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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八月将尽的时候,岭东的天气依然炎热。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广生轮船的搭客,纷纷上岸。
  “昨夜工农军全数逃走,白军现时未来,全埠店户闭门!……”一个挑行李的工人说。他戴着破毡帽,穿着旧破衫,面上晒得十分赤黑。
  这时有两个西装少年,态度非常沉郁,却极力表示镇定。两人中一个瘦长的向着这工人问道:
  “红白的军队现在都没有了么?好!好!军队真讨厌,没有便干净了!请问今天海关有没有盘查上船的搭客?”
  “没有的!”工人咳了一声说。“今天好,今天没有盘查!前两天穿西装的,都要被他们拿去呢!”
  这两位西装少年便雇着这个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号去。全埠上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布着一种恐怖的痕迹。海关前平时人物熙熙攘攘,这时也寥落得象个破神庙一般。商店全数闭门,门外悬着的招牌呆然不动,象征死一般的凄寂。全埠的手车工人因为怕扰乱治安的嫌疑,变皆逃避一空。铃铃之声,不闻于耳,大足令这些萧条的市街减色。
  由这S埠至T县的火车已经没有开行,埠上几个小工厂的烟筒亦没有了袅袅如云的黑烟。街上因为清道夫没有到来洗扫,很是秽湿,苍蝇丛集。远远地望见一个破祠内,还有几个项上挂着红带的残废的兵卒,在那儿东倒西歪地坐卧着。祠门外隐隐间露出一面破旧的红旗,在微风里抖战着,此处,彼处时有一两家铺户开着一扇小门,里面的伙计们对这两位皇皇然穿着西装的少年都瞠着目在盯视着。
  这两个西装少年,便是之菲和秋叶。一种强烈的失望,令他们只是哑然失笑。
  “这才见出我们的伟大!两方面的军队都自动地退出,让我们俩‘文装’占据S埠全埠!”之菲向着秋叶说。
  “莫太滑稽,快些预备逃走吧!”秋叶答。
  天水街同亨号,离码头不远,片刻间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费,他们一直走入该店中。店老板姓刘名天泰,是之菲的父亲的老友。刘天泰的年纪约莫五十余,麻面,说话时,有些重舌,而且总是把每句话中的一两个字随便拉长口音地说。他这时赤着膊,腹上围着一个兜肚在坐着。他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但他并不见肥胖。之菲和秋叶迎上前去说一声:
  “天泰叔!”
  他满面堆着笑地说:
  “呀!来——好!好!——你们今早大约是未尝吃饭的,叫伙计买点心去。”他说后即刻叫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拿上楼来,并在兜肚里拿出两角钱来叫另外一个伙计去买两碗面来。
  这店是前后楼,楼上楼下全座都是刘老板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货,以菜脯,麻为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几十万以上,赢利总有十万,八万元。他有个儿子,年约三十岁,一只目完全坏了,余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儿子象很勤谨,很能干的样子。刘老板整天的工作,是费在向他发牢骚,余的时候便是打麻雀牌,谈闲天;他的家产便在这种状况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来了。
  楼上的布置,和普通的应接所一样。厅正中靠壁安放着一张炕床,床前安放着一只圆几。两旁排列着太师椅,茶几。
  之菲和秋叶都把西装解除,各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衣。洗了脸,食了面后,他们便和刘老板商议这一回的事应该怎样办。刘老板说:
  “三——少爷——我,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干这些事体好——我,我们这,这个地方没有大风水,产生不出大伟人!现在——这些工——农军坏——坏极了!这——次入到这——S埠后,几天还没有——出榜安民!唉!唉!这——怎样——对——对呢?”他很诚退地谆告着之菲,继续说:“这——次的军队没有抢——还算好!那些——手车夫——可就该死了!什么——放,放火——打劫,他们都干——现在统——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从艰难困苦中——熬炼出来——这,这那里对呢!革——革命军,这——这一斤值几个钱?第一要——要安民——不——不——扰民。王者之——师,秋毫无——犯!将来成大事的——我——我想还要——等到——真——真主出来!这回么,你们两——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当,以后——还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较——总安稳——些!我劝你们还——是改变方——方向,不再干那些——才好!现在——红军白军俱走,你们逃走——要乘这——这个机会逃走比较容易!我叫——叫伙计去替——替你们问问,今天有船到上——到上海去没有。如若——有上海船时——最好还是即——即时搭船到——上海去!”他说罢,即叫一个伙计去探问船期,井问之菲和秋叶的意思怎样,他们当然赞成。
  过了一忽,伙计回来报告说没没船。之菲便向天泰老板说:
  “在这S埠等候轮船,说不定要等三两天才有。在这三两天中,有许多危险!我想和秋叶兄暂时回到A地去躲避几天!这儿有船到上海时便请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赶到。这个办法好吗?”
