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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兴商茶园位于海阳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十字街北。名为茶园,实际是个挺大的戏园子,加上东西北三面楼座,共计总有六七百个座位。不知承造人学了西方剧院的建筑构思还是怎么的,楼上也造有包厢,时髦的太太小姐们去看戏,也可以顺便用望远镜把戏园里各色人等饱览个够。近戏台另有十多排座位,称为特座,不光价钱最贵,差不多的人去还买不上票子,那是给本城的达官显贵、士绅豪族们留着的。许多的嫁娶迎送、人情往来,都借这里热热闹闹进行,包场的和捧场的皆大欢喜。在当时,茶园是海阳城唯一的社交娱乐场所,出门看戏是海阳人的一件值得兴奋的大事。提前几天就精心准备届时必须享用的茶点小吃,临出门前更是要收拾得头脸光鲜,穿上平常压在箱子里面的新衣服新鞋,漂亮的珠翠首饰尽数用上,总之要让自己达到相当的亮度。
  兴商茶园演戏,每场足有四个小时,戏迷们花几角钱买张票子,便可以大大地过一次戏瘾。年纪大些的戏迷们不敢贸然来凑热闹,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坐四个小时,这不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老胳膊老腿受不了这番折腾。逢星期日,茶园里上演日戏,半价优待学生,届时场子里有一半以上的观众是十多岁的孩子们。花一角钱买张三等票,在亦真亦幻、似人似鬼的离奇境界里消磨一个假日,是再好不过的享受了。
  前不久戏园子里还闹出了一件奇事:一个湖北来的魔术团在这里上演节目,其中的一段“火烧金钱表”要用上火药,结果那演员戏法儿不够熟,火药迸到台下去炸了,又活该那么巧,偏就炸瞎了台下坐着的一个观众的眼睛,当下场子里乱了窝,喝倒彩的,惊慌失措的,架着伤员去医院的,整个儿就是一场喧哗骚动。茶园老板愁眉苦脸,以为这下子生意砸了,起码请这家魔术团的本钱收不回来了。却不料海阳人偏偏好奇心重,越是透着离奇的事儿,越有人钻洞打眼要瞧个清楚。第二天观众猛增,演了夜场又加演日场,原本不知道魔术为何物的人,都纷纷掏钱买票要开个眼界。乐得茶园老板三天里长了两斤肉,忙不迭地打酒买肉犒劳那帮耍魔术的,只求他们上点劲儿,把活儿做得更加新鲜刺激,别对不起他的老主顾们。
  这是在冒家包场子之前的事。到了他家发帖子请客的时候,戏班子已经换了,换成通州的唐家班,演出全本京剧《玉堂春》。这是一出流传极广的大戏,熟知剧中情节及所有唱念做打功夫的人极多,这就免不了在演出期间冒出来无数个“业余评论家”,对角儿们评头论足。弄不好,戏演不下去不悦,砸了戏班牌子的事也会有,所以差不多的班子不敢贸贸然上演这出戏。敢演的,就是有点底气有点自信的了,正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没有金刚钻,甭想揽那份瓷器活。”
  据海阳四门大街贴出来的戏目,这唐家班的全部人马是通州伶工学校的毕业生,受过正规教育,唱做俱佳,旦角尤其色艺双绝,竟是不可不看。
  心碧虽觉得自己跟独妍这个人不投缘,奈何场面上的事情不能不顾,早早吃过晚饭,便开始装扮起来。
  论说心碧的风姿仪态,整个海阳城中怕没有第二个可比的。人长得漂亮还在其次,这心碧十多年中跟着济仁走南闯北,北京、上海、沈阳、武汉,一个个大城市挨着住下来,见多识广,谈吐风度跟着就变得豁达开朗,落落大方,这是一辈子没出过海阳城的太太小姐们无法相比的。人们私下里说,心碧那口掺杂了北京腔和苏州腔的半调子海阳话,不知道把多少个士绅富商弄得九迷六道,灵魂出窍。只是碍于济仁的面子,没有人敢于在心碧面前表示出来罢了。又有人知道了心碧是济仁从堂子里买出来的姑娘,马上就表示不屑,跟着觉得心理十分平衡,认为心碧拥有这样出众的仪容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她怎么会有如今的地位?
