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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生最苦的酒是孤独,
    最浓的情是乡情。
    往昔的化人狭路相逢,
    结果是冤家路宽。
    那海——
    还会咆哮吗?

  乡村公路网的战役全面铺开了,村级领导班子的整顿也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田柱子到位以后,水泥厂的恢复重建迅速步入正轨,在三个月限期内,烟囱果然冒了烟!当第一批水泥生产出来那天,孙浩掂着两瓶百泉春酒跑到厂里,表示犒劳和祝贺。
  他对田柱子说:“我想集中全乡的人力和财力,办一个年产二十万平方米的花岗岩石材厂,隶属建筑建材开发公司统一经营。你把太行山的稀有石材‘太行红’、‘雪里梅’好好抓一抓,闯出名牌产品,到东南沿海去闯一闯,争取打开国内市场,再推向国际市场!”
  田柱子虽说没有豪言壮语,却能从他那双眼珠里看出一股勃勃雄心。
  孙浩心里很踏实,这家伙身上有股韧劲,交给他办的事准能办成!于是便不再多问,继续在他的领地里东奔西颠地奔走起来。他酷似一头发情的山羊在沟底岭尖上蹿跳、撒野,忙起来把初一十五都忘了。他又像一只上紧发条的闹钟,停不住秒针,更停不住时针,不知不觉间竟到了腊月二十了。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觉得周身如同散了架的碎尸,骨头筋脉都要脱落下来,便拉过被子蒙住头,想问头睡上一觉。忽然,薛玉霞穿着雪白的睡衣水灵灵雨打梨花般站在面前。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一张艳生生的面颊上布满期艾和哀怨,呜呜连声地抽泣着,紧绷一张樱桃小口,不吐一个字。他纵身跳起,将薛玉霞羔羊般托起,搂在怀里,夺命般亲吻着,胡茬扎得薛玉霞生疼。她狠狠地推他一把,轻声骂道:“你个孙猴子,真是薄情郎!说好了半个月回家一趟,都四个星期了……哼,你准是让山里的狐狸精给迷住了!”他连声解释:“玉霞,你千万不要冤枉好人!我是让山里的乡亲抱住腿了。不信,你可以检查,我这个猴子可不会上竿!”薛玉霞却冷面花仙般绷着脸,一个劲躲闪。他像个在沙漠里走了好久饥渴难熬的苦汉,狂野地扑上去,将整个身子压盖下来,恨不得将薛玉霞化成一块冰,一口吞下肚去。不一刻,便感到周身一阵舒坦,被一阵狂涛吞没了”。…
  他抱着薛玉霞正陶醉在悦愉中,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只听小吴在门外吆喝:“孙书记,快开门,你爱人和孩子看你来了!”
  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却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又冰凉凉的,苦苦一笑道:“他娘的,真没出息!”
  拉开门,薛玉霞拉着朋朋穿着厚厚的鸭绒袄果真站在门外,她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
  朋朋跳起脚扑到他怀里,挥着拳头击打他的肩头,尖着嗓门喊:“爸爸,你不讲信用,你不讲信用!”
  孙浩也不争辩,把儿子搂得死紧,说:“打,多打几下。爸爸那儿正痒哩!”
  韩永推开桑塔纳小轿车车门走出来,站在旁边打趣:“孙书记,我虽算不上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也算百里送嫂子的哥们儿吧?这里山高天寒的,也不让进屋去喝杯热茶?”
  孙浩这才发现了韩永的存在,体会到他一片热肝热肠。赶忙抱了儿子,挑开门帘,彬彬有礼地说:“哎哟,不知行长大人光临寒舍,在下多有怠慢。请进,请进。”
  韩永推着薛玉霞走进屋里,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说:“玉霞,孙浩在这里孤孤单单,住着寒窑干革命,成为全县家喻户晓的青天大老爷,这和你的支持分不开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薛玉霞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边叠被子,一边还嘴说:“我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能支持他个啥?你是行长,手里管着钱,看他们乡里困难,指头尖一动弹多贷点款,那才叫支持哩!”
  孙浩赶忙说:“嘿,到底是我老婆,知夫莫如妻,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韩永笑笑说:“咳,我就知道,一到南湾我就成了多余的人了!好,我腾腾位,让你们两口子亲热亲热!”他背起朋朋说:“朋朋,你也甭在这里碍事,跟叔叔一块到水泥厂去!”
  韩永出去了,小吴又在屋里升起一盆炭火,也出去了。孙浩反手挂上门,直冲冲朝薛玉霞扑来,如同方才梦境中一样。薛玉霞背转身,轻轻抽动着肩胛,发出无声的悲泣,悲泣中饱含着一个女人对丈夫深深的幽怨。孙浩自知理亏,也不答话,自顾把薛玉霞抱在怀里,百般抚慰,用长满胡茬的嘴巴黄蜂一般朝薛玉霞花朵似的脸蛋上猛啄。
  薛玉霞初是顺从,后来便轻轻挣扎着说:“你现在想我了?我不稀罕。到城里不过一个钟头的路,再忙也能抽出这点时间吧?”
  他涎着脸哀求道:“我的夫人,你给点面子好不好?我要是孙悟空,早拔根毫毛变个替身。说实话,哪个龟孙不想你!”他一把拉过薛玉霞的手探进裤裆里。
  薛玉霞惊得叫起来,嗔道:“你个没出息的,还不脱下来换了,当心山里的寒风给你冻掉。”
  她拉过提包,拿出一套换洗衣裤。
  孙浩脱下脏衣服,随手把薛玉霞拉进被窝,急不可待地压”到她身上。
  薛玉霞慌乱地挡着他说:“你就这么急?也不怕韩永和外人闯进来?”
  孙浩说:“韩永送你来,还不知我想干啥?乡里的人,你放心,我这书记还有点威风!”说着话双手早已探进薛玉霞温热的肌肤里去。
  薛玉霞红着脸嘟囔:“你呀,真没脸皮……”

  水泥厂一片忙碌。灰突突的人群,灰突突的厂房全被滚滚黄尘笼罩住了。
  田柱子带领韩水上立窑,看厂房,一直走到成品仓库,边看边说,介绍厂里的情况。当韩永听说田柱子仅用三个月时间便把水泥厂装备起来,并投入试生产,完成了各项指标检测,已和外地签订了供销合同,计划近日将两万吨水泥发货外运时,很是兴奋。
  他说:“柱子,你干得不赖!再加把劲,爬过这道坎。这个厂是南湾乡的龙头企业。孙书记是冒着风险把你请出来的,你得替他壮脸,也得用实际行动洗刷你身上的灰尘,让人看看,田柱子是真李逢不是李鬼!”
  田柱子搔搔满头满脸的灰尘,说:“韩行长,我眼里揉不进沙子。就冲着孙书记和你这份真情,豁出命我也得干出个样子来!”
  韩永问:“柱子,这个厂设计能力是年产五万吨,能不能想办法把产量搞上去!”
  田柱子说:“这一点我想到了,在安装设备时作了点改动,‘产量可以突破五万吨。但是困难也不小,新厂新摊子,工人素质差,管理也得跟上去,现在是靠加班加点硬拚哩。”
  韩永盯着他说:“有啥难处,都说出来听听。”
  田柱子指指周围环境,说:“在这里办水泥厂,就地取材,得天独厚,生产不出优质水泥,只能怪我笨蛋。可是……”
  “柱子,甭吞吞吐吐的,到底有啥困难,你只管开口!”韩永穷追不舍。
  田柱子咂咂嘴说:“按说,啥困难也不怕,我当初在城里办厂,哪有啥条件?再说,孙书记为了让这个厂起死回生,已经背了好大压力了!”
  韩永见他不愿开口,便说:“我替你说吧,如果再建一座窑,你能不能把产量翻一番?”
  田柱子见他说得认真,点点头说:“原来。我就是准备这样干哩。不过,一个负债经营的企业,没有一点家底,还不敢往大处想。”
  薛永用质问的口吻说:“既然已经想到的事,为啥不抓紧干起来呢?如果我现在给你钱搞扩建,你明年能不能拿下来?”
  田柱子沉思着,没有立即回答。
  这时孙浩赶过来,拍了他一把说:“柱子,财神爷开口了,你还不赶快谢恩?谁见过金元宝落地不弯腰的?答应他,快答应他!”
  田柱子咧嘴笑了笑,摇摇头,抖落一脸尘屑,说:“你们二位的支持,我求之不得。不过,我总是琢磨,孩子小时,得靠娘喂奶。孩子长大了,还拱在娘怀里,长大了也没出息。不是我不领韩行长的情,我算了一笔细帐,如果只抓规模,不在管理上抓效益,除了上缴税收和支付利息,就等于没贡献了。企业看上去发展了,实际上没有效益。”
  韩永沉思着。
  孙浩却急着说:“柱子,南湾乡几万双眼睛盯着你哩,不见效益那可不中!”
  田柱子坦诚地说:“我的想法是靠企业自身滚动发展,不贪大,不贪多,一步踩出一个坑,踩个坑就得积一坑油。现在北方水泥厂太多了,市场有限,价格上不去。沿海一带是个大市场,需求量大,如果在那里能建个营销基地,连同咱们的花岗岩石材,搞成一个市场网络,既减轻了负债经营的压力,又能坐地生金,把咱这山野谷地的石头都能换成钱!”
  韩永听了,连连点头说:“孙书记,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柱子这套经营方略才是占据荆州、夺取西川的宏图大业,我双手赞成!”
  孙浩拉了田柱子一把,沉下脸说:“韩行长是只铁公鸡,拔根毛不容易。咱们现在还飞不起来,你可别错过拔毛的好机会!”
  田柱子笃实地说:“孙书记,你的心情我明白,可咱得算细帐。单从目前的贷款数额算,咱不吃不喝苦干三年,才能将本利还清!”
  “咱这是借鸡下蛋,借船出海嘛!”
  “这只鸡太瘦,暖不热咱的窝。这条船太小,载不动咱这片穷山沟!”
  “柱子,咱还没有学会走路,你就想跑?是不是有点头脑发热了?”
  “不敢走出家门,只会在山野谷地翻跟斗,发不了家,也称不上好汉!孙书记,外面世界大着哩,咱不能小打小闹做小本生意。咱有一架太行山当本钱,咱得到最热闹的地方去打天下!”
  “你……有这个把握?”
  “常言说,有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换句话,有多大的市场,投多大的本钱。自打你把担子压在我肩上那天起,脑子里不知翻腾多少遍了。我准备把水泥厂和石材厂的生产理顺了,就出去闯沿海,找市场。我虽然说不出大道理,可是悟出一条道道,想挣钱,不能等着别人送,得学会从有钱人的兜里掏!”
  田柱子说得有板有眼,脸上一副深思熟虑的神采。孙浩鼓着黑眼珠,仿佛看见一个陌生人,却又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
  韩永完全理解这套生意经,紧紧抓住他的手,鼓励说:“柱子,你想得对,看得远。古人说,求官于朝,求利于市嘛!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有活力的地方。他们盖高楼,咱们去添砖加瓦,这个思路选对了!”
  孙浩也看到了田柱子的胆魄,却不肯说出口,白了韩永一眼说:“你这个铁公鸡,只要不拔毛,你就说好!”
  韩水却板起脸,正色道:“你也别小看我,只要你们找到市场,打开缺口,我可不愿当债主,我可要入股分红当股东哩!”

