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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不清楚该怎样评价我的故乡,我只能说:“它太荒漠太辽阔太神秘了。”
  或说这是故事的重复和重复的故事。其实不然。在我的故乡,舅舅和舅母这样的事爷爷和奶奶那样的事姥爷和姥姥那样的事时有发生毫不奇怪。我想也就是人需要这样于是就做了。至于这其中有没有有多少历史的文化的乃至地域的或者更复杂的其它原因,我就难说得清。我认为大家只需注意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有一些微小差异就够了。
  要很完整地讲舅舅的故事很困难。我最好删繁就简,概述一遍舅舅枪毙雪雪亲爸爸的事。讲这一段,主要是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她认为这段旧事里包含着相当深厚的人性意味。我看不出有什么意味,但却有义务讲它。我毕竟是雪雪的丈夫。
  1)舅舅很快就和李慧兰结婚了。我从此有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舅母。
  2)舅母坚决不要孩子。把怀上的也打掉了。在此后的八九年里,她一共打掉了三个孩子,后来干脆就丧失了生育能力。开始舅舅还打过她,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吵不闹。自从有了雪雪,一家人变得和和气气的了。
  3)镇反肃反,李学文都平安无事。五六年他突然叫一个仇人给告了。县委严令查办。舅舅当时是公安局副局长,回到家就跟舅母发脾气。舅母说:“我看咱们离婚吧。省得连累你。”舅舅狠了几回,终于舍不得洋学生。审案时,李学文罪行不少,杀过人强奸过妇女,解放初还伏击过土改工作队打伤了三名工作队员。这无疑是一个漏网反革命。但不知怎么回事,上级竟没有追查这反革命如何漏网的事。枪毙李学文那天,是舅舅带队执行。李学文在牢房里呼天号地大喊冤枉。见了妹夫跪在地上:“兄弟,我冤枉啊,我杀过小鬼子我有过功劳这你知道啊!”舅舅苍白着脸说:“功归功过归过。杀人抵命。我不能徇私枉法!”李学文愣一会就破口大骂妹夫也骂政府骂自己。舅舅哆嗦着指挥战士勒住李学文的舌头,押赴刑场。从公安局到刑场有三四里路。那会儿还没兴汽车拉着游街。几个战士轮班拖着打坠的李学文拖得尘土飞扬。沿途人不少,都一声不响地看热闹。李学文满脸冷泪喊不出声音。到了刑场一脚踢倒在土坑边上,舅舅一声口令小旗一摆,咔一枪李学文就脑浆迸裂窝进坑里。除掉了这一带最后一个大土匪头子。
  4)据说舅舅回到家里大病一场。病好以后被上调到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升任副院长。走的时候,两口子抱着李学文夫妇刚满月的女儿雪雪(雪雪妈是在李学文被镇压后的第十二天服毒自杀的)。
  5)据说,那以后舅舅再没提过生孩子的事。
  6)据说,那以后舅母再没说起过离婚的事。
  7)据说,舅舅死后舅母痛哭了两天两夜一句话不说。慰问的人感动得无不落泪,为这对夫妻的深厚情意慨叹不止。
  8)据说,舅舅死后的第二个月,舅母就搬回老家去了。
  上边说到的这些,好象都是雪雪讲给我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怀疑它的真实性。我估计大家也会有同感。
  我觉得非说不可的是:舅母是我上一辈亲人里,也是我这一辈年纪稍大些的人里唯一的长着一口整齐的雪白牙齿的人。
  这或许也是因为生活对每个人不太相同的缘故。
  人们对于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看法不尽相同,原因或许仅仅在于人们生活地域的不同。说到生活本身,它于每个人差不多的。非要去寻找这不同那不同纯粹是一种自作多情的愚蠢之举。我曾不断自作多情而且继续有愚蠢之举。这毫无办法,完全是由生存空间决定的。当我昨天乘上飞机从北京返抵长春的一小时多一点航程中依眩窗眺望的时候,我越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道理何在我说不出,我就有这种感受你有什么办法?况且我也从未让别人跟我一样是不是?