  “好——好的,你们先到乡中去躲——避几天也——也好!”刘老板说。
  这店的露台上,一盆在艳阳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时闻一两声小鸟的清唱,点缀出人间无限闲静。便在这种情境中,之菲和秋叶把行李暂时寄存在这店里,各人仅穿着一件短衫,抱着烦乱,惊恐,忧闷的心绪和刘老板揖别。
   
三○

  在一间简朴的农村住室里面,室内光线黑暗,白昼犹昏。地上没有铺砖,没有用灰砂涂面,只是铺着一种沉黑色的踏平着的土壤。楼上没有楼板,只用些零乱的木材纵横堆砌着;因此在屋瓦间坠下来的砂尘都堆积在地上的两只老大的旧榻上。这两只旧榻,各靠着一面墙相对地安置着,室中间因此仅剩着两尺来宽的地方做通路。
  在这两榻相对的向后壁这一端,有一只积满尘埃的书桌。桌上除油垢,零乱的纸片,两枝旱烟筒外,便是一只光线十分微弱的火油灯燃亮着。
  在这里居住着的是一个年纪七十余岁的老人,他的须发苍白,声音微弱。他的颓老的样子和这旧屋相对照,造成一种惨淡的,岑寂的局面。他是之菲的伯父。之菲的住家,和他这儿同在一条巷上,仅隔了几步远。之菲和秋叶这次一同由S埠逃回来,家中因为没有适当的地方安置秋叶,便让他在这旧屋里暂时住宿。
  他回到A地来已是几天了。这时之菲正和秋叶在这室里对着黯淡的灯光,吸着旱烟筒在谈着。
  “我真悲惨啊!”之菲眼里满包着眼泪说。“我的父亲无论如何总不能谅解我!他镇日向我发牢骚!他又不大喜欢骂我,他喜欢的是冷嘲热讽!我真觉得难受啊!”
  “你的家庭黑暗的程度可算是第一的了!你的父亲糟蹋你的程度,也可算是第一的了!前晚你在你自己的房里读诗时,他在这儿向我说,‘这时候,谋生之术半点学不到,还在读诗,真是开心呀!读诗?难道读诗可以读出什么本事来么?哼!’我那时候不能答一词,心里很替你难过!”秋叶答,他很替他抱着不平的样子。
  “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我见到父亲,我便想极力和他妥协。譬如他说我写的字笔划写得太瘦,没有福气,我便竭力写肥一点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读书时声音太悲哀,我便竭力读欢乐些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生得太瘦削,短命相,我便弄尽方法求肥胖,以求他的欢心。但,我的努力总归无效,我所能得到的终是他的憎恶!别人憎恶我,我不觉得难过。只是我的父亲憎恶我,我才觉得有彻心之痛!唉!此生何术能够得回我的父亲的欢心呢!”之菲说,他满腔的热泪已是忍不住地迸出来了。
  “之菲!之菲!……”这是他的父亲在巷上呼唤他的声音。他心中一震,拭干着眼泪走上前去见他。
  他的父亲这时穿着蓝布长衫,紧蹙的双眉,表示出恨而且怒。之菲立在他眼前如待审判的样子,头也不敢抬起来。
  “你终日唉声叹气,这是什么道理!”他的父亲叱着。
  “我不尝唉声叹气,”之菲嗫嚅着说。
  “你还敢辩,你刚才不是在叹气吗?”他的父亲声音愈加严厉地叱着。
  “孩儿一时想起一事无成,心中觉得很苦!”之菲一字一泪地说。
  “很苦?你很苦吗?哼!哼!你怎样敢觉得苦起来?你的牛马般的父亲,拼命培植你读书,读大学,为你讨老婆!你还觉得不满足吗?你还觉得苦吗?你苦!你觉得很苦吗!唉!唉!你看这种风水衰不衰,生了一个孩子,这样地培植他,他还说他苦!哼!哼!”