  何腊月虽然住在豪华宽敞的别墅里,但活得并不踏实。眼前总是映现出过去一幕幕恐怖场面,使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整日整夜心惊肉跳,提心吊胆。
  远离人群的孤独,也许比苦难更难忍受。
  蓦然间,天空的月亮又圆了;海面上飘来的阵阵凉风,使她感觉到又一个中秋节来到了。
  她耳边悠然响起一首歌谣——

    八月十五月儿圆,
    买个月饼敬老天,
    月也圆,人也圆,
    家家户户大团圆。
    团团圆圆又一年,
    ……

  歌声悠扬,耳熟,充满温暖和亲情,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唱。爹、娘、何正月,还有弟弟何福生,一家人围坐在当院石桌子前面,天上的月亮像一面银盆,把白花花的清光洒了一地,大家好似浮沉在一片静谧的梦境里。谁也不说话,听着老奶奶的歌声,也听着老奶奶讲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抱着玉兔升了天。月宫里很高寒,没有亲人,也没有乡邻,嫦娥便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日夜啼哭。玉皇大帝说,月宫里有棵桂树,你啥时候把桂树砍倒了,就放你回家。嫦娥便抡起斧头日夜砍树,一斧头砍了个口子,那口子又长平了。嫦娥便又砍,一连砍了几千年,也没把桂树砍倒……嫦娥知道玉皇大帝在惩罚她,这辈子怕是回不到家了。每年八月十五这一天,她就让玉免为她捣药。药捣好了,她就拨开云彩,瞧看人间的亲人,把仙药从天上撒下来,好让人间的亲人驱除瘟疫,四季平安……”老奶奶的故事讲完了,大家的眼珠便盯着石桌上供奉的那个白面蒸成的团圆饼,急着用手去抓。老奶奶不慌不忙点上三炷高香,又虔诚地双手合十,双膝跪倒。全家人也跟着跪倒一地,跟着老奶奶伏下身子,对着天上的月亮磕头、作揖,祈祷平安……等着这一切做完了,老奶奶才拿起菜刀,把团圆饼切成许多菱角形的小块,然后分给大家,你一块,他一块。
  她回想着这些,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啊,团圆饼!啥时候才能吃上家乡的团圆饼?这辈子还能见到老奶奶吗?月亮奶奶,你告诉我,老奶奶还健在吗?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我今夜就想跑回家去啊!忽然,她感到脖颈上一阵凉,伸手一摸,眼泪不知啥时候流出来,打湿了面颊,又流到脖颈上来。眼泪的滋味又苦又涩。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踏着月光下了楼。然后又驾驶着她那辆猩红的凯迪拉克小轿车,辗着满地月光朝市区驶去。
  这是座刚刚从礁石上崛起的新城,却一步跨越了几个世纪,从蛮野洪荒走进了现代都市的行列。和所有的都市一样,楼群上闪烁的霓虹灯,酒店、舞厅上装饰的五彩灯箱,把黑夜辉映得如同白昼。月亮失去了诱人的光辉,都市的夜生活迷乱了人们的思乡情结。
  她在一家喧闹的歌舞厅前停了车,健步登上门廊。她高拢发髻,淡施脂粉,白嫩的颈项五一般润泽,一双明眸灿星一般动人,丰腴而又挺拔的身段,展露出诱人的曲线。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西服套裙,裙角摆动着,飘散出一股香气。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如同飘然而至的白衣仙子。
  她一出现,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喧闹的歌舞厅立即沉静下来,引发得寻欢作乐的人群一阵怦然心跳。穿着红色标志服的侍者、小姐立刻迎上去向她问好,好似一群宫监内侍迎候皇妃娘娘一般殷勤。
  “小姐,我能为您效劳吗?”歌舞厅经理走上前去,彬彬有礼。
  “哦,我是来听歌的!”她转过脸来,声音如凤鸣莺啼。
  “那,您请!”歌舞厅经理曲腰伸臂,前边引导,把她让到一张沙发上。几名侍者立即端上冷饮、咖啡、各式各样的果点,放满了面前的小圆桌,还点亮了一盏漂浮在水杯里的红蜡烛。
  歌舞厅经理又把一叠厚厚的歌本呈到她面前,说:“小姐,请您点歌!我们这里的乐队和歌手全心全意为你效劳!”
  她先把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莞尔一笑,接过歌本,却没有翻动,轻轻说道:“就唱一支《橄榄树》吧!”
  刹时间,小小的歌台上光柱骤亮,投射在一个披散着满头红发、穿着超短裙、怀抱大吉他的女歌手身上。
  她欠欠身子向坐在沙发上的何腊月礼貌地投去一瞥,然后用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今天,我们歌舞厅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一位美丽的小姐,大家都感到蓬荜增辉,荣幸无比。我代表大家,欢迎您的到来!”她说着,鼓了几下掌。
  如同火星点燃了导火索,静默多时的寻欢者找到了爆发的时机。炸耳的掌声爆响起来,还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口哨。
  何腊月知道这些都是对她的挑逗,也不理睬,平静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望着歌合。
  红发歌手又说了一句:“现在,我为这位小姐献上一支《橄榄树》,希望您和大家都能喜欢!”
  于是,她重重拨了一下琴弦,旁边的乐手便骤发一阵轰然的齐奏,萨克斯吹得呜呜咽咽,电子琴和鸣得哀哀怨怨,架子鼓敲打得刺耳挠心。红发歌手撕开嗓门,如歌如泣,时而仰面呼号,时而垂首低吟,时而疯狂地摇头晃脑,时而深沉地撕心裂肺——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

  红发歌手的嗓门时而嘶哑,时而明亮,唱得声情并茂,一副醉生梦死状。
  此刻,她的歌喉似乎感染了台下的听众,全场响起一阵粗壮的和声,尽管有的声音跑了音调,甚至有的旋律不准,却唱得忘情,唱得痴狂,似乎争抢着表达闯海人憋在肚子里的苦涩心音——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

  歌声住了,红发歌手瘫倒在歌台上。
  全场一片寂静,余音袅袅。
  她站起身,要了一束鲜花,走到歌台前,献给那位红发歌手,并轻轻鼓起掌。
  红发歌手接过鲜花,欠身向她鞠躬,连声道谢。这时,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哗然站起,刹时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当何腊月转过身来时,突然体会到一种满足,从孤独走回人群的满足。她也体会到一种威胁,从一双双焦渴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威胁。
  她匆匆走出歌舞厅,到吧台上付费,想尽快离开这片或许不该贸然踏入的地方。
  歌舞厅经理迎上来,挽留道:“小姐,多玩一会儿吧,你没看见,大家多么欢迎你!”
  “为什么?”她愕然道,“我不过是来听听歌,散散心,我并不认识他们。”
  “你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美好!”歌舞厅经理讨好地望着她说,“小姐,你太美了!你在我这歌舞厅一站,六宫粉黛无颜色!”
  “谢谢,我该回去了!”她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吧台上,转身就走。
  歌舞厅经理赶上来,一把拉住她,将一叠钞票塞给她,说:“小姐,你还缴什么费呀?你看,这些钱都是你的崇拜者缴上来的!我不能收,只好转交给你!”
  “什么?我什么时候有了崇拜者?”她推开经理的手,朝厅门走去。
  这时,一大群款爷模样的人团团围上来,大声喊着:“我们都是你的崇拜者!”黑压压森林一般拦住去路。这个问小姐芳名,那个问小姐住处,还有的纠缠着要请她吃夜宵,有的厚着脸皮要和她约会。
  粗野也好,纠缠也罢,她又感到一种满足,一种受到崇拜和仰视的满足。甚至那些使她感到威胁的焦渴目光,不管是藏着邪念,还是怀着鬼胎,也使她心中涌起一阵骄傲和自豪。尽管她漂泊流离,九死一生,看来仍然还能被人接受,被人艳羡,她还能站起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渐渐地,她和他们之间被一种东西拉近了。
  她感到这个夜晚十分美好,这个地方,来得值得。
  当她排开众人,坐进她的小轿车时,歌舞厅经理拍着车门,用期待的口吻说:“小姐,你成了我们歌舞厅的财神爷!如果您能来,月薪三千元。嫌少,还可以再加!”
  她眨着动人的眼睛,笑了笑,爽快地说:“可以!不过,我是来听歌和散心!”
  何腊月从孤独中走出来,找到了排遣烦恼打发时光的精神寄托的地方。同时,她成了一帮款爷、小老板、小暴发户、街头烂仔们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目标。歌舞厅老板独具慧眼把她当成摇钱树,她的身分也由听歌散心的消遣者变成歌舞厅领班。老板请来摄影师替她照了各种姿势的彩照,并放大了装入镜框,悬挂在歌舞厅大门上,招徕客人。
  这个刚刚开发起来的滨海新城,娱乐业也刚刚起步,夜生活并不丰富多采。打工仔看录像、听地方戏便是享受。大老板大商人委屈几天,星期六就赶紧坐飞机回广州去度周末,再过一个潇洒的星期天。至于对那些款爷、小暴发户们来说,听歌、跳舞、着漂亮女人也许就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所以,何腊月的出现,一时间在闯海人当中传为美谈。有人就冲着看她一眼,就舍得泡一夜歌舞厅,破费几张老人头。这家歌舞厅也随之吉星高照,财源滚滚。
  何腊月或许并不是为钱而来。她为的是寻找充实,寻找满足,寻找寄托,或者还为了寻找一份早已失去的亲情。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渺茫,只是排遣埋在心底的那种希冀而已。
  但是,这天夜晚,一个北方汉子从歌舞厅门前悬挂的美人照上发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贸然闯进歌舞厅来了。
  这汉子中等身材,看上去笃实、憨厚、稳健。穿戴也朴素,只是戴副墨镜,看不清眉目。他走进歌舞厅,在一只软座上坐下了,目光便盯上了何腊月。
  此刻,刚刚一曲唱罢,她正被几个行为粗野的款爷你拉我拽地扯成一团,争抢着想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陪着喝茶聊天。一个女人众人拉,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就使劲往桌子上扔钱。你扔五百,他扔一千,谁都想比个财大气粗!钱压不住,就骂阵、争斗,甚至要挽起胳膊动把式。
  这时,她却不偏不倚、不恼不怒地劝劝这个,安抚那个,不停地说:“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斗个鼻青脸肿?来歌舞厅不就是图个乐吗?你们想陪我,是看得起我。你们想看我,我这张脸不就是让人看的吗?我就坐在这里,听你们说,让你们看!”然后,大大咧咧坐在歌台上。
  有个五大三粗、脸上有块刀疤的人物偏偏不买帐,挤到人前,把刀疤脸蹭过去,说:“咋哩?嫌少?”啪地一声把一叠钞票撂在歌台上,伸出手去拍拍何腊月的肩膀,淫邪地说:“美人儿,你就是观音菩萨,我这三千元也值得让摸一把吧?来,坐到面前,陪我喝杯茶!”
  只见何腊月侧着脸,乜斜着他,伸手拿起那叠钞票,一张一张地撕,先撕成两半,又撕成四条,接着撕成碎片,然后双手一扬,把无数碎片抛了个满天飞。
  她拍打着裙角上的碎钱片站起来,仰面朝天,望着聚光灯说:“本小姐就是来歌舞厅寻乐的!这几个臭钱,我根本就看不上眼!”
  “咋的啦?你也太金贵了!三千元还不值你陪杯茶呀?”刀疤脸眼看着一叠钞票顿时化成一地碎片,又心疼又恼怒,跳着脚吆喝。
  何腊月猛然转过脸,那双灿星一般的亮眼闪跳出火苗,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也是来寻乐的!谁花钱就想让本小姐陪他喝茶,那得让我看得上眼!”
  她这句话刚刚落音,大厅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口哨声,夹杂着尖刻的嘲骂声:“是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尿泡尿照照啥形状?”
  刀疤脸的面色变得青紫,嘴巴都气歪了,跳上歌台,就想耍野。歌舞厅经理赶忙上前劝解,拿出三千元钱还给他。
  他却不依不饶,跳着脚骂出一番脏话来:“既是卖脸蛋,就别怕脱裤子!老子今天破费三千元,非摸摸你这身肉是金打的还是银铸的!”
  坐在软座上静观半日的北方汉子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尽管灯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见他额角的青筋在急速跳动,鼻尖上渗出几滴冷汗,嘴唇紧绷着,瑟瑟颤抖,好似急红了眼珠,憋足了气力的斗牛,忍熬不住斗技场上的挑衅,挺起犄角要冲上去了。
  忽然,他站起来,阳阳壮壮走过去,像座石橛子一般横在刀疤脸面前,从身上摸出厚厚一叠票子,扬了扬扔在歌台上,高声说道:“我这是五千元!这个女人我包了!”
