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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六天上,这封寄托着全家人美好祝福和充满希望的家书,到达了文义手里。文义把信看完,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持着信,急忙跑到淑蓉寝室里。淑蓉同寝室那位叫贾艳的胖姑娘,见文义来了,就知趣地走了出去。文义会掩了门,回头高兴地看着淑蓉。叔蓉见文义一双眼睛乐成了三角形,就不明白地问:“啥事乐成这样?”
  文义没答话,过去挨淑蓉坐下了,才把手中的传递给淑蓉。淑蓉看了,长长的睫毛也不断地跳动起来。可她没说什么,却抬起头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
  文义见了她这副神情,心中的许多话突然觉得没法说了。他伸过手去,捉住了淑蓉一双细嫩的手背,轻轻抚摸着。半晌,文义才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简单的话,哆嗦着说:“淑蓉,我想回家!”
  淑蓉像被什么蜇了似的颤抖了一下,接着嘴角的肌肉又惯常地抽动起来。她仍看着窗外,既没回头也没说话。
  文义的心情,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他停止了抚摸淑蓉的手,却伸出右手食指,小心地将几根搭在淑蓉脸庞上的头发,理到耳鬓后面,然后才对淑蓉解释说:“家里的日子抬头了,有希望了,我想,这个时间回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再好不过了!”
  文义抱住了淑蓉的肩,像是安慰又像是自豪地说:“对,淑蓉,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
  “那我咋个办?”淑蓉忽然回过了头,看着文义说:“和你一块走?”
  文义想了想,反问:“你说呢?”
  淑蓉说:“我拿不定主意。”
  文义说:“我的想法是你还先在这儿干着!万事开头难,等我把办厂的事弄出一点眉目了,或者干脆等办起来了以后,你再来。在这儿多干一天,就多挣一份钱呢!你说是不是?”
  淑蓉似乎同意了这种办法,过了一会又问:‘你啥时走?”
  文义说:“我想尽快走!如果来得及,明天就走。”
  淑蓉:“还有啥事没办?”
  文义想了想,说:“没啥事了,刚发了工资,只是这几个月的奖金没领,你到时去领了就是。”
  淑蓉听了,就一下站起来,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那好,我们现在到舅妈家去!”
  文义听了,不明白淑蓉的意思,只以为淑蓉要他去向舅妈告别,就说:“淑蓉,时间太紧了,你能不能……今后再对舅妈说说?”
  淑蓉:“我不是要你去向舅妈告别。”
  文义听了这话,更加不明白了,询问地望着淑蓉。
  淑蓉见了,忽然问:“今天是啥日子了?”
  文义还是不懂,稀里糊涂地回答说:“二十四号呀!咋了?”
  淑蓉“噗哧”笑了起来,说:“你还没把自己忘了,还不错嘛!你的父母在千里之外,还记着这个日子呢,自己倒忘了?!”说着,扬了扬握在手里的信。
  文义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正是他的生日,父母在信上已替他祝福了。可他刚才只想着回家,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他顿时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淑蓉,说:“我真忘了!”
  淑蓉说:“这个日子,我是该亲自给你炒几个菜吃的,可这里没条件,只有到舅妈家去!”
  文义听了,深情地望着淑蓉,目光中流露着火一样热烈的光彩,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觉得这样太麻烦淑蓉了,于是说:“淑蓉,不必这样了,我们随便……”
  可淑蓉却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说完,脸突然羞得绯红起来。
  文义明白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女朋友送给自己的祝福了,而分明已是淑蓉用一个妻子的身分,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一下子感到十分幸福起来,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淑蓉,在她脸上狂吻起来。
  淑蓉没有动弹,只陶醉般地闭上双眼,让文义尽情地吻。过了一阵,她才说:“行了,别让贾艳看见了!”
