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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每年夏天,老太太总觉身子怠倦,瞌睡特别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觉,中午饭后再睡一觉。这一觉直睡到三四点钟才能起来。一整天里人都是迷迷糊糊,饭量也大减,吃什么都没味道。眼见得人就消瘦下来,皮肉愈发松松垮垮,拖拖挂挂。有时候小玉儿去逗她玩,小手扯她脖颈间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几寸长。
  济仁对心碧说:“上年纪的人,睡觉多了不是好事。”
  心碧答道:“谁说不是呢?”
  “你恐怕得想个法儿,让她活动活动才好。”
  心碧说:“这法儿可不好想。前几年她还常跟大太太往定慧寺跑跑,烧烧香,拜拜菩萨什么的。这年把腿脚发了软,再不愿出去。前儿个我叫一辆黄包车带她去水沁园散散心,你猜她说什么?说看来看去还是这些个景儿,没个新鲜的。”说着笑起来,“她的记性可是真好。”
  济仁也笑:“总之你想想主意吧,别让她老睡着就行。”
  心碧想来想去,只得找出一副纸牌,拉了心锦和绮凤娇作陪,每日午后放老太太小睡一会儿,便拖她起床摸牌。心锦和绮凤娇是闲人,打打牌正好作消遣。心碧不同,家里家外忙不完的事情,少不得也暂时丢开,日日在牌桌上一坐两三个时辰。
  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瘾,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
  海阳人玩的纸牌,跟麻将大致相同,却又比麻将更见灵活。比如说,打麻将只要一人和了牌,其余三人必得罢手,一分不得。纸牌不同,一人和牌,余者皆可算湖计分,或大或小都有欢喜。这就比麻将更得人心。若是玩搭子湖,则四人中要有一人轮休。逢到轮休的这个人,可以站起来活动腿脚,可以离开牌桌去关照关照家务,可以坐在旁边带抽一袋烟观战,总之是自由得很。这样一种较为松散的气氛很合家庭主妇和老太太们的心意,所以海阳的女眷们提到打牌,说的都是纸牌。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气和情绪都好的时候,女人们喜欢信口编几句顺口溜,配上小曲儿,在嘴里哼哼唱唱。这叫唱“牌儿经”,是海阳人打牌的一大特色。
  此时台上正逢老太太和心碧、心锦坐庄,绮凤娇倚坐在老太太旁边观战。老太太伸手摸了张“白皮”,翻开在台面,嘴里信口唱道:“白娘娘讨仙草,水漫金山法海来拿妖。”
  老太太嘴里的牙齿已经是七零八落,说话都有点不关风,哼小曲儿更是怪异得紧。再加老年人中气不足,声音抖抖乎乎,还硬是憋出个细嗓子来,几个儿媳听了忍不住一齐嘻嘻哈哈笑。
  老太太不服道:“笑什么呢?不是我自己说大话,当年我们那些老姐妹们一块儿打牌,一百二十张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经。你们这几个,怕谁也玩不出这种花样吧?”
  心碧逗她:“牌儿经谁不会唱。”正好手中摸一张“三条”,马上唱道:“三气周瑜芦花荡,孔明先生哭周郎。”
  老太太想一想,就说:“孔明先生三气周瑜,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个姓周的活活气死了,怎么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扭头对旁边的绮风娇说,“你懂的戏文多,你倒说说看?”
  绮凤娇笑道:“这些个老生戏,我还真懂不了几出。经老太太这么一分析,倒觉着是不合理儿。”
  老太太得意道:“心碧你听听!”
  心碧也笑:“老太太既这么说了,凤娇总不能帮了我不帮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常有理。”
  说着大家一齐都笑。
  正笑着,小丫头兰香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一路喊着:“太太,太太,大小姐回来了!学堂里放假罗,带回来一车行李呀!”
