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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霍之远还未能领到护照,只得依旧在C城羁留着。这时候,林小悍已到暹罗去,十多天了;罗爱静也已经由他介绍,一同在X部里面办公。郭从武也由他介绍,这几天便预备到安南去。
  霍之远现在的脑海里愈加被革命思潮填满了。他现在很积极;他的人生观现在已变成革命的人生观了。
  那天,在林小悍将离开C州到暹罗去的离席上,他对着他的几位好友和几位同乡,半宣誓,半赠别似的这样说道:“这时候,是我们的老友将要去国的时候,在这秋深送别的离筵上,要在平时,我们一定是要流泪,一定是要喃喃地说了许多温柔体贴的话头。现在,可是不同了。现在我们都已经是革命战阵上的战士了!我们现在欢送这位老朋友到异国去,无异说,我们要这位十分努力的革命战士把这儿的革命的力量带到异国去一样!我们饯别这位老朋友,不是简单地因为和我们有了情谊上的关系。他现在已经是站在党国的,民众的利益上去做他的冲锋,陷阵的革命工作了;所以我们站在党和民众的立场上,更加要把他钱别一下,做我们的一种热烈的表示!我们希望他始终能够做一位勇猛的战士!死则马革裹尸而归,我们不客气的祝他能够为民众而死!真的!为民众而死!为民众的利益而死!这是件光荣不过的事!我们希望今天在这里喝酒的同志,一个个在革命的战阵上都有断头将军的气概!林同志现在要到国外努力去,我们依旧在这国内努力;在经纬线上虽有不同,但我们的精神却是始终不可不合成一片的!
  他对林妙婵的态度,依旧热烈;但她的太柔顺的,太懦弱的,大没有主意的性格时常使他得到一种反感。可是他依旧很爱她。有时,他反而觉得她那种含羞而怯懦的表情,那种不敢痛痛快快干下去的固执性,特别地可以造成他俩的爱情的波澜。他觉得爱情是应该有波澜的,应该曲折一点才是有趣味的……。
  她爱霍之远,几乎爱得发狂。她要是几个钟头没有看见他,便会觉得坐立不安。她天天晚上都到S大学来找他,早起的时候,也时常来找他。她日常替他做的工作都是一些最亲密和体贴不过的工作;——譬如替他招被扇蚊子,扑杀臭虫……等事。拥抱和接吻,更是他俩间的家常便饭。但他和她谈及婚姻问题时,她始终是这样说;
  “我和你一定不能达到结婚的目的!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很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父母!——可是,我无论同任何人结婚,我敢说都是形式上的结合,爱情一定没有的。我——唉!我!我在这世界上始终惟有爱你一个人呵!
  几天前!他俩一同到镜光照相店去拍着一张纪念爱情的相片。那张相片拍的时候,他俩挤得紧紧,两对眼睛都灼热地相视,脸上都含着笑。在这相片后面,他俩这样地题着:
  “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革命的意义在谋人类的解放;恋爱的意义在求两性的谐和,两者都一样有不死的真价!”这张相片仅洗了两份。霍之远把他份下的一张放在枕头下面。每当中夜不寐,或者在工作疲倦之余,他常把它偷偷地拿出来,出神地欣赏了一会。
  这晚,是个大雷雨之晚,林妙婵依旧在霍之远的室里坐着。陈尸人机械地在做着他的论文;他做的都是一些不通和反动的论文,便他因为做得很多,所以社会上有许多人在赞许他是个了不得的革命家,一个饱学的革命论文家!
  霍之远很感觉到有兴趣地站立在楼栏里面,听着雷声雨声,和看着电光。他把头发弄得很散乱,口里不住的呼啸着。
  “呵!呵!伟大!伟大!呵!呵!雷呵!雨呵!电光呵!你们都是诗呵!你们都是天地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你们都是力的象征!都是不屈不挠,有声有色的战士!呵!呵!我在这儿听见你们的斧凿之声!听见你们在战场上叱咤暗呜之声!听见你们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之声!我在这儿看见你们的激昂慷慨的神态!看见你们独来独往的傲岸的表情!看见你们头顶山岳,眼若日星的巨大的影子!你们都是诗的!你们的声音,你们的容貌,你们的行动都是诗的!啊!啊!只有你们才是伟大!才是令人震怖!
