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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C城的政治环境,现在更加险恶了。X部后方办事处日日在风雨飘摇之中,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命运,也和大海里的孤舟一样,四围的黑暗的势力都在扳着冷眼狞笑它。四Y团和三K党现在愈加活动起来,他们在报端上,在口头上,在行动上都在排击X党X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和前方来往的函电都要受检查了。恐怖之云密布在C城的各个革命机关的屋顶,那些云在人们的心里头幻作一幅,一幅的大屠杀的阴影,一切在干着革命的人们心头都感到一层重重的压迫。
  和霍之远同住的那位猫声猴面的陈尸人,现在大做特做他的反对X党的文章了。他由教育救国论者,一变而为三K党的重要份子了。他对着霍之远很怀疑,他时常走到霍之远的书桌前去偷看他做文章。为了这个缘故,霍之远觉得非从速搬家不可了。
  这几天他因为X部里发生一件特别事变,忙得要命;便托林妙婵和谭秋英把他的简单的家具搬到距离C城约莫二里路远的F村去了。林妙婵在G校也快毕业了,她便和他搬在一处同住。
  K党部中央党部的代主席姓吴名争公。他和X部的部长张平民是一个对头;这时候,他便不顾党章私下命令解除他的职务。但K党中大多数的中央执行委员都反对他,他们都聚集在H地开着联席会议来对付他。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X部的命运自然是在风雨飘摇中了。同时,X部后方办事处,和X部所办的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险恶的风波里面激荡着了。为应付这个危险的局面,霍之远从晨到夕都忙着开秘密会议,团结学生的内部,策应前方的危局,对付当前的恶劣的环境;有许多时候,因为工作太忙,他觉得顷刻间便要断气的样子。可是,他的精神却反觉得异常的愉快,他的疲倦而惟黑的脸上时常溢着微笑。
  过了两个礼拜的光景,
  H地的联席会议,一时间似乎得到胜利;吴主席自动下台了。在这种情形之下,C城的政治环境,一时间也似乎稍有点新的希望。C省党部在总理纪念周的礼堂上也会声明服从联席会议的决议案的。四Y团的领袖郑莱顷近来也在极力拉拢X党,想和X党合作了。
  这时候,霍之远所主持的X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安稳一些的命运生存着了。
  林妙婵已在G校毕业,现在帮着霍之远在X部后方办事处办事。谭秋英从事女工运动,近来忙碌得很。
  褚珉秋现时住在校外一个秘密的地方,她在办理X党的某一部份的内部工作。和霍之远志同道合的几个老友,郭尚武已经从安南回来;罗爱静现在H地X部和黄克业一道在办事,他有信给霍之远,说他想努力去做工人运动;林小悍在暹罗亦时有信来给他,说他在那儿和许多反对党在斗争着,工作忙碌得很。
  霍之远在X党里面得到许多正确的革命理论和敏捷的斗争手腕;他在领导着一班X党的青年团怎样去工作,这班青年团都是他的训练班的学生,他们都是十二分英勇。他们都是华侨运动的先锋队,都是预备到各个殖民地和弱小民族中间去做他们的革命领袖的。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霍之远忙得发昏。他现在每晚都到外边开秘密会议,和林妙婵谈话的机会真是少得很。他好像完全变成一架机器了,他的痴情,浪漫,文学的欣赏的情调都没有了!他现在对于恋爱的见解,不是赞成和不赞成的问题,而是得空和不得空的问题。他觉得恋爱这回事,实在是不错;但只是一种有闲阶级的玩意儿!他现在已经没有闲空来谈恋爱了。
  林妙婵的态度仍然是痴情,浪漫;她仍然是把霍之远爱得太厉害。她对褚珉秋的感情仍然是很好,对谭秋英仍然是有了一种误会。不!实在不能说是一种误会,因为谭秋英和霍之远的确是有点太亲密了!