  他说完,一把拉起何腊月,大步走下歌台,横身闯开大门,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车里,带着强烈的恼怒说:“赶快回家!不要让我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你!”
  出租车刚刚起步,刀疤脸就领着一群烂仔、闹事者围了上来。刀疤脸横起身板,在他面前堵起一面墙,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是哪块石头下钻出来的螃蟹?也敢在这片滩上横行!”
  北方汉子也不答话,撞开人群走自己的路。
  刀疤脸一肚子恶气没处发泄,一把拽住他,迎面就是几拳头。北方汉子没防备,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嘴巴被打出了血,墨镜也摔碎了,现出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
  刀疤脸余怒未息、冲上去又是几脚,北方汉子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弹。
  刀疤脸恶骂着:“软鸡巴也想充硬屌!那女人又不是你老婆你妹子,明天老子照样摸给你看!”边骂边狂笑,拍着屁股扬长而去。
  这时,那北方汉子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脑门扑上去,斗牛一般凶猛,把刀疤脸掀了个四脚朝天,然后,他的拳头雨点般砸下来,只打得那野汉嗷嗷求饶,这才抹抹嘴角住了手。谁知他刚刚转身要走开,那野汉又跳起来,领着那群烂仔一齐扑了上来,排开阵势,又将他围在中间。
  力量悬殊,北方汉子势单力薄。
  这时,一辆猩红色的小轿车吼叫着朝这群人冲了过来。先撞翻刀疤脸,又朝烂仔们迎面撞去,一连撞翻几个,吓得另外几个抱头鼠窜。
  车门打开了,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北方汉子的胳膊将他拖进车里,然后加大油门,冲出市区,沿着滨海大道飞驶而去。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刚刚起步开发的南方小岛上,会见到来自北方山野谷地的乡亲。也许她更不会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尴尬的场合见到一个她最怕见到的人。她感到十分难堪和愧疚。但是,命运偏偏在作弄她。她曾经给过他难堪,此刻,他又亲眼目睹了自己的难堪。过去的一幕曾使她久久愧疚,感到对不起他,欠了他许多。今天的一幕,又使那种愧疚越发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感到又欠了他许多。
  其实,她从被他拖出歌舞厅,塞进出租车的那一刻起,就隐约感到他是谁了。当他被歹徒打倒,摔碎了墨镜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么质朴和憨实。那一刻,她便心惊肉跳起来,想躲避,想逃跑,怕和他见面,更怕他认出自己!可是,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负罪感像磨扇一样沉重地压着她的心,又像镣铐一样绊着她的脚。他已经被自己作弄了一回,此刻又在为自己和歹徒拚斗,她怎么能甩手不管,扬长而去呢?于是,她终于鼓足勇气,开着汽车冲了上去。当她把他拉进汽车时,她心中才感到些许的安慰。
  她开着车,把他拉进了海景湾别墅,心口又怦怦跳个不停。她猜测着他们将会在什么样的情景下见面,他将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她又将对他说些什么?她无法抑制自己慌乱不安的情绪,车开得东倒西歪,脚下还在使劲儿踩着油门。
  当她把他让进客厅后,自己却在客厅门外徘徊了许久。她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胆小如鼠,或者不堪一击,甚至怕那个男人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她或许就会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然而,她又迫切想见他,想和他对话,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更想给他一点帮助,偿还她欠下的良心债,减轻一份内心的愧疚和悔恨。她踌躇着,矛盾着,朝客厅走去,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如同石橛子一般站在客厅里的人影时,脚步又缩回去了。她眼前一片迷乱,不敢正视他的脸,躲闪着,用手捂着心口,想使自己镇静下来。
  “柱子,真没想到……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吃亏不可……”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声音颤抖如秋蝉的残呜,目光躲闪着,不敢正视他。
  “腊月,你不该是这样!没想到你会这样。”
  他直呼她的名字,话语直率,传达出一种失望和遗憾,甚至还有沉重的抱怨。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似旱天惊雷。她身子打个踉跄,差点没有跌倒。同时,她觉得有股暖流随着那声呼喊,传遍了全身。啊,她终于又恢复了本相!她终于又成了何腊月!尽管是一声抱怨,她却感到兴奋和激动,本来就颤抖的身体更加站立不稳,周身发软,连呼吸都不通畅。
  “不,柱子,你别误会……你以为……我图的是钱吗?”她控制不住了,急忙辩解,成串的泪水洒在发烫的面颊上。
  田柱子不愿再看面前这个女人一眼。
  对她,他早已心灰意冷了。从她骑着小毛驴,在月牙沟田家门前踢散了一场田老汉苦心操持的婚礼后,他对这个曾经实心实意在心里偷偷痴迷过的山乡妮子,便刻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在他的心目中,她曾经纯朴明丽得像一蓬山崖石缝里的山菊花;男子汉甘愿用宽厚的胸膛去呵护她,也甘愿用强壮的脊梁去扛起她承受的磨难。同时,她又曾经美妙动人得像一尊披着彩霞的云中仙子;男子汉偷偷迷恋她,为她做过无数牵肠挂肚的相思梦,并且甘心情愿把她一生一世供奉在自己的心尖上。但是,当那个日子来临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一条喷吐毒汁的水花蛇!爹被她撕破了心肝,倒在地上。田秀子被她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真诚耿直的男子汉也中了她的圈套,周身的血性灰飞烟灭。整条月牙沟都被她的毒汁喷洒得死气沉沉,暗淡无光。他发誓不愿再见到她,也从未再提起过她。那凄凉悲惨的一幕如同恶梦,早被他深深埋葬在月牙沟的石缝里,又被新生的绿草覆盖了。
  可是,当他看到歌舞厅门前悬挂的巨幅彩照时,他一眼便认出她来。连他也猜不透为什么会突然怦怦心跳,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走进门去,竟然没有犹豫。这里哪是他进出的那种地方?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他看到她被那些男人你扯我拽地扭作一团时,他为什么会感到尖刀剜心一般疼痛,又似火烧眉毛一样急迫?他也不敢想象,当那个无赖死命纠缠她,作弄她时,他为什么又会挺身而出,用身躯去保护她,甚至舍命去挡住别人对她的侵害?
  是同情,还是仗义?说不清楚。
  是旧情未了,还是怜花惜草?难以解释。
  然而,当他坐上汽车,被她拉到这座豪华别墅里来时,他又一次感到被作弄,被欺骗了。她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这就是她的生活!他刚才在歌舞厅表现出的种种行为,是多么愚蠢和可笑!于是,一股难以忍受的男人血性慢慢升腾起来,闷在肚子里四五年,差点没把他憋死的一番话,终于吐出来了!
  “你活着就是为了玩弄别人,从别人的痛苦里获取欢乐!你从来就是这样孬种!几年了,你还是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你不是人,你是妖精!你是魔鬼!你是没肝没肺的孽种!看得出来,你有钱,你很有钱,可是你没看看,你浑身上下,每个汗毛孔里都流着浓血!我在你这里多站一会儿,都怕染上细菌,得上传染病!”
  这是一番刻骨铭心的恶骂。
  这是一番洋洋洒洒的宣泄。
  她竟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没有还嘴,没有争辩。惨白如纸的脸上浮出一层凄婉而又委屈的微笑。如同那天骑在驴背上一样,囚犯一般平静地接受着指责和判决,又默默忍受着刑具的研磨,连灵魂都要研磨出血水。
  当他说完了,拔腿要离去时,她却鼓足勇气拦住他,泪眼望着他,乞求地说:“柱子,你骂得好,你早该这样骂一顿了。也许,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也不愿解释,以后你会知道的。可是,我再不是人,也算是个乡亲,你就不能把家乡的情况说给我听听?好几年了,好几年了啊!”
  她说着,泪水涌泉般流下来,在苍白的面孔上留下无数道泪痕。她的身子也软瘫了,蜷缩成一团。
  “你还知道家?你还懂得乡亲?”田柱子冷冷斜视着她,脚步却立住了,语气稍微缓和下来,却依然硬邦邦的。“放心吧,山野谷地再穷,也断不了脊梁骨。山里人都活着,还会越活越好!你家里人也都活着。有件事明着告诉你,你虽说坑了俺家,我也没难为正月。咱两家的事,实际上早就扯平了。”
  北方汉子的脸上突然浮上一层阴云,眼珠上的光点忽然闪跳了几下,那段不堪回首的一幕,如一股阴风,又吹刮到面前。

  那天夜里,云遮月。
  田家院里,下了霜。
  黑黝黝的石头院,没有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人声,好似一片坟场。
  有只猫头鹰躲在树梢上,叫出几声怕人的凄鸣,好似山鬼在悲哭。
  田柱子蹲在门台上,像一尊阴森森的妖石。从那个女人骑着毛驴消失在山峦后,便一直蹲在这里,没说过一句话,好似坐化了一般。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了烦恼。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一个梦境,突然在眼前活生生地破灭了。他和她的情感世界便一下子崩溃、坍塌下来,化作一股灰烟。
  不知什么时候,田秀子胆怯地走过来,捧着一只碗,轻轻推他,他才有了一丝感觉。
  “哥,哥……都一天了,这口汤,喝了吧!”
  “……不,搁那吧……我……”
  与此同时,他听到猫头鹰的聒叫,猛地跳起来,投出一块石头。木然站着,又看到暗色中掉了角的红“喜喜”字,便伸出胳膊,恶狠狠地从墙头撕下来,重重地踩在脚下。忽然,他惊诧了,昏昏蒙蒙中,有两颗晶亮的东西掉下来,落在碗里,传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秀儿,你……哭了?”他急忙接过碗,瞪大眼睛去看田秀子的脸。
  “没……没有……是灶火烟呛的。”田秀子躲闪着,背过脸去,垂下了头。
  这一刻,田柱子猛然发现被自己撕碎了的那张红“喜喜”字,暗色中闪着血泊一样的光,心头又一阵刺痛。这幅红“喜喜”字是妹妹用青春年华替他换来的,他撕碎的是田秀子一颗红亮亮的心哪!
  他于是赶忙捧起那碗粥,说:“秀儿,喝……哥把这碗粥……喝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他把碗塞到田秀子手里,发恨似地说:“秀儿,哥清楚,知道你心里有苦没法吐啊!哥想了,咱做人,就得有志气,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不是长着一双手吗?哥承包下一面荒坡,接种了一千多棵山楂树,明后年就能挂果。我还想在高山顶上种党参,养天麻,还愁没有好时光?到时候,哥把咱家欠的债还了,你和牛娃搬过来住,你在家伺候爹,我跟牛娃管理果树,再办个山楂加工厂。咳,咱扬眉吐气做个人!秀儿,咱姓田,不姓穷!”
  田秀子听着,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哥,眼前这场事,你就不想往前办了?”
  田秀子望着哥哥沮丧的脸,禁不住悲泣起来。
  田柱子一把将田秀子拉到山墙后,宽慰着说:“秀儿,哥知道你憋了一肚子泪,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甭让咱爹听见,嗯?”
  田秀子啜泣着,把委屈咽回去,劝道:“哥,眼下可不是咱制气的时候!我看何家那女子不孬,不是想存心坑咱哩。咱就再托人去多说点好话,再想法凑点钱。哥,只要能把媳妇娶进门,咱全家就是挣断筋骨,也该争回这口气呀!”
  田柱子扯起妹妹的手,擦干她脸上的泪,硬起嗓门说:“秀儿,甭说了,为了娶媳妇,你把苦吃尽了,咱爹也把骨头都要熬成膘了!这事我不想办了,天底下光棍汉又不是我一个,人家也没去上吊投河!”
  “哥哥!”田秀子凄厉地喊了一声,一双眼里布满山区女人的那种凄惨。“这场事不办到底,你让咱爹往后咋往人前走,咱这日子……又咋往下过呀!”
