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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济仁被心碧狠命掐着人中和虎口的穴位唤醒过来之后,又经西医王亦堂和中医薛暮紫的诊治调理,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心锦雇了一辆黄包车,跟老太太两个人去了一趟定慧寺,把庙里的大小菩萨拜了个遍,末了还捐出十条锦帐和香人费一百大洋。心碧不好说什么,润玉却是年轻嘴快,跑到心锦房里说:“大娘娘,往后别把钱扔到和尚庙里了。爹这一病,家里只有出去的钱,没有进来的钱,一笔一笔怕都要算着用呢。”
  心锦到底是软和性子,没有恼着润玉,只说;“阿弥陀佛,这话可不能给菩萨听见了。你爹这回能起死回生,不是菩萨保佑又是什么?人做了好事要谢人家,菩萨做了好事也要谢菩萨,人神同理。”
  润玉哭笑不得:“哎哟,大娘娘,菩萨不过是个木头人儿,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要什么钱嘛!白给庙里的和尚们占了便宜。”
  心锦脸色就有点发白,极难得地呵斥润玉道:“快闭嘴!”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两拜,嘴里念念有词:“菩萨在上,念这孩子年幼无知,请勿怪罪。”
  润玉说不动心锦,气哼哼地走了,到厨房里把这事说给娘听,反被心碧责怪了几句,说润五不懂事,不该去阻止大娘娘。“你想想,她成年累月不吃辈的,不穿花的,她身上能用几个钱?再不让她在庙里花费花费,也就太难为她了。”
  润玉默想一遍娘的话,心里马上承认自己做得过分,此后隔三差五就催着心锦到庙里走动走动。
  一个冬天里,济仁都没有能起床。心碧特地托人从上海带了一条鸭绒垫被来,给济仁垫在绒布床单下面。每日早早起来,先给他冲一个黄铜汤婆子,饭后倒掉重换沸水,晚上临睡前再换一次。屋里用上好炭火生了火盆,半夜里心碧还起身加一遍炭火。饶是这样,济仁仍感觉寒冷,每一块骨头里都灌满了那种阴森森的沉重。他不断地咳嗽,吐出带血的痰丝。有时候痰多血少,有时候痰少血多。家里人习惯了他的红红黄黄的痰迹,倒也不像先前那样见风是雨、大惊小怪的了。
  睡到半夜,济仁总是被一个莫须有的噩梦缠醒。这时候,额头一片湿冷,绒布睡衣潮乎乎地粘在背上,不得不唤心碧替他换掉。心碧总是问一句:“又盗汗了?”他疲倦地答:“又盗汗了。”心碧在被窝里托了他的身子,帮他把干净衣服穿上。他感觉自己骨瘦如柴,在心碧怀中轻飘飘毫无分量。他问心碧:“我还有多重?九十?八十?”心碧不答,替他把衣襟拉齐,又轻轻抚一抚他的胸口,说:“再睡一觉吧,鸡才叫头遍。”
  心碧一掀被子,钻到床外侧自己的被筒里,马上又睡着了。济仁却再无睡意,耳听着脚那头心等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大睁了眼睛直到天明。
  一日,他又一次从夜半梦中汗浸浸地惊醒时,只觉头晕气短,身子仿佛要在床上飘浮起来。他用劲一挣,小腹处却有热呼呼的东西突地往外一涌,自知不好,用手去摸时,果真粘滑滑一片——他遗精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无比悲凉。先是咯血,如今又开始遗精,人的身子里有多少精血架得住这般流失?他明白这是死神对他发出的预警,他的大限已到,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第二天,他命心碧找出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票据存单、来往帐簿,叫心碧一样样地念,他闭了眼睛在心里核算。用心过度带来一阵阵的呛咳,咬着咳着便吐几口鲜血。血吐出来之后,似乎人舒服了一些,有一段短暂的平静。然后周而复始,又是呛咳,吐血……
  心碧看不过去,合了帐簿,赌气说:“你这是何苦?家里店就是这几爿店,田就是这几块田,一二三四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你何苦这样横牵竖挂的?”