  这天约莫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褚珉秋,谭秋英都在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家里一同吃饭。他们都在厅上的一双破旧的圆桌围着,霍之远和林妙婵坐在一边,褚珉秋和谭秋英坐在他们的横对面。桌上放着一碗榨菜肉片汤,一盘芥兰牛肉,和三两碟小菜。桌的中间放着一眼洋油灯,照得满室都有点生气。
  “霍先生,我和陈白灰一同到非洲去好么?他说你想派他到那边去,他要我和他一道去呢。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还没有答应他哩。”褚珉秋脸上燃着一阵笑容。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女学生制服,显出他周身特别丰满的曲线来。她的一双美丽而稍为肥胖的手,在说话时一摇一摆,态度依旧是天真浪漫,坦白而率真。
  “你自己的意思觉得怎么样呢!陈白灰这人我觉得有点靠不住。他以前是个三K党的党徒,现在我们的同志还有很多人在怀疑他,说他是个投机的份子呢。”霍之远正用着筷子夹着一撮芥兰牛肉向口里送。他的态度很是闲暇而自在。
  “真的啦,我也觉得他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他的态度很糊涂呵。和这样的人一道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我心里实在也觉得不高兴,我想将来如果能够和你一道到海外去,我倒是喜欢不过的!”褚珉秋把她的美丽的眼睛钉住霍之远,毫不客气的说。她的态度很自然,很真挚,完全没有一点儿羞涩的意思。
  “……”霍之远沉默着,心里感到一阵腻腻的快感。他望着林妙婵和谭秋英,脸上一热,心里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Miss谭,你想到海外去吗?我们几个人将来都一道到海外去罢!”霍之远朝着潭秋英说。
  “不!我不想去!我的学识很浅,不知道怎样去干着华侨运动呢!”谭秋英态度冷然,她把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檐角,像在思索什么似的。
  “用不着这样客气啦,秋英姊,你的学识比我们高得多呢!”林妙婵笑着,把谭秋英捏了一把。
  吃完饭后,洗了手脸,又是谈了一会,褚珉秋便先回去了。谭秋英依旧在霍之远房里坐谈着。
  “霍先生,吴争公这次下台,在K党上有了什么意义呢?”谭秋英这时把她的外衣脱去,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坐在霍之远面前。那天晚上演过那悲惨的一幕之后,她似乎没有什么芥蒂,照常地和霍之远爱好。
  她近来时常到霍之远这儿来,晚上便和林妙婵睡在一处,她老是喜欢和他谈论政治问题,每每谈到夜深。
  她每星期到霍之远家中睡觉的日子总有三四天;她在清晨将起身的时候最喜欢唱着《国际歌》和《少年先锋歌》,她的声音,又是悲婉,又是激楚。她因为工作太忙,和宣传时太过高声叫喊,有一天在霍之远家里早起更喀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来!
  以后,她便时不时吐着一两口血出来,可是她依旧不间断地,干着工作,霍之远劝她从事将息的时候,她盯着他只是笑着。
  “吴争公下台是K党的一大转机,我想。”霍之远用着一种沉思的态度答,他只穿着一件ABC的反领衫,天气又是很温暖了。“王菁层K党正式主席依照十月中央所召集的联会议决议案是应该复职的;因为有了吴争公做了党的障碍物,使他不能”归国。现在吴争公既然是被打倒了,他当然是可以前来复职的。他这一来,K党当然便有中兴的希望了。不过,这话实在也很难讲;是争公和军事狄克推出的吴计司,听说是把兄弟,一向狼狈为奸的。他这一下台,倒难保没有更厉害的怪剧要演起来呢!近来,听说吴计司有驱逐K党的总顾问,和屠杀民众的决心;所以吴争公下台这一幕倒像是悲剧的导火线,那可很糟了!”
  霍之远把这段说话说完以后,才发觉林妙婵已经负气走到隔厅的那间房子去了。
  “婵妹!婵妹!到这里来吧!我们在这里讨论著政治问题呢!”霍之远高声的喊着。
  “不!我头痛!你们谈你们的去吧!”林妙婵咽着泪答,她把那房子的门都关闭起来了。
  “唉!她真是个负气不过的人!霍之远低声向着谭秋英说,把头摇了几下。
  “她到底为着什么?”谭秋英低声地问,她的脸上又是涨满着血了。
  “她大概误会我们太爱好了的缘故吧!”霍之远在书桌上用墨笔在一张稿子上写着这几个字;他望着坐在他面前衣着朴素像女工一样的谭秋英,回想到那晚的情景,觉得心痛起来。
  “那我以后再也不愿意到你们这边来了!”谭秋英也用笔写着这几个字,恨恨地把它掷在霍之远的面前。
  “婵妹!到这边来吧!我们一道讨论政治问题吧!”霍之远再朝着隔房的妙婵这样喊着。他一面用他的眼睛安慰着谭秋英。
  “不!我在这边做着祭文呢!”林妙婵哭着说。
  “你在做着谁的祭文呢!”