  文义听了,这才松开了淑蓉。淑蓉站起来,拿过桌上的镜子,梳理了一下被文义弄乱的头发然后拿起一只塑料袋,和文义一块出了门。经过市场时,淑蓉买了一大塑料袋荤的、素的副食和蔬菜,才提着往舅妈家去。
  到了杨建设家,淑蓉舅妈看见淑蓉手里的一大袋东西,非常诧异,说:“淑蓉,不是过年不是过节的,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淑蓉笑着说:“舅妈,一定要过年过节才能吃吗?今天我亲自做几个菜,让舅妈尝尝!”说着,放下东西,也不管舅妈同意不同意,果然就挂起围裙,下厨房了。
  没多久,淑蓉就做出了一桌菜,端到桌上来,笑着对舅妈说:“舅妈,尝尝吧,好久没做过饭了,不知手艺还在不在呢?”说着,即不断用眼角去觑文义。
  舅妈没注意淑蓉的神情,也不明白外甥女今天这样做的目的,只以为她勤快、孝顺,便夸奖说:“淑蓉做的菜,有啥说头?都晓得你能干呢!”
  只有文义心里才明白淑蓉此时的一片心意,他操起筷子尝了尝她做出的菜,果然火候适度,咸淡相宜。他再次感激地朝淑蓉笑笑,心里更明白了这个内秀姑娘的心灵手巧。他想,如果母亲此时在面前,不知该会有多么高兴。
  吃过饭,他们回到厂里,就匆匆做起准备来。到了晚上,才去向杨建设告别。杨建设仍旧黑着脸,半天才说:“余文义,我早就晓得你是白眼狼,翅膀硬了要飞!”
  文义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说:“师傅,你咋说这话?”
  杨建设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发黄的日记本,甩到文义面前说:“拿去,今后认不认我这个师傅、这个舅在于你!”
  文义接过一看,只见扉页上恭恭敬敬地写着“食品公司,杨建设”几个字,便知道这还是他在县食品公司工作时的本子。打开一看,里面不但有干果加工的配方,生产程序,质量要求,而且还有糖果生产的技术,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本。文义一见,心里热起来。想不到平时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的师傅,竟把珍藏多年的宝贝给了他。他一时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张着嘴怔在了那里。
  杨建设没等他说话,又不动声色地说开了:“这个本子够你这辈子用了!我晓得你的心还大,但不管你今后成了啥样的了不起的人物,你如果甩了淑蓉,我会来找你算账!”
  文义一听,心里又是一热,泪水慢慢儒湿了眼睛。原来,杨建设关心他,为的是淑蓉,而担心的也是淑蓉。淑蓉,他咋会甩了她?于是便发誓地说:“舅,你放心吧!我余文义不是那号忘恩负义的人!我余家祖祖辈辈也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杨建设还想说点啥,却见淑蓉一旁嘴角抽动着,然后用手捂着嘴,跑了出去。他才再没说什么了,朝文义挥了挥手,说:“去吧!”
  文义走出来,到处找淑蓉,淑蓉却不见了。他知道淑蓉已经回寝室,看看夜已深了,便没再去找她。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钟,文义回到了县城。下了车,他就直奔文英的氮肥厂。他向人打听到了文英的宿舍,去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开门,也没人答应。过了一会,隔壁的一个女工人才出来告诉文义,说文英和朱健卖夜宵小吃去了。文义听了,吃了一惊,又向女工打听了卖夜摊小吃的地点,然后就匆匆告别了女工,过河来寻找文英了。
  文义来到女工告诉的地方,果然见这里街道两旁卖小吃的摊点一个接着一个。有的上面支了塑料雨布,有的周围竖了屏风,有的则啥也没有,只有傍阶沿的地方摆一张小桌,在街道两边摆两只煤油炉。然而却都热气腾腾,袅袅飘香,看来生意都很不错。文义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搜寻过去,终于看见了中间摊位上的文英和朱健。他兀地站住了。隔着不断晃动的人群和袅袅上升的烟气,他首先细细地看了文英一会。他发现文英瘦了,脸色黄了,穿一件宽大的衬衣,却难以掩饰日益隆起的肚子。再看看朱健,发现他黑了一些,却比先前胖了。两人一个为客人煮菜,一个端菜、收钱,配合默契,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劳动里。看了一会,文义才激动地走过去,大叫了一声:“文英!”