  济仁睁开眼睛,面色哀重地说:“我是丢不下你们娘儿几个。润玉的婚事在即,绮玉、思玉、烟玉、小玉和克俭都小,老太太年事已高,婚丧嫁娶,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怜你一个女人家……”
  心碧不让他说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想得好好的,将来世道一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济仁呛咳一阵,说:“等我哪天一闭眼睛,自然是顾不上了。没闭眼睛之前呢,总想这里那里多找出几个钱来给他们留着。”
  心碧拗不过济仁,由他在咳着吐着的间隙里把家中大大小小的动产和不动产一一盘算清楚,交待清楚。
  此后的日子似乎就有点等死的意味了。心碧不再避讳济仁的病情,找了裁缝回来替济仁做里里外外的寿衣,又到棺材铺子里订了一口上好的乌柏木的棺材,吩咐掌柜的每隔十天油漆一次。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济仁却又奇迹般地有了生机。咯血和遗精的次数渐渐减少,嘴巴里吃东西有了味道,每日里除汤汤水水之外,还能吃下半小碗炯烂的米饭。有一天艳阳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动筋骨的愿望,便由心碧架扶着,慢慢地挪到廊上,在藤椅里坐下来。一时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从老太太开始,轮流着来看他。他也不嫌烦累,有精神时自己跟人对答上几句,没精神时就微微闭了眼睛,嘴角漾着笑,由心碧作代言人。这一天他在廊上整整坐了半日,经心碧一再劝说才回屋躺下。心碧替他脱衣服时,他抓住心碧的手,无限满足地说:“在外面坐着晒太阳真是舒坦啊!”
  春末夏初的一天,心碧打了一盆温水准备替济仁洗头,刚把皂角揉碎泡开,小玉从后院里慌慌张张奔过来了,扯着心碧的袖子说:“娘,娘,凤姨要生宝宝了,裤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来喊你。”
  心碧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在毛巾上擦干,吩咐小玉说:“趁这水还热,去叫你大娘娘来帮爹洗头。再去叫你桂子妈妈烧一大锅开水,就说我等着用。还有……”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睛看在小玉身上,心里却在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不要让桂子去叫催生婆?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叫。凤娇年轻,胎位也正,是顺产,估计问题不大。她不愿意把这件丑事弄得人尽皆知。她自己前后生过六个孩子,完全有资格替别人接生。想到这里,她朝小玉摆摆手,意思是再没别的事了。小玉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去找心锦和桂子。
  心碧进了六角门的院子,凤娇阵痛刚过,一手扶腰,一手撑着门框站着,正指挥着兰香往床上铺草纸。她蓬头散发,脸色蜡黄,看上去十分紧张。见心碧来了,她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扑上去抓住心碧的胳膊,哆嗦着嘴皮子说:“姐姐,我心里真是怕呀!”
  心碧扶了她上床,一边说:“女人家哪个不生孩子?要怕,下回进庙里当尼姑去。”
  绮凤娇不敢再出声。
  心碧替她褪下裤子看了一回,说:“早呢,宫口才开了两指宽。”扬头喊兰香,要她去把老爷喝的人参桂元汤盛一碗来,再让得福用浓浓的鸡汤下一碗面,里面打上两个鸡蛋。她看着绮凤娇的眼睛说:“趁现在疼得不厉害,多吃点东西,回头才有力气。孩子出来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气用得够不够。”
  说话的时候,阵疼又一次来临,绮凤娇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声。心碧喝道:“闭上嘴巴!现在就叫,你有多少元气架得住折腾?”绮凤娇赶紧闭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心碧又好气又好笑,握住了她一只手,替她扛着劲,心里只说:怎么一点苦都受不下来?