  “我并不是不知父亲很苦,但孩儿也委实有孩儿的苦处!”之菲分辩着说。
  这句话愈加激动他父亲的恼怒,他咆哮着。他气急败坏地说:
  “你!你想和我作对吗?你想气死父亲吗?你!负心贼!猪狗禽兽!你!可恶!可恨!”他说完拿着一杆扫帚的柄向他掷去!
  “父亲!不要生气!这都是孩儿不是!孩儿不敢忤逆你呢!”之菲哭诉着,走入房里去。
  他的父亲在门外叫骂了一会,恰好他的母亲在外面回来把他劝了一会,这个风潮才渐归平息。
  之菲不敢出声地在他的卧房内抽咽着。他觉得心如刀剐!由足心至脑顶,统觉得耻辱,凄凉,受屈,含冤。他咬着唇,嚼着舌,把头埋在被窝里。过去的一切悲苦的往事,都溢上他的心头来。他诅咒着他的生命。他觉得死是十分甜蜜的。他痛恨这一两年来,参加革命运动,真是殊可不必。
  “唉!人生根本是值不得顾惜!为父亲的都要向他的儿子践踏!父亲以外的人更难望其有几分真心了!”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无味。
  过了几点钟以后,他胡乱的吃过晚餐,便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胡思乱想一回。这时,他的妻含笑地走入房里来,把一封从T县转来的信交给他说:
  “你的爱人写信来给你了!信面署着黄曼曼女士的名字呢。”
  纤英在家本来是不识字的。嫁后之菲用几个月的工夫教她,她居然能够认识一些粗浅的字。上次他回家时,曼曼从T县给之菲的十几封信,她封封都看过。看不懂的字,便硬要之菲教她。信中所含的意义,她虽然不大明白,但在她的想象里,一个女人写信给一个男人,除了钟情以外,必无别话可说。因此她便断定曼曼是之菲的情人。
  “是朋友,不是情人!”之菲也笑着,接过那封软红色的信封一看。上面写着S埠T县××街××店沈尊圣先生收转沈之菲哥哥亲启,妹曼曼托。他情不自禁地把那浅红色的信封拿到唇边,吻了几吻,心儿只是在跳着。他轻轻地用剪刀把信封珍重地剪开,含笑地在灯光下读着。那封信是这样写着:
  
  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唉!唉!在秋雨淋泠的夜晚,在素月照着无眠的深宵,在孤灯不明,卷帷欲绝的梦醒时节,我是不得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是不得不流着眼泪,又是不得不心痛啊!唉!唉!别久离远的菲哥啊!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这时候,咳!这时候我正流落着在藏污纳垢的北京!这北京,咳!这落叶满阶,茂草没腔的旧皇宫所在地的北京!这儿的思想界的腐旧,龌龊,落后,也正和斜阳下返光映射的旧宫里面的断井,颓垣一样,只足令人流下几滴凭吊的眼泪,并没有半丝儿振兴的气象!咳!在这儿,在这儿,我日间只得拖着几部讲义到造成奴性的大本营的×大学去念书,晚间只得回到我的和监狱一样的寓所里去睡觉。咳!在这儿,在这儿,我一方面饥寒交迫,每餐吃饭的钱都要忍辱向相识的同乡人乞贷,一方面要避开政治上的压迫,和登徒子们的进攻。咳!说到这般登徒子,才是令人又是可恨,又是可笑呢!他们都是向我说你是个有妻有子的人,不应该再和我恋爱!