  心碧第一个站起来,慌慌张张带倒了屁股下面的凳子。她顾不得去扶,几步就出了敞厅,迎到大门外去。
  老太太嘻开没牙的嘴,对绮凤娇说:“这猴儿一回来,家里就要翻天罗,就要热闹罗。”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跟着也往外走,心锦和绮凤娇连忙一边一个搀住了她。
  绮凤娇进了董家之后,不知多少次听人说起大小姐润玉。今天忽然一见,心里不免惊呼:果真貌若天人!
  面前的女孩子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丰满,穿一件饰有花边的白丝衬衫,衬衫下摆束进了奶油色西裤里,挺拔中多多少少显露着一种卓尔不群的傲慢。一张标标准准的鹅蛋脸,肌肤雪白,皮中隐隐透出一层粉红。眼睛固然是流光溢彩,眼仁又格外漆黑,看着活像两颗色质极纯的黑水晶,其美丽、其高贵、其灵动、其可爱,令人一见之下心中怦然作跳,之后便在脑子里刻下了这双眼睛的印象。
  绮凤娇出自内心地说:“大小姐这模样,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生出来的。戏文里总说谁谁谁颜容如花似玉,我此刻见了大小姐,才算对这四个字有些明白。”
  润玉翩然一笑,不看绮凤娇,却转过来对着心碧问:“娘,这就是我爹爹新娶回来的姨娘吗?”
  心碧嗔怪道:“说话别这么不懂礼数。你姨娘是在你爹吃官司的当儿进门的,就看在这份情义的份儿上,你也要尊她敬她。”
  济仁坐在太师椅上,笑笑地说:“你也多虑了,润玉是最孝顺爹爹的,爹爹喜欢什么,润玉就喜欢什么,是不是,润玉?”
  润玉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因为她已经在忙着开箱子分发礼物。先给老太太,那是一块黑色香云纱料子。润玉说这料子做一套裤褂,又透气又不贴身,夏天穿了要多凉快有多凉快。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把料子抱在手里抚来抚去,一边不住声地说:“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穿这么好的东西,人家不笑话我老妖精才怪。”
  润玉娇声道:“什么呀!我在镇江金山寺找老和尚给奶奶算过命了,说奶奶要活到一百岁呢。”
  老太太就更加高兴。
  接下来的礼物给父亲,是一把做得很考究的檀香扇,上面有笔迹沉郁的题字:“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润玉告诉父亲说,这也是她特地在金山寺找住持老方丈题的,常用着,能有护身符的作用。
  济仁把那扇子唿啦啦打开,又唿啦啦收起,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给心碧的是一只玛瑙手镯。给心锦的是一串黄杨木佛珠。绮玉、思玉、烟玉各人一盒扎头发用的五彩绸带。克俭的是一双白球鞋。小玉则是一件极漂亮的西洋小姑娘穿的蝴蝶袖连衣裙。小玉当即就要求心碧给她穿在了身上,小人儿跟姐姐们一般也是粉雕玉琢,引得大人们赞不绝口。
  最后才是拿给绮凤娇的礼物。这时候她本已绝望,认为润玉是必不会有东西带给她的了。她想要悄然退场,只是怕济仁心里见怪,才没有付诸行动。却不料润玉手里捧一只盒子,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说一声:“姨娘别嫌少。”
  绮风娇满怀感激地接了,打开看时,是一套扬州“谢馥春”的胭脂粉饼。绮凤娇心里很喜欢这两样东西,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润玉已经先开了口,润玉说:“姨娘既是爹喜欢的人,我就盼着姨娘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让爹看着心里高兴。”
  绮凤娇心里就一怔,想着这话骨子里挺厉害的,一时却想不到如何回答,只好把话囫囵吞了下去。
  一家子人众星捧月似的,把润玉围坐在中间,听她绘声绘色说些外面的见闻:学校里的功课和考试啦,上海女人时兴的发式和衣着啦,从南京到上海的火车如何如何挤啦,镇江有一户人家生了个两个脑袋的孩子啦。女人们听这些闲话最有兴趣,济仁是不肯让妻子和母亲们扫兴,也好脾气地坐着陪听。
  润玉突然一歪头,对济仁说:“爹爹,猜我这回在上海看见了准?宋美龄!”