  片刻之后,阵疼过去了,兰香也用个托盘把桂元汤和鸡汤面端来了。绮凤娇坐起来吃面,因为心里害怕,那面条就在喉咙里堵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心碧看得着急,端过碗来要亲自喂她。绮凤娇自然不肯,又把碗抢了回去,连吞带咽把一碗面条划拉进了肚里。心碧说:“这就对了,人要是不把事当事,有什么好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到时辰也自然要出娘肚子。来,你站起来,我扶你在房里走上几圈,好让你生得快些。”
  心碧把绮凤娇一只胳膊架在脖子里,像扶济仁走路一样,扶着绔凤娇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心碧娇小,绮凤娇高挑,再加一个临产的肚子,分量着实不轻,压得心碧脚步蹒跚。阵疼再来的时候,绮凤娇甚至来不及上床,双手抱紧了心碧的脖子,呼哧呼哧大喘粗气,身子抖得像寒热病人。心碧的脖子被她无意识中勒得死紧,气都有点透不过来。阵痛过去之后绮凤娇松开心碧,满心不安,一个劲儿道歉。心碧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几个回合过去,阵痛已经又紧又密。绮凤娇满头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咙里发出母猪吃食一般吭吭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心碧肩头的皮肉里,哭诉道:“我怕是要死了。”又说,“我怎么要拉屎?”
  心碧一听这话,慌忙招呼赶来帮忙的桂子,两个人连拖带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心碧估摸着胎儿怕是已经露顶了,低头一看,果然是的。此刻绮风娇被胎儿的脑袋堵住了宫门,上下不能通气,直憋得张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来,喊又喊不出来,真正是比死难受。桂子看不过去,撇一撇嘴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做那事。”心碧呵斥一声:“什么时候?说这种话!”又俯身对绮风娇说:“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劲!对,用劲,闭住嘴,把气憋下去!”
  只听呼啦一声,胎儿滑出宫口,血水四溅,喷得心碧满身都是。屋里弥漫出浓烈的腥味,呛得心碧忍不住打一个喷嚏。婴儿躺在饱浸了血水的草纸上,周身粉白,一动不动。心碧一手抓起婴儿的两只小脚,倒提在半空,另一只手对准血污污的小屁股猛拍一掌。婴儿“哇”地惊啼出来,口中流出小小一团污秽。心碧说:“行了。”随手把孩子交给桂子擦洗包裹。
  绮凤娇挣扎了抬头看孩子,口中先问:“是男是女?”
  心碧叹口气:“女的。”心里一边就想:绮凤娇这命也算不得好。
  心碧此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身来,由兰香扶着,慢慢地走回前院。天黑了,济仁房间里上了灯,济仁半倚半靠在一垛枕头上,老太太和心锦陪着他说话,一边等着六角门里的消息。心遥也讷讷地在一边坐着,大概是奉了济民的吩咐来打探情况。心碧把大致情形说了说,众人这才放了心,四散回去睡觉。
  心碧用热水细细地洗着沾了血污的脸和手,又把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换去,这才开口问济仁:“心遥来,有没有说济民是什么意思?”
  济仁冷淡地答:“他还能说什么?明天就叫他把孩子抱回去养。”
  心碧愣了愣:“明天太早了吧?要不等过了双满月?怎么说也是你们董家的骨肉。”
  济仁侧身向里,半天不答话,末了转过头来,怜惜地望着心碧:“你如今这样善待他们,将来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你!”