  妹妹的凄惨模样,刀子一般刺痛男子汉的心,自从娘撇下妹妹早早下世后,这凄惨就没有从爹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消散过。那时,妹妹才八个月,爹又当娘来又当爹,硬是捧在手心里,从苦水里泡大了这根苦菜棵!九岁的哥哥把妹妹顶在脖颈上,到坡上拾柴禾搂茅草。长到三岁时,哥哥用一根草绳拴着她,系在自己腰上,哥在崖头砍柴,她在石头缝里薅野菜。中午时分,兄妹俩把野菜又拍成菜窝窝,烤熟了,送到地头上,她用小手把菜窝窝捧到爹面前。爹看着她身上的肉没有骨头多,流着泪又把菜窝窝塞给她。她瞅瞅爹,又瞅瞅哥,一个菜窝窝掰成三瓣,又分送到大家手里。爹忍不住,一把抱着她,一把搂着他,一家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她刚刚长到十七岁,如同枝头的花蕾,还没有乍苞,还没有开花,还没有在春风里展现花朵的靓丽,就被爹粗糙的手折了……
  田柱子想不下去,不敢再看秀儿满脸的凄枪,背过脸去,决然地说:“秀儿,让你用青春年华替我换老婆,我不配当哥哥!还是那句话,咱是人,不是牲口!”
  田秀子泪眼模糊,望着哥哥强壮如山岩一般的背影,又轻轻啜泣起来。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扑扑通通的脚步声,便见闯进一串黑黝黝的人影子,还抬着一只大笸箩,扑通一声放在门台上。
  田柱子赶忙走过来,推开门,掌上灯,这才看见是狗碰、拴牛、二旦、小撞几个伙伴,满头大汗将那只笸箩抬进屋里。定睛一看,笸箩里躺着一个人,绑着胳膊,塞了嘴巴,正是白天闹得月牙沟鸡犬不宁的狐狸精!
  “……”田柱子惊得张口结舌,眼珠都瞪圆了。
  狗碰抹了把汗,吆喝着:“柱哥,今儿这场事,不但你田家受不了,咱全村都受不了!咱月牙沟凭啥吃这哑巴亏?既然他何家不仁,也兴咱不义,所以,俺几个一商量,就摸黑闯进九峰山,把何家闺女替你抢回来了!”
  “对!一不做,二不休,结了婚就是咱村的媳妇儿。柱哥,只要这闺女在咱这石头屋里过上一夜,生米就成熟饭了!”二旦挥着胳膊发恨。
  田柱子一听,看着面前的伙伴们,感激他们为他出了一口气,但心里有点发慌,这样做会把事情搞得更僵。一可是当他看到猎物一般落入网套的山乡女人时,眼珠又喷出火苗,又解恨又解气。白日间她骑在毛驴上趾高气扬地让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丢尽脸面、丢尽尊严的那一幕,顷刻间将一腔怒火点燃成冲天烈焰!他想报复,想宣泄,想把全村人都吆喝起来,看一场以牙还牙的好戏,让乡亲们的唾沫一起喷出来,把这个没有人味的女人淹死!可是,在短短的一刹那,他眼中的火苗便熄灭了。那女子在笸箩中挣扎,眼中也燃烧着火苗,面颊上也布满凄楚,他想不能那样做。他曾经把这女子在心中供奉了许多年了,她踩在高高的彩妆上无比动人的样子至今还让他魂牵梦萦,挥赶不去。他不忍心伤害她,也不忍心报复她。娶媳妇是过心哩,如果两颗心碰不到一块,就是拴得住人,还不是一辈子冤家对头吗?
  想到这儿,他走过去,替那女子松了绑,扯下填在她嘴里的手巾,然后大步跨出屋去,竟然一句话也没有。
  那女子从笸箩里跳出来,战战兢兢看着四周,怒气冲冲地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随便抢人,就不怕犯法?”
  狗碰一挥手,几个伙伴围上去,笑骂着:“我们都是你婆家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能怨俺。抢人是你逼的,犯法也是你逼的。既然来了,就甭想走了,这里就是你的新房。嫂子,好生呆着吧!”
  那女子躲闪着,被几条汉子推翻到床头,蒙上被子,他们嬉笑着,将门反锁了。
  那女子掀开被子,扑到门前,拼命拍打着房门。“开门!开门!你们放我出去!”她又急又怕地疾呼着。
  “开门?等着吧,一会自有人替你开!”二旦淫荡地说着。
  几条汉子得意地哄笑。
  “流氓!你们这群流氓!”那女子恼怒地叫骂。
  “流氓?谁是流氓谁知道!”一群汉子解恨地跺着脚。
  “我要到公安局告你们!”
  “俺还要到公安局告你哩!”
  “我告你们这群土匪!”
  “俺告你何家是个强盗!”
  “你们……太不要脸了!”
  “你要脸就不会办坑骗人的事!”
  “谁坑骗你了?你放我出去,咱说个清楚!”
  “没那么便宜!今儿里,你不跟柱哥亲亲嘴,睡一夜,就甭想走出这屋门!”
  任凭那女子叫骂着,吆喝着,砸着门,把屋里的东西掀了个底朝天,门外的那群汉子全不放在心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把窝在肚里的怨愤尽情发泄出来。逮到网里的鱼,再扑腾也逃不掉了!
  屋里那个女子既充满恼怒,又充满恐惧。她终于明白了抢亲的人是田柱子,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公然冒犯山乡礼法、违背天礼仁义的暴力行为。她心中的怒火足以将这座屋子燃成灰烬!如果他敢站在面前,她便要和这个披着人皮的流氓拚个你死我活!可是,她此刻身陷牢笼,落入险境,一个身单力薄的弱女子哪里是这群野汉子的对手?如果那姓田的果真起了歹意,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女子,即便浑身是嘴,这辈子也说不清今晚上的遭遇。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毁在他手里?看来,姓田的真不是人,让他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亏!
  于是,她搬起椅子高高举起,想砸破窗子,拚它个鱼死网破,斗它个昏天黑地!就在此时,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开锁启门,她又急忙将门闩紧,用椅子抵住门板,用肩膀牢牢把门扛住。
  “柱哥,新媳妇锁在屋里,该咋下手,看你的了!”狗碰把田柱子拖到门前。
  “柱哥,天不早了,快进洞房吧!赶明儿鸡子一叫,谁敢说她不是你老婆?”二旦嬉笑着说。
  “快进去吧,柱哥!男人搂媳妇,有啥脸皮薄的!”
  拴牛开了锁,众人一齐把田柱子推到门前,拔腿就走。
  “狗碰,你们……不能走哇!”田柱子站在门前,焦躁不安又不知所措地喊着。
  那群伙伴不理他,拉着田秀子消失在黑暗中。
  门里门外站着势不两立的一对男女。
  屋里屋外同时喷发着恼怒和仇恨。
  “这样的女人不值钱,看她怕污了我的眼!”他转过身去,背朝门板站着,心中窝着怒气。
  “这种男人不可怜,厚颜无耻没长心肝!”她把一根错把横在手里,警惕地从门缝里望出去,心中燃起怒火。
  “姓日的,你知不知道扣人犯法!”她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隔着门喊。
  “姓何的,你知不知道骗人犯法?”他憋不住,恶狠狠地反问。
  “你……姓田的,想把我害死呀?”
  “姓何的,俺爹都快被你气死了!”
  “你今儿敢进这道门,我就和你拚了!”
  “你今儿想出这道门,除非长了翅膀!”
  “你到底操的啥黑心?”
  “更深夜静不和你搅缠,明儿清晨咱打官司下县城!”
  门里门外,唇枪舌剑,各不相让。
  屋里门外,各怀心思,互不服气。
  田柱子无心斗嘴,背靠门板,不肯让走了人质。他已打定主意,不追回彩礼,他决不会轻易和这种女人讲和。
  那女子手执镬把,时时保持警惕,只要那汉子敢破门而入,她就豁出命去。
  人在气头上,往往会失去理智。一旦冷静下来,便会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好笑。
  田柱子背靠门板,将面前这场闹剧审视了一遍之后,猛然站了起来,不愿再走近门前半步。娶媳妇本是件正大光明的高兴事,咋能闹到明火执仗刀兵相见的份上来?自己再穷,也不是乞丐,更不是强盗。白日的婚礼虽让何家搅了,但田家却赢得了乡邻的同情,他高高大大站在太阳底下,谁也不敢斜着眼珠看他!但现在这么一闹,何家反倒占了上风。他的巴掌再大,也挡不住众人的唾沫星子!更别说闯进屋去,以强凌弱,逼何腊月就范,即便留得一时痛快,山多礼法的威严、不仅使他永世抬不起头来,更会让他鸡飞蛋打!憨厚纯朴的山里汉子想到这些时,血性又冲上脑门,纵然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干招人唾骂的污浊事。
  黑夜就这么掩饰了罪恶,同时也锻炼着忍耐,将人性和理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熔铸得天衣无缝。
  黑暗就这般吞噬着真诚,同时也扼杀了公正,将山里人的道德行为用这望不穿的黑暗牢牢禁锢起来。
  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响,狗碰、二旦们又蹑手蹑脚地摸过来,躲在墙角朝这边偷觑。这群纯朴而又仗义的山里汉子既然演了这出恶作剧,就一心想看到生米煮成熟饭的结局。当他们发现田柱子依旧木愣愣地坐在门槛上时,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恨便涌上心头。
  “吱呀!柱哥,你咋还在这里傻坐着哩?”二旦冲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到了嘴边的肉你都不敢尝,你不是和弟兄们过不去嘛?”
  “是呀,你只管进门上床!何腊月敢不依从,咱哥儿们不客气!”狗碰急得双眼冒火。
  “进去吧,进去吧!人虽是俺抢的,可老婆是你的,俺不信你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拴牛蹦着脚,有点怨恨田柱子太软弱。
  众人又一齐上前,把田柱子拖过去,朝门里推。
  田柱子却挣扎着,一口咬死:“狗碰,二旦……这事,咱不能干!”
  “咋不能干?田柱子,你到底是不是条男子汉?”狗碰发火了。
  田柱子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按着火气说出一番道理:“弟兄们的好意我领受,但你们的主张我不能依从。我想了,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能成夫妻。咱们虽说是庄稼人,说话办事得占在理上!既然她没情没义,我又何必去碰这个火罐子,抱这个气筒子?咱往后还过日子不过了?”
  “依你,该咋处置她?”二旦眼珠子都鼓起来了。
  “放她走!”田柱子说得斩钉截铁。
  “啥?啥?放她走!”狗碰用手摸摸田柱子的额头,问,“你是气糊涂了、还是发蒙哩?”
  “哼,不中!那太便宜她了!”小撞气得拍着大腿说,“柱哥,你真窝囊!想想白天她为了彩礼钱,差点逼得你走绝路!你放她,俺也不依你!”
  拴牛急得抓耳挠腮,问:“柱哥,你不要这号老婆也中,让她何家把彩礼退回来,咱再放她,走马换将,你说中不中?”
  “她何家退不退彩礼,上靠政府,下凭良心。咱要是扣人,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田柱子说得很平静,也很理智。
  狗碰生气地一拍脑门,拉了众人一把,怒气冲冲地说:“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走,这窝囊事咱不管了,回家睡觉去!”说着,大步匆匆走了。
  一弯淡淡的月牙从云缝里拱出来,黑黝黝的石头院一片朦胧。夜风从山谷里刮起来,很紧,很凉。满地草叶子在墙角打滚儿。
  田柱子坐在石凳上,朝屋里喊了一声:“何腊月,门没锁。我也不会拦你,想走。你就走吧!甭等到天光大亮的,你丢人,俺更丢人!”
