运气不好被流弹所伤,又怕他糊里糊涂跑到作战阵地上去慰问什么的,弄不好送了自己的命。母女俩都无心在通州久待,连常卓吾那儿都没有来得及去,慌慌张张就回了海阳。
  进了城门,才仿佛进了一块清静之地。海阳到底是小城,居民中安居乐业者多,留心政治者少,对时事变化不那么敏感,子弹没有打到头顶上之前,照旧穿衣吃饭。
  意外的是之贤竟回来了。通州不好走,他从上海坐汽车到常州,从常州再坐船过来。原来润玉这里惦记他,他反过来在上海惦记润玉,竟冒险有此一闯。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合家团聚,接下来紧锣密鼓地操办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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