  心碧坐在梳妆镜前,拆散了头发,用一把常州篦子一下一下蓖着,发丝间发出细密的沙沙的声音。她淡淡地说:“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吧。人在世上走,好在一举一动菩萨都能看见。”
  她收了篦子,站起来,用小笤帚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再拍打一番,走到床边去,脱衣睡觉。
  时令进入夏至,济仁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恶化。这回的咯血不再是夹在痰丝中间了,简直像急性肠胃病人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外喷射,口鼻间被鲜血沾得通红一片,远看半张脸就是个红红的窟窿,胆小的人见了能吓得半死。
  药剂、参汤、十全大补膏……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济仁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着阎王爷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家里人一日几次轮番来看视他的病情,不敢出声,踮着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如此,济仁还是嫌嘈乱。他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哪怕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引起震颤和悸动。心碧读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不得不劝阻老太太和心锦和三房四房的频繁探视,更严禁仆佣和孩子们在附近走动和喧哗。整个董家大门里,人们走动时蹑手蹑脚,说话几乎用耳语,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
  一天饭后,绸缎店的老王掌柜突然出现在敞厅前的院子里。心碧大为惊讶,迎上去对他说,济仁已经不能见客。王掌柜呐呐地说,正是东家派小尾儿叫他来的。心碧请他等着,自己进房去问济仁。
  济仁仰面躺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双颊耸立像两个小小的山头,眼睛微微闭着,眼窝深深凹进去,时不时轻轻一颤,表示人还活着。心碧俯身在他耳边,问他是不是约了王掌柜?济仁将眼皮用劲一眨。心碧说:“他人来了。”济仁就睁开眼睛。心碧明白这是他想见人的意思,慌忙出去招呼王掌柜进屋。
  济仁眼望着心碧,气息微弱而又字字分明地说:“你出去。把房门关上。”
  心碧伫立片刻,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而后她低了头,慢慢退出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济仁朝王掌柜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得离自己近一些。待王掌柜用半个屁股落坐在床边,他又哆嗦着朝他伸过一只手。王掌柜慌忙握住,紧紧抓在手里。一时间两个人都哽咽起来,浊泪从眼中滚滚而下。
  王掌柜哭了一阵,用袖头抹去眼泪,鼻音重重地说:“董先生,你还是别把事情往绝处想,像上回那样不经意间又有转机的事,也不是不会再有。”
  济仁慢慢摇了摇头,眼睛滞滞地望住对方,说:“我们两家,几辈子相处下来了,虽不是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几句话说下来,已经喘息不止。
  王掌柜抓住他的手连晃几晃:“董先生,不说这些了。有什么要紧话要交待,只要你信得过我……”
  济仁闭上眼睛,歇了好一阵子,才又睁开。“放不下心的,不过是一家老小。心碧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家。”
  王掌柜宽慰道:“你有房、有地、有店铺股金,大富大贵的日子且放在一边,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个几辈子不成问题。”
  济仁又摇摇头:“天灾人祸,谁料得到什么时候就会出什么事情。”
  王掌柜说:“绸缎店的那一摊子,但凡有我在,总是要替你经管得妥妥当当。我能吃上干的,你一家老小就不会光喝稀的。董先生你信是不信?”
  济仁苦涩地一笑:“我若不信你,今天会特为把你叫来?”说着一阵猛咳,又是一大口血涌出嘴边。王掌柜慌忙拿块帕子接了,替他揩干净,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怜惜。他望着济仁两颊上浮现出的两块桃色的红,又发现他眼里的一点微光格外飘忽,抖颤不定,像是大风地里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火苗,心里只感到害怕,恨不能立时离开这里。
  济仁挣扎着抬起头,双眼盯视住对面的墙壁,示意王掌柜;“那个画轴……你去掀起来。”
  王掌柜疑惑着起身,去把一幅乱针刺绣的双猫戏牡丹的画轴掀起来。里面原来装着个很小的暗柜。王掌柜在济仁的指点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把暗柜打开。柜里放着个黑漆木匣。王掌柜伸手进去,把木匣拿出来。匣子一上手,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重。王掌柜便明白匣中装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捧到济仁床头,正欲打开让东家过目,济仁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十两一块的金砖,一共八块。一两一根的金条,二十根。”济仁喘息几口,接着说,“我藏着这些,以备不测风云,连心碧也不很清楚……交给你收藏……轻易不要拿出来让她们用掉。记住……到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救命的钱……”