  文英听见这熟悉的喊声,猛地抬起头,一眼看见了文义,手中的勺子突然掉进了锅里,膛口结舌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周围的摊主和顾客见了,也都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定定地望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文英才动情地喊了一声:“三哥!”接着吃力地转过身子,朝前走了一步。
  文义见了,忙伸出手去,拉住了文英的手,两兄妹忘情地凝视起来。周围的摊主和顾客,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收回了诧异的目光。
  文义又细细端详了文英一会,带着几分责备的口说:“妹,咋这样了,还……”说着,他把不满的目光投向了朱健。
  朱健仍像过去一样木讷,他见了文义的目光,红了红脸,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憨厚地笑着。
  文英见了,忙说:“三哥,这不能怪他!厂里亏损,发不出工资,家里也常常出事需要接济,所以我们就自谋了这条生路!”说着,又把文义拉到凳子上坐下了。
  文义听了,心里十分感动,却说:“你们也没把这事写信告诉哥……”
  文英急忙认错地说:“是没写信告诉你,怕你为我们担心!”
  文义故作轻松地说:“我担心啥?你们找着了这样一条生存的路子,我该高兴呢!”
  文英说:“不是为这担心,而是怕你为厂里效益不好,我们发不起工资而担心。我晓得你是心里搁不住一点事的人,尤其是对我们!”
  文义见妹妹这话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便感激地回答说:“那倒肯定是,一个娘生的,哪能不担心呢!”
  这时,朱健见他们兄妹俩只顾说话,便过来说:“三哥,你吃点东西吧?!”
  文义还想和文英说点别后的话,于是说:“不了!在火车上我吃过。”
  文英听了,忙说:“咋不吃,现成的东西,又不要我们拿钱买!三哥,妹给你煮碗沙锅米粉,你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就吃力地起身,也不等文义答应,挺起大肚子忙去了。
  没过多久,她果然端来一只沙锅,里面的汤还在沸腾。文义还没吃,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袭来。文义忙问:“这是啥汤,这么香?”
  文英在文义对面坐下,两眼关切地望着他,说:“哥,是用鸡肉熬的汤,你多喝点吧,补身子的。”
  文义又抬头看了看文英一眼,疼爱地说:“妹,你该多喝!你舍得吃不?”
  文英没答话,朱健却一旁埋怨地说开了:“她呀,就是舍不得吃!”
  文义听了,也责怪文英说:“咋舍不得吃?你就是挣下金山、银山,身体不好又有啥用?”
  文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哥,别听他瞎说!小家小户,有多大家底吃?”
  文义听了,不再说话,一边用筷子挑起细细的、白白的粉条往嘴里送,一边在心里翻腾开了。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激动地看着文英说:“妹,你变了!”
  文英不懂地问:“咋变了?”
  文义说:“变得懂事了!变得像我们余家的女人了!勤劳、肯吃苦、善良、节俭,天下女人应该有的优点,你全有了!”
  说完这话,文义喉头忽然“咕噜”一声,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一样。他想起了妹妹小时,想起了和林平发生那事的一段日子,想起了两年前进城卖家具时对她严厉的教育。她终于变了。他从她身上,看见了一个农家女孩子天生具有的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朴实好强……的本性,看见了一个妻子与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文义的眼睛渐渐模糊了。从文英身上,文义又想起母亲一辈子的含辛茹苦,想起淑蓉前天亲手为他做的几样菜,想起玉秀姐这两年的不幸遭遇,还想起春梅……想着想着,他几乎有点情不自禁了。他真想过去拥抱住妹妹,还想站起来大声地向全世界女人说一声,他爱她们!崇拜她们!尊敬她们!
  文英见哥哥突然不说话了,不知咋回事,忙问:“哥,你咋了,妹作的米粉不合你的口味?”
  文义眼里盈满了泪水,心里酸酸的。他怕文英看见,就把头埋在沙锅上,让袅袅上升的雾气遮住双眼,然后尽量用了平静的口吻说:“咋不好吃?太好吃了!这还是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文英听了,又要去替文义再煮一份,文义一把按住了她,说:“妹,你存心把哥胀死哦?”文英听了,才没再去煮。
  文义吃完,文英就叫朱健收摊。文义见时间还早,劝他们别忙收。他们不听,忙把东西收进板车里,朱健头里拉着走了。文英过来拉着文义,说:“哥,走吧,我们回家再谈!我还没仔细看你,你好像瘦多了!”
  文义说:“我没瘦,你倒不如以前了!”说着,见文英拉着自己的手,忙说:“妹,让我扶着你,别摔着了!”