  屋里没有回应。四周除了飕飕的山风,一片寂静。
  夜死了。
  田柱子的心也死了。
  屋里的那女子支开耳朵听到外面的争论,又瞪着警惕的眼睛把外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提到喉咙眼的一颗心也渐渐落了地。同时,一种懊恼、一种愧疚搅和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好似火碱填胸一般火烧火燎,反倒坐立不安了。
  月牙沟要报复的人是何腊月,却把她何正月抢了来。何腊月踢了田家的婚礼,伤了月牙沟人的心,败了田家的兴,人家要出气,要报复,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何腊月早和唐发根逃出山野谷地了!他们哪里想到,何正月成了替罪羊,正在忍受着人们的嘲骂、羞辱,甚至更为可怕的作弄。何正月一开始就反对老媒婆“狸猫换太子”的掉包计,她用凄厉的哭声和跳崖寻死的要挟吓得爹收回主意。她这样做并不是对姐姐太绝情,而是她压根看不上姐姐和唐发根那种流浪汉的荒唐生涯。她劝姐姐本分点,嫁个本分的庄稼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她也听说田柱子是个本分的庄稼娃,这对姐姐是个机会。但是,她绝不会想到,姐姐竟然会变得这般冷酷,这般残忍,这般不可思议2竟然会为了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冒险计划,而毁了田柱子的终身大事,同时,也毁了她自己的一生。姐姐难道不懂得一个山乡农户娶媳妇办喜事几乎要折断两代人的筋骨,榨干全家人的血汗嘛?她竟然抬起脚踢灭了田家的生命旺火,自己一走了之,而把无尽的灾难留在一汪汪泪水里、一摊摊血泊中。姐姐。你丧尽天良了!姐姐,你丧失人性了!
  姐姐出门的时候,爹在痛哭,娘在嘶号,何正月也在哀泣,老奶奶拐杖拄地在诅咒。姐姐是不幸的,命运作弄了她。何正月很为姐姐不平过。可是,亲眼目睹田家的凄凉,她想,田家不和自己家的境遇是相同的吗?姐姐既然已经遭受了一场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灾难,为什么还要把这灾难转嫁到别人头上呢?既然姐姐残酷地对待人家,现在人家向她出气,找她宣泄,甚至对她百般无礼,作为何家人,她还有什么理由和人辩驳?还有什么脸面和人抗争呢?
  何正月没有过错,却承受着良心的折磨。
  何正月无故受难,却情愿承受惩罚。
  她沉默了,平静地体谅着田柱子的处境。
  她落泪了,用同情和愧疚去换取一份理解。
  听到田柱子的喊声,她一动也不动,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就这么离去。她不忍心。
  女人的心,大多都是善良的。
  听着窗外呼呼的山风,何正月又急又慌,从门缝里偷觑,只见那汉子在山风中蜷缩成一团,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这里毕竟是他的家,万一冻坏了身子,岂不又招一场是非?便顺手拿起一件衣裳,想送出去。可是,她的手刚刚碰到门闩,便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心中暗想,何正月呀何正月,你没见他那副怒火冲天的样子?他把你当成仇人,恨不得将一腔怨气都没到你身上,这样做,岂不是自讨苦吃,自找倒霉?
  为了维护贞洁,女人大多都是脆弱的。
  鸡叫头遍了,她如履薄冰,不寒而栗,周身打着寒战。
  鸡叫二遍了,她坐立不安,如同幽灵听到勾魂的信号。她又一次摸住门闩,暗暗给自己鼓劲,我这是诚心诚意待他,如果他趁机使暴,不识好歹,除非他长着浪心狗肺,我也要把话说在当面!
  她鼓足勇气,拿起衣裳,轻轻拉开门闩,启开一条缝,静静偷觑田柱子的反应。见他没什么动静,她就轻轻拉开房门,移步上前,把衣裳披在他的肩膀上。
  田柱子猛然一惊,霍然跳起,怒目而视,说:“呸!你个不要脸的骗子,我当你要在屋里住一辈子哩!”
  “柱子,你听我……”何正月神情坦然,想作解释。
  “你走!你趁早走!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田柱子不容分辩,怒气不息。
  “柱子,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走吧!咱俩没啥好说的!”
  “好,我走!”
  何正月一腔委屈,转身欲走。树丛里又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像人在悲泣,恐怖而又凄婉。
  田柱子嘲讽地问:“今儿当着众人那么凶,现在还怕猫头鹰?”
  何正月猛然转过身来,说:“我……不走了!”
  “那,你在这里呆着吧!”田柱子不知她又要耍什么泼,不愿理睬,便匆匆跑进屋去,哗啦一声把门上了闩。
  何正月又急又气,拍打着门板,喊道:“田柱子,你认错人啦!”
  “哼,我认错人了?剥了皮也认得你这身烂骨头2”田柱子冷笑着。
  “田柱子,你认错人了!我是何正月!”
  田柱子疑惑,愕然、哗啦一声拉开门。
  何正月羞愧,难堪,犹豫着走进门去。
  两人久久对视着。
  “何腊月是俺姐,我是妹妹何正月。今儿黑的事,误会了。”何正月慌忙转过脸去。
  “哦……那……你坐。”田柱子也慌忙背转身。
  沉默。屋里一片难堪而又苦涩的宁静。
  一直趴在窗台上偷觑着外面动静的田老汉父女俩,还有躲在墙头外面以防不测的一伙山里汉子,都被这突发的情况惊呆了——
  田柱子的感觉又回到那个迷乱的正月十五元宵彩会上,扮成刘海砍樵的姐妹俩,在高高的彩妆上起劲地扭动着身段,彩绸飘舞间似一对云中仙子在空中飞舞着,洪浪一般的人群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他的眼睛盯着仙女一般的女子,总也看不够,又在痴痴迷迷地想,自己怎么做不成砍柴的刘海?哦,是他在擂鼓,挥动着壮实的胳膊,把大鼓擂得震天撼地,彩妆踩着鼓点勾人心魂地在眼前扭动,他又从飘飘扬扬的彩云间看到一张靓丽的仙女般的笑脸。
  “你……是正月?是彩妆上的刘海?”田柱子神情恍惚间,痴痴迷迷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这些?”何正月愕然地望着他。
  “我……就是那个鼓手!”
  “哎呀!可算找到你了!腊月……她知道不?”
  “别再提她!”田柱子忽地站起来,回到现实中,决然地说:“你走吧!俺跟她不再有牵连!”
  “我得告诉你,腊月……她跟唐发根跑了。你要是不愿看着她往泥坑里跳,就想法把她追回来。”何正月说完这句话,心口轻快了许多。
  “不,拴住人拴不住心。就当俺扔了几千元,买了一场教训!”田柱子铁青着脸,摇头。
  “放心,你的钱不能白扔。我回去跟爹说,一文不短送回来!”何正月说得坚决,跨出门去,消失在晨曦中。
  田老汉跌跌撞撞撵出来,扯着嗓门吆喝:“正月!哎,天还没明哩,就是凉水,也得喝俺一口呀!”
  田老汉悲悲切切跌倒在石头院里,泪水在地上洒了一摊。
  田柱子突然跳起脚,对站在旁边的山里汉子吼道:“愣啥哩?你们也送送人家呀!”
  田柱子不想在那幢豪华别墅多呆一分钟,扬长而去了。他更不愿在这座滨海新城再见到那个女人,便收拾好行装匆匆离去了。
  他这次南方之行,原本是想在这座刚刚崛起的滨海新城庞大的建筑市场上,推销一些建筑材料,并试图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打开销路,创建一个销售基地。他没有想到,竟然碰到了那个曾经使他刻骨铭心又使他发誓不愿再见到的女人,感到如此扫兴,如此沮丧。直到他登上渡轮,准备过海的时候,心头还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晦气。
  码头上喧闹而又杂乱。除了拥挤的人流,就是鸣着喇叭横冲直撞的运货卡车,不时传出司机的叫骂声和行人的愤喊。
  这里原是军用码头,自从这座荒岛实行开放那天起,就成了各种货船和渡轮汇集的天下。码头上各种货物堆积如山,迄逦着列成峡谷。海面上密集的桅杆,宛如一片森林。每日一班往返的渡轮,载运着过海的人。除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可以到军用机场搭乘飞机外,绝大部分人还靠渡轮出入。渡轮日日乘客爆满。
  田柱子就是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上渡轮的。
  船舱里拥挤得很,他便在甲板上寻找位置,刚刚靠着船舷站住身子,便听到岸上有人喊他。
  石头砌的堤岸上,停着一辆猩红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车门打开,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裙,紧腰,袒胸,海风轻轻荡起裙摆,宛如一蓬迎风的荷叶,楚楚动人。她那张经过描摩的面颊,格外俏丽,由于心情急迫,浮起两团红晕,光洁的额头上缀着细细汗珠。扬着雪白如藕节似的长臂呼喊他,一时惊动了船头上所有的人,勾住了无数双直勾勾的目光。那女人活脱脱一朵藏在荷叶中的玉芙蓉。她耳垂上、颈项上缀挂着闪亮的首饰,金光耀眼,宛若芙蓉花瓣中点缀的花蕊。纷乱的人群被她惊慑了。
  田柱子想不到她会像鬼魂似地纠缠自己,便不愿理睬,伸直弯曲的脊梁,提着黑提包,急忙往船舱里挤去。谁知她却顺着舷梯爬上来。
  她推开人群一把拉住他,说:“我是来还债的!”
  田柱子躲不掉,又怕在众人面前争执起来丢脸,便又靠到船舷边上,压低嗓门,冷冷地说:“我告诉你,我不再是以前的穷光蛋了!过去……坑俺那点钱,不要你还了。再说,真要还,你还得起吗?你坑了我,坑了我妹妹,也坑了你妹妹!”
  她并不争执,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我知道,欠你很多很多。我想尽我所有,对你……还有乡亲们作点补偿!”
  “我再说一遍,你的钱,我不稀罕!”
  “我不是要还你钱,无论多少钱也偿还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是想劝你留下来,你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也再说一遍,我是想尽我的力量帮助你,补偿我欠你,还有乡亲们的情分!”
  她的声音不高,真诚而又平静。
  她目光灼灼,没有丝毫卑微和怯懦。
  田柱子沉默了,带着深深创伤的沉默,带着滴血的怨愤和鄙视交织在一起的沉默。
  他心情很复杂、很矛盾。尖刀穿肺的旧恨和利刃割心的失望交织在一起的矛盾。
  沉默良久,他终于沉重地说:“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你就该从泥坑里赶紧跳出来,跟我回老家去,靠双手养活自己,靠汗水洗刷往日的污垢,重新做个人。”
  她倚着船舷,肩胛一阵轻轻地抖动,腮边落下一串冷泪,惨然地笑着,摇摇头说:“你根本不了解我。凭着那一点印象,随心所欲地猜度我。也许,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过,你替我设想的,也正是我要做的!”
  田柱子侧目看着她,陡升一种怜惜和懊恼。可是一想到歌舞厅里那一幕时,情绪便又激愤起来:“你就是用金子打成外壳,将来也会生蛆的。听我的话,回吧。现在山野谷地不那么穷了,能过日子了,也有奔头了。你不是想要钱吗?有!咱有了,我身上带的就有!你看,我这些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
  他哗地一声拉开怀中的黑提包,抖出里面的钞票,十元一张的票面,厚厚好几叠。他手捧着,示威一般柞到她脸前。
  她想推开,他却逼到面前。无奈间,她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叠票子,捏在手里,冷冷一笑,票子被海风吹散,从她的指缝间随着海风飘去,如同树叶一般四处飞扬。又在人群里飘飞,落在甲板上,落在海水里,飘落一层。引逗得船舷上的人一片惊呼,四处去外,去捡,去抢,甲板上顿时乱成一片。
  田柱子一把拖住她,野牛一般瞪着血红的眼珠,发出一声暴怒的大吼:“你混蛋!这是我的钱!这是我的血汗钱哪!”
  她仰面大笑,笑声被海风传得很远。她说的话很尖刻,又充满悲悯:“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点钱吗?你以为我就值那点钱吗?哈哈,我根本看不上眼!”