  济仁说完这些,再次爆发骤风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动,面孔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王掌柜犹豫了一下,探身过去要替他捶一捶后背,济仁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摇一摇手,又指指门外。王掌柜知道是要他赶紧走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怀中,俯身在济仁耳边说了一句:“董先生,你放心……”
  王掌柜刚迈出房门,守候在院子里的心碧就急匆匆地要进去照料济仁。从王掌柜身旁擦过去的时候,心碧一眼看见了王掌柜怀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惊讶地向王掌柜望望。王掌柜低了头,不说什么。心碧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好追问,说了声:“你走好。”忙不迭地进房去了。
  济仁是在端午节那天夜里去世的。
  中午的时候,心碧照例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咸鸭蛋、炒鳝丝、煮黄鱼、蒸火腿和雄黄酒,家里家外也到处用点燃的艾草熏了熏。济仁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咸蛋这些东西,便由心碧每样装一只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过节了。济仁情绪就很好,叫心碧干脆把桌子摆到他房里,让孩子们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着,譬如自己也参加进去吃了喝了一样。
  心碧不知道济仁哪来的这番兴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兰香几个抬桌子进房,又叮嘱年幼的克俭和小玉要规矩懂事,不能烦扰了爹爹。心碧和润玉一起,托了济仁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来,又用枕头和被子将他四面围住,好让他省去一些力气。
  心碧最后去请了老太太和心锦,加上她自己,一家人围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小玉儿饭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济仁床前,说要给爹爹喝。济仁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济仁手抖得厉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心碧扭过头,故意装没看见,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假装给孩子们添饭,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饭局散了以后,济仁告诉心碧说,他觉得很累,想一个人在房里睡一觉。心碧便反手带上了房门,到后院里教几个女儿用丝线缠五颜六色的小粽子玩。中间她轻手轻脚进房看了一趟济仁,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半张着,一脸恬然。心碧几乎要认为这是他病情将又一次出现转机的征兆。
  黄昏时济仁醒来,抱怨他口干舌燥。心碧喂他喝了小半碗莲子清汤。他显得异常烦乱,一会儿要心碧扶他坐起来,一会儿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润玉进来看他,他平白无故说了一句:“之贤该回来了。”然后他又要心碧叫克俭来。克俭向来怕他,进房后怯怯的,离床老远站着,济仁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克俭走。而后他陷入又一次昏睡。
  九点钟左右的当儿心锦来了,济仁还在昏睡,向来灵醒的他竟像没听到声音似的。心锦悄声问心碧:“今儿怎么没听见他太咳嗽?”
  心碧恍然道:“真是的,我说今天怎么仿佛少点什么,竟是不听见他的咳嗽了呢!”
  心锦踮脚走到床边,伸头看一看济仁,退回来,欲说不说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
  心碧脸色刷地就发了白:“你能断定?”
  心锦不作声。
  心碧又问:“要不要把老太太喊来瞧瞧?”
  心锦说:“老太太睡了。”又说,“这样吧,今晚也别换班了,就我们姐妹两个伙着守一夜,万一有个什么事,好照应。”
  两个人便各人坐一张沙发,两双眼睛都一动不动盯在昏睡的济仁身上。
  十点钟县城停电,刹那间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心碧起身,摸索着把手边的煤油灯点上。灯光昏黄,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屋里门窗关着,并没有明显的风吹进来,不知为何灯中的火苗如此摇曳。
  心碧倚靠在沙发上,迷糊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济仁都过到了一百多岁,老态龙钟的,被王母娘娘请到瑶池去吃仙桃。那瑶池里绿树红花,美女如云,荣华锦绣,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母娘娘慈眉善目,模样竟跟心锦相似,身边的小丫头恍惚像绮玉和思玉。一会儿有美女跪着来献寿桃。她和济仁细细一瞧,不是润玉又是谁?她过去要拉润玉的手,润玉一闪就不见了。再回头看,济仁也不见了,剩下个王母娘娘,把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一揭,忽地现出恶魔的狰狞。恶魔伸出枯骨样的爪子,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狠命摇晃。她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心锦满脸是泪,只对她说:“他去了!他去了!”