  老太太糊里糊涂问:“宋美龄是谁呀?”
  济仁解释道:“蒋委员长的太太。”
  润玉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那天我在马路上走,经过一家西菜馆,忽然就见她从里面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是在报上见过她照片的,所以一下子认了出来。她穿的是一件黑丝绒旗袍,戴珍珠项链,头发梳成好莱坞电影明星的那种式样,真是好漂亮好高贵!”
  心碧笑着:“哪里单单是宋美龄,她的姐姐孙夫人你也是见过的呀!那时我们住北京,你还小。孙中山死了,俄国人送他一口水晶棺材,大家都争着去看,我是带你去的。那回巧巧就碰见了孙夫人。哎呀,那风度气派,也是没说的。”
  润玉润然道:“有这回事?我可真是一点印象没有了。”
  济仁心情愉悦地用手指拈着唇上的胡须:“你那年才比小玉大不多少,哪里就能记得?”
  润玉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她的脸色先有点发白,转而变红,飞奔出去。
  老太太把烟袋里的一粒烟屎“噗”地吹落在地上,诧异地问心碧:“润玉怎么了?干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
  心碧就转头看济仁,济仁又朝绮凤娇看,大家都不知所以。
  片刻,润玉回来了,身后多了个人,是个高大健壮、面相很熟的年轻小伙子。润玉伸手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笑嘻嘻地说:“认认看,他是谁?”
  老太太不出家门,自然不认得张三李四。济仁只觉小伙子脸上依稀有个人的影子,却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倒是心碧眼睛尖,心眼儿也转得快,脱口“咦”了一声,说:“这不是冒家的大公子之贤吗?”
  心碧这一说,济仁跟着就认出来了。他觉得奇怪,冒之贤是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什么时候认识了润玉?偏还知道了她回家的日子,没等她屁股坐热就找上门来?这么想着,脸上便有点不太高兴。
  润玉没察觉到父亲的心事,兴高采烈地告诉家人说,她是在上海到通州的轮船上认识冒之贤的,原先只是在甲板上碰到了随便聊聊,一聊竟聊出了同乡关系,而且双方的父母还都是常来常往的熟人。两个人小时候一定互相见过,后来大了,又出去上学读书,才弄成路人一般陌生。润玉边说边笑,然后从老太太开始,一一把父母姨娘弟妹们介绍给冒之贤,其动作之活泼,言语之开心,连不问世事的心锦都感到了异常,不断用眼睛去望心碧,意在提醒她注意。
  润玉在家里向来是个娇惯成性的人,只有别人顺着她,没有她反过来去看别人眼色的,所以当下她根本不曾注意到家人的诧异,介绍完了之后,便自顾拉了之贤去后院里她的房间,两个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绮玉和克俭他们自然一派天真,见家里来了个在上海读书的大哥哥,心里又是仰慕又是好奇,一个个跟着到后院去了。剩下几个大人坐在敞厅里,面面相觑,一时都无话可说的样子。
  老太太“噗噗”地吹着烟煤子,率先打破沉默:“济仁哪,你看润玉这样子,怕不是要自己往家里找女婿吧?”