  她看见田柱子四肢伸开,老母鸡般趴在地上,四处抓着满地飞卷的钞票,冷冷瞥了一眼,一时被他的形象激怒了。她高高仰起脑门,眯起一双傲然的眼睛,蔑视着面前这个把一枚硬币看得比磨扇还大,甚至把多少年的怨仇要记到老死,胸腔里依旧填塞着一疙瘩黄土的乡巴佬,真想放开嗓门痛痛快快斥责一场。
  可是,她吞口唾沫忍住了。因为,她看着他紧紧搂着黑提包,眼珠盯着海面上漂浮的票子,吞咽着吝惜的唾沫,闪闪的泪珠挂在脸上。那形象猥琐、丑陋、寒碜,竟没有一点她想象中的山乡汉子应有的豁达和大度,倒有几分上财主的奴相。她开始鄙视他,甚至可怜他。
  于是,她静静地从手指上摘下一个镶着宝石的钻戒,又摘下耳环和项链,一古脑扔到那个汉子面前。那只镶着宝石的钻戒从他怀里抖下来,蹦落到脚面上,又嘀溜溜顺着人缝,擦着甲板,当嘟嘟滚落到海水里。当船上的人被这情景震慑,发出一片痛惜的疾呼时,她竟然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她又从脑后的发髻上取下一枚金灿灿的发卡,扔到男人怀里,冷冷地傲然地说:“拿去吧!这些首饰比你那点票子要贵重得多,够你过一辈子的了!我原以为你闯到海边来,要干一番大事业了,才对你刮目相看。谁知道你还是那么没有出息,没有大志,眼珠里只有那片小小的山野谷地,心眼也只有针鼻大!哼,还没闯出点名堂来,脚步就想往回缩。我错看你了,你不像条男子汉!告诉你,你要是知道我这几年的经历,你受那点挫折,受那点委屈,狗屁不值!”
  渡轮响起刺耳的汽笛声,就要拔锚起航了。
  那女人匆匆走下舷梯,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凯迪拉克小轿车扬起一股淡淡烟尘,走远了,消失了。
  海风掀动海浪,掀起一排排浪花,凝聚起足够的冲击力,恶狠狠撞击到堤岸上,溅起一团团惊心动魄的雪浪花,吼叫着,悲鸣着,又重新跌落到海水里,化成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腊月不见了,消失在一阵淡淡烟尘中,消失在她卷起的一场霹雳闪电中。
  渡轮远去了,消失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闪失在水天交接的海面上。
  码头石岸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田柱子。他靠在一堆货箱上,呆呆地望着大海,望着海浪撞击到堤岸上,溅起一团团惊心动魄的雪浪花,又重新跌落到海水里,化成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踪无影。
  他被何腊月的举动震慑了,如同面对这汹涌的波涛一样惊惧,骇然。
  或许在二十个小时之前,在她面前,他是强者,是施主,是一个灵魂的拯救者。而转眼之间,他却显得那么卑微、寒碜,成了一个被奚落被嘲讽的对象,显得那样可怜而又渺小,甚至连一滴浪花都不如。浪花还有喧嚣、冲撞的力量,他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眼前一片茫然,一时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找不到感觉,更不知道何去何从。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他被那个曾经在心中奉若圣人又曾经在心中诅咒为魔鬼的女人镇住了,降服了。否则,他不会从轮渡上退回来。
  他并不服她的气。无论经历了多少磨难,忍受了多少委屈,他现在总算扬眉吐气了。从踩他的那些人脚底下站了起来,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穷”字底下站了起来。他现在是南湾乡建筑建材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主持着一个年产五万吨的水泥厂,还有能生产数十种花色品种花岗岩装饰材料的建材厂。成了山野谷地的人物头了。成了山里人众目仰望的能耐人了。可是,自己为何又要忍受她的奚落呢?
  “……我原以为你闯到海边来,要干一番大事业了,才对你刮目相看!我错看你了,你不像条男子汉!”
  ——这是奚落吗?这是怒愤,是懊恼,还深藏着一种只有他才能听懂的亲情。
  “……你还是那么没有出息,没有大志,眼珠里只有那片山野谷地,心眼只有针鼻大!还没闯出点名堂来,脚步就想往后缩!”
  ——这是嘲讽吗?这是轻蔑,是叹息,却隐含着一种深深的期艾和愤恨。
  “你要知道我这几年的经历,你受那点挫折,受那点委屈,狗屁不值!”
  ——这是宣泄吗?这是长叹,是鄙薄,其中张扬着深不可知的仇恨和诅咒。
  他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头上不禁冒出一股冷汗。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他所知甚少。在她那似曾相识的面孔下面,他又能知道埋藏着多少难以破译的谜底?固然,他和她之间除了“乡亲”两字之外,别无瓜葛了,没有研究她的必要。
  可是,她的话却值得他探究和深思。是啊,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海岛上干什么来了?不就是为了寻找市场,打开销路,建立一个营销基地,让自己的产品在这个刚刚兴盛起来的海岛上占有一席之地吗?就这么走了,不仅她笑他,山野谷地的乡亲也会笑他。田柱子啊田柱子,你竟然如此怯懦,如此心胸狭窄,为了那段往日纠葛,就要误了大事,落荒而逃了?
  毒辣辣的日头要把他粗糙的肉皮烤出血泡来。他站起身,背起沉甸甸的黑皮包,开始朝着那片退出来的喧闹市区又走了回去。
  他在宽敞的金海大道走过,又在一条破旧狭窄正在拆迁改造的老街上踯躅,目光在一家家旅店的店面上逡巡。装修豪华的,他压根不靠近。稍显简陋的,便推开半边门扇,讯问一下价格,把手又缩了回来。一连问了几家,都经过一番斟酌,难以定夺。
  他眼前始终晃动着蓬头垢面的工人,心中拨弄着无形的算盘珠,舍不得将大伙一颗汗水摔八瓣挣来的钱扔到这些坐地生金的床板上。他这些天早已发现这片地方的妙处,四季无冬,只要有片地方可以挡雨,根本无须为住处发愁。但使他为难的就是,身上带着钱,若没个住处,盗贼难防。
  他犹豫着,肚子咕咕叫了,便在地摊上买了一碗东北风味的猪肉炖粉条,蹲到路边一棵大榕树下,扑扑噜噜狼吞虎咽。当他风扫残云吞下肚去,把碗扔到地上,掏出彩蝶牌香烟叼在嘴上,背靠老榕树,在浓浓的树阴下休息时,他便有了主张:推销建材不就是整日在工地上四处奔走吗?夜里往这老榕树上一靠,不就是天然的栖身之地吗?若遇歹人,三五个难得靠近自己。如此看来,何必掏钱去买床板?
  想到这里,他美美吐出一串烟圈,靠在榕树上,长长舒了口气。
  这时,他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猩红色的小轿车,车门边袅袅婷婷站着一个女人,迎风荷叶般楚楚动人。他心头一阵惊悸,慌忙站起来,转过身去。
  “柱子,我想请你吃饭!”
  清脆悦耳一句话,却似旱天一声惊雷,分明是在喊他,他却早被惊呆了!
  应该说,这是山野汉子从那个元宵彩会上痴迷上这个山里女人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友好而又善意的语言。应该说,他此刻不再像昨夜歌舞厅里和那栋豪华别墅里那么厌恶她,也不再像方才在渡轮上那么讨厌她。可是,从内心讲,他不愿见到她,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窘迫和尴尬,安安心心去干自己的事,不想得到她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帮助。
  “我吃过了。谢谢!”
  “不要拒绝我。”何腊月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依旧俊俏、诱人,布满真诚的面庞,平静地说,“在这片荒岛上,想找到一个熟人是很难的。在这里,只有朋友和对手,没有仇恨和敌人。何况我们是乡亲?”
  他沉默了。似乎没有理由可以驳倒她。
  “你缠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轻轻摇着头,神情像彩妆上的仙女一样单纯,看不出一点一滴的恶意。
  “就想说说话。”
  他释然了,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她。
  她拉开车门,他犹豫一下,终于坐了进去。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家咖啡厅的小包厢里,耳边荡漾着低缓悦耳的钢琴曲,面前加了冰块的冷饮没有一丝热气。他机械地坐正了身子,不看她的脸,揣摩着她要说出什么。又在想着如何尽快走完这个过场,尽快了却这段人情。同时,他心头又升起一番苦涩,自从在心底苦恋起这个山乡女人以来,这是第一次单独与她坐在一起,然而不是鸳梦重温,而是在翻腾往日的怨忿。他的确有点浑身蜇满芒刺的感觉。
  何腊月却很坦荡,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拢拢裙摆坐下来,礼貌地朝他挥手让茶,俨然一副招待客人的姿态。
  “曾经有一个传说,在这片荒岛上,哪怕插根扁担,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她指着窗外的绿荫,好似导游小姐,从容介绍,“曾经有一个恶梦,古代的滴官只要被送上这片海岛,就从此断绝回归的念头。”
  田柱子也把脸转到窗外,看着那片绿荫。
  “但是今天,恶梦已经过去,传说成为现实。这片海岛成为创造奇迹的地方,成为人们向往的风水宝地!当年这里出现过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场面。听那些过海人给我介绍当年情景时,依旧声泪俱下。人们齐刷刷挤站在船舷上、甲板上,当远处出现海岛的岸影时,便齐声欢呼,我来了!我来了!不待船靠海岸,有人便迫不及待跳下海水,扑到沙滩上,拥抱黄沙,放声大哭。那情景,据说和美国人当年开发西部一样悲壮和动人!”
  何腊月从容不迫地继续她的解说,好似无意取悦谁,也无意劝说谁,只是在尽一份责任。
  “第一批来到岛上的人,大多功成名就。后来者不甘落后,各显神通。现在的市区都是在荒滩上崛起的建筑群。目前,整个海岛都是一个眨眼就变了模样的大工地!有人预测,几十年之后,中国将超过日本、美国而成为世界经济强国,这个经济龙头就是包括这个海岛在内的沿海地区!”
  何腊月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突然问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不知你到这里来,是来旅游观光呢,还是想了解行情一试身手?”
  田柱子肩胛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他第一次放肆地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脸上。这也是自从那个元宵灯会痴迷上这个山乡女子之后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正视她。不是寻找往昔的诱惑,而是在寻找今日的答案。他突然感到这女人变得越发陌生,开始怀疑她是不是那个骑着毛驴作弄过他的山乡女子?然而歌舞厅的一幕和那座豪华别墅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动,他叹了口气,抑制住想和她交流的欲望。
  “咳,随便看看。人生地不熟的,想干成点事,哪像说话容易?”
  何腊月知道他不信任她,眼光轻慢地瞥了他一下,脸上便布上一层不悦,口气也尖刻起来:“内地人喝茶看报没事干,这里的人没日没夜地玩命!有人以为我们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发财,就没长眼睛好好看看,这转眼之间拔地而起的海滨大都市是吹口气变出来的吗?”
  田柱子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将一张大团结啪地一声摔到吧台上,忽地站起身来,不容置辩地说:“走,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鬼使神差,他不由自主地又钻进小轿车。
  穿过闹市区,沿着滨海大道东去,穿越椰林葱郁的一片绿化带,又跨越一道人工填海筑起的石堤大坝,眼前兀地竖起一片高大宏伟的现代化楼群。
  何腊月在椰树下停了车,站在一片花丛中,望着楼群,脸上现出嫉妒、赞叹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沉默不语。
  那座主楼有三十多层高,雪白的楼体,巍峨雄伟,光洁明亮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天空的云朵、海边的浪花、大道上奔走的车流,光怪陆离,望一眼头晕目眩,仿佛坠入天外世界。
  主楼周围的附属建筑尚未完工,脚手架上还有正在忙碌的数不清的民工,高大的吊车悬挂着建筑材料在空中运转着,好一派繁忙景象。整个建筑设计新颖,用料考究,足以显示楼群主人的气派和实力。
  精通建筑、熟悉行情的田柱子看呆了。按照他的思维习惯,默默在心中测算着投资额度。
  “柱子,你知道这片大楼的主人是谁吗?”
  何腊月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茫然摇头,却按惯性思索着。“这片楼大约要投两个亿,看上去实力够雄厚了。”
  “我告诉你,这是香港腾云实业公司设在这里的总部,总经理就是唐发根!”
  哗——!一股浪头卷起来,拍击到海边堤岸上,激起一片浪花,溅起的水雾漂过来,笼罩了田柱子。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何腊月淡淡一笑,冷冷瞥了他一眼,说:“你这个造价是内地的估算。这是特区,从地价到材料,都要高出好多倍。他扬言耗资八个亿哩,如果拍卖,最少也要翻一番。一转手就赚几个亿!”
