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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送向司令回故乡的这日子天地庄严凝重。这是冬季十一月旧历初九,天阴着,云层浑厚,低沉在人们头上,天光钝暗。往年的这个季节该落雪或是雨夹雪,这年入冬以来便无雪,亦无雨夹雪。
  向司令的故乡是鄂西北山区,那些山啊岭的原本都是粗糙赤裸的笨物,然而向司令祖辈生息的这方村落却灵气十足,并于灵气中透着文韵。一望十数里的山均不露土色,满坡站足了挺拔的苦绿,山梁怀中的阳坡上拥一簇房舍,这是向家村。村前有条山溪走过,冬日里走得从容不迫,看上去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到了夏季,溪流忽成忽川,湍湍的汹涌,又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冲向山外。
  护送向司令回乡的只有向司令的女儿向国丽和女婿宋天明。这是向司令临终的遗嘱。向司令十六岁那年离村别家外出闹革命闯世界是一个人,如今回来,多了两个后辈人伴着,已觉很热闹。这是乡人对向司令遗嘱的理解,向司令自己如何想无人知晓。向国丽和宋天明离村十八里地即下车,沿着沙土公路走着去诞生了向司令的山村。离村十八里地即下车也是向司令的规矩。向司令少年别家征战万里,后来在遥远的南国大都市做了不小的官,做了高官的向司令在几十年的为官生涯里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在离家十八里地的道边下车,走回养育了他十六载春秋的村子。对此,向司令曾解释过一句:十八即为两个九。向司令对数字九有特殊偏爱。宋天明没能听懂向司令的这句解释,向国丽也没能听懂司令的这句话。都说向司令神道。向司令纠正,是兵道!沙土大路很清静,远不像南国那座城市里车水马龙。放眼望去,没有车影,向国丽和宋天明是钝暗天光下的唯一行人。向国丽双手捧着父亲,父亲不再是司令而化作了一捧装在楠木盒子里的骨灰。六十九前父亲同为一捧灰,是一对早已过世的男妇农人在某个春夜把他做成了人,接下去是这方水土把他养成了十六岁的血骨男儿。向国丽尽管双手有点累,但她还是不相信父亲竟也会有这样轻的一天,真真是轻若尘间的一捧淡灰了。
  宋天明比向国丽稍稍落后半步,半步是个很适中的分寸。宋天明时刻牢记着自己只是女婿,比向司令的血脉自要矮半分,虽说是半分之差,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差距。宋天明踏入向司令家门十多年了,深知这一层家庭实在是把这种差距看得很重的。沙土公路两旁没有人,有荒草和杂树,宋天明思想着某些场合人影虽没有,人眼是无处不在的。眼睛不单是视觉,更是感觉。因而目光有形,更属无形,无形胜于有形,向司令就十分欣赏无为而治、顺其自然这一中国古代哲学的精华,向司令曾在一个风雨暴戾的夏夜对宋天明说:万物之间有形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形,人世间的无形尤其可怕。向司令对宋天明说这话时不是坐在他宽大的书房或是可以举行舞会的阳台上,那时向司令和宋天明漫无目的地走在风雨之中,向司令倒背着双手,宋天明将一把黑伞举在司令的头顶。在那个风雨暴戾的夏夜宋天明并未听懂向司令的这句话,向司令似乎也没有要宋天明马上听懂的意思,或者向司令根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直到不久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宣布向司令离职,宋天明才略觉向司令在那个雨夜的话深刻。向司令听了宋天明的深刻,只一笑,没有任何言语。又是在一段岁月以后,当向司令重新被任命为司令时,宋天明真正觉得向司令是个了不起的人,值得他长久地研读。向司令断断续续有意无意对他讲过的一些话则像用带血的刀子刻在骨头上。忆到向司令那份情上,宋天明就看出了向国丽的沉重,他清楚向国丽其实不会把这项礼仪视为神圣,之所以还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表示她是向司令的后代,她是上流阶层的女性。上流阶层的女性在某些时候做出某种牺牲是必不可少的。以这样的眼光再看向国丽,宋天明竟看出向国丽有难以支撑的倦意。宋天明考虑是否应该帮她一下,即使不念他们毕竟夫妻一场,为了他即将向她提出的那项无疑是严酷的建议也应该伸出一只手。在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宋天明终于没有提出帮向国丽捧一程向司令的骨灰盒,向国丽的目光打消宋天明难得萌发的念头。当然宋天明并没触碰到向国丽的目光,向国丽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宋天明仅是凭他对妻子深切的了解。无疑,向国丽作为向司令的爱女是可以骄傲的,何况向司令值得他的女儿骄傲,向司令无论作为司令还是作为一个男人都十分优秀。向国丽的骄傲比常人的骄傲又多披一件异常冷酷的外衣,因而她的骄傲便像寒光闪烁的刀子,使绝大多数男人无法授受。宋天明自自然然地就被排在了大多数男人的行列里。新婚之夜,向国丽对宋天明说:就情感而言,你和天下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你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夫妻是社会关系中的一种。宋天明当时面对着新婚的妻子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他便什么也没说,于是他便长久地记住了新婚的这一幕。
  村口早已集满了向家村的人们。远远地看见向国丽和宋天明走来,就有两只黄鞭冲上天去,轰然炸开纷纷扬扬的凄惶。等到向国丽和宋天明走近了,村里人们就把向国丽以及她手捧的骨灰簇拥着往村里去。走到村子中央的溪水旁人们驻足,尔后由向国丽独自捧着骨灰走向溪边。向国丽站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有一村姑走上前来跪下去,低着头双手帮向国丽托起楠木骨灰盒。向国丽打开楠木灵盒的盒盖,目光禁不住地停在了那方朱红色的丝绒上;父亲就在里面。顷刻之间父亲就要从她的手里消失了,她将亲自把父亲送还到诞生他的山水中去。父亲是一去不回还了,父亲的灵魂和心愿将长久地溶入她的生命,一直伴她走完生命的历程中最富华彩的一段。谁都以为向司令是赤裸的,坐在向司令那个位置上的人,几乎无秘可保,就像西方流行的政治家没有个人的秘密。向国丽清楚这种认识对于父亲来说是太肤浅了,父亲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灵魂和情感,要进入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去和那个人的灵魂对话绝不像采写报纸的花边新闻那么方便。向国丽深知真正了解并能够理解父亲的只有她,甘愿为父亲的情感和灵魂的安慰作出牺牲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想到这一点,向国丽浅湿的眼睛清晰起来不再有泪溢出。她酷似父亲,父亲一生不流泪,父亲自然也不希望看到女儿的眼泪,哪怕是今天这个他们父女永别的日子。向国丽默默地解开楠木灵盒里的朱红色丝绒,如雪的骨灰立即映入她的眼帘,向国丽一直生在南方,几乎没见过真正的雪,现在她望着父亲的骨灰想到,真正的雪一定会很美很美。她伸出双手,慢慢捧起那白如细雨的骨灰,无声地洒向流动的小溪。
