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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婕走出感应式玻璃门,打扮成印度男仆模样的饭店侍应立即走到她面前,略弯着腰,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出租车。谭婕冷漠地走开去,不觉地有些厌倦。有一段时间谭婕曾经很欣赏大饭店的这一套,后来,大约是某个秋天的夜晚,她独自躺在床上,床头灯把一团不明不暗的紫红色丢在她旁边,她忽然想到这一切不过都是钱买来的,心里就有许多冰冷的肮脏浮起来。用的东西可以花钱买,笑也能花钱买到时便让人觉出笑就不是笑了。那是什么呢?谭婕在那个秋夜没敢往深处想,她还只是对人生的有些事情认真了一次,已经觉出了这个世界不真实。谭婕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她和宋天明约了九点钟见,现在才八点。谭婕沿着繁闹的大街慢慢走去,街上的人影和灯光幻觉般在她身边流动。初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和别人一样认为都市的夜多彩多姿缤纷斑斓,如今她走进了城市人群的深处,才开始发现都市的夜零乱而麻木,那些灯光和各色音响把夜切割得不再完整。在一家老字号的钟表店门前谭婕停了下来。她喜欢各式各样的手表,没事她总是逛表店而不是服装店,当然她只是逛逛而已,并不每次都买。谭婕走进表店,今天这个夜晚她忽然地生出买一块表送给宋天明的念头。老字号店家有老字号店家的传统,店员不十分热情,但彬彬有礼,而钟表行业的店家职员在彬彬有礼中又多一份贵重。谭婕仔细地把柜台里名贵表那一档看过,指着一块K金劳力士表:先生请把这块表拿给我看一下。店员不动声色地打开保险锁,拿出表放在谭婕面前,他庄重谨慎的模样分明在无声地对谭婕说:这表很名贵,付款之前只能看,不可以碰。谭婕也在心里无声地对他说:先生你大概看不出吧,这块表我今天买定了。这块K金镶宝石的劳力士表样子不新潮,甚至很有点笨拙古朴的味道,它平静地躺在一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盒子中央,即使在灯光下也没有多少耀眼的光彩。谭婕就喜欢这份情致。她把手袋放到柜台上,拿出信用卡:这只表我要了。店员尽管在老字号店里泡出了不坏的素养,还是忍不住面露惊诧,道:这只表两万一千元。谭婕毫无表情地递过去信用卡。店员接过信用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确认没有假,然后手脚麻利地收款开票交货。
  谭婕走出表店不免为自己得意,她心态潇洒,这是最难得的。她有钱,但并不是巨富,两万一千元在她是个数。她想宋天明接过她送的这块表会怎么样?她想象不出。她和宋天明不过一面之交,然而她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意识到她和宋天明在骨子里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她不清楚这种东西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相碰将会产生什么,她也不想弄清楚,她想只要她能潇洒地走下去就是获得。不是有首歌叫做潇洒走一回吗。从前是难得糊涂,如今是难得潇洒。其实彻底潇洒的人没有,她不是也刚和连见都不愿意见到的男人一起进了晚餐嘛。那个男人有着一副健壮的躯体,却绝不是个优秀的男人,如今的现实是一个人优秀不优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坐在什么样的位置上。这个男人的屁股底下别人给放了一把建行总经理的交椅,于是围绕着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谭婕是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不是唯一秘书,却是对总经理最有吸引力的秘书。谭婕之所以让总经理着迷是因为谭婕尚未让总经理得到他最想得到的,当然也没有让他彻底失望。谭婕原来只是不喜欢这位总经理,并无憎恨之心,是那次总经理把胡晓征床头的电话号码给了谭婕,告诉谭婕拥有这个号码的男人都上过胡晓征的床,谭婕当时想对总经理说,她听了他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想杀了他。自然谭婕没有把这句话讲出口,她也不能彻底潇洒,她和他毕竟是总经理和秘书的关系。今晚他提出请她吃饭,她想到宋天明不久将会有求于他,再说他已经请了她好几次,而她每次都找出恰当的借口推辞了,所以她今天答应了和他一起吃晚饭。这顿晚饭吃得还规矩,但她心里克制不住厌恶。
  谭婕来到江边游轮码头,正好九点差一分。谭婕向四周望去,不见宋天明。她不免有些失望,她原以为宋天明和她一样也有提前一分钟赴约的良好习惯。就在这一刻,她听见有人在她身边低声说:你好。谭婕回过头,是宋天明。谭婕说:你至少早到了五分钟。又说:你一直站在暗处,那是你精心选择的位置,眼可以观六路自己却不易被发现。
  宋天明说:我忘了一则遗训,本是不该忘的。
  谭婕问:什么遗训?