又说你是个被政府通缉的罪人,生死存亡,尚未可必,我尤不宜和你恋爱!他们的说话,都是有目的,有作用的;这真是令我又是厌恶,又是痛恨!唉!唉!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面我怎能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又怎能不流着眼泪!怎能不心痛呢!唉!唉!别久离远的菲哥啊!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在这菡萏香消,翠叶调残,西风愁起,绿波无色的深秋的日暮,我躺在我的病榻里,不禁流着泪的思量着我俩的往事。咳!忍心的哥哥!你怎么自到海外后连只字都不寄给我!我寄给你的信,前后三四十封,你怎么连只字也不肯答复我呢?咳!狠心的哥哥!唉!唉!你要知道我自从和你别后是多么凄惨吗?……唉!我便在这儿详细地告诉你吧!
  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在×车站和你握别后,我的心中只是觉得惘然,凄然,如有所失!到家后,母亲抱着我只是哭,我亦觉得十分酸楚,不能自己地倒在她怀里抽咽!以后,我便天天过着洒泪的生活,在C城时和你那般亲热!日同玩,夜同眠的那种甜蜜的回忆,只增加我的日间哭泣,夜里失眠的材料。
  你的父亲!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呢!在我回家的第三日,我终于抱着一种惶恐的,疑惑的心理去和他相见。我恳求他带我一起到A地找你,他老不客气地把我拒绝,并且向我说着一些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听的说话!“现在的世界坏极了!女子不能够谨守深闺,偏要到各处找男人一起玩!哼!”唉!菲哥!你一定可以想象到当我听到这几句说话的时候是怎样羞耻和伤心呀!
  又是过了两天,我接着你从A地寄给我的一封信,那是使我多么安慰啊!我把它情不自禁地吻了又吻!晚上睡觉时,我把它贴肉地放在我的怀上!只这样,便的确地安慰了我几分梦魂儿的寂寞!……
  可是,我的家庭中又是发生问题了!我的母亲天天逼着我去和我的旧未婚夫要好;他也姨皮笑脸地日日到我家中来讨好!我天天只是哭着,寻死!不搭理他们!后来母亲觉得有些不忍了,才停止她的挟逼。他也不敢再到我的家中来了。唉!哥哥!亲爱的菲哥!为着你,我是受着怎样的痛苦啊!……
  在这个时候,你差不多天天都写信给我,要我到你的家里去。我也时时刻刻想到你的家里去;但因为我又不认识路,又恐怕到你的家里去时,我是个剪了头发的女人,很会惹到乡下人的大惊小怪,这于你的踪迹的秘密是有大大的妨害的!因为此,我终于没有到你的家中去,直到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
  唉!唉!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是多么令我感到凄凉和绝望哟,当你把这个消息递来给我的时候!我那时候,一方面固然体谅你仓皇出走的苦楚;一方面我却十分怨恨你的寡情!“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逃走呢?你为什么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政治环境险恶不过的T县呢?”我那时老是这样想着。……