  心碧跳起来,扑到床边,只见济仁依旧安静地睡着,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试,已经没有一丝气息。心碧脑袋里轰地一声,身子软软地顺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抓过济仁一只尚有余温的手,握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这只手上,眼泪就不息地涌了出来。
  心锦也跪下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在济仁脸上揉摸着,把他半张的嘴巴合上。然后她鼻音重重地说:“妹妹,这会儿不能由着性子哭,先把丧事料理上吧。”
  心碧抬了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心锦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对我们说呢?”又扭头望着床上,“他就这么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给我了?他真能放心?”说完长嚎一声,头埋进被褥里,剩下高高耸起的双肩抽动不止。
  一时间,合家老小都被惊起,宅子到处点上了煤油灯,扬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三房济民和心遥、四房济安和心语,闻声都匆匆赶来了。济仁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在济仁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开去,各人忙自己领到手的一份任务去了。
  济民字好,一应亲友故交的报丧帖子由他来写。细算起来,本城的、乡下的、四村八镇的,总要送出百十来份。还有远在通州、南京、上海、北京等地的,则要拟好电文,明日一早去电报局送发。济民一个人写不过来,拉了克勤、绮王、思玉、烟玉四个孩子帮忙。
  济安开了大门,先从街口叫了一个剃头匠回家,替济仁理发、剃须、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伙专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里来搭丧棚。大户人家治丧,吊唁的人很多,这丧棚是非搭不可的。然后他直奔棺材铺,叫掌柜的把早先备好的棺材送到家里去。
  心遥、心语负责全家老小仆佣们穿戴的丧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白布什么的全都现成,撕撕剪剪,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佣聚在一间屋里,粗针大线的缝一缝,估计一两天内能弄妥,赶得上大殓的日子。
  请来的剃头匠自是常干这种替死人剃头的事情的,一颗头抱在手中,三下两下就收拾得干净利落。心碧给了钱,打发他走了之后,和心锦两个人替济仁仔细地擦洗了身子,换了寿衣。这时门口闹哄哄一片,原来是棺材送到了。心碧迎出去,指挥人们在敞厅里卸了担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来,就手又请伙计们把济仁的尸身从床上抬到棺材里,脸上用一块红布蒙严,棺盖虚掩着,等待大殓的那一天钉实。
  之贤第二天接到电报,立即从上海启程,深夜到通州,由常卓吾派人接了,没有停脚,马上用小火轮直送海阳。常卓吾本人正患腿疾,无法下床行走,不能亲至海阳吊唁,托之贤带了一幅祭樟,一幅挽联,一封给心碧的情词哀切的唁信,并三千大洋。信上说,这笔钱或用于治丧,或存银行生息,日后贴补家用,总之是听凭心碧处置。
  之贤冲进灵堂,见了棺材,自然是一顿跪哭。润玉正逢丧父之痛,与之贤相见,悲喜交加,两个人忍不住地当众抱头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伤心。
  心碧说:“你爹爹走的那日,平白说了声:‘之贤该回来了。’我心思怎么会说这话?又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寒暑假期。原来那时候他魂儿已经先走了,料到了身后之事。他这么多的儿女侄甥,临走前单惦着之贤一个,可见他心里对之贤的看重。”
  她这段话说完,之贤想着从前跟济仁相处的那些日子,心中怅然不已,再一次抚棺大哭一场。接着他讨了孝服换上,和润三克俭他们站成一排,开始恭恭敬敬为济仁守灵,来了吊唁的人,一样的磕头下礼,俨然就是董家的子孙。
  一日由王掌柜带领,来了绸缎店里大小十多个伙计,排成一溜,在济仁灵前磕头。事毕,王掌柜把心碧请到一边,吞吞吐吐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心碧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济仁交给你的那个木匣子吗?”
  王掌柜惊诧道:“你都知道了?”