  鞭炮立时劲发,纷涌着冲上阴都低沉的天空。天地间原有的庄严凝重便像遭到了损坏,飘浮起零乱的破碎,无言地洒下许多悲伤凄哀。
  这一夜向国丽和宋天明住在村里向司令先辈人住过的老屋。经过精心收拾的乡村老屋弥散着一种清新的古老气息,陈旧的浓香出自泥土的深处,一盏暗黄的灯泡照出许多古朴的思绪,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令旧时的情怀渐渐扩散。一张属于久远以前那个年代的木床依然十分结实,木床摆在老屋的中间,虽是冬天也还挂着纱布蚊帐。于是向国丽和宋天明双双可以看到窗外院子里的古槐。古槐在这个冬夜像贴在窗户上的剪纸,剪纸暗旧了,在夜色中透发出久远以前的寒亮。宋天明眼睛望着窗口的那枚剪纸问:你想睡了么?要不要关灯?向国丽说:你有话要跟我讲。宋天明被向国丽的话触了一下,一种悲凉的气息慢慢地在他们俩人之间形成,宋天明想到现在就对向国丽提出离婚是否太残酷了。这间老屋里似乎仍旧荡漾着向司令童年的意志,而向司令的灵魂现在就在门外的小溪里流淌,向司令的生命是消亡了,但向司令的意志不会从这片诞生他的土地上逝去,向司令的灵魂不会这样快地消散。有个声音告诫他今天这个晚上不可以对向国丽提出离婚,在向司令的故乡不可以跟向国丽提出离婚,十多年都坚持过来了,这一个晚上和最后一段路程他必须继续忍受。和向国丽离婚的念头几乎出现在和向国丽结婚的同时,宋天明需要感情,尤其需要一个女人对他的感情,只是一些远比感情强大得多的东西使他不断地克制住了和向国丽离婚的念头,或者是那些强大的东西本身也还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感情。在向司令过世以后即与向国丽离婚是宋天明在久远以前定的决心,他绝不能忘记向国丽在新婚之夜对他讲过的那句话,何况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宋天明悟到向国丽的那句话是真实的,并且是刻骨铭心的。宋天明决定明天一清早离开向司令的故乡,回到他和向国丽在那座南国大都市里的小家马上离婚。宋天明让向国丽不易察觉地轻舒一口气,道:睡吧,这些天你也累了。向国丽伸手拉灭灯,两眼望着突然间袭来的浓黑,轻声叹道:一回去会更累。
  宋天明没有听出向国丽话中的意思,不过他确信向国丽不会说任何一句没有含意的话,妻子虽冷漠却不肤浅也极少有随意的时候。宋天明把向国丽的这句话想了一夜。
  迎接宋天明的是一个消息。这条消息简单得只有一句话,所包容的事情倒颇是意味深长。这是宋天明无论如何料想不到会发生的事情,特别令他震惊的是这一变化竟出现得如此之快,以至使他乍一听到这条消息的刹那间有点不相信是真的,因而他在那个时刻表情有点古怪,神色中露出凶残的怀疑。面露内心世界的情感显然是不成熟的表现,这种不成熟的表现在宋天明成为向司令的女婿之前便很少有过。这一个刹那的不成熟使得宋天明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疚悔不已,甚而不无对自己的痛恨。他痛恨自己应该考虑到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当今世界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当今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想到这一层,宋天明深感自己仍存在着善良的幼稚,善良是现代人的大敌,幼稚往往会导致不可饶恕的错误。宋天明和向国丽是上午下的飞机,走过出口通道,向司令生前使用的德产轿车已经停在他俩面前。宋天明对向国丽说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去部里看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向国丽没作声,她早习惯了宋天明对她的那种躲在彬彬有礼之后的冷淡,只是刚撒完父亲的骨灰回来就把这种冷淡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不仅过分,而且不无失算之处。向国丽对等待着宋天明的这个消息有预感,没有谁向她作过暗示,她完全凭着对于父亲透彻的继承,或者可以说对于政治的灵性和对于人生的悟性也是父亲给她的一份不可多得的遗产。向国丽钻进车里,她肯定宋天明对她的强硬不会坚持到明天。宋天明将一如父亲活着时那样需要她,还可以说比父亲活着时更需要她。车过机场外立交桥,向国丽对前面的司机说:先送宋副部长去办公室。
  中午吃饭的时候,向国丽冷丁问道;见李小军了吗?
  宋天明没见到李小军,宋天明想他怎么会见到李小军呢?
  向国丽没再作说明。两人继续无话地吃饭。夫妻两个人这样吃饭实在是一段很难受的过程,好在宋天明和向国丽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况且自从宋天明当了副处长后,他们两人单独吃饭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宋天明在给自己添第二碗饭的时候停住手抬眼望了一下向国丽。向国丽正埋头吃饭。宋天明突然意识到妻子刚才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不同凡响。如果不是李小军这个名字在今天对他宋天明乃至对他们这个家庭具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宋天明可以肯定妻子绝不会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妻子提到李小军这个名字仅有两次。李小军和向国丽属同一阶层的子弟,因了这条血脉相近,李小军对向国丽曾有着非常自然的向往。是向司令阻止了李小军的这一向往成为事实,向司令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宋天明在和向国丽结婚十年后方才明白。向国面对李小军有着一种近乎土地与流水般的相近,这样一种相近因子在宋天明被向司令介绍着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变得尤为清晰。宋天明的灵魂裹着一层沉重厚实的泥土,李小军的生命已经在他父亲这一辈上拔节而出离开了泥土。因为宋天明走进了向司令的家庭,宋天明和李小军曾经作为同一个部的参谋共过一段事,后来由于向司令的位置而不是因为向司令的意见,宋天明被提升为副处长,李小军没了位置只好委曲求全下到野战军当了副团长。自此他们各奔前程,但宋天明知道向国丽与他与李小军三人之间已埋下了东西,向国丽对他历来不提李小军便是最好的证明。今天妻子怎么了?宋天明联想起妻子在向司令祖屋那个晚上的最后那句话,那句话他至今找不到答案。吃完饭,宋天明在心里嘲笑自己,是否还要立即提出离婚呢?