  又是一月过去了,我在家中镇日哭泣,恹恹成病。我的姊姊刚从北京××女子大学放暑假回家;她见我这么悲观,天天都在劝解我,带我到各处去游玩。咳!她那里知道我的心事呢?……
  唉!哥哥!我的亲爱的菲哥!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时,我很想冷静些,想把理性提高,把情感压制一下。但,当我想到你的象音乐一般的声音,你的又是和蔼,又是有诗趣的表情,你的一双灵活而特别带着一种文学情调的眼睛,你的高爽的的胸襟,你的温柔的情性,……我觉得陶醉!我觉得凄迷!唉!亲爱的哥哥,我的眼泪怎得不为你而洒?我的心怎得不为你而痛呢?……
  六月初八的时候,我听从我的姊姊的诱劝,预备和她一起到北京升学去。升学虽然是无聊,但我想离开家庭到外方游赏一回或许可以减少我的伤感。但,当我们从S埠坐着轮船到上海时,我又大大地失望和伤感起来了,我在轮船里面,不禁终日啜泣!当我在甲板上望着一碧无限的苍天和了无边际的大海时,我只是觉得一阵一阵心痛。我想起和我的在南洋流浪着的菲哥,将因这次的旅行一天一天的距离远了!相见的机会亦将因此益加困难了!唉!唉!亲爱菲哥!在那黑浪压天,机声似哭的轮船里面,我那得不想起你,想起你我又那得不洒着眼泪,不为你心痛呢?……
  六月十五日,我安抵北京了,我和我的姊姊住在一处。我的姊姊有了一个未婚夫,他也和姊姊住在一处。他家里有了不少的钱,我的二姊读书费用是由他供给的。我初到北京时,也在他那儿用了三二十元。唉!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混蛋!他和我的姊姊感情很不好;我初到北京时,他对我还带着一种假面具,所以待我还不错。后来,我时常攻击他,他便索性撕开假面具,把我压迫得很厉害。他本来是答应帮助我读大学的,这时候,他对我更是一毛不拔。唉!金钱的罪恶!资本社会的罪恶!哥哥!亲爱的菲哥!唉!想到这一层,我真觉得非即刻跑到你的身边去,去和你同干着出生入死的革命不可!但,忍心的哥哥!你怎么出走时,不设法带我一起去!你怎么出走后连信也不寄给我一封呢?咳!狠心的哥哥!……
  又是一月过去了,我忍着耻辱向着几个同乡人借贷,暂时地得以维持生活。同时,我为消遣无聊的岁月计,便考进××大学念书去。唉!哥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大学,才真叫人失望;这儿的大学生,才真叫人可鄙呢!这儿的大学的一切制度都很腐败;充教职员的,都是一些昏庸老朽的坏东西!这儿的学生,除少数外,都是很落后的;他们都在希望做官!我在这儿的大学念书,除觉得厌恶,失望,无聊外,尚有一些儿什么意义呢?“这是养成奴性的大本营!”我时常这样想着。
  菲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男学生才可笑呢!他们对待女学生的态度很特别!我们的××大学,合共只有四个女生!当我们上课时,总有一千对惊奇的,不含好意的眼睛把我们盯视着!唉!这有什么意思呢?唉!