  MD82迅速爬高。几秒之间地面的一切就变得渺小。云象尘土一样弥漫了舷窗,湿漉漉的感觉来得真实而强烈。当机身平稳呈水平飞行时,我开始凭窗鸟瞰,于是我就想到了地域方面的问题。我注意到地面是一只扁圆的盘子。一条条白线宽宽窄窄将它切割成各种几何图形。绿灰黄三种颜色构成了它的基本色调。河流和山峦和平原只能凭借人的空间想象去确认。飞机在灰蓝的天空中飞翔犹如巨大而孤独的灵魂。无所依傍感和淡淡的零落感象稠蒙蒙的云雾一样时隐时现。嗡营营的机鸣使你意识到了肉体的存在。松软舒适的座椅使人在一瞬间设想跌落海水或沙滩的某种空旷的心境。我觉得我可以看到我的家乡甚至可以将这个世界尽收眼底。我就努力张望。我就失望。我看到的大地全无区别,飞机的移动丝毫不能改变大地面貌的相似。我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地域说”。后来我从一位数学教师那里得知,在10000米的高度看地面,直线最远距离是358公里;最大面积是85000平方公里。由于阳光和大气尘埃的障碍,人的可视距离就相当可怜了,最大限度也不会超几十公里。这使我感到安慰,使我依然相信自己的话——虽然是我异想天开和一厢情愿。
  为什么要讲这些混乱不堪的东西,连我自己也十分地莫名其妙。我猜我一定是企图说明什么或要由此引发什么。究竟是什么?大概就是为了接着讲雷同的故事并且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世界的认识独特或者仅仅出自于一种变态的表达欲。
  我无情地揭发了自己之后也就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轻松。我就又可以理直气壮地讲这个杂乱无章无法感人的故事了。
  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每个成员似乎都有故事。按理说我该讲爸爸和妈妈了。但我发现一讲到他们我就词不达意甚至忍不住要弄虚作假。为了保护自己可怜的诚实,我只好不讲他们。至于我大哥,我想他根本没有值得讲的东西,提起他我就心烦。这样一来好象还有一个姐姐好讲,而且还会引出一个人来,而这个人就是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个朋友。
  姥姥死的那天,我正在这个朋友家里下象棋,姐姐哐当闯进来。她气急败坏地拽我,“老疙瘩,姥死了。”我没理由不信,推开棋盘就跑。姐姐跟在我后面,一边哭一边叨咕一些话,我无法听清。
  我看见姥姥靠墙坐着,一绺头发披下来,木梳还捏在手里。她大概正梳头就咽气了。我爬上炕叫她。
  姥姥当时还没有死。我看见她缓过一口气,说:“老……疙瘩……”她还伸出手摸到了我汗湿的脸,然后她的头一歪,死了。我又一次感觉到姥姥的手又粗又大又硬又凉。我哭了,泪弄得我看不清什么。姐姐也哭,还搬着姥姥的头连声叫:“姥!姥……”
  那天夜里,我和姐姐守在姥姥的尸体旁边。爸和妈去找人帮忙。我看见姥姥十分安静地躺着,跟睡觉时没什么两样。她依然十分高大。没有当年我想象的小脚。
  姐姐始终哭。我想姐姐比我们所有人更孝敬姥姥。她哭得如此伤心合情合理。更主要的是,姐姐此时已经二十岁,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人。她不能不哭。
  我知道她正和我那朋友相爱。我那朋友和我同岁。我敬重他。我姐姐爱上他我十分高兴,我情愿叫他姐夫。他一直跟我姐姐叫玲姐,我姐姐叫他小弟。这个爱情并不特殊,却带点抒情色彩。
  我说姥姥的死让姐姐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人,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那时我爸爸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造反派夺了权他就在家闲着。后来他开始紧张,因为有人在县委大院贴他的大字报。我记得我那时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只知道跟小弟下象棋看杂书打发日子。家里发生什么事情我更不放在心上。我觉得这个家跟我关系不很大。说心里话,我看不起爸爸。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反正是有点看不起。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家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爸妈象迎祖宗似的待他。我影影绰绰知道这人是县里一个司令部的总司令。他很客气也很傲慢。他请我和姐姐一块吃饭。我看看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门被我摔得哐当一声。晚上回到家,若不是妈妈拉扯,爸爸手里的炉钩子怕要刨漏我脑袋。
  我看见姐姐趴在我的小炕上哭,姥姥坐在炕头叨叨叨骂人。我问怎么回事?姐姐只是哭。姥姥说:“你那混蛋爹要把玲子嫁人。”我问:“嫁给谁?”“嫁谁,就是今儿请的那祖宗。”
  我觉得我要杀人,在屋子里转几圈就冲进正房。我说:“你们要把姐嫁给那小子,没门!”
  爸爸骂了一句操你妈!说这事轮不着你管!妈也说你懂啥?我再吵,爸爸重操炉钩子赶出来。我跟姥姥说:“姥,你能帮姐。”姐一边叫姥一边更悲切地哭。
  姥姥拍着姐姐的脑袋,恨恨地说:“有姥在有姥在。姥给你作主!”