  “哥哥!进来罢!莫只管站在楼栏发呆!你的外衣都给雨水湿透了!……”林妙婵说,即时把他拉到室里面去。
  “啊!伟大!伟大!我们的人格,要像这雷,这雨,这电光一样才伟大!啊!伟大!被压逼的十二万万五千万人要像这雷,这雨,这电火,起来大革命一下才伟大!……呵!呵!伟大!伟大!”霍之远继续说着。
  “啊!伟小!伟小!你这样发呆连外衣都给雨水湿透,才是伟小呢!嘻!嘻!”林妙婵吃吃地笑着,她把他的外衣脱去,挂在衣架上。
  “啊!妹妹!我们不要懦弱了!我们还是干下去罢!你那种态度,我很不敢赞成的!你何必把你一生这样的糟蹋!来!我们手挽着手,冲锋陷阵罢!我们要在荆棘丛中去辟开一条大路;要在社会的诅咒声里去做我们的光明磊落的事业。我们应该前进,永远地前进,不应该退缩!……啊!妹妹!妹妹!你听!窗外的雨声是怎样的悲壮,雄健;雷声是怎样地惊魂,动魄;怎样的亢越凄紧,你看,看那在夜色里闪灼的电光,是怎样的急骤,而威猛!你看,现在那电光又在闪着了!啊!啊!伟大!啊!啊!我们不应当更加奋发些儿吗!不应当更加勇敢些儿吗?……”霍之远很兴奋的说。
  “唉!你叫我怎样努力呢!我的父亲是很严厉的!我的母亲也是异样地固执!……前几天他们才寄来一封信,嘱咐我不可轻易和男性接近;并且要我回到蔡家守贞去呢!……唉!……”林妙婵答,她的声音急促而凄楚。她说后,不住的在喘着气。
  “啊!哟!守贞!守贞!哼!……在这儿我们可以更加看出旧礼教狞恶的面孔了!这简直是要把你活生生地葬入坟墓里面去!唉!可恶的旧礼教!我们马上要把它打倒!打倒!打倒!我们一定要把它打倒才好的!妹妹!还是向前走罢!只有向前才是我们的出路!……!向前!向前地跑上那光明的大道上去!向前!……啊!妹妹!我现在已经勇气万倍了!我现在的思想已经很确定,对于社会的分析,已经很明白了!我们要做一个出生入死的革命家,我们的目标是要把一切腐旧的,虚伪的,不合人性的,阻碍文化的,隔断我们到光明的路去的旧势力,旧思想,旧礼教,根本地推翻!我们不但在旧社会的制度上要革命!我们的一切被旧社会影响过的心理,习惯,行动也都要大大地革命一回才行的!……啊!啊!这时代是个新时代!是个暴风雨的时代!我们!我们不应该再躺在旧制度之下呻吟了!起来!起来!勇敢些儿罢!奋发些儿罢!妹妹!我始终愿和你一块儿去向旧礼教挑战的!看哟!我现在是勇气万倍了!……”霍之远用着高亢的声音说,他展开胸脯,迈步踱来,踱去,态度异样勇敢,奋发。
  “唉!哥哥!我始终是觉得没有勇气的!你还是把我忘记罢!我们以后不要太亲密了罢!我愿意始终做你的妹妹!但,我们两人想达到结婚的目的,我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的!……”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冷静而颓丧。
  “不可以吗!唉!那也可以!随便罢!我也不敢太勉强你呢!唉!我从来是未曾勉强过一个什么人的!好罢!我们以后不要大亲密罢!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的!以后,你也不必时时到我这里来找我,我当然是不敢到你那边去找你的!好!我们两个人便这样下场罢!横竖我们终有分手的日子呢!……唉!我究竟是一个傻瓜!我一向多么不识趣!好罢!现在我也觉悟了!我再也不纠缠你了!我再也不敢和你太亲密了!”霍之远带着愤恨的口吻说,他的两眼包满了热泪,几乎就是看不清楚站在他对面的是谁了。他越想越气愤不过,匆遽地走到榻前去把他枕下的那张相片拿到手里说:
  “这张相片尤其是太亲密的!你看!我现在把它撕开了!”他说着,把它一撕,撕成两片,又是一丢,掷在楼板上。
  林妙婵面如死灰,坐在霍之远的书桌前只是哭。她哭得这样伤心,好像即刻便要死去一样。
  霍之远也觉得很伤心,他的态度变得异样懊丧。他把她肉贴肉的安慰了一回,她只是不打理他。
  “便算我所说的话完全是错的!原谅我吧!我们依旧做好朋友罢!亲密一点不要紧罢!……唉!唉!我的意思本来是说,我俩既然有了这么深厚的爱情,便应该勇敢的干下去,不顾一切!我们如果终于要分开手来,便索性从今晚分手,反而可以减少了许多无谓的缠绵!……唉!不要哭得这样伤心吧!有什么意思,缓缓讲吧!我始终是服从你的意思的!……唉!好妹妹!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哭,你的身体本来已经是单薄了!唉!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别把你的身体太糟蹋啊!唉!唉!干不是,万不是,还是我的不是呢!……”霍之远说,用手轻轻地在抚着她的腰背。她依旧不打理他,依旧很凄凉的在哭着。