  下午上班,部里的秘书把一份材料送到宋天明桌上,接着告诉宋天明,办公室通知明天八点半参谋长召集办公会,要他和徐副部长都参加。宋天明不解地望着秘书,大部的办公会历来由各部部长参加,他们部缺部长有一年多了,每次参谋长召开办公会都是由宋天明参加,宋天明是没有加括号的第一副部长,明天为什么要徐副部长一起去?这意味着什么?秘书仿佛被宋天明的不解提了醒,同时也略略惊讶地向宋天明解释:李部长在北京学习还没到任,首长决定我们部的工作暂时由徐副部长负责。宋天明反倒镇静了,他一下明白了向国丽丢给他的全部疑问。李部长即是李小军了,而他的工作被悬了起来,李小军来当部长,他继续当副部长似乎不好合作。这是别人的想法,也是时下比较流行的看法,或者也不失为一种现实,宋天明客气地对秘书点点头,向秘书交代过几件原来并没有准备要交代的工作,才让秘书离去。秘书走了以后,宋天明有好一会儿无法集中思绪,方方面面的所有问题在一瞬间统统跑出来,宋天明不能确定他应该先考虑什么,如何考虑。头脑始终轰轰的,像有许多只苍蝇在头顶盘旋,发出类似轰炸机的响声。他不停地看表,再不间断地强令自己必须坚持到下班才能离开办公室。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升起来一层朦胧的金黄色光泽,以往极其热闹的金黄色在这个傍晚看上去有点虚假,仿佛是一触即溃的半张薄纸,流水般的淡云并且就浸起来,迅速地将那辉煌的金黄色撕出许多残缺。宋天明望着窗外的暮色情景,心底里冷丁地悟到,李小军来当部长人人都知道了,瞒只瞒了我一个。那么向国丽呢?她知道么?宋天明分析她可能不知道,这样说来他们俩心路根本不同而且正待分手的人悲哀到了一起。悲哀是否会把他们生命中的这一段联在一起?就像当年别的一些东西把他们俩联结到一块那样?
  临下班前宋天明接到妻子一个电话,妻子在电话里要他下了班别回家,直接去花园酒店英国厅。他没马上表示去或不去,只说,李小军来当部长。妻子在电话那一端沉默片刻,才说道,我是回来才知道的,至于部长人选不是你,还在老头子病危期间我就预感到了,但没估计到是他。宋天明说,我们下班花园酒店英国厅见。
  宋天明走进花园酒店大堂,向国丽已经站在那里了。向国丽历来守时,有时把时刻卡得之准常使人怀疑她简直不是女人,女人的装饰品之一是迟到。宋天明迎着向国丽走过去,一路纷繁灰暗的心绪立时清晰起来。向国丽是个令男人一望而能够冷酷坚硬起来的女人,她极少给男人以女性的温柔,却很容易地就能够激起男人的坚毅和冷静。宋天明在走向向国丽的那一刻便明白了目前他无法与向国丽离婚了,他需要这个女人继续做他自己的妻子,这个女人不能给他感情,甚至在感情上无时无刻不在打击他,但这个女人能够给他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对于一个优秀的男人而言,感情生活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唯一的。
  向国丽站在大堂中央巨大的烫金雕花圆柱旁,臂弯里挂着一只真皮女包,着一袭嫩黄中透着淡粉的套裙,套裙几乎没有剪裁,初看无形无样的,细看便可以看出精工正是在于其无形无样之中,颇用了心计的构思恰恰表现在看似无构思之中。毫无疑问,即便是在这美女如云的花园酒店大堂,向国丽仍然很轻易地就使自己亮出众人几度,喷发出高贵脱俗且咄咄逼人的光彩。向国丽今天显然有所装饰。向国丽平时极少装饰自己,她自信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耀眼的辉煌,装饰对她是多余的。向国丽注视着宋天明向她走来,尽管宋天明努力保持着一如从前的平静和质朴的憨厚,向国丽还是从几点细微末节看出了他的虚弱之处。向国丽想他打败了许多远比他优秀的男人,然而他没法打败自己,他需要她,就像需要她的父亲。一丝暖意在向司令去世后的这一段日子里第一次浮上她的心头,借着初升的暖意她再一次对自己说她必须支撑宋天明的人生路,帮助宋天明使理想成为现实。这实际上也是对父亲的一种继承、一种思念,父亲把一生的精神追求寄托在了宋天明身上。每个男人都不可摆脱需要对自己的一种继承,哪怕是作为彻底的无产者的父亲。男人需要自己的生命得到最大限度的延续,大多数人希望得到也只能得的是血缘的延续,这是原始本能的延续,是一种很低级的需要。另一个层次的延续是事业的精神的理想追求,是人格力量的铭记和思想的弘扬。向国丽爱父亲,爱作为一个男人的父亲,爱作为一个司令的父亲,爱已化作一捧淡灰还回故乡如今只留得灵魂犹在的父亲!她爱父亲爱得根深蒂固不可解脱,父亲对她已成为一尊永不倒塌的雕像。为了父亲她愿意牺牲自己。对于这一点即使父亲也可能不知所缘,大约只有她死去的母亲能理解了。母亲死于她出生的同一时刻,另一个女人在她一周岁那天成为她的继母。