  宋天明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买票,上了船再谈?谭婕耸耸肩。宋天明不无得意地一笑,抢先去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
  乘游轮夜行江面,既可以饱览两岸夜色风光灯火风情,又能够在轻音乐中尽情交谈,这是南国都市人夜生活的又一场所。宋天明对坐在对面的谭婕说:这个主意想得不错,它比舞厅有情致,交谈方便;比咖啡屋开阔,少了一种阴暗压抑。谭婕回道:生意场地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人的智慧。
  宋天明没有把这个题目的对话继续下去,他发现谭婕一双眼睛凝神着他的眼睛。他还从来没有和哪个异性如此凝神对望,也没和哪个女性单独在夜间出游过。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对自己的行为和精神始终处于一种严格控制的状态。今夜的情形,在他当连长、参谋、副处长的时候不能出现,在他当了处长副部长之后更是不可想象。当他一个人,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也曾产生过若梦幻似的缠绵遐想,然而一旦当太阳从窗外升起,黎明撕破了黑夜,一切遐想均烟消云散,他立刻会回到他生活的现实世界里。现在他还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生活就已经发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变化。目前宋天明还无法估量这种变化的前景,但变总比永远不变能给人信心。
  谭婕眼睛望着岸边如画的灯火,岸边如画的灯火缓缓移动着,谭婕轻声道:从这个角度看都市之夜就看出了一种很深的忧郁,这种忧郁里没有浪漫情调,也没有忧郁惯有的恬淡和宁静。
  宋天明也把目光眺到远处的岸上:你的话里藏着特别浓烈的怀念意识,似乎是一种对田野村舍对山峦小溪的纯情记忆。一个人的心里藏着这样一种记忆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同时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这种人尤其容易孤独。
  谭婕忽然觉得眼睛就有些湿,心底里一阵暖意涌上来,那暖意散发出陈年的霉味,像有一粒粒变小了的樟脑球滚到面前,还有旧时木头迟钝的陈香在淡淡地弥漫。一束线灯的光落在谭婕脸上,谭婕一双微湿的眼睛便格外明亮起来,她正用这样一双情致的眼睛盯住了宋天明:你从农村走进城市,你在农村经历了苦难的童年和少年,在这座城市里你改变了你的人生,但你永远不能忘记的刻骨铭心的却仍然是你的那片农村。你知道吗,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的家在湘西山区。我在家的时候我恨家乡的那片土地那方山水,我曾对自己说如果不能脱离那个地方,不能做一个城里女人,我宁愿死在那个地方。十八岁那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我又如愿成了这座令多少人向往的城市中的一员。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恨这座城市,恨这座城市的太阳和月亮,恨这座城市的钢骨马路豪华汽车,恨这座城市如蚁的人群火柴盒似的楼房,恨这里的声音和空气。这种恨如同许多年前我恨我的故乡一样。相反,对家乡倒有了一种十分亲切的记忆,每每忆起便会有很温馨的感觉。你看,我一连讲了这样多的话,好像很久很久了,我很少这样讲话讲这样多的话。