  “唉!妹妹!你终于不打理你的哥哥吗?你哥哥告诉你的说话,你终于一点儿都不听从吗?……唉!……”
  她忽然立起身来,向他一句话也不说的,便要走回去。她的身体依旧抽搐得很厉害,她的脸色完全和一个死人一样。
  “你便要走回去吗!雷雨这样的狂暴!你的身体抽搐得这样的厉害!……”霍之远吃吃地说着,用力挽着她。
  她推开他的手,喃喃地诅咒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外去。霍之远本能的跟着她走出。他恐怕她这样走回去,一定会在街上倒下去。“妹妹!回来罢!”他用力挽着她的手,本能地说着。
  她极力抵抗着,几乎要叫喊起来。他只得放开手让她走去,一面仍本能的跟着她后面。
  这时候,霍之远的脑里,有了两个矛盾的思想。……
  第一个思想是;——让她去罢!索性地从此和她分手!她根本是一个薄弱不过的女子!她始终是一个旧礼教下的奴隶!她根本是个不能够干革命的女人!让她滚到地狱里面去罢!
  另一个思想是,——她真可怜!她爱我爱到一百二十分,我不能够让她这样的伤心,这样的失望,而不给她多少安慰!我应该依旧的鼓励她,指导他,应该拉着她一同跑到革命的战线上去!
  结果,后面这个思想估着胜利了。他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跑向她的学校去。在路上他俩在雷雨之下共着一把雨伞,把衣衫尽行湿透了。
  她的学校是在K党部里面。K党部离S大学不过一箭之遥。不一会儿,他俩像一对落水鸡似地,到了K党部门首了。
  “回去罢!用不着你这样殷勤!”她啜泣着说。
  “唉!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儿怎样苦呢?……唉!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讲,我们一块儿进去罢!”霍之远柔声下气的说。
  K党部是省议会的旧址,门口站着两个卫兵;面前有一列栏杆式的矮墙;进门最先看见的是左右两旁的葱郁的杂树,再进二三十步,便是党部里面的头门,在檐际挂着一块大横牌,写着中国K党部中央执行委员会。头门两旁,一边是卫兵司令室,一边是通报处。从这头门向前走去,又是四五十步的样子,才到了第二座大屋上。这座大屋,是一列横列的大厅房,庶务处,被压迫民众联合会,工人部,农民部都在这里面办公。由这儿再向前面的一列走廊跑,两边是两个莲塘;在这莲塘尽头处再走十几步,便有一个圆顶的大礼堂。大礼堂的两旁有千百条柳树,柳树尽头处便是两列旧式的洋楼。G女校的教室和宿舍便都在这大礼堂左边的一列旧式洋楼里面的。这时候,这些黑色的屋瓦,蓊郁的杂树,垂垂的柳丝,待残的荷瓣,大礼堂褐色的圆顶都在雷雨,电光下面闪映着。……
  霍之远和林妙婵一同进到这K党部里面了。林妙婵依旧在啜泣着,可是她的腰部和臀部紧紧地挤着霍之远身上了,她的脸色比较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她的身体渐渐恢复着平常的状态,没有抽搐得那么厉害了!
  霍之远平心静气地把她劝了两个钟头。他说,他可以牺牲一切,他可以牺牲家庭,可以牺牲名誉,可以牺牲性命去爱她。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哥哥,做她的情人,做她的丈夫,如果她觉得那是必要的时候。他劝她不要太薄弱,不要在旧制度下呻吟!他劝她从今晚愈加要谅解他,和他爱好起来!
  最后,他俩在雨声,雷声,电光里面接吻着,比平时加倍销魂,加倍热烈的接吻着。她承认她一向太薄弱,她承认今晚是她自己的错误。她恳求他原谅她,怜悯她。
  “哥哥!你回去罢!唉!你的衣衫都湿透了,别要着了凉!唉!你一定很冷了!…”她说着,把他抱得紧紧。
  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才从K党部里面跑出来。雷雨依旧很狂暴,他的心头觉得异样快适,好像战士从战阵上战胜归来一样的快适。
  “啊!啊!干下去!向前飞跑罢!向前飞跑罢!”他下意识的自语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大雷雨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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