  宋天明走到向国丽面前,只朝向国丽点了点头。他和向国丽之间没有多余的话。此刻应该是向国丽有话对他讲,或者只有他听向国丽讲话的权力。向国丽努起嘴巴朝大堂边际的开放式酒吧点一点:今晚有个聚会,主人约请的时间是六点半,我们提前了十五分钟到。我们之间有些情况需要在晚宴开始前交流。宋天明跟着向国丽朝开放式酒吧走去。两人落座,侍应小姐云一般飘到他俩身边,做个优雅的手势。向国丽朝侍应小姐移动了一下目光:给我来一杯绿薄荷酒。你呢,要点什么?向国丽把目光跳到宋榟天脸上。宋天明朝侍应小姐抬了一下手,跟她一样吧。两杯绿薄荷酒也是如同两朵云一般飘来的。向国丽往酒里加上点冰,举起杯子让冰块与酒杯摇晃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颇为欣赏地对宋天明说:这酒口感不错,目前很流行的。宋天明把酒杯举到面前,眺望般地打量着举在手里的绿色,苦笑笑,摇摇头;对我来说什么酒的味道都大同小异,不过是名字和说道不同罢了。向国丽让一纹嘲讽具有挑战意味地爬上嘴角,慢悠悠地丢给宋天明一句:这不应该是你的风格。宋天明回击道:你约我提前十五分钟到总不会为了谈绿薄荷酒吧。向国丽几乎要笑了,宋天明的智商并不像父亲估计得那么高。当然不是。宋天明意识到向国丽在刚才那个瞬间对自己的轻蔑,随即把两人间的谈话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跳跃。人生命运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就我和李小军今天的变化而言,其根本就在于向司令倒下了,而李老头子还能坐着。尽管他退了,没有坐在正位上,毕竟他还能坐着。他们这样的人,坐在那里就是声音。向国丽并没为宋天明的这番刻薄而放弃轻蔑,继续道:往下你是否就会说李老头子当年的秘书如今坐上了干部部长那把交椅也是李小军当部长的原因之一?宋天明语塞,他知道他今天彻底败了,不是败在哪个人手里,而是败在所有人面前。刚才他的深刻实在是走进向国面随手而置的一个误区。宋天明唯有沉默了。好在宋天明凭着爹妈给他的一副相貌常常可以把沉默表现得恰如其分,不失纯朴还带几分弥散着乡村气息的憨厚。向国丽看了一二下表对宋天明说:李小军他们军长最近被任命为军区副司令,军长熟悉他,带到机关来用着顺手方便,就给他这个副师长下了部长的任命。事情就是如此。宋天明本想问一句,如果向司令没有倒下呢?却终于没问出口,很显然,问这话十分愚蠢。向国丽从宋天明的沉默中把握住了宋天明的用心,不由地又不能不承认父亲还是有眼光的,宋天明确有一种农民式的精明,甚至可以说是计谋。这种本事常常能够使一个人的命运出现奇迹。向国丽接下来对宋天明说,整个下午当你在办公室痛苦沉思的时候,我打了几个电话,成果就是你参加的明天大部办公会的内容有了变化。你将被任命为阳光集团总经理。向国丽把话说到这儿停住了,她有意地给宋天明留下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在目前几乎无限辽阔。
  阳光集团是军区最大也是级别最高的企业,总经理属正师职,保留军衔,宋天明去当总经理算提了一级。但这个变化对于宋天明来说毕竟太突然了,他还根本来不及权衡这一人生的变化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消息惊心动魄,其中的内含令他不能不想到当年他从农村当兵来部队的那种意义。所不同的,当年离开农村是他的愿望,而这一次位置变换他从未想到过。
  向国丽起身,表示时间到了。宋天明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巨大的玻璃窗外被切割成各种形状的天空,大厅里的灯光把宋天明看见的天空涂抹成变幻莫测的纷繁色彩。
  宋天明随着向国丽走进英国厅首先看到了邵更新。宋天明略略怔了片刻,心里在说,现在的世界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了,邵更新请客,他和做了他的妻子的向国丽一起来参加。在宋天明迟疑的片刻,邵更新已经走到宋天明面前,并且把手伸给了宋天明。向国丽给宋天明介绍,邵更新现任军区空军企业集团的老总。邵更新笑道:我们又成同行了。向国丽替宋天明道:同时又成了对手。邵更新连忙摆手摆头:历史已经证明我不是老宋的对手,所以这次我决定学聪明些,做老宋的合作伙伴,共同发财。邵更新说着把宋天明请到主宾席。
  宋天明和向国丽入席坐下后,向国丽开始为宋天明作介绍。这是宋天明从未接触过的一个陌生圈子,宋天明思绪紧张,随着向国丽的介绍向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点头致笑。他笑得有点木讷,努力地品味着从前很少打交道的一些名称:政府、工商、经委、银行、证券交易所、政策研究室等等。宋天明像走在一片雾境中,一切皆朦朦胧胧,他分辨不出这些陌生面孔的表情所表达的准确内容,他感觉到这些男人女人的面孔是在纷纷丢给他一个难度。这个难度会是巨大的以至不可逾越的么?直到一双极个性化的眼睛进入到他视界,他紧张运作的思绪才有了一刹那间的停顿。这双眼睛镶嵌在一张少女的脸上,这是一张调皮又带点任性的面孔,更重要的是这张面孔流动着十足的不安分因素。不知怎么,宋天明就记住了她的名字:谭婕。谭婕后来对宋天明说,当时她就看出来在一圈人中他只记住了她一个人。谭婕对宋天明说这话时不无得意,每当谭婕流露得意之色的时候她性格中的某种特征便尤为突出,这一点令宋天明心动。谭婕还对宋天明说:以你妻子向国丽那种不凡的女性,居然疏忽了你对我瞬间的注意,像她那样的女性应该预感到那个瞬间所暗示的意义,这好像有点不好解释。谭婕的这番话强化了宋天明对她的不安分印象。谭婕不比向国丽容易对付,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谭婕能使人轻松活跃,向国丽往往让人凝重深刻。在花园酒店英国餐厅的这个晚上,宋天明几乎没和谭婕说一句话,谭婕似乎也很漠视宋天明的出现。宋天明想这是否又是一种形式的暗示?