  绮凤娇半笑不笑地:“娘这说法也太旧了点,如今外面的洋学生都兴自由恋爱,婚姻大事不要爹娘做主的。”
  老太太放下她的白铜烟袋,双手撑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对济仁说;“你这做爹的,就算惯润玉,也不能惯到不成样子。礼数上该怎么来,还得怎么来。冒家大相公要是真喜欢润玉,让他家里来提亲好了。”
  心碧走过去,拿了一叠黄表纸在桌上替老太太搓烟媒子,一边带笑地说:“我们在这里瞎起劲,还不知道两个孩子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呢。都是在外面读书的人,碰上了,谈得拢,互相你来我往,也是有的。要是八字还没一撇就张张扬扬当个事儿,只怕别人要笑话。”说着有意无意看一眼绮凤娇。
  老太太跟着也笑:“我才说济仁太惯润玉,怎么自己比济仁还要性急,就怕润玉嫁不出去似的。说句大话,我们润玉这样的品学容貌,皇亲贵戚都般配不上。”
  绮凤娇把头扭过去,假装在看门口红木架子上的一盆树桩。心锦照例是不多插话的,家里的事情有老太太、济仁和心碧做主,她没必要再挤进去凑热闹。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不说话比说话更受人敬重。
  只有心碧自己心里透透亮亮,女儿是对冒家大公子有意思了。女儿一向是个骄横傲气的人,对一个男孩子如此关注看重,恐怕还是生平头一次。而冒家的之贤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赶了来见润玉,这不是对她一见钟情又是什么?
  后院润玉的房间里,连小玉在内的大小七个人,正围了桌子听留声机放唱片。唱片是冒之贤刚刚带来送润玉的,“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几段曲子。大一点的绮玉、思玉、烟玉是正经在听,绮玉思玉还跟着哼哼。小的两个——克俭和小玉,一声不响留下来完全是因为桌上那几包太妃糖和上海城隍庙的五香豆。
  绔玉问润玉:“姐,当电影明星的人,长得是怎么个漂亮?”
  润玉笑着朝之贤一努嘴:“问他去。他是上海人,守着那些大电影院,哪个明星的戏没看过?”
  冒之贤叉开五指,把头发往上撩了撩,为难道:“电影倒是看过几部,怎么归总?各人有各人的特点。这么说吧,外国明星不好比,中国的明星当中,能比上你姐姐的,我还没有见到。”
  润玉没料想他会这么说,一时倒害羞起来,面如桃花,眼睛似嗔非嗔地瞪一下之贤,娇憨的模样比往常又添几分可爱。
  思玉叫起来:“哇,姐姐还会脸红,难得难得。”
  润玉在她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吃你的五香豆去。”
  小玉听大姐这一说,赶紧用小手拈一颗豆子,举起来送到思玉嘴边。思玉指指绮王:“大姐是叫二姐吃的。”小玉举了豆子,看看你又看看他,一时竟不知送到谁的嘴巴里好。大家被她逗得笑成一团。
  润玉抱起她来,在她脸上用劲亲了一口,又抓一把大妃糖塞到她口袋里,送她出门,说:“找娘去吧。”回屋看到另外的几个弟妹,不客气地喝道:“还在我这儿干什么?出去出去!”
  克俭懵懵懂懂指着之贤:“他出去不出去?”
  润玉一时语塞,脸又红了一遍,望望之贤,终于找出个理由:“他是大人。”
  绮玉思玉有点懂事了,在一旁捂了嘴偷笑。烟玉虽不笑,一双聪明的眼睛却仿佛无所不知。她伸手去拉了克俭一下,四个人才一个跟一个地离开。
  润五心情很好地对之贤叹口气:“你看我家里,真热闹,也真乱。”
  之贤说:“乱有什么不好?我家里就太冷清。我和两个弟弟都在外面读书,那么大一个家里只剩我爹我娘。我爹离暑假一个月就巴着我们回家。”
  “哈,那你才到家就忙着串门,你爹不骂死你?你怎么不在家陪陪你爹你娘?”润玉说着话,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珠转来转去,灵光四射。
  之贤低下头,温柔地望住润玉:“谁叫我在轮船上认识了你?人只有一颗至诚的爱心,给了你,就不能给我的父母了。”
  润玉垂了眼皮:“我能够担当得起吗?你认为我能?”
  “我不管你能不能,我是今生今世只认你一个。”
  润玉抬起脸,嫣然一笑:“我娘说我脾气坏。”
  “人也坏吗?”
  “人好像不坏。”
  “那就行了。我爱你的人,再用我的好脾气去化解你的坏脾气,不就一切都完满了吗?”