  还有呢!他们这班坏东西,偷偷地对着女性的进攻真是来的太厉害!他们真是把恋爱这回事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和一个女性才开始相识,便拚命进攻;过几天,他们便以为已经是恋爱起来了!唉!这班混蛋真是讨厌!我受他们的气,委实是不少!菲哥!亲爱的菲哥!你看这儿的环境是多么布满乌烟瘴气啊!咳!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的我,怎能不回忆到我们俩在革命发祥地的C城的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想到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又怎的不令我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怎的不令我心伤泪落呢?唉!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现在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了!唉!唉!在这万里飘零,异乡作客的孤单单的情况中,在这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的无依无靠的状态下,在雨声敲着枣子树的深更,在月影儿窥到我的帷帐的午夜,我凄凉,我痛哭!我怎能不忆起我的哥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
  听说你到上海后,住不到一个月,又是回到A地去!你回到S埠去,当然是去干革命的,这我是很佩服的!但,你为什么又要回到A地去呢?这真是使我觉得异常愤恨。唉!唉!菲哥,你一方面和我有了婚约,一方面又恋着旧妻,这是什么办法?唉!我真是——唉!上你的当了!……
  菲哥!亲爱的菲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从速起着家庭革命!不要再在那黑暗的,误解的,无恩义的,以儿子为畜类的旧家庭中滞留着!快到北京来看你的可怜的妹妹吧!你的可怜的妹妹!唉!你的可怜的妹妹,恐怕再也活不出今年了!她是这样的悲观,消极,惨不欲生!自从她觉得已经被你摈弃之后!唉!唉!……
  或许,和你相见后,能够得到一线生机!唉!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在这样寂静得怕人的深秋的午夜,我一面觉得受到死神的挟逼,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
  我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唉!最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决不是一个寡情的人,你的连一封信都不寄给我,和不答复我的一个字儿,我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或许是因为你萍踪莫定?我寄给你的信,你家中无由转交。或许是你的家中恐怕我俩通信太多,故意把我寄给你的信统统毁灭,你寄给我的信,或许也是由我的家中将它们全数扣留,不转来北京给我。唉!要是这样,要是这样,我真是错怨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了!……
  你的回到A地去,大概也是因为政治环境上的关系吧!我相信你不是喜欢和你的旧妻在一处的人!唉!菲哥!那我也是错怨了你呢!你一定要说,你在革命上完全失败之后,又要受到你的爱人的误解和诅咒!你一定要因此而失望,而伤感起来了!唉!亲爱的哥哥!你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我的罪过啊!……亲爱的哥哥!快赶到北京来吧!我将把你紧紧地搂抱着,流着泪抚着你半年来为失败而留下的周身的瘢痕。你也将和我接一个长时间的热吻,以慰安我的半年来的被压损的心灵。唉!菲哥!最亲爱的菲哥!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唉!唉!……
  菲哥!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我们俩在C城时合影的那张手儿相携,唇儿相亲的相片,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唉!唉!在C城的我俩,在影相里面的我俩!我现在一面在写信给你,一面在把这张相片呆呆地细看。唉!唉!亲爱的哥哥!我怎的能够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怎的又能够不为你心伤泪落呢?……
  唉!菲哥!你亲笔题在这张相片上的几句话,你大概是不至于忘记的吧!不!我想你一定是不至于忘记的!唉!让我在这儿再抄录出来给你一看!你在这张相片上写的是:
  在革命的战线上,
  我们都是头一列的好战士!
  在生命的途程中,
  我们都是不断的创造者!
  让我们永远地团结着吧!
  永远地前进着吧!
  牺牲着我们的生命!
  去为着人类寻求着永远的光明!
  唉!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直至这时候,念着你这几句说话,心尚为你热,血尚为你沸,泪尚为你洗!我想你大概不至于忘记吧!不!我想你决不至于把这样庄重严肃的说话亦忘记了的!唉!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在这儿,洗泪泣血盼望你早日之来临!盼望你早日之来临呢!……
  菲哥!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哥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到我的身边来吧!唉!亲爱的哥哥!让我们永远地手携着手,干着革命去吧!……
  祝你健康!         你的妹妹曼曼

  坐在灯下看着这封信的之菲,这时心中十分感动,双眼满包着热泪!他下意识地不住念着:“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
  这时候,在他面前的,显然分出两条大路来。一条是黑暗的,污秽的,不康健的,到灭亡的路去的!一条是光明的,伟大的,美丽的,到积极奋斗,积极求生的路去的!他脸上溢出一点笑容,他最后的决心,似乎因他的情人这封信愈加决定了!他站起身来,挺直腰子,展开胸脯,昂着头,把那几句题在相片上面的诗句,象须生一样的腔调,唱了又唱。坐在他身旁的纤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看见他在笑着,她也笑了。……
  明天的清晨,他和王秋叶把行装弄清楚了,悄悄地离开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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