  胡晓征是最后到的。当胡晓征出现,宋天明真正的不安了。这是一种源起内心深处的悸动,它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隔着一段空白,于是历史的冗长和现实的短暂交汇出一种复杂到无以名状的不安。宋天明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境捱过了在九年之后再见胡晓征的第一时刻,他几乎是犹如等待着胡晓征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的再次相碰。其实他并不曾有负于胡晓征,还可以说他们之间关系恰好相反,他完全可以以成功者或者胜利者的态度与她重逢。但他却没有做到这样。
  胡晓征的出现在彬彬有礼的英国餐厅里掀起了第一次高潮。今天的一席人没有一个不认识到胡晓征,胡晓征是一个中心,所有的人都起来和胡晓征握手打招呼,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示各自与胡晓征的亲密又与众不同的关系。胡晓征连连为自己的迟到而表示歉意,她在与众人的周旋中既各有所别又让人人都觉得没有差别。尽管只是刹那间的短暂应酬,胡晓征亦表现得周密得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的使然,胡晓征在最后才看到宋天明。胡晓征的目光与宋天明的目光相碰的最初刹那,眼神里闪过一丝微惊,随即又马上恢复了常态,庄重而不失热情地说道:在这儿遇见你,我没想到。这得感谢今天晚上的主人邵更新。邵总,我今晚的第一杯酒敬你。
  胡晓征巧妙地把话传给了邵更新,让邵更新接过去题目继续往下做。邵更新是今晚的主人,自然不愿意让场面出现尴尬,顺水推舟道:今晚能得到胡晓征的敬酒,而且是第一杯,我不胜感激,我大概要发财了。
  胡晓征把话传给了邵更新,邵更新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然而在场的有两位却没让自己的思绪随着话题一块转移。首先是向国丽。向国丽知道胡晓征要参加今晚的聚会,她再三权衡之后决定还是和宋天明一起来,并且没对邵更新提及胡晓征参加今晚的聚会会有影响。向国丽不熟悉胡晓证,只知道胡晓征的父亲资格比较老,由于文化不高,官至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便到了顶。胡晓征和宋天明有过一段关系,是胡晓征的父亲结束了他们的关系。原因好像是胡宋两家门户不对,差距太大。向国丽在来之前考虑,仅仅是一段过去了的历史,跟眼前的经济来往没有直接联系,见见面何防?即使成为合作伙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几分钟前,当胡晓征出现在这间餐厅,向国丽就感到她还是把复杂看简单了,随后,胡晓征和宋天明目光相碰时胡晓征神情中滑过的那些不易察觉的微惊证实了她的感觉。现在向国丽用自己的眼睛安详地照耀着胡晓征,胡晓征无异是个聪明的女性,向国丽相信只要她们两人的眼睛在此时有片刻的对视,不应该发生的一切就会停止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遗憾的是胡晓征让向国丽十分失望,她始终没有领略到向国丽照耀她的安详的目光。和向国丽同时思辨着胡晓征的还有谭婕。谭婕不喜欢胡晓征,也可以讲不喜欢胡晓征这种类型的女人,谭婕甚至不喜欢胡晓征这个年龄层次的女人。在谭婕的理论中,就女人而言,年轻就是理想与纯洁的同一词,一旦把人生的路走到靠近四十的年纪上必定肮脏。谭婕在这个晚上自然无法知晓胡晓征和宋天明曾经拥有过的从前,她不关心从前,在大学里念书时就对历史课一律深恶痛绝。大学时代她曾经发表过“我们的灵魂和精神不能被越来越沉重的历史压垮”的演讲、谭婕关心的是,像胡晓征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也还会对宋天明这类男人有那样一种感情的流露。谭婕把胡晓征刚才那个瞬间的心理路程看得很透彻,她确信那是男女之间悸动的情感碰撞出来的火花。谭婕一直认为,宋天明这个年龄层次的男人应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性。二十二三岁大学刚毕业的略嫌年轻,三十上下开始拖家带口,又稍嫌沧桑,她今年二十五岁,是最富进取最为可塑的年轻。谭婕敏感到在接下来的这一段应酬中胡晓征对她的忽略。忽略也是男人与女人间的一种战术。谭婕想,我们其实都不可忽略,也不会忽略,我们其实都在用心做功,晚宴结束时就会有动作出现。
  宋天明早已把精力集中到餐桌上的谈话中,人人讲的都是些听起来随意轻松的闲话,然而在话中分明在进行着某种重大信息的交流,也有一些无法确定的猜测和互相间的推敲。当然皆是属于经济信息,却实实在在地联结着人和社会的走向。宋天明还听不出席面上的话中之话,许多术语名词和习惯用语对他是十分陌生的,在这个晚上,他还只能凭感觉和灵性捕捉某种有共同意义的东西。
  晚宴散席时,谭婕和宋天明握手道别。宋天明触到她手掌间有一块纸片,宋天明肯定那是一个电话号码。他和谭婕握过手赶紧由掌变拳,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将纸块放好。谭婕离去的时候向国丽在宋天明身边低声说道:这个姑娘你可以和她交个朋友。宋天明答道:我想你父亲在逝世后还给我送了今晚这份厚礼。我明天就去阳光集团到任。向国丽挽住了宋天明的胳膊朝汽车走去,我们说的是一个意思。
  宋天明是三天后才去阳光集团上任的。原因是向国丽在宋天明的总经理任命宣布的那个晚上对宋天明说了一句:心里没个谱就表现出积极,会把自己立即摆到十分被动的位置。宋天明觉得向国丽这话有道理,而别无其它用心,多少有点妻子味儿,便听从了。他想有两天时间先了解点情况再去也好,一无所知就闯着去至少不是向司令的风格。
  宋天明去上任的这天,天突然就奇冷,早晨的风竟还带着刺骨的劲道,扎在脸上脸皮有点麻麻的痛疼。南国的冬天历来不是这样的,阳光像春天的流水,风是温情的。今天是怎么了?这个看上去不太平常的冬季会发生什么?宋天明躯体中生长出某种预感,并且就十分的强烈。宋天明从不相信预感,尤其讨厌自己的预感。还在宋天明初次见到向司令的那次,向司令便对宋天明说过一句话:作为一个在兵道上行走的军人,最重要的一条是要使得自己的思维始终处于严谨的状态,不能凭感觉处理问题。感觉最大的缺陷是不严谨。这个时候宋天明还只是小小的连长,而向司令早在二十年前已经在肩上缀了两枚金星。宋天明和向司令的初次相遇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不仅仅是对宋天明的人生具有决定意义,对向国丽甚至对向司令都带有决定性的意义。只是这一意义在当时几乎被所有人误解了,看准了的唯有宋天明和向司令;向司令看准的是全部,宋天明看准的是一半。宋天明来到阳光集团办公楼,副总经理郝玉全已经等在楼底大门前了。宋天明今天到任,办公室发了通知。宋天明看着郝玉全心里问,三位副总经理只有郝玉全一个接到了通知吗?