  润玉惊叫起来:“哎呀,你让我钻了你的圈套!谁答应过一定嫁给你啦?还说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之贤嘻嘻笑着,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张开胳膊,把润三拥在了怀里,轻轻吻了她的额。她乖乖地趴伏在他胸口,享受这甜蜜的恋人间的拥抱。两个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对年轻的他们来说,相亲相爱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要把一辈子的情爱化为泉水,一点一点地含在嘴里,再慢慢地咽下去,一滴也舍不得浪费。
  独妍左手抓着一支毛笔,右手食指摁在一本厚厚的帐簿上,在审核女工传习所一学期来的所有帐目。冒银南做她的下手,面前摆了一把算盘,独妍报一笔帐,他就噼哩啪啦打一阵子。银南对算盘不熟,手里总要出错,有时候还不如独妍心算来得快当。独妍就叹口气,嘟嚷一声:“帮倒忙。”
  之贤把脑袋探进门来,问道:“娘,我能跟你们说几句话吗?”
  独妍翻翻帐簿,正待回绝,银南已经先开了口:“进来进来,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弄成这么复杂干什么?”
  之贤就进去,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先从回海阳的轮船上认识了董润玉说起,谈到她的容貌、学识、风度和举止,最后说他已经对她深爱不变,请求父母同意并亲自上门提亲。
  银南仿佛听一本天书,眼睛睁得老大,许久都没有理好这一团头绪。独妍则始终沉着脸,不动声色。听到最后,独妍似笑非笑道:“我说怎么前儿个一回家就没了人影子,这两天又老惦记着往外面跑,原来有人把你的魂儿勾去了。”
  之贤心中对娘说话的口气不悦:“娘,别说得这么难听。”
  独妍偏头望着儿子:“这有什么难听?那董家大小姐长那么个脸蛋,不就是勾魂的吗?早先要给你订亲的时候,你口口声声先立业后成家,这会儿大学还没毕业,倒又要急着让我们上门提亲了。你这弯子也真转得快!”
  之贤被她说得红了脸,嗫嚅道:“好人难遇,好运难求。”
  独妍冷笑一声:“什么好运?我看润玉跟你就不般配。不说我们冒家世代书香,在这海阳城里有根有底,他们董家不过是经商起头,偶尔暴富;就说润玉的娘董心碧,你道她什么出身?被人家拐卖到妓院里的苏州姑娘,头一次接客,碰上大主顾董济仁,拿银子赎出来,才做了他的二房太太。”
  银南听着不顺耳,阻拦说:“对儿子提这些干什么?”
  独妍振振有词:“要叫他知道润玉适合不适合做他的太大。”
  之贤一句话不说,起身走出门去。银南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没听见似的,理也不理。银南转而埋怨独妍:“儿子才放假回家,你这是干什么?”
  独妍反问银南:“你心里同意这门婚事?”
  银南想了半天,不置可否。他也觉得书香门第的冒家跟经商发财的董家似乎摆不到一个天平上,日常交往倒没什么,要是结亲家,就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了。
  心碧得知独妍对婚事的态度之后,当晚就把润玉叫到房中,关了房门,要她在娘面前说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对之贤,她是舍弃得下还是舍弃不下?
  “这里除娘之外没别的人,你不要赌气,也不要不好意思,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告诉娘,娘才能帮你。”
  润玉本来也是个敢说敢做的人,马上就回答娘说:“舍弃不下。”
  心碧步步逼问:“怎么个舍弃不下?”
  润玉说:“非他不嫁。宁可死给他看。”
  心碧轻轻拍一拍润玉的面颊:“傻孩子,说什么死的话。死了是自己吃亏,他娘正好给他娶别的女人。”
  润玉到底是孩子,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啦啦掉了下来:“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心碧掏出个绢子,仔细替润玉揩了眼泪。心碧说:“从今后,之贤他不来,我们自然不会去找他;他来了,全家都欢迎!你跟他自自然然,大大方方,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就当你们两个人已经订了婚。”
  “往后呢?”