  “谁要你来管我!”
  “告诉我吧!为什么要做祭文?”
  “我在做着自己的祭文呢,管你什么事啊?”
  “你……为什么要做着自己的祭文呢?”
  “我差不多便要死了!”
  “怎么会死呢?唉!……!”
  “唉……”
  呀的一声房门开了,林妙婵喘着气走到屋外去了。
  “婵妹!到哪儿去!回来吧!”霍之远着急的叫着,他的身却仍离不开谭秋英。他把在灯光下满面怨恨气色的谭秋英呆呆地只是看着,心中觉得有无限酸楚。
  “唉!霍先生!谭秋英说,她把身体挤上霍之远的身上来。她的脸色完全变白了,她的眼睛里簌簌地滴下几点眼泪来。
  “唉!秋英……。”霍之远说,他把手握着她的手。
  “……霍先生!我要回去了!……”
  “不!今晚在这儿睡觉吧!……”
  “唉。……”
  “唉。……”
  “我到外面找婵妹去吧。你在这儿坐着;……唉,对不起得很啊!”霍之远觉得有无限哀楚地立起身来,忙走向屋外去。
  林妙婵在屋外的旷地上走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旷地上的月色皓洁,凝寒;屋瓦,林树上,都像披着白雪一样。霍之远追上她,把她一把搂住。她用力推开他的手,又是向前走开去了。
  “妹妹!回去吧!仔细看了寒哩!回去吧!哥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缓缓地讲,哥哥当然是听从你的说话啊!……唉!回去吧,外面这么冷!”
  “……”
  “唉!妹妹!回去吧!给人家看见,太不成话了!”
  她越走越远,他越追越急。她只是抽咽着,极力抵抗他的拥抱和抚慰。她的伤心是达于极点了,在她的苍白的嘴唇里面时常嘘出来一些肺病似的气味。
  “妹妹!”霍之远用着暴力拥抱着她,流着眼泪说:“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你可以缓缓地说,别要这样把身体糟蹋着啊!”
  “我把身体糟蹋,与你什么相干?哼!”林妙婵抽着气说。她仍然是极力的在推开他的手,但因为体力敌不过他,只得屈服在他的肘下。
  “这话怎讲?唉”霍之远喘着气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俩这时已经走到一条小河的旁边,那小河的前后两面,都有蓊郁的树林遮蔽着。月色异常美丽,大地上像披着一幅素囗一样。霍之达心里觉得愈加恐怕起来,他把林妙婵抱得更紧,他恐怕她会从他怀里挣脱,走到小河里面去!
  “唉!妹妹!回去吧!”
  “你是谁?去!魔鬼!”
  “哼!我是魔鬼!
  “我上了你的当了!”
  “我何尝骗过你?”
  “唉!你既和我没有爱情,又何必和我定婚?”
  “谁说我和你没有爱情?唉!”
  “你为什么每回碰到谭秋英,便丢开了我?”
  “唉!这真难说!我自信对待潭秋英很平常!”
  “很平常!差不多爱得发狂了!”
  “那里有这么一回事?”
  “你每天和我混在一处的时候,总是垂头丧气;和谭秋英在一处时便兴高采烈;这是什么缘故呢?”
  “她高兴和我谈论政治问题,故此相见时便多说话一点;我想,并没有其他的缘故呢!”
  “唉!回去吧!搅起满天星斗,实在为的是一点小小的误会呀!”
  “实在也是因为你是对待她太过多情了;才会惹起我的误会呢!”
  “以后我对待她冷淡一些便是,你也别误会了!”
  “唉!哥哥!这都是妹妹太爱你的缘故呢?唉!你以后别要和潭秋英那么接近,她对你实在是很有用意呢!”
  “呵!呵!我知道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谭秋英已经在一刻钟前回家去了。她留着一条字条在书桌上,这样写着:
  “霍先生,妙婉姊;对不住得很啊,我因为家中有事,不能久候了!祝你们好!谭秋英字。”
  霍之远看见这条字条,心中觉得像是受了一刀;他把林妙婵紧紧地搂住,呆呆地在榻上斜躺下去。他暗暗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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