  心碧的大气可爱就在这里:她全然不把别人私下的议论放在心上。只要济仁是真心对她的,管那些个窃窃私语干什么?因了她这份豁达大度,全家上上下下,从老太太到心锦、到底下扫地做饭的佣人们,没有不喜欢心碧,不拿她当管家太太的。偌大的家庭,可以说有了心碧才有了凝聚力,她是家里的灵魂和核心。
  心碧双手别在脑后,三把两把,梳出一个眼下时兴的“S”头。这种发型不容易梳得好看,“S”形的发髻既要梳得溜光水滑,又要贴在脑后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家里几位太太们看着心碧梳得漂亮,都想仿上一仿,结果都弄得不伦不类。心碧手把手教了她们几次,也没有教得十分会。后来逢到出门会客什么的,她们就来求心碧帮忙。这是心碧聪明过人之处。
  梳完头,接下来换衣服。是一件颜色极嫩极嫩的肉红色真丝线花旗袍,配同色的盘云花扣。这件衣服是济仁前不久去上海办事,特意在制衣店里为心碧定做的。随衣服邮过来的还有一顶相配的女帽,是颜色稍深的乔其纱质地,帽檐有一大朵薄纱堆制的玫瑰花,十分的雍容华贵。见了的人都说济仁好眼力,会挑东西。心碧今天是第一次穿这件衣服出门。
  黄包车已经在门口等好,心碧收拾停当,挽了济仁的胳膊上车。
  兴商茶园门口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心碧离老远就闻到了交际场合特有的那种脂粉、头油、樟脑和香烟混合的气味。茶园外面的八字墙上,贴着桌面大小的大红海报:“重金礼聘通扬驰名花容月貌青衣花旦绮凤娇”。旁边是绮凤娇镶在玻璃框中的放大照片,着戏装,脸上粉墨重描,扮相确实娇艳俊美。戏园门口悬挂女戏子的照片,在海阳似乎还是头一遭,心碧不免拉了济仁细细看了几眼。济仁笑道:“这个绮凤娇,面容轮廓倒有点像你。”心碧轻轻推济仁一把:“我有她这么年轻?”济仁就说:“待会儿她上了场,仔细看看。”
  说笑间,卖花生瓜子松仁酥饺的小贩围上来一堆,个个争着要做心碧的生意。小贩们都是些半大孩子,衣着并不十分破烂,每人肘弯里挎一只长长的腰果形竹篮,上盖家织的白布手巾,掀开来,一包一包放着各种吃食,纸包都开着口,让你看得见里面的货色。心碧被缠不过,随便买了包花生米,放进手里抓着的织锦缎手袋里,对济仁笑笑说:“带回去给小玉吃。”
  这时候发帖子的东道主冒银南冒先生已经看见了他们,把他的太太独妍一拉,两个人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欢迎欢迎。”冒银南双手握住济仁的手,连晃几晃。“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济仁也就笑着:“倒是要谢谢你们才是,否则也看不到这个‘花容月貌’绮凤娇呀。”说着回头朝墙上的海报努了努下巴。
  冒银南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显现出他这个人的豪爽。他是个身高体胖的汉子,面色白里透红,戴一副圆溜溜的水晶眼镜,着衬衫、吊带西裤,打斜纹领带。这副西式装扮在当时的海阳城里还是不多见到的,由此可以看出冒家的新派。他旁边的独妍,同样是衬衫西裤,衬衫用上等丝绸做成,沉甸甸的极有质感,下摆塞进咖啡色凡立了西裤中,下面配一双褐色软牛皮平底鞋。头发剪得很短,用电夹钳烫出微微的几道波浪,加上她身材高大挺拔,远远一看,会以为来了个外国女子。可惜她眉眼长得远不如心碧,眉毛过粗,末梢处又突然断掉一截,眼睛也过大过凸,显出一种不似女人的果断和严厉。心碧说她见了独妍会觉得气短,其实也就因为独妍这副男人化的相貌和打扮。
  冒银南其实倒是个心地和善的人,见独妍把心碧冷在一边,不跟她招呼.就笑笑对心碧说:“岁月在董太太身上似乎是倒流过去的,有什么保颜的秘方,能不能对我们独妍介绍介绍?”