  郝玉全长得很委屈,眉眼均处于无时无刻不在谦虚和忏悔的状态,看他不像看一幅绘画那么需要想象力,看他像读一篇文字,既实在又明了。其实他五官的分布还是认真的,仔细分析倒也没有别扭的地方。郝玉全一看到宋天明立刻迎上前来,握住宋天明的手说:“就等你来呢,你来了好,来了好。”宋天明像是极随意地问道:他们两位呢?郝玉全含糊道:好像出差了吧,他们两位年轻些,总在外面跑,要比我辛苦。上到五楼总经理办公室,郝玉全为宋天明泡了茶。坐定后,宋天明说:我以前没搞过经济,对这方面的事可以讲一无所知,你是老同志了,部队创办企业之初你就投入了,往后还望你多帮助。郝玉全连连摆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倒又成了个有用的人了。我离五十五岁还有六个月十七天,只等着安全着陆了,别的都无所求。宋天明说,我们企业单位对年龄卡得没那么死吧,我看干到六十未尝不可。凡事都是事在人为。你说呢,老郝?郝玉全低了头没表态,不过显然有点心动。宋天明抓住了机会说:今天我是不是先听你介绍一下集团面上的情况?郝玉全叹了气,无劲没采地说:材料我让人都给你准备好了,连同各种资料已经放在了你办公桌上。老宋,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到我们这儿来也着实委屈了你。要是向司令不死……宋天明没打断郝玉全,静静地等着郝玉全的下文,若没下文,郝玉全不会动这番情。郝玉全果然接下去说道:那些材料资料你不看也可,我们集团的历史和现状归纳起来很简单,从开始便亏损,亏到眼下无路可走了。当然无路可走是不能让它成为现实的,上面不会允许的,下面藏着的龙虎们也不会允许,这块牌子卖卖也还能吃上几年。宋天明问:我们现在负债?郝玉全回答道:两千万。宋天明又问:我们集团的固定资产有多少?郝玉全摇摇头,一本糊涂账。宋天明不用再往下问,他已经能把他面临的现实看清楚了。这就是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产生出的预感吗?尽管有向司令的精神笼罩,宋天明还是明确了自己刚才有的预感。想着要摆脱预感,宋天明干脆甩开刚才的话题,另开自己的思路说:过去的事我们可以不管它,两千万前任能拖着不还,我们也可以拖得下去。效益不好的单位只要它不问集团要钱,我们就让它不死不活地混下去,直到他们自己红了眼睛想站起来的时候再说。我现在关心的是目前我们怎么样才能打个翻身仗,积累起属于我们的雄厚资本。郝玉全木本地看着宋天明,他的思维早已不习惯作这类运行,何况宋天明的想法来得如此之迅速又是这般的重大,甩开全体,集团总部先积累一笔雄厚的资本。令人吃惊的想法,要实施必将更加令人吃惊。郝玉全这一次是真正疚愧谦虚地摇了摇头,他暗自叹道,跟在向司令身边的兵道上跑过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宋天明并不为难郝玉全,他在对郝玉全谈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就没想到要郝玉全贡献意见,他的目的只是告诉郝玉全别因为不了解他的意图而碍他的手脚。宋天明向郝玉全建议:老郝,现在你是不是先领我去和机关的同志见见面,认识认识?郝玉全一连声说着好就起了身,当他站直了,发现跟宋天明谈了十多分钟话,竟然谈出一身汗。
  看完晚间新闻,宋天明踱出家门去他原先的副部长办公室。他的口袋里装着谭婕给他的那张纸条,那张纸条对宋天明而言带有神秘的色彩,宋天明看重的倒不是神秘,宋天明看重的是那张纸条将可能引他走进一个新的圈子。显然,在家里不能暴露这张纸条,也不能打这个电话。现在的新办公室又还缺少安全感,相比之下还是那间名份上已不再属于他的副部长办公室要安全些。宋天明出门的时候跟向国丽打了个招呼,说原来的办公室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向国丽没作声,样子像是没听见什么。向国丽的这类表示是经常的,使人很难弄清楚她的态度。宋天明猜测向国丽一定以为他之所以晚上去原来的办公室是为了自尊心,若真是这样认为就最好。宋天明走进办公室,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那盏台灯。台灯浅绿色的,流出朦朦胧胧怀旧的光线。宋天明没有时间怀旧,掏出那片纸条放到淡绿色的光亮中。这是一张杏黄色的纸条,看不出专为派何种用场而制作。纸条上只写了一串淡紫色的阿拉伯数字,除此之外连一个多余的点都没有。宋天明反复看着杏黄色纸条上的淡紫色阿拉伯数字,分析这不应该是谭婕办公室的电话,如果是办公室的电话她完全可以给他一张名片。宋天明那天注意到谭婕给别人派了名片的,连向国丽也有一张。那么这个电话应该是她家里的。她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或者属于何种背景?不论怎么样,这个电话号码已在把他引进一个崭新的完全陌生的领域,他现在需要这个领域,尽管这个领域前几天于他还是不可设想的,甚至是具有毁灭性的。宋天明把手伸向电话,却没有马上拿起电话,他再一次向自己强调:这个号码不应该仅是条男女私情的热线。宋天明终于拿起电话,按下了那七个淡紫色的阿拉伯数字。当电话振铃的那一刻,紧张还是冒出来开始拆磨宋天明的神经。对方有人摘了机。宋天明稳住了气,轻轻地说道:你好。对方显然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好。是个女声,一定是谭婕了,不会有别人。只要是谭婕就行,那个晚上他们已经有了默契。刚才的紧张开始退去,宋天明有意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报出姓名,以守为攻道:你好,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但愿没有影响你休息。对方听宋天明说完这段话,突然不无惊讶地失声叫道:是你?怎么会是你?宋天明吓了一跳,他也听出来对方不是谭婕,他面对着电话犹如面对审判。对方不是谭婕,那么是谁?又会是谁?宋天明记忆中认识的全部女性几乎都在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然而他根本无法确定电话那端的女人可能是谁。