  宋天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羡慕谭婕的潇洒,他真想像谭婕一样也尽情谈谈自己,他心里的积郁不比谭婕少。他始终无法忘记他来当兵离家前那晚上的情景:父亲把他单独拉到里屋,父亲上死吱呀作响的木门,关严洞一样透进半抹夜色的窗户。父亲把油灯拧到不能再暗的程度,以至那豆粒一般的火苗成了村头七爷故事里的鬼火,若明若暗地跳出许多神秘气氛。父亲把他拉到那鬼火般的灯前,慢慢解开拴腰的布带。那根布带极其漫长,宋天明看见父亲拉了一圈再一圈,像是永远也解不完的漫长。那布带很宽,上面浸足了汗水和油污,这点鬼火透出的薄薄一层灯光洒到上面立刻就被那厚重的油污及汗水吞没了,所以那条父亲拴腰的布带在宋天明的记忆中是条没有尽头的黑道。父亲的动作始终很庄重很神圣,布带一圈一圈地从父亲的腰间走下来,在泥土地上渐渐盘成厚厚的一堆。宋天明觉得烈火的舌头在一点一点地吞吃他的灵魂,他的神经被父亲无声的庄重神圣压迫得就要崩溃了,他不知道父亲将要告诉他什么,正是茫然不知的前景加重了他原来已经难以承受的凄惶。父亲终于解完了那漫长得如同人生道路的布带,宋天明看见父亲宽大的裤头笼罩着两条细若麻杆的瘦腿,腿肚上突暴着蚯蚓般的青筋,仿佛是那些蚯蚓般的青筋吃尽了父亲的血肉。父亲终于脱下了裤头。宋天明只看了一眼便捂住了眼睛。他直到很久以后也说不清楚那一刻究竟看见了什么,他只记得当时眼前一片火红的血肉闪过,其实他也知道父亲身上的那一处圣地早已不可能还有血红的颜色,那里应该是苦闷的暗紫。后来他听见父亲对他说,从前我也出去过,也是去当兵,而且我呆过的那支队伍也还有运气,就是后来的43军,没撞到国民党军队里去。在进关前的最后一仗中,子弹打中了我,没要我的命,却要去了后代。你是我和你妈躲出去两年向人家要的,你还是个城里人的娃。娃,你爹要是当年不回来,守在部队,如今早该有个人模样了,你也不会跟着你爹落到乡里受这份苦。娃,记住爹的话,这回当兵当出去,咬牙熬住,千万别再回来了。宋天明被父亲的这段话震撼了,从那个时刻起他开始醒悟了人生。宋天明举起手里的饮料,和谭婕那杯矿泉水轻轻碰一下,终于什么也没对谭婕说。
  后来宋天明告诉谭婕地批到海边的那块地。谭婕说她估计到会是这样。宋天明没问谭婕何以估计到的,他有意绕开了一个话题。谭婕对宋天明说你接下来碰到的是钱的困难。宋天明承认是这样。填那条海叉需要钱,买海叉顶头的那幢五层楼需要钱。谭婕问宋天明想到钱的来路没有。宋天明说想到一些,但还有顾虑。谭婕眼睛里就飘出女人特有的尖刻,谭婕说向银行贷款一怕贷不到,二怕还不上贷;与别人合作怕给别人吃掉,是不是?宋天明默认是这样。谭婕告诉宋天明搞经济没有不借钱的,现代市场经济的观点之一就是让钱高速运转,在钱的运转过程中获取效益。宋天明朦胧意识到这是个既复杂透顶又简单之极的问题,他想话谈到这个火候应该点一下谭捷了,愚而不蠢为智,今女人为之倾心的唯有大智的男人。宋天明说,你接下来是否该说你已经为我想好了合作者邵更新?谭捷开心起来,回宋天明道:我们俩的智慧中有一个共同点。
  游轮已经驶近出海口,江面比先前开阔了许多。风大起来,可以听到类似鸽哨般的响声。两岸灯火不再辉煌,近处出现了村野风情,而远处有了闪闪烁烁的渔火,这个晚上宋天明和谭捷都没有谈到胡晓征,当然也没有提及胡晓征的那个电话号码。宋天明在游轮码头和谭捷分手的时候对谭捷说他明天晚上去邵更新家。谭捷只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等宋天明走远了,谭捷才记起来劳力士表还放在自己的包里忘了给宋天明,潭捷又想,她很少有忘事的情况出现,何况还是这样一件事情,既是如此,就必然有其道理,事在人为,人命天定。也许还没有到送这样一只表给宋天明的时候。
  宋天明到邵更新家,李小军正在客厅坐着。邵更新开开门,一见是宋天明立即表现出热情。邵更新的热情比较真诚,不带多少虚假的成份。邵更新是宽容的,并且属于典型的务实派。在和向国丽的关系中,邵更新也曾是宋天明的对手,但邵更新很快认识到在这场竞争中他们的对手其实是向司令时,便立即承认了失败的现实,并且接受得很愉快,丝毫不存积怨。邵更新把宋大明让进屋里,指指李小军:你们俩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李小军豪爽地挥挥手:老熟人了。随即又对宋大明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找你有事。
  邵更新拦住李小军:你让老宋喘口气行不?你是到哪儿都像到了自己家,我和老宋可是都没你这份豪爽。对了,老宋,一个人来我家这还是第一次吧?