  “往后的事情,娘会给你安排。不是说如今兴自由恋爱了吗?你们就堂而皇之地恋上一回!”
  “娘!”
  “行了,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精精神神的。”
  心碧本因为之贤私自跟润玉交好而对他不甚满意,如今被银南和独妍的反对而激怒,又感念女儿的痴情,反过来下决心要促成这门婚事。
  润玉的父亲济仁,几个儿女中只宠润玉,从小对她就是百依百顺,润玉恋上了之贤,他心里就立刻把之贤认作自己的女婿,没有半点迟疑。再加他向来不太过问家事,近来身子有病,精神萎靡,更是一切听凭心碧做主。
  第二天之贤再来找润玉,董家上上下下都不提婚事,对之贤的态度既亲热又随便,好像他是家里一个亲朋故交的孩子,一向是常来常往,穿庭入室惯了的。到了饭时,心碧坚留他吃饭,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上,菜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没有拘礼也没有夹来夹去推让不休,之贤吃得很舒服。
  之贤慢慢觉得自己的生活无法和董家分割开来。他不光光是对润玉着迷,对董家的整个氛围也着迷。在这个家里,从老太太开始,到下面的小弟小妹,到仆佣下人,都乐天开朗,心平气和,仿佛对自己的一生知道得明明白白,需要做的只是一步一步往前去走。那样一种踏踏实实、不亢不卑、不惊不慌的心境心态,是海阳城里任何别的家庭都难以调整和保持的。
  三伏天气,气温高到了人坐着不动都流汗。好在董家的房子当初盖得高大敞亮,又是厚墙密瓦,屋里总比外面要凉上几度。心碧命仆人一天几次从井里打水上来,往各个房里泼洒,又在朝西的门窗处挂上竹帘,遮阳透风。西瓜是成担成担往家买的,用竹篮吊在井水中冰着,吃时提上来一剖,凉气直冲脑门,好不舒服。也有吊在井里的酸梅汤,孩子和下人们都可以随便喝。
  董家还有一台电风扇,在海阳算是少见的洋货。往年这风扇白天摆在书房里给济仁一个人用,晚上移到乘凉的天井里全家用。今年济仁得了这个病,怕风怕凉,自然是远远避开了它。老太太也不肯用,嫌它的风硬,吹了头疼,宁可呼啦呼啦摇扇子。心碧就把电扇送到润玉房里。每日之贤和润玉在房中坐着,或说话,或听唱片,或下棋打扑克,真个是神仙过的日子。
  润玉是个宝宝脾气,在家里又是老大,一向说一不二,连弟弟妹妹都让她几分。跟之贤相处,开始还克制着点儿,随着感情越来越深,也就无所顾忌起来。之贤也怪,偏又最喜欢看她生气流泪时候的娇憨样子,时不时还故意逗她发人。心碧看见了,当笑话说给济仁和老太太听。老太太咕噜咕噜抽着烟,拿烟媒子指着心碧,说一句祖辈流传下来的话:“这就叫不是冤家不碰头呢!”
  有一回跟绮玉思玉四个人一块儿玩扑克牌,润玉手上的牌不好,就耍赖,非要之贤换给她一张不可。之贤心想这又不是两个人玩,还有绮玉思玉在旁边,别弄得过分了让两个妹妹不高兴,就死活不肯换。润玉真做得出来,当绮玉思玉的面,把手里的牌扬手往之贤胸口一砸,站起来离开牌桌,不管不顾坐到床边看她的书去了。
  之贤因为绮玉思玉在旁的关系,觉得下不来台,也就有点生气,同样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丢,起身回家。
  绮玉思玉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跑去告诉心碧。心碧笑笑说:“不管他们,过两天就会好的。”
  果然不出两天,之贤又来了,两个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有说有笑。之贤带了本张恨水的小说给润玉看,润玉拿在手里翻弄的时候,之贤把头伸过去,两个人脸靠着脸,要多亲热有多亲热。绮玉思玉心里就很佩服娘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独妍也是怪,她明知儿子一个暑假都泡在润玉家里,只装不知道,绝口不提这事。她认为年轻人的热情都是来得快去得快,马上开学了,济仁回到上海,半年之后再回来,心性必定会淡了许多。在这半年中结识别的女孩子,移情别恋,也是可能的。她对这事采取的是冷处理方式。
  八月中旬,女工传习所的杂役给润玉送来聘书,上面是独妍的亲笔签名,聘请润玉为学校新设的蚕桑专科教师,月薪二十大洋。
  聘书送来的时候,之贤刚好也在旁边,润玉看过之后把聘书往之贤怀里一扔,半笑不笑地:“你娘真大方,舍得每月送二十块钱给我用用?”