自从跟向国丽结婚以后他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曾有过私交,他与所有跟他接触的女性都保持在政策、道义、影响皆允许的距离。他恪守自己。宋天明只能沉默了,现在对方是主动的,对方显然已经听出了他是谁,他却被动得没有多一步的退路。对方好像并不比他轻松,同样没有马上开口,和他共同沉默着。这是一段足以令人窒息的折磨,宋天明的印象中它漫长得如同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宋天明又是一个完全失去了主动权的战士。大约过了很久,对方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几个字,是宋天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个电话的?宋天明现在听出来了,守在电话那一端的是胡晓征。听出是胡晓征,宋天明便承认他的这个夜晚是败到底了。办公室里只有宋天明一个人,四周是严实的夜和滴水可闻的寂静,宋天明还是觉出了暗夜被阳光撕破,他被剥光了推在众人面前。宋天明听见自己的心跳把寂静的夜敲得轰然作响,他看见他很少有过的惶恐从每一眼汗毛孔里汩汩而出。他在这一刻还来不及思考谭婕为什么要给他这个电话,而又不告诉他电话的主人,他此刻根本无法捕捉谭婕的真正用心所在,他只是明白无论如何不能告诉胡晓征这个电话号码的来路,他不能继续犯错误。宋天明继续沉默着,他用了他全部的力量来支撑他在这个时候的沉默。这时刻的沉默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意志,因为这一刻的沉默是在持续地阐述和公开一个男人的失败。胡晓征似乎没有让宋天明尴尬的意图,胡晓征主动打破沉默并且没有把宋天明往没有退路的角落里紧逼,她换了语气问道:你有事吗?有事别客气,宋天明在这时候记起向司令曾经用过的战术,当一个军人败到没有退路的地步,最好的办法不是倒下去,也不是寻找新的退路,最好的办法是扒开自己带血的胸膛迎上去。这时候,你的对手若是智者他会放你一条生路;若是蠢者他会为你的勇气所吓退。宋天明干脆地对胡晓征说:我的情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那天晚宴后不会没有人对你说的。对你我不想隐藏什么,我现在很困难,也许我就从此倒下去了。不过我不甘心,我希望任何一次命运的变化对我都能成为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我向你承认,我需要你的帮助。宋天明说到这儿,仿佛是受诚恳的启示,他似乎突然地有点悟到谭婕给他这个电话号码的良苦用心所在!胡晓征的声音很快地从电话那一端送过来: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等我的电话。顺便说一句,是为不影响你的家庭生活。我是自由的,目前我归属单身女人的行列。
  放下电话宋天明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把电话机捏出了重重的汗印。他现在双手接过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是两团火,这两团火既能烧毁他,也能照亮他的世界里仍然未见黎明的未知天地。
  胡晓征在星期三上午给宋天明打了个电话,约宋天明星期天见面,胡晓征在电话里告诉宋天明她领他去看一个地方,得要大半天时间。宋天明考虑着和胡晓征商量能否改在星期六。胡晓征在电话那头一笑,爽快地说也行。宋天明问要不要派车。胡晓征说她开车来接,要宋天明在办公室等着。星期六清早胡晓征把几件急着要办的事作了交代,便自己开车去接宋天明。驾着车,胡晓征开意间从反光镜看见几条皱纹不经意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几分凄凉便也就随之攀了上来。胡晓征有些奇怪,她是从来不在意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在这方面的进化和退化的,她一直以为这正是她优于其他女人的地方。她十分清楚她的长相绝不楚楚动人,即使在她还年轻的时代也不曾有过妩媚灼人的季节,她的外表从来是平淡而乏味的。她相信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内心才有可能变得坚强而丰富,在后来的岁月里她才可能使得那充分的女人韵味从生命的深处喷发出来,而不仅仅只是外表的注释。那么今天怎么了?胡晓征马上再一次想起了几天来始终盘旋她脑海里的那个谜,是谁把自己枕头边的电话告诉宋天明,宋天明知道这个电话她还倒不十分注意,她关注的是这个不解的谜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她尚未知晓的对手。那天邵更新请客,英国厅里的一席人是没有一个知道她的这个电话的。这个世界上,仅有几个知道她这个号码的都是上过她床的男人。那么和她上过床的某个男人为什么要把她这条密线告诉宋天明呢?宋天明好像还不知道其中奥秘。宋天明刚刚进入经济圈,还纯洁得像个孩子。胡晓征没有理出任何头绪,车已到了阳光集团办公大楼楼下。胡晓征用车上的移动电话拨通宋天明办公室请宋天明下楼。
  宋天明坐上胡晓征的新款丰田轿车。胡晓征驾着车很快驶出市区,冲上通向海边的主车道。宋天明没问去什么地方、看什么,胡晓征也没立即说。胡晓征专注地驾着车,宋天明则望着窗外南国冬天的景致。走了四十分钟多一点,车停在海边一片荒地上。宋天明下了车,立刻认出这是一块在他的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地方。他从这里开始新兵生涯,一直当到连长。就是他在这里当连长的时候,向司令带军区工作组下到他们连队考核,那回他第一次见到了向司令,他命运的第一次转折是从农村迈进军营的那天。眼前这儿一派荒凉,地上杂草如诗如歌,零星几棵老树像孤独的老人般伫立在冬天的海风上,海上没有帆影,地面不见人迹。当年他们住过的营房成了欲倒欲塌的空洞,偶有海鸟飞来在里面丢下几声清亮的鸣叫。胡晓征站到宋天明的身旁,抬起一只脚尖点点脚下的土地,你想让你的企业暴发一次,然后起死回生,这块地能给你带来你所需要的。
  宋天明疑惑地望望胡晓怔,方圆一片除了不远处海叉口竖着一幢五层楼房,简直可以说一无所有。你不会是在开玩笑?