  宋天明还是他一贯的风格,没有多少客套话,坐下之后立即进入了他今晚的主题:我在海边批了块地,左边是新建的港口码头,右边是即将批准的开发区,我那片地居中。我有了一片宝地,缺少的是资金,想请你这个大老板合作开发,把那一片建成商业旅游区。
  李小军不待邵更新接话,便抢着说:我找你就是为这事。那可是一片黄金海岸,本来我们部也看中了那块地,结果让你老宋抢了先。老宋,不管邵老板掏不掏腰包,我们部算你那块地一个大股东,先期投资一百万。
  李小军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想投资就投了,至于宋天明的意见,阳光集团是否同意他根本不管,他已经养成了气吞河山、一言定乾坤的作风。宋天明自然没有能力也不会有必要纠正李小军的这种作风,更不会为他这种作风意气用事,宋天明养成的是一种与李小军完全相反的作风。宋天明说:先谢谢李部长的支持,我希望李部长既然支持就不妨再多投入一点。
  李小军大咧咧地手指间架起一支烟,道:什么部长不部长的,芝麻绿豆大的官还值得挂在嘴边!你这副样子倒是把我们的关系给弄生分了,还是直呼李小军来得亲切。至于再多投一点好说,我们合作你只管放心,凡事一到我这儿就只三个字:没问题。
  邵更新停了会儿问道:老宋,你要我投资,是填那条海叉还是买海叉顶端的那幢五层楼?
  宋天明没有马上回答。答案是现成的,对于李小军和邵更新的投资宋天明既不是用于填海叉,也不是派去买那幢钉子般的五层楼,宋天明现在考虑的是要邵更新投多少为最好。各自股份所占的比例是很关键的数字。过了片刻,宋天明问道:邵总,你估计你们公司大概能投入多少资金?
  邵更新为宋天明杯子里加了点饮料,又为自己也加一点,喝着饮料,邵更新如实地告诉宋天明;我们的资金紧张也紧张的,资金紧张的状况哪里都差不多,紧张归紧张,要挤一部分资金出来搞新项目倒不是太困难,能投多少关键还看上的项目怎么样。
  宋天明想既是合作者,计划没必要保密也保不住密,于是说道:我想在离海岸线一公里的地方先建一批高层公寓楼,资金不足先建少一点档次低一点.资金够就一次多建点建得档次高一点。请你们投资是上这个项目,我想这个项目还本快,效益高,是如今最热门的项目。平那条海叉和收买那幢五层楼的钱我向银行贷。
  邵更新很快地问道:你希望我投多少?
  宋天明答道:不能少于两千万吧。
  邵更新毫不犹豫地马上告诉宋天明:那么我们公司就投两千万。
  谭婕和建行总经理是在宋天明和李小军要走的那会到的。邵更新为他们互相作过介绍后,建行老总说:你们两位也别走了,我和小谭今晚来没公事,想打两圈麻将玩玩。你们走了人不够,凑个数吧。
  邵更新连忙呼应道:主人不上桌,你们刚好四人一围,我为你们服务。
  宋天明为难了,宋天明不会打。谭婕看出了宋天明的难处:若说不会打,建行老总不会相信,如今像宋天明这样的人有谁不会打麻将?建行老总一定以为宋天明人别扭,不好共事,坐下来打吧,又确实不会。谭婕看得出宋天明也许还从来没摸过麻将。邵更新已经摆好桌椅,拿出一副竹骨麻将放在桌子中间。谭婕抓住宋天明的胳膊给了个暗示,顺势把宋天明摁在椅子上,对另外三个男人说:“宋总经理怕老婆,又是个老实人,输了钱回家不好交代,我今天给宋总经理打下手。”
  几个人于是说笑着坐下来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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