  文英说:“没事,哥!”可还是把手臂给了文义。文义就扶着文英,两兄妹慢慢从大桥向氮肥厂走去。
  到了厂里,兄妹俩才真的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都打开了话匣子。文义向文英谈了出去这将近两年的经历,谈了春梅姑娘,更多地谈了淑蓉,又向文英和朱健说了自己想回家办厂的事。文英和朱健听了,都非常高兴。接着,文英向文义也谈了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如文富进城做蔬菜生意发生的不幸,文忠被刘副乡长“修理”的事,天志老头的死,以及玉秀姐离婚遇到的障碍……有些事,文义从家里的来信中,已知道了个大概,有些则一点不知。现在听文英说了,更激起了对父母、大哥、二哥的思念。这时不知不觉鸡叫三遍了,朱健在一旁打瞌睡。文英见了,劝文义上床躺一会,文义却一点没有睡意。出门看看天已微露曙色,便归心似箭地想立即回去。文英要他天亮吃过早饭再走,可文义不答应。他们便只好在曙光熹微中,把文义送到了大门外,然后兄妹俩恋恋不舍地告了别。
  文义回到家里,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和文忠夫妇、文富,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全家人一见文义,顿时愣住了。余忠老汉放下筷,活动着脸上的皱纹,看了文义半天,咧着嘴说:“好哇!你……你……,真是你回来了呀!”
  文义放下行李,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我回来了!”
  文忠说:“咋不先写个信回来?”
  田淑珍没等文义答话,过来拉住文义,上下看着,说:“过来,让妈看看,妈心里牵挂着你呢!”说着,她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文义见了,心里感动起来,说:“妈,我也一样,牵挂着家里呢!
  说着,卢冬碧忽然想起什么,在一旁大叫了起来:“哎,老三,你的……对象呢?
  这一说,都提醒了大家,全家人的目光都一下集中过来。田淑珍大娘恍然大悟地跟在卢冬碧话后面问:“是呀,那个姑娘呢,咋不一块回来?”
  文义见大家这么关心他,就故意笑了笑说:“妈,你们咋这么着急?”
  田淑珍说:“妈能不急吗?快对妈说,是不是你待人家不好,被别人甩了?”
  卢冬碧也说:“是呀,老三,你快告诉大家!”
  文义想了一想,这才对大家说:“妈,嫂,人家怕你们不愿意,不好意思来。她要我回来先问问你们,要没意见,她过一段日子就来。”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话,急忙分辩地说:“我们啥时说过不愿意?”接着,她去墙上取下装有文义和淑蓉照片的镜框,喜眉喜眼地看着淑蓉的照片说:“这么好的姑娘,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我们为啥不同意?”
  文义接过镜框,见家里的人把淑蓉和自己在康平市照的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放在一起,一下勾起了对往事的许多回忆。又见照片上的淑蓉,恬静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就涌起了对淑蓉的思念,这才对母亲老老实实地说:“妈,我们耍得很好,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的!”
  田淑珍大娘才一下放心了,说:“没吹就好,找个好姑娘不容易呢!”
  大家都只顾说话,忘记了吃饭,文富这时才说:“老三,你还没吃饭吧?”
  文义说:“没吃,二哥!”
  大家一听,才回过神来,说:“吃饭!吃饭!”
  文富忙去为文义舀了饭来,一家人就暂时不谈啥了,吃起饭来。
  吃过饭,余忠老汉说:“你们先出去干活,我和文义再摆会儿龙门阵!”
  文忠夫妇、田淑珍大娘和文富听了,没说啥,果然各自先出去忙活路了。等大家都走后,余忠老汉才不慌不忙地裹起一支烟,吸燃了,悠悠地喷出一口烟后,这才细言细语地问:“文义,这次回来,走不走了?”
  文义从来没听见父亲用这种和蔼、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现在猛一听,觉得是这样亲切,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于是便坚决地说:“爸,我不走了!”
  余忠老汉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又惊又喜的神色,看着文义说:“真不走了?”
  文义说:“爸,真不走了!”
  余忠老汉显得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不走了好!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看出来了,这家里还真离不了你这颗夜明珠呢!”
  文义听了父亲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于是就说:“我想在家里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
  余忠老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文义。
  文义怕父亲说出反对的话,急忙充满信心地又说:“爸,我离开家时心里就想过,要出去学门技术,回来自己干番事业。这一年多,我在一个乡办食品厂干活,淑蓉的舅是这个厂的师傅,我已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小食品加工的全套技术。我们自己办一个厂,肯定能赚钱!”