  胡晓怔迎着宋天明的目光,微微一扬下巴,你以为我很闲么?我的时间是以黄金计算的。你别以为我这是夸张的说法,很快你就会明白我的每句话都赤裸得如同真理;简单明白真实刻毒。你不会不知道我是南方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副总经理吧,对于土地我有着一般人不具备的特殊敏感,嗅觉灵敏得简直像条母狗!
  宋天明想说你和我记忆里的样子不大一样,你变得厉害,但马上记起他与胡晓征此行的目的,便咽下了出到嘴边的话。他做了个手势,让胡晓征继续讲下去。
  胡晓征此刻正迎着东升的朝阳,阳光在她脸上描出清晰的一圈水红色轮廓,她眼睛略眯着,因而看上去像在进行眺望。胡晓征这一刻的自我感觉实在是非常崇高神圣,她知道她马上将给予宋天明的将是什么,自转业踏进生意场以来她似乎还没做过如此美好却是有违生意人品格的事情。生意场中没有无偿奉献一条,讲究的是有价交换。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无价的,甚至没有交换可言。她与宋天明的一切早已结束了,现在凭了宋天明的一个电话她何以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胡晓征不愿意继续往下深究自己了,她怕这么思索下去会退却,于是抬手指着东边极远处的建筑工地:看到那儿了吗?一个新建的十万吨级码头,你再看西边,那是即将批准的经济开发区。不过这个消息有待证实,这一点你完全可以做到,记住,这一点尽管不是决定性的,但是非常重要的,它关系到你这块地的价值,这条消息对这块地价格的影响将非常大。我们脚下的这块地处在陆地出海口与新经济开发区的中间,用经济的眼光看,它是最理想的商业旅游区度假区。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握住了成功之手。抓住这个机会,别浪费了我一次难得的美好高尚。
  宋天明再度审视脚下的这片土地,果然发现它与刚才给自己的印象判若两样,他的想象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丰富开阔,他被胡晓征带给他的提示冲击得异常灵敏,这一空前的灵敏使他冲动得有点按捺不住,他还没有过类似的感觉。胡晓征给予他的成功信号无异于一种强烈震撼,他在震撼中不免心惊肉跳。现在如能获得成功,毕竟和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成功都不一样。成千上万的钱被他来支配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座新型的商业旅游区在他的手里诞生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宋天明抑制着内心极度的不平静问道:我只要批来这片土地就再不需要其它投资了?
  胡晓征似乎酒已醒来,无动于衷地答道:你必须把这道小海叉平掉,使两块属于你们的海边地盘连起来。否则那幢五层楼将是你未来的大患。
  宋天明听出了胡晓征的残酷无情,然而这条建议本身不正体现了这个女人的远见卓识吗。宋天明突然问道:我批来这片地,投资平掉这片大海,有失败的可能吗?
  胡晓征冷冷道:你句话问得很弱智,不过你刚从只许成功不许哪怕是失足的政坛走来倒也值得原谅。我提醒你,经济领域也自有其不能原谅人的神经。
  宋天明蓦然想起他与向司令决定命运的一见恰恰正是从失败开始的。向司令亲自带工作组来考核一个海防连队,从军到师团层层紧张得如惊弓之鸟。无论从哪一级的角度考虑,自从这个连队驻守这里以来几十年,向司令亲自带军区工作组来考核是空前的。人人心里明白,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相反则给向司令留下也许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印象。宋天明把这次考核反反复复研磨了几千遍,最后他决定用一次失败的成绩迎接向司令。宋天明搜集了所有司令员以及这个级别首长检查的考核,结果几乎全是清一色的成功圆满。圆满太多了便不值钱也不真实,世上的事情毕竟不会总那么理想,有缺陷才有发展,也才真实可信。敬首长十杯白开水,不如给首长一杯烈酒。这次考核让向司令记住宋天明这个名字即是成功。宋天明在事先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当向司令亲临现场考核,他组织了一次失败的真实的演习。为了达到真实,宋天明把自然和敌情的困难皆设置到超出事先规定的程度。演习刚开始,陪同向司令的领导即表现出不可接受的震惊,互相频频交换眼光,却没有一个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他们开始坐不住,开始愤怒,无奈向司令端坐不动,向司令的眼神告诉在场的人谁也不能动。当然没有人敢动。只能如芒扎身地等待结束时刻的来临。演习结束好一会儿,没有一个人作声,向司令见没人表示态度,问,组织演习的是什么人?陪同首长回答是个连长。向司令说叫他过来。向司令说着走下观摩席,独自朝前随意走去。宋天明是单独跑步赶到向司令面前的。宋天明举手向司令员致礼。向司令没有回礼,冷丁问道:演习前你知道现在这个结果吗?宋天明答道:知道。向司令再问:你们各级领导知道吗?宋天明再答道:事先只有我自己知道。向司令的眼光冷峻起来,寒光闪闪似两把飞速走来的尖刀:你是为我一个人准备了这场失败的演习?宋天明把胸脯挺一挺:是这样的。向司令突然笑了,笑完竟什么也没说,径自上车返程。这件事在整个军区引起长时间的议论和各种各样的传闻,但是向司令的态度没有一个知道。很久以后,向司令有一次像是有意地问宋天明,正是你那一次故意安排的失败让我看上了你,你知道我从中看上了你什么?宋天明摇摇头:这我倒没想过。向司令的目光在那一刻直走进宋天明心底,捉住了宋天明的灵魂般地说道:一个连长在尚未见到一个司令时,便敢于推断这位司令的思想和精神,而且敢于用前程以及命运作为失败的押金。宋天明,你着实让我吃一惊!年青人不畏失败,因为思想不成熟,你的思想却成熟得和你的年龄不相称!宋天明沐浴着向司令的目光,他当时想到的是他哪一天能走出这轮笼罩着他的伟大光芒?
  胡晓征的声音这时候从几米外传来:你在沉思什么?对我刚才的刻薄,你别介意。我是不是变化很大?
  宋天明回到眼前的土地:有点神经质的女性常常是非凡的女性。只是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会如何看待今天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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