  心碧缓缓地说:“我猜也能猜得出来。那木匣子我是见过的。”又说,“济仁的脾气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欢留后手,那天我一见那木匣子抱在你怀里,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王掌柜脸上渗出汗水,说:“董太太,那匣子,我还是交给你吧。”
  心碧仰起脸来:“这怎么行?济仁走前既交待了你,总是有他的筹划思虑,总是比我们想得周全。其实这也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有多少钱放在家里会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穷得要去讨饭,那时候你老王就是我们的救星了。”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王掌柜诚惶诚恐。他不住地嘟嚷着:“哪里会是这样,哪里会是这样。”
  心碧轻轻叹口气:“我也巴望不是这样呢。到我哪天闭眼之前,这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必动用,才真的是阿弥陀佛。”
  说着,她把王掌柜扔在那里,又赶着去接待下一拨吊唁的人。
  出殡的那天,时令已经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后背就湿了一片。家里唯一的电风扇搬到灵堂里,开足了风力对着门口可劲儿吹,还是吹不去人们身上那股难闻的汗味。
  一大早,赶来送殡的人已经把丧棚里、灵堂里、客厅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挤得满满腾腾。黄包车从街口一直排到闸桥。冒银南和钱少坤钱县长都来了。冒银南匆匆在济仁灵前拜了拜,就告辞先走,说要回去准备接棺材的茶桌。钱少坤为从前的那桩事对心碧怀了怨恨,怨恨里却又没来由地夹杂了对她的敬畏和爱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对漂亮女人的觊觎,内心这份情绪便十分复杂。见了心碧,他摆出一副伤痛的样子,先是对济仁的去世说几句哀悼的话,然后眼盯着心碧,轻声说一句:“你瘦多了。”心碧当了众多客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转身从人堆里把济安找出来,叫他陪着县长说话。钱少坤自觉无聊,应付几句,也就借故告辞。
  一应出殡前的程序完毕,棺材由雇来抬棺的人系妥绳子,快要上肩时,横刺里却又杀出个程咬金——绮凤娇披头散发从门外冲进来,哭喊一声:“济仁你好狠心,你把我娶来就扔下了!”劈头朝棺材角上撞去。好在执事的人见惯了这些场面,反应极其敏捷,一纵身扑上前,劈手将绮风娇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桩祸事。
  原来这些日子心碧顾着绮凤娇刚刚生养,见不得风,流不得泪,总叫她独自在六角门院子里呆着,不让她见客,也不派她做事。绮风娇闲闷得厉害,倒起了疑心,以为济仁一死,心碧便拿她当了外人。又想到自己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唯一的女儿还是个私生女,就是养大了也会叫人瞧不起。当家的心碧儿女成群,且又极有心计,日后自己在这个家里怕是很难生存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万念俱灰,一时控制不住绝望的情绪,演成上面那一幕戏。
  绮凤娇被执事的抓在手里,仍旧乱蹦乱跳,哭嚎不止。那边和尚、尼姑、道士三个班子已经乐声大作,诵经声四起。有人手里捧着瓦盆子喊:“孝子呢?孝子呢?”就有人从人堆里捉住泥鳅般钻来钻去的克俭,把瓦盆子往他手里塞。执事的在这当口有许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心碧请示,意思是拿绮凤娇怎么办?心碧皱皱眉头,唤出桂子和兰香,叫她俩把绮凤娇一左一右地挟了,不管她怎么挣扎,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回六角门里去。又想着家人当中克勤是晚辈,且身高力大,叫他留下来守候绮凤娇最为合适。心碧便匆匆找到克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她做出上吊抹脖子的骇人事情来。岂料克勤竟是十分乐意接受这个差事,拍着胸脯请伯娘放心。