  尽管文义说得十分肯定,可余忠老汉听了,立即阴了脸色。他一时没有答话,不声不响地又裹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吧嗒起来。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的辛辣的烟味,直朝文义扑来。文义见父亲这副模样,立即知道遇着头道障碍了。果然,余忠老汉一支烟吸完,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地说:“你娃儿又想花花点子了?办啥厂?牛皮不是吹的,我们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没人侍弄过啥厂,你也趁早死了那份心!”
  文义听了,不甘屈服地说:“爸,你就莫阻拦我吧,肯定能成!”他看着父亲,见父亲没答话,又补上了一句:“我就是为办厂,才回来的!”
  余忠老汉说:“不管你是为啥回来的,这厂就是不能答应你办!老子是为你好!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啥能办不能办,我心里有数。办厂,咋办?连老子想起来都好像天狗吃月亮,不晓得该从哪里下口,何况你才出林的笋子?”
  文义听了,在掠过一种悲哀的同时,又为父亲小看自己感到好笑,于是又耐着性子解释说:“爸,你放心!小食品厂投资小,利润大,我们这儿原料又不缺,尽是庄稼地产的,便宜。我们家又有多余的房屋,把两边厢房腾出来,就是现成的生产车间。至于机器设备,咋个生产,我心里都有数。到时再把淑蓉接来,做我的助手。她在那里已经干了几年,是老工人了。”
  余忠老汉听了,似乎再没有理由反对文义了。过了一会,才突然问道:“你说这厂,要多少本钱?”
  文义说:“我粗略算了一下,我们不建厂房,暂时也不买太多的原料,一万多块钱就可以了!”
  余忠老汉仿佛被这笔庞大的天文数字,给吓住了似的,大睁着双眼盯着文义说:“一万多元?一万多元还少呀!数也要数半天呢!你娃儿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哪来的这一万多元钱?”
  文义又说:“爸,你莫为这事着急!这一年多,我挣了八千多元,因为打算办厂,就没有给你们寄钱回来。我再想法借一点、贷一点,就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了!”
  余忠老汉犹豫了,低下头想着什么。文义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服了父亲没有。他期待着父亲答应他,支持他,因为他是他的亲人。可是,没过一会,余忠老汉站了起来,背着手,烟袋拿在屁股后面,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对文义说:“娃儿,不管你记不记恨老子,老子都不得准你干这事!一万多元钱,你以为是小数?庄稼地里执拉几年,还扒拉不出来这个数呢!拿到水里打漂漂,你不心疼?”说完,停了一会又说:“这两年,我看明白了,这个家要撑门户,还得指望你。可老子说的是庄稼地里的事!虾走虾路,蟹走蟹路,庄稼人还得走土里刨食的路,稳当、扎实、可靠。办厂是城里人的事,让城里人折腾去吧!”说完,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老子下地去了,这事,你掂拿掂拿一下轻重,趁早莫去花那份心思了!”说着,就出门去了。
  文义望着父亲的背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明白,父亲并不是看不起他。父亲心里真正害怕的,是怕风险,是怕他不成功,把钱扔在了水里。这一次,文义不再为父亲悲哀了,而是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父亲种了几十年庄稼,祖祖辈辈积淀下来的“求稳”“怕乱”的思想,同样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相信经验。他有很多格言证明经验的可靠性。“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渴望过上好日子。可是,他只是把这种希望寄托在土地里,稳扎稳打。而一旦多收了几担谷子,能够不为“进口”的东西发愁了,他便会觉得满足,觉得日子不错了。这种“小富即安”的思想,又会进一步产生出保守性来。文义弄清了这点,反倒不着急了。他决心让时间和事实来慢慢开导和修正父亲的思想。接下来的几天里,文义开始背着父亲,设计起建厂的规划来。可是这时,文义却发现大哥、大嫂又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整天阴着脸,像和谁赌气一样,有时还摔东西发脾气。文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好心地问他们,他们的脸色却更阴沉。这倒把文义弄得糊里糊涂起来。
  又过了两天,文忠和卢冬碧终于暴露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天,一家人正吃着早饭,文义忽然看见大嫂不满地用脚在桌下踢了文忠一下。接着,就见文忠抬起头,迟疑地看着文义,想说啥又不好说出口的样子。文义见了,忙说:“大哥,你咋了?要说啥说说吧!”