  心碧注意到独妍用皮鞋在冒银南的脚上狠狠地碾了一下,不由抿嘴一笑,眉眼鼻子极其妩媚活泛,回答说:“冒先生说笑了,冒太太的风度气派是海阳城里无人可比的,我倒是很想学学,就怕弄个四不像,白惹人笑话。”
  济仁怕心碧说下去更要得罪独妍,赶紧插进来打圆场:“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进场去吧。”
  冒银南说:“好好,给二位留了特座,请跟我来。”说着一边去挽独妍的胳膊,一边半侧过身子,把济仁和心碧让得差不多跟他并排,这才带笑地往戏园子里走。
  正戏尚未开场,台上的小鼓点子已经敲得声声紧急,一班学员模样的孩子在台上翻跟头、打虎跳、拿大顶、旋腿子,你来我往,旋风般穿梭,不断惹出观众的喝彩,把场上气氛搅得十分热烈。侧幕边不时探出一张涂抹好了的粉脸,似乎想窥视一下座中观众的情绪。听得见锣鼓点子中夹杂了幕后胡琴的调弦声,和角儿们吊嗓子的哦啊声,把人们刺激得越发兴致勃勃。
  场子里跑堂的杂役们充分利用这开场前的喧闹,一溜小跑地端茶送水,把热热的毛巾把于甩得满场滴溜溜飞,活像耍把戏的在人前炫耀自己的一手绝活。不断有人站起来招呼他们,要瓜子要水果,他们便殷勤地答应着,将胳膊伸出去极长,从喊他的人手中接过铜板或是银钱,到小贩那儿买了,再小跑着送回来。找钱自然就不用给了,这是他们眼勤手勤腿勤挣来的小帐。
  心碧跟在济仁后面,边走边用眼睛瞄着戏台。她是极喜爱看戏的,台上的悲欢离合总能赚出她的眼泪。她又是个聪明强记的人,同一出戏至多看三遍,能一字不拉背出台词,哼出唱段。看完戏的第二天,老太太就会向她打听剧情,她详详细细、绘声绘色说给老太太听,婆媳俩能够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感慨良久。有时候她在书店里买来戏本子,凭自己的记忆一句一句对着看,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就用这种特别的办法粗通文墨,能够看帐记帐,读一些通俗读物。济仁常常对家人说,可惜了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人,凭这种聪明好学的劲儿,什么家业不能够挣下来?
  心碧看见戏台上面新添了一块横幅,深蓝色底子,用白色油彩涂写着四个字:“无非是戏”。心碧认识这几个字,却对字的含义似懂非懂。她捉摸着是说戏台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叫人别太往心里面搁。捉摸到这里她就想:戏台下的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该让的让,该糊涂的糊涂,要事事顶真,日子还怎么过?
  想着,就用眼睛去看济仁,想知道他的态度,却见座中站起一个精瘦的男人,着一身雪白杭绸裤褂,梳一个溜光的大背头,手里拿着半开半收的黑檀木折扇,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极大,闪烁着一颗显眼的金牙。
  冒银南忙着给济仁做介绍:“这是本县父母官,昨天才走马上任。”
  县长又像矜持又像谦恭地略一弯腰,对济仁伸出手来,松松握住:“鄙姓钱,钱少坤。初到海阳,还未及登门拜访,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却是早已有耳闻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济仁微微笑着:“钱县长说哪里话,县长是海阳的父母官,日后要求县长照应我们才是。银南你说呢?”
  冒银南打着哈哈:“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钱少坤的眼睛这时候忽地一转,看见了娴娴立在济仁身后的心碧,不由地打一个愣怔,嘴巴半张不张,仿佛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济仁在外面为官多年,是从上海烟酒税总监的职位上离任的,论官衔论派头都要比一个小小的县长大出许多,因此颇不把钱少坤放在眼里,见他眼睛望着心碧,只马马虎虎作一个介绍:“这是内人,董心碧。”
  钱少坤“哦”了一声,声调拖得很长,有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来,仿佛出于习惯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又缩了回去,改为矜持地点一点头。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礼数。
  恰在此时,锣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台上要把戏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下场,正戏似乎快要开演了。管事的来催冒银南和独妍上台,因为事先走好要由他们在开演前讲几句话,实际上也就是为独妍的女工传习所做个宣传。
  银南和独妍走后,钱少坤和济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后忽然想起:“哎哟,来看人家的戏,怎么倒忘了表示个祝贺的意思!”神色中很有点不安。
  济仁说:“不说也罢,人来了,就算捧了他们的场,说得过去了。”
  心碧说:“冒先生倒无所谓,就怕独妍心里那个。”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姓钱的,钱县长,我看着有点阴阳怪气。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钻戒了吗?大得少见,凭他当县长的薪水,恐怕是买不起的。”
  济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见济仁不肯多说,也就坐直身子,预备专心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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