  七七八八一通混乱,棺材终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起杠,缓缓抬出大门。此时的心碧竟顾不上悲伤,忙前忙后应付着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杂事,只盼着平平安安把这一天打发过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亲族好友们做了准备,在家门口摆了桌子,设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盘子,等着给济仁“添茶”。棺材抬到这里一律要停下来,死者叨扰人家茶点的时候,心碧、心锦、润玉、克俭和济民济安就要在人家门口行礼拜谢,焚烧纸锞,给抬棺的和帮忙的每人包一个银钱封儿。而后队伍又一次浩浩荡荡起行。
  冒银南清早匆匆露一个面,说是要回家准备茶桌的,此刻远远就见他家门前用竹竿和白纸糊了一个不小的牌楼,银南、独妍、之贤兄弟三个都毕恭毕敬在牌楼下站着,旁边摆茶食的桌上,更是糕点水果色色齐全,显见得比一般人家丰盛许多。
  棺材在这里停住,之贤抢前一步跪下,连叩几个头,嘴里说:“岳父大人慢走,歇歇脚,用碗茶吧。”银南和独妍也都行礼如仪,让茶让坐,一边抢着拿出银封来,赏给抬棺的人。也是体谅董家花费太多,要替心碧分担点儿用度的意思。
  心碧见银南和独妍此番行事大有不同,竟完完全全是亲家才有的姿态,心中一时就极为感激。心思一松下来,女人骨子里的软弱马上占了上风,对着银南和独妍,眼圈儿不由自主地红了,竟是一副悲苦难当的情状。
  独妍平素虽称得上女中豪杰,到底也还是个水做的身子,见心碧悲伤如此,不免跟着红了眼圈,嘴里只说:“董太太请把心放宽,济仁在世时我们两家如何相处,今后必是不改分毫。就是润玉小姐和之贤的婚事,到时候也只当济仁活着一样做,不会委屈了润玉。”
  心碧的心里,实际上实实在在就盼着独妍这句话。刚才她自己不能出口,所以才会有那样压抑到极致的悲苦。此话一出,心境大开,心碧干脆放纵自己将热泪痛痛快快流了一脸,拿之贤递过来的毛巾揩了,只觉浑身舒坦许多。
  丧事过后,还有些细细碎碎的扫尾工作:出殡后第三天的“复三”啦,去坟地礼拜啦,做七啦,放焰口啦,家祭的酒席啦……一桩一桩都由心碧妥妥当当的应付了过去。人死毕竟不能复生,哀痛也是有时间的,与济仁刚死那几天的悲伤忙乱相比,心碧做后面这几项扫尾工作简直就游刃有余了。
  绮凤娇那个刚出娘胎时浑身披了白粉的婴儿,转眼就要过双满月。
  这孩子有点生不逢时,所以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人替她取,绮凤娇唤她囡囡。满月时,济仁刚刚去世,家里混乱一片,自然顾不上一个小小的婴儿。到双满月,心碧稍稍得闲,吩咐厨子做了一桌简单的席面,就摆在六角门里,请了老太太、心锦、心遥、心语几个女眷。
  心碧见老太太神情恹恹的,心锦也是一副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席面上未免太过冷清,连声唤着绮凤娇把囡囡抱出来看看。绮凤娇进了里屋,片刻之后用一张小小的软席托着婴儿出来。孩子刚吃过奶,精神头正足,穿一件白底红花的开裆连裤衫,躺在席子上手舞足蹈,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两个月的孩子,面貌轮廓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了。心碧跟众人一起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孩子活脱脱是济民的模样:容长脸,薄嘴唇,两边眼梢呈八字形下垂,眼皮上方又长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眼珠骨碌碌转得过于灵活……
  心锦侧转脸,小声对心碧嘀咕了一句:“真是谁的种像谁。”
  心碧闭紧了嘴,一声不吭。
  倒是心遥,喜形于色的样子,逗弄着婴儿,嘴里发出“哦哦”的声响。
  心碧冷眼注视了一阵,忽然开口对绮凤娇说:“吃过饭,这孩子就让心遥抱回去。”
  绮凤娇一下子变了脸色,呐呐道:“才两个月。”
  心碧不容商量:“这是济仁生前交待过的。他只让你带两个月。”
  绮凤娇转朝老太太求援:“娘……”
  老太太问心碧:“济仁真是有过交待?”
  心碧反问:“娘不相信我的话?”
  老太太就说:“济仁既这么交待过了,饭后就让心遥抱回去吧。反正早晚也是要过去的。”
  绮凤娇不敢再说什么,低了头,把囡囡紧抱在怀里,眼泪便一滴滴地淌下来。
  心遥硬起头皮说:“要么再让凤娇带到周岁断奶?这么小抱回去,怕是难养。我倒有点不敢担这个责任。”
  心碧笑笑:“给她找个奶妈,不就一切都妥了?”
  心遥为难道:“立时三刻的,上哪儿找去?”
  心碧马上堵回了她的话:“你要是没本事找,我可以帮这个忙。多出个块儿八毛的,想应这份差事的奶妈怕不把你门挤破?”
  心遥再无话说,便不作声,心里很现实地盘算起了婴儿抱回家后的安置问题。
  一顿满月酒,吃得悲悲切切,寡寡淡淡。临了绮凤娇把婴儿交给心遥,竟号陶大哭。老太太很不高兴,嘟哝道:“丧事才完,又哭出这副悲声来做什么?”绮凤娇只得捂了嘴,在喉咙里呜咽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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