  文忠这才迟迟疑疑地说:“老三,你、你在外面挣了多少钱?”
  文义一下明白了,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哥,你是啥意思?”
  文忠还没答话,卢冬碧忽然抢着说了:“挣了多少钱,也该给大家说一声呀!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也没寄啥钱回来。这家,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大家的马儿大家骑!你挣的钱,纵然不给我们花,也该拿出来买点肥料,把二茬麻管好!”
  文忠也跟在卢冬碧后面说:“就是嘛!舍得宝,宝换宝,舍得珍珠换玛瑙!陈民政都叫我们管好二茬麻!要是舍得买两千斤化肥,那麻就可能多卖几千块呢!”
  文义听了,低了头。余忠老汉看了文忠两口子一眼,责怪起来:“你两口子莫一唱一合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是啥小九九,是伯文义存了私房钱是不是?告诉你们,文义这钱,是有用场的……。”余忠老汉虽然不同意文义办厂,可也看不惯文忠两口子的鸡肠小肚。
  卢冬碧不等余忠老汉说完,就急忙说:“爸,再有啥用场,也不能现铁不打去炼钢吧!”
  文忠今天好像胆也特别大了,又接了卢冬碧的话说:“就是呀!头茬麻虽然卖了好价钱,可毕竟是头荐,数量不多,就指望二荐麻呢!”
  余忠老汉听了,还是袒护着文义说:“是黑是白,老子心里明白!”
  卢冬碧见父亲为着文义的样子,忍不住大声说了起来:“爸,你也莫太偏心了!虽然有百姓爱幺儿,皇帝爱长子的话,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样的人,就该我们在家里苦做苦磨?出头椽子先烂,我们就该一辈子吃亏?我到这个家来的时候,文英还尿床,文义又才多大?还在用手背揩鼻涕!我和文忠待他们没一点外心。家里日子那么紧,他们上高中,我们没说二话……”说着,她哭了起来。一边流泪就一边说:“现在他们都比我们能干了,就一点记不得我们了?”接着,又回头数落文义说:“文义,你也莫太心狠了!你就是要把钱留着娶亲,也不该一个子儿不拿……”说着,卢冬碧更觉伤心了,起身离开桌子,跑到屋里抽泣起来。
  文义听了大嫂一番话,一时心如刀绞。他这才明白了大哥大嫂这几天不高兴的原因。他想责备他们几句,却找不到任何一点理由。是呀,大哥大嫂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呀。自从到了莲花镇镇办食品厂,他没向家里寄过一分钱,而他们在家里,又吃过那么多苦,遭受了那么多不幸,这事如果搁在自己身上,难道不会产生大哥大嫂一样的心情吗?再说,他们也是为家里好哇!尤其是大嫂一番倾诉委屈的话,使他想起了大哥大嫂这些年,在哺育和照顾他和文英时的任劳任怨。虽然说弟兄在一起,难免不磕磕碰碰说点气话,可平心而论,这样的大哥大嫂在周围团转,也实在没人敢比。文义一想起大哥大嫂的恩情,就禁不住眼睛湿润了。他急忙走到大嫂门前,颤抖地说:“大嫂,你出来,听我解释一下。”
  卢冬碧伏在床上,一边抽泣一边赌气地回答:“我不听哪个解释!”
  文义听了,隔了一会说:“大嫂,你不听我解释算了,我只是对你说一句: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我余文义并没有忘记大嫂的恩情!”说完,噙了一包眼泪走回自己房里,捧出一个布包,走到余忠老汉面前,把布包交给了父亲,然后说:“爸,这是打工挣的钱,都在这儿,今天全部交出来!大哥大嫂也说得对,麻是全家的希望,花多少钱,我们都要先把麻管好!”
  余忠老汉一层一层地把布包打开,最后露出厚厚一沓钱来。他捧钱的手慢慢颤抖了起来,看着文义哆嗦着:“文义,你,你的心真见得天呀!”说着,冲屋里卢冬碧大声喊:“老大家的,你出来!”
  卢冬碧果然走了出来,余忠老汉把钱捧到她面前,说:“你好好看看,这是文义的钱!”
  文义忙拉过了父亲,抬头对文忠、文富、卢冬碧说:“大哥大嫂,二哥,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没有一点想