  事实是姥姥阻止了这个即将成功的婚姻。说阻止不如说暂时阻止了准确。
  爸爸还是如愿以偿,进了革委会。姥姥死时,那总司令是革委会副主任。他一手张罗了姥姥的丧事。由于他,爸爸好象很扬眉吐气。我预感到姐姐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同时我更知道,无论姐姐小弟还有我,都将无所作为。二哥在家,或许能阻止他们,但二哥那时已成阶下囚。
  果然,姐姐真就嫁给了副主任。距姥姥丧事两个月之后。
  那天,小弟躲在我的小屋里。他傻子似的不说一句话。我看见他的眼睛没有光泽。我没安慰他,我无话可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操蛋的弟弟。我耳边响着姐姐昨天晚上绝望的哭声。我发现眼泪在无声滴落。这时候小弟终于哭了。我们俩就抱在一块哭。这很丢人。
  以后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姐姐结婚半年的时候,副主任调走了。一九八三年,那副主任被捕入狱。姐姐办了离婚手续。回到故乡在火葬场当工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长春却偏偏要回到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的故乡。我推测她是去找小弟的。而小弟这时候已经结了婚住在吉林市。他是在姐姐结婚后就离家出走并且一直再没回去过。今年秋天,我在长春车站看见了小弟。他告诉我他回家乡去给他爹送葬。他还告诉我他在火葬场遇见了玲姐。说到这里他就哭了。他身边站着他美丽的妻子。她一直东瞧西看,对小弟的哭无动于衷。我说玲姐死了,半个月前死的。小弟说我知道了我知……他说不下去,转身就走了。我喊他他也不回头。小弟的妻子跟我说:“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个样子。”我看了她一会,说:“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然后我撇下她走了。
  到这个年龄,我已经不会哭了。虽然我心如刀绞,但我没哭。我知道哭与不哭都没意义。
  我回到家里跟雪雪讲我在车站看见小弟了。说完我就再也忍不住,泪簌簌流下来。我一下子把脑袋埋在雪雪怀里。雪雪也哭了,轻轻搂着我轻轻抚摸我乱哄哄的头发。
  我想我只能跟雪雪哭。我只能跟我的妻子哭。
  讲别人我喋喋不休,讲我亲爱的姐姐我却如此简单。这使我感到对不起她。但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不知道姐姐的在天之灵是不是会原谅我。但无论如何,老疙瘩无话可说。而老疙瘩却误以为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似的。
  现在,我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吃不准是不是该讲下去。我很有点心神不定。我就转回身看妻子。雪雪怕影响我的伟大创作,正戴着耳塞看电视。我也看电视。里边正播映“获奖歌手电视歌会”。我看见屏幕上一个小伙子正高举手臂挥来挥去眼睛挤挤眨眨,一会嘴张得老大一会撮成盆沿状。他也笑也严肃也轻佻也庄重。我听不见他的声音。我觉得这很叫人激动。我接着看见他双臂向上一伸,面目狰狞地伸长脖子嘴张得几乎和脸一般大。我发觉我的心猛一抽。我知道了自己心神不定的原因:我想起了我大哥。我一直回避说到我大哥,是因为大哥让我心酸让我痛苦让我欲哭无泪让我终生不得安宁。
  我不知道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大家会怎么看我,更拿不准雪雪会怎么看我。这可能是我一直不敢讲大哥的最根本原因。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能把这些事带进坟墓,我应该把它说出来。
  我认为:做为讲述人,我愿意让它充满悬念从而使观众听起来夜不能寐。但我不能违背事实,我至少要对我的大哥负责,对我尚存的良知负责。
  所以我请大家相信这个故事是所有故事中最真实的一个。
  说起来叫人难过。
  大哥和爷爷长相差不多。他十多岁就长一张核桃皮似的面孔。他只是没胡子也不留小辫儿,否则真就是爷爷了。大哥比二哥大两岁,却没有二哥一半高。我长到十岁的时候,也已经超过他半头。他尖声尖气说话,这和他那张黑糊糊的老脸十分不协调。更不幸的是,他还傻乎乎的。直到二十多岁还要吃鼻涕。
  在我的记忆中,大哥除了吃鼻涕的怪癖,还有一癖;晚上跑出去扒墙;爱看女人的花衣服。这无疑会给家人带来烦恼。
  我刚记事的时候,大哥曾经攥一把土往我嘴里塞,我咬了他的手指头,差一点将他青筋暴露的手指咬断,血染红了他的手掌。我从此恨他,总找机会坏他。
  大哥每天晚上差不多都跑出去扒院墙。家里的院墙让他扒倒了无数次。后来干脆就不修了。于是他就刨房根儿的土。这让他吃尽了苦头,弄得指头出血,疼得扯开嗓子尖利地嚎叫,搅得四邻不安。
  不过大哥有时候还是很听爸的话的。白天他可以狗似地蹲在大门口看家,生人别想踏进我家门槛一步。他还能在我的监督下劈柴,他一边嘻嘻笑一边劈,能十分精确地把木头劈成均匀的小条条。引炉子最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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