  田柱子不寒而栗,听到这个天文数字,自觉感到矮了半截。他在心中暗问:“唐发根?就是山野谷地那个唐发根吗?”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的确没有了夺妻之恨、暗算之仇这些俗念,浮生出来的是小巫见大巫的寒碜,小溪望江河的渺小;也有一种血撞心海的艳羡,欲通七窍的愧叹!
  他本木地望着楼群,又悄悄瞅了一眼何腊月,想说什么,好似呛了一口海水,噎了喉咙,又咽了回去。看得出来,他在勉强支撑着一份自尊、一份脸面。
  何腊月很乖觉,又拉开车门,让他坐进去。
  凯迪拉克小轿车沿着海岸线继续前行,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紧靠路边的海滩上,打了一连串的木桩,好似捕鱼人设下的钓鱼竿。从路边到木桩的宽度在百米左右,大多被沙石淤平了,又被垃圾堆积成高低错落的滩涂,把浩瀚的大海割离开来。滩涂上又拉了一道道铁丝网、隔离带,每隔一段便竖起一座富丽堂皇的牌楼,用中文和英文标出一些气壮山河的名字:洛杉矶国际商贸城,南中国国际工业园,夏威夷水上公园,巴黎广场,凯旋门文化娱乐中心……
  小轿车缓缓行驶着。何腊月好似一位深谙游客心理的导游,拉下车窗玻璃,让游客饱览沿途风光。
  她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把车停下来。
  她指着眼前迤逦十几华里的滩涂,平静地说:“柱子,你看到什么啦?”
  “不就是海滩吗?”田柱子茫然地回答。
  “应该说,这里原来是海滩,但不到一年,就变成了平地。不久的将来,又会成为一片高楼林立的世界!”
  “嗯……位置不错。
  “何止是不错。可以说是黄金地段!面向大海,紧靠大道,毗邻市区。当初从农民手中买来时,不过三五百元一亩,现在出手,每亩少说三五十万!你算算,光炒地皮就可以成为亿万富翁!”
  “哦,这个人挺精明的!”
  “何止精明,简直有点野心勃勃,在这个海岛上他拥有三十二平方公里土地!他是从工业、商贸、科技、文化、旅游、娱乐进行全方位开发,企图垄断和渗透这个现代大都市的各个层面。这个方案,号称中泰2000年协作计划!”
  “这个人是谁?”田柱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唐发根!”何腊月重重吐出三个字。
  田柱子猛然掉转头来,目光刀子一般投过来,愤怒地问:“你为啥让我看这些,听这些?是想招摇自己的能耐,还是想嘲笑山野谷地人无能?”
  “没有这个意思。唐发根也是山野谷地走出来的!”何腊月的目光毫不退缩,充满压力。
  “好,我服气了,也开眼界了。你没有白跟他一场。大功告成了,出人头地了,夫贵妻荣了,也为咱山野谷地争气了!”
  田柱子说这话时,有几分沮丧,几分艰涩,也有几分宣泄,几分自叹不如。当然也有几分男子汉的自卑和尴尬。但这些却出自一片真诚。
  何腊月拂拂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认真地说:“你没有听明白,我再说一遍。你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唐发根干出来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田柱子愕然了,张开的嘴唇半日没有合上。“怎么……你们……”
  何腊月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笑容,淡淡地说:“按照当地的习惯,人与人之间从不打听别人的来历、经历,更不打听别人的财产来源和个人隐私。但作为乡亲,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来往,也没有任何关系。”
  何腊月是坦诚的。田柱子顿时明白了许多,却又多了一层懵懂。
  “那你……为啥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你也是山野谷地人,你也是一条汉子!”
  何腊月的话像石头蛋一般撂过来,砰地一声拉开了车门。
  南国的天好似比北方的长,日头升起来早,落下去晚。如果在山野谷地,此刻应该是吃罢晚饭,聚在村头唠嗑的时分了。但在这里,日头还像个大火球,喷发着烈焰,烧沸了一大片海水,将滚滚热浪朝海岛上倾泻。
  何腊月将凯迪拉克小轿车在停车场上停妥,又一次爽朗地邀请说:“柱子,我请你吃饭!”
  她一脸坦荡,一副热诚,华贵的外表掩饰不住一股浓浓乡情。
  他心事重重,一副无可奈何的顺从状,他又无法违拗那种情分。
  她带他走进一家西餐厅,立刻由美丽俊俏笑容可掬的小姐引到台位上。
  田柱子没有坐下来,目光扫视着豪华堂皇的殿堂、餐桌上明光耀眼的刀叉和高脚杯,有几分惊慌失措的样子,说:“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我……吃不惯……西餐。”
  何腊月轻轻晃晃头,感叹地说:“坐下,快坐下。想干一番事业的人,什么滋味都要尝尝,什么场面都要见见。有人说过。天下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才叫英雄!”
  田柱子磨蹭着,无奈地叹口气,不再说话。
  何腊月很慷慨,要了很多菜,还要了一瓶威士忌,要好生尽一番心意。
  田柱子就对闷罐羊肉、牛排感兴趣,酒杯没有沾唇,反倒把红菜汤喝了个精光,两个面包也被他扫荡一空。
  何腊月劝道:“尽量吃,全吃完!”
  田柱子却说:“够了。吃不了兜着走嘛!”
  何腊月眼含怨意地看看他说:“这里是特区,样样事都不能丢份儿!”便把几张票子放在台面上,气宇轩昂地起身走去。
  服务小姐走过去,朝着田柱子点头哈腰道谢时,他的目光从满桌菜肴上收回来,脸上感到有些发烫,局促不安起来。
  走出餐厅,大街上灯火流泻,霓虹如梦。
  何腊月说:“天色还早,我请你潇洒一回!”不待田柱子回答,她便径自朝前走去。
  吃了一顿饭,田柱子几乎没说一句话。他看不出何腊月对他有什么恶意,也猜不透她有什么用意。如果是为了尽份情意,他没法拒绝。如果是为了摆谱,他虽不愿买帐,却也没法悖她的面子。此刻,他知道她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便极不情愿了。尽管他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做出什么非分的事情来,但是本能却在告诫他,那地方不能沾!同时,有一种沉重的压力突如其来地胁迫着他,那个在山野谷地站不住脚,被人们斥为“孽种”的唐发根如今竟然像巨神一般站在天穹之下,不仅让他大吃一惊、仰目惊叹,而且把这座海岛都摇撼得动荡不安!这还仅仅是开始,一旦他的计划全部实现,那份沉甸甸的事业岂不会把这座海岛压塌?实在说,在他看到摊在海滩上的那一片片基业开始,一种羞愧、汗颜、卑微的痛楚,就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像磨扇一样研磨着他的自尊。把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和成就感都碾成粉末,同时也把他所经历的苦难和屈辱碾成粉末,被海风吹刮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羞惭和懊恼,化成一股股冷汗,不知打湿了几回衣衫。
  是啊,都是山野谷地人,都是一条汉子,人家成了龙,翻江倒海!人家成了巨人,顶天立地!你呢?西餐大菜咽得下去吗?人海之中抬得起头吗?即便落荒而逃,站在乡亲们面前还张得开嘴吗?田柱子又恨又悔,直骂自己,白白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一旦石缝裂开,为啥依旧翻不起跟斗云来?
  “黑海俱乐部”拱顶的霓虹灯,闪烁得如同梦幻。锃光闪亮的小轿车停了一大片,如同凝结的海水。西装革履、五彩缤纷的人群如魔如怪,从海水里浮升出来,挽肩搭背,踏着彩云,步入梦幻。田柱子木然发呆,步履艰难,一头冷汗:这是我来的地方吗?我有资格出入这种地方吗?腊月,你别寒碜我啦!
  何腊月看出他的猥琐,也看穿他此刻内心的矛盾,并不点破。一双动人的目光,在昏暗中亮如灿星。她走过来,伸出纤巧的手,挽住他的手臂,落落大方地说:“要想在这里发展,就要了解这里的方方面面。这里的人,干起事来拚上命去干,玩的时候把皇帝玉玺都垫在屁股下边!你也品品滋味,啥样才活得像个人!”
  走进大厅,这里服务的小姐大多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袒露着白皙的臂膀,裸露着修长的大腿,丰硕的双臀被飘逸的超短裙护着。举止高雅、大方,彬彬有礼,训练有素。没有田柱子想象的那种轻狂和放荡,倒使他显得寒碜和狼狈。
  何腊月要了一个小包间,把田柱子让到舒适的沙发上,点了冷饮和点心,又让服务小姐开亮了大灯,才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田柱子显得有点紧张和局促,把身子朝旁边挪了半尺。
  何腊月并不介意,用遥控器打开彩色屏幕,点了一曲轻松的小夜曲。然后,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我或许难以改变你对我的误解,但是,我想纠正一下你对女人的看法。无论是那片山野谷地,还是这片滨海特区,女人都是挣扎的人群。女人从听天由命、受人玩弄、被人支配,到奋力挣扎、支配生活、支配世界,始终是女人追求的一个目标。在这里,有不少成功的女人,被称为女强人。她们还是女人,只是性别不同的抗争者和成功者罢了。可是,谁又知道在那些花环和喝彩声的后面,女人比男人要多受多少苦,多流多少泪呢?”
  田柱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却又不想插嘴,也不想打断她。因为她的话不仅在说女人,也在说男人,同时也在宣泄她的心声。
  “在你的心中,可能永远忘不了我在你家门前赖婚的那件事情,因为你认为我毁了你的终生大事!但是对我来说,或许就是我和命运抗争的一幕。我要做个人,而不是做个被人买卖的牲口,从被人踩在脚底下任意作弄中,挣扎着站起来做人!做一个支配别人的人,做一个和男人平起平坐的人,最后,做一个让男人们也仰起脖子仰望的人!”
  何腊月说得铿锵有力,说得两颊鲜红,好似在宣告她的誓言,公布她的宗旨。她的神采比屏幕上的画面还要动人,她的声音把低缓的小夜曲压盖得轻弱无力。
  田柱子被她的话震慑了,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她。如同那年元宵灯会上,他又看到一幅诱人的场景,又看到云彩上升腾的那张俊俏迷人的仙女一般的面孔。
  沉默。小夜曲又舒缓地响起来。
  沉默。一对山野谷地的男女可以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和小夜曲的节奏极不协调地和呜在一起。
  突然,何腊月站起来,拉开房门走出去,不一刻便召来两位身材颀长、面容俊俏的小姐。不等田柱子回过神来,两个小姐一左一右便挤坐在他的身边,一人一条胳膊,瓜秧一般缠在他的身上。
  他刹时涨红了面孔,跳脚站了起来。
  何腊月挥挥手,让他坐下来,微微一笑说:“不要紧张。我请这两位小姐来陪你,一不跳舞,二不唱歌,钱由我出。就让她们陪你说话,知道一点做女人的苦衷!”
  田柱子稍稍松懈下来,却绷着脸,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蜡烛,一言不发。
  那位圆脸小姐不解地看看他,抓起一把瓜子嗑着,把瓜子皮重重一吹,说:“你不要以为我们低贱,用轻蔑的眼光看人,难道你来这里不是想玩一玩吗?你想玩,就需要我们。我们要生活,就需要你的钱。公平交易,愿者上钩,不存在谁看不起谁的问题!”
  那个尖下巴的小姐接口说:“我们也很苦呀!过去在厂里当工人,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新的工作没有人给我们,因为我们原来素质差呗!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只有这么做啦!有朝一日,攒下钱,再去实现梦想吧,反正自己还年轻。可是,工商、税务对我们很厉害,收税不按规定,乱来。过去每月十五元,现在几十元,上百元!我们今晚坐上台子,有收入。坐不上台子,没收入,也得交税!宾馆、舞厅欢迎我们,也是为了自家生意,靠我们招徕客人呗!生活就这么冷酷,没有人情味,我们又为什么要讲情分呢?讲情分,就别活命!生活对我们不公平,我们也难得讨回这公平!”