  之贤心里很气独妍,认为她这样做简直是拿润玉作耍。独妍既不同意他们相爱,何苦又要把润玉弄到学校里去当教师?早早晚晚地见了面,两个人怎么相处?之贤就说:“我娘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你别理她。”
  润玉跑去问心碧怎么办,心碧倒看得很明白,说:“她这么做,一是学校里恐怕正缺着学你这一科的人;二是要显着她的大气,公是公,私是私,她不拿公事跟私事赌气。既这样,你何妨也大气点,就应了这个聘。你在外面读这几年书,还不是为了寻个合心合意的事情做做?”
  润玉说:“之贤怕我们见面尴尬。”
  “尴什么尬?她是长辈,你是晚辈,她不尴尬,你尴尬什么?真是小孩子说的话。你就当没有你跟之贤的这回事,到了学校,她是校长,你是教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行了?”
  润玉很佩服娘的这种心胸气概,细想想,娘说得很对,她完全可以跟独妍一样装糊涂的,凭她的聪明,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色拿不下来?
  过几天润玉去学校报到。之贤左想右想总不放心,磨缠着要陪润玉一块儿去。润玉往椅子上一坐:“那就你去,我不去。”
  之贤苦笑道:“不是别的,你这人心气傲,我娘心气也做,两个人碰一块儿,说话一个不留神……”
  润玉仰起一张脸,半娇半嗔地:“你能不回上海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都陪着?”
  “今天是第一天……”
  润玉斩钉截铁说:“之贤你听着,我不是那种喜欢胡搅蛮缠的女人,我对你使小性儿,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把你看作我的丈夫了,对别人,对外人,我何曾有过什么失礼丢面子的地方?我今天可以对你保证,第一我决不会跟你娘赌气,第二我心里只把她看作校长,她能得别人多少尊重,就能得到我的多少尊重。你如果再不放心,恐怕就是对我根本没有了解,我们之间也没有再相处下去的必要。”
  之贤异常感动,也不敢再争,跑出门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把润玉扶到车上,目送她独自去了。
  润玉和独妍的见面果然十分平和。润玉口口声声喊独妍“校长”,声音甜而不媚。独妍不像惯常那样称润玉“董小姐”,而称她“董老师”,过分的庄重中包含了一种距离。
  独妍问了润玉一些所学专业的情况,润玉一一如实作答。独妍接着又把女工传习所的大致格局和科系安排说了说,还领了润玉去各个办公室作例行的引见。润玉举止大方,言语得体,完完全全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应有风度。加上她雪白的皮肤和黑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很快获得了学校里每一个教职员工的赏心说目的好感。到得独妍在校门口跟她告别的时候,独妍竟发现自己心里对她也有几分喜欢了。
  又过了几天,暑假终于匆匆忙忙地结束。润玉开始正式到学校上班,之贤也回上海继续他的学业。在这之前心碧请裁缝回家,给每个孩子做一套制服的同时,拣最好的料子给之贤也做了一套。这样一种细致入微又悄无声息的关怀疼爱,使之贤心里难过了许久,越发舍不得离开润玉。虽则是个堂堂男子汉,比较起来,临别的眼泪之贤倒比润玉流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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