  “先生不会不晓得,有的妹子把自己包给别人,图什么?”胖姑娘接着说,“一是有个安身之处,不愁房钱。二是有了生活来源,不愁吃饭。说到感情,一片空白。女人和包主之间是交易关系,来了好生侍候,走了孤身等待。说穿了,也是一个打工仔!别人出卖智慧才华,我们出卖肉体美色,都是从付出中得到收获嘛!”
  “是哩!有人出卖眼球,出卖肾脏,不都是出卖器官吗?还大张旗鼓登在报上!为什么偏偏指责我们女人!”尖下巴说得忿忿然,“爱情?我们也在找,可是哪里有?金钱是基础,没有钱,哪来爱情?在这种地方,离了钱,一天都没法生存!”
  “老板发财,有一半靠我们帮着挣的!”胖姑娘又插话,“他们谈生意,就拿我们上阵,请客、吃饭、唱歌、跳舞、游山玩水、洗桑那浴……让我们全方位服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赚了大钱,我们演的啥角色?美人计!”
  田柱子听着他们的话,沉默无语,难辨是非。
  这时,何腊月叹口气,接过话来,沉重地说:“如果说这是一种牺牲,那么,千百年来老祖宗教导的从一而终,生儿育女,死后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的女人叫不叫牺牲?如果说这是道德败坏,那么,把毫无一点感情的男男女女拴在一起,苦熬一世,从来都不知道做男人做女人的开心,这叫不叫道德高尚?出卖贞操,出卖肉体,出卖美色,公开的标价和暗地的交易,有什么区别?经济开发,物欲横流,谁能力挽狂澜?没有女人的地方,能留得住男人吗?人们往往用现代观念去衡量新生事物,却用传统的标准去评价女人,这公平吗?许多妹子都是心怀美梦,盲目往南方跑,认为南方就是黄金铺地的天堂。来到以后,大失所望,找不到梦中的幻影,只好开发自身优势。她们没有自尊吗?她们不懂得自身价值吗?究竟该如何做好呢?谁也不需要说三道四,生活自然会教会她们一切!”
  说到这里,何腊月眼中早已噙着泪花,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要选一块最醒目的地方竖一块纪念碑,碑文献给所有的打工仔,他们是把荒岛变成都市的建设者。碑座献给女人,她们是托起石碑的基石!这就是我的一点心愿。”
  胖姑娘和尖下巴一齐扑到何腊月身上,喊着:“大姐……你真是好人!”便泪水倾盆地呜呜哇哇哭起来,那情状好似山洪暴发,大浪决堤。
  何腊月用手轻轻抚摸着两个姑娘,好像老羊抚慰受伤的羔羊。她眼里噙着泪花,玉塑冰雕一般僵坐在沙发上,宛如一尊圣像。
  如果说女人养育了男人,才有了这个世界。那么,可以说田柱子刹时明白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感到自己在此时此刻才真正长大了,成熟了。
  他理解了何腊月的苦心,甚至从这番苦涩而又赤裸裸的对话中洞悉了她不寻常的经历。尽管他依旧沉默着,但是,他不再对她有怨忿,不再有轻蔑和敌视,而是悄悄地用多少年前的目光,像元宵灯会那时去窥探她那张依旧迷人的身影和面庞了。

  走出黑海俱乐部,尽管已是夜半时分,大街上依旧灯火辉煌,如梦如幻。
  何腊月启动了凯迪拉克小轿车,期期艾艾地问田柱子:“你准备回去呢,还是准备留下来?”
  反光镜里映出一双欲火扑扑的眼睛,回答却显得呆滞、木讷:“我没办成一件事,能回去吗?”
  何腊月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波光在闪跳,她轰地一声踩下油门,小轿车离开车道,飞驶起来。
  沿着熟悉的海滩,驶过浓郁的椰林,面对那片高大气派的楼群,有家老式酒店,“望海楼”三个霓虹大字在夜空中显得格外醒目。
  顺电梯上到九楼,腊月打开“九一八”房间的房门,把钥匙牌交到田柱子手中,一脸庄重地说:“望海楼是座老宾馆,在这座滨海新城属中档水平。我替你订下这个房间,没有和你商量。但我想了,既然想干事情,就要有点气派。如果钻胡同,穿房檐,就没人敢和你做生意。另外,推开窗子就能看到那边楼群,都是山野谷地的人,我相信你也是条汉子。”
  田柱子扫视一遍豪华的房间,依旧有几分局促,几分迟疑。他把身边那个沉甸甸的黑提包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拉开拉链,掏出厚厚几叠钞票,又掏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石头片,摊开双手,耿直地说:“腊月,不怕你笑话,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不,咱山野谷地的家当!五万元现金,还有这些花岗岩石材样品……你……我怕把自己……也赔进去……哪可咋办?”
  何腊月拿眼角扫了一下那些物件,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这还少吗?你带着钱,还带着宝贝,身后还有老少爷儿们的渴盼。条件比我们当初好多了。当初我和唐发根几乎是赤条条逃出山野谷地的。只要你敢豁出去,唐发根的今天就是你田柱子的明天!”
  田柱子没有说话,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好了,该休息了!明天见!”
  何腊月挥挥手,拉上门消失了。
  田柱子追出来,站在走廊上,看着对面灯火辉煌的工地,仿佛又坠入五里雾中。何腊月、唐发根像谜一般在他面前闪闪烁烁,难分难解。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何腊月找到田柱子是在紧靠军港码头的一家石刻厂里。
  何腊月先找到望海楼酒店,服务小姐告诉她,“九一八”退房好几天了。
  何腊月又找到那片污水坑,发现那里已经用栅栏、木桩围起来了,还用红砖砌了两根方柱子,横架起一道木制的匾额,赫然大书:太行建筑建材发展公司筹建工地。远远看去,高大气派的一座门楼,很有几分干大事业的样子。
  门楼两侧,还插了几块很醒目的牌子,写有“欢迎倒垃圾”、“欢迎堆放拆迁房土”、“谢谢合作”之类的标语,有几辆卡车满载着拆房上正往门楼里开去,黑油油的坑水中已呈现几个新堆起的“岛屿”。有位面色黝黑的当地老汉,扛把铁锨,站在坑沿上指挥车辆,神态很认真。
  何腊月心头一阵狂跳,啊,好样的田柱子!你终于干起来了!
  她向那位老汉打听田柱子的下落。
  老汉告诉她:“田老板在大洋石刻厂办公。”
  何腊月开着车找了半天,才发现了这家挤在两栋大楼中间的小门脸。大楼后边,有片空地,用毛竹搭起一排简易工棚,场地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石料,有当地的黑石头、灰石头,也有外地的花岗岩和汉白玉。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汉子顶着炎热的日头,围着石头在敲打,满院子石屑飞舞,叮当声震耳。场地上没有机械化的雕刻工具,全凭着原始的铁锤和钻头,雕刻出一些石料做的标牌、碑文、奠基石、柱头之类的简单东西。
  何腊月四处寻找,发现有一对青石雕刻的狮子高高大大、成威武武地站在场地一角,抖着一身鬈曲的鬃毛,扬着一只蹄子,张开大口嘶吼着,睁着一双铃挡般的眼睛向她投来热烈的一瞥。
  这对狮子的造型大眼熟了。她在龙潭寺的大庙前看见过,既是庄严圣地的守门神,又是招人喜爱的迎门客。她还爬上去,骑过它光滑的高脊梁!这种狮子只有北方才有,端庄、典雅、威武、雄壮,却又淳朴可爱,充满古拙的北方乡土气息。何腊月轻抚着石狮子,周身血液猛地沸腾起来,痒颤颤挠着嗓子眼,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片熟悉的山野。
  “啊哟,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猛然一声问话,石狮子后面站起一个浑身布满石屑,连眉毛、发梢都被石屑染白的人来。他手里拿着锤、钻,赤露的肩膀上淌着亮闪闪的油汗,虎实实的样子也像一头狮子!
  何腊月不由得吓了一跳,越发惊愕地看着他,问:“柱子,你怎么跑到这里,这狮子是你雕的?”
  “是呀!不会跟石头说话,咱咋叫山里人哩?我靠这手艺吃了多年饭了!”田柱子乐呵呵地笑着,继续挥着铁锤,砸着钢钻。只听叮叮当当一串脆响,钻头便在硬石上炸裂出火星,崩溅着石屑,一只蹄爪便惟妙惟肖地在石头上凸现出来,如同活物,呼之欲出。何腊月一双眼睛都看呆了。
  田柱子又轻轻修饰了几凿子,拍拍手上尘屑,瞄着面前场地,说:“这家石刻厂经营不下去了,老板出价三十万转让。我看位置不错,离码头又近,如果把半成品从老家运过来,正好办个石材精加工场地,产销挂上钩。我想把它买下来,正要找你商量哩!”
  “好呀!你也学会趁水和泥了!”何腊月惊愕地看着他。“可是,你连宾馆都住不起了,跑到这里打工吃饭蹿房檐,哪来这笔钱呢?”
  田柱子把粗大的手掌拍击在石狮身上,说:“钱,就靠刻狮子挣下来!正好有人订货,他们没这种人手。我和老板讲妥了,帮他雕五对狮子,顶一半订金,下余的六个月后付清!”
  他说得很轻松,何腊月听了心里格登一跳。三米多高的毛茬巨石,要用一锤一钻把它雕成一尊活灵活现的生命,这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看着他被日头晒成紫铜一般的脊梁,缠满胶布的手指、网满血丝的眼睛、干裂冒血的嘴唇,可以想象这些日夜他把生命扑到石头上,用尽了鬼斧神功,才完成了眼前的壮美!可是,他还要这么干下去,还要将八块巨石化成神奇,这岂不是在玩命吗?她沉思着,摇摇头说:
  “不,你不能这样干。你不能中了别人的算计。这狮子我要了,你和老板讲,三日后和他现金交割!”
  “你说啥?这对狮子也值不了三十万呀!”田柱子看着她,愕然瞪大了眼睛。
  “它不是石头,它是艺术品!艺术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我开价三十万,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何腊月撂下这句话,开上车旋风般不见了。
  任凭田柱子摇头苦笑,认为她是急公好义,解囊相助;任凭石刻厂老板得悉消息后失声苦笑,认为是北方汉子仗恃绝技,和别人串通一气用高价敲他竹杠。但是,当田柱子又认认真真将石狮子修饰一遍,又用砂轮将狮子细微处打磨得滑滑腻腻时,恰好到了第三天,只见凯迪拉克小轿车刚刚停下来,后面又跟进来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大吊车。
  何腊月从车里走出来,直冲冲地朝田柱子说:“我是来拉狮子的,支票交给你,狮子归我了!怎么样?装车吧?”
  田柱子接过支票时,呆了。
  石刻厂老板接过支票时,傻了。
  但是,当天下午,田柱子拥有了这家石刻厂却是事实。
  当一抹夕阳在何腊月脸上勾画出一个金色的轮廓时,她望着依旧一脸困惑的田柱子,说:“田总,我帮你打听到了,购一套进口的石材生产线,需要将近八百万。如果你能雕刻出三十对石狮子,就能筹齐这笔设备款。只要你这石材基地一开工,那片水坑上的建筑也可以逐步启动了!”
  “腊月,你又把我说懵了!你已经帮我拿出三十万,我咋能在买设备上再拖累你呀?”
  田柱子心里充满感激,却使劲晃着大巴掌。
  何腊月格格大笑,眼角都溅出眼泪。
  “田柱子,我是在和你谈生意哪!你那对石狮子,我卖了三十八万,取了八万元劳务费。如果我帮你包销三十对狮子,就是二百四十万。再从设备代购费中拿一笔应得的佣金,我岂不是从你身上发了一笔小财吗?”
  这一次是何腊月说得轻松,但田柱子听了心里格登一跳。一对石狮子卖出这么高的价钱,不知她要付出多少辛劳和口舌哩!他从她那略显疲惫的面颊上,可以想见到她四处奔波的身影,以及非同一般的推销才能,才使他有了面前这份家当。
  他理解她这份苦心和诚意,却没说出口,只是点头说:“中,中!咱们成交了,我马上和乡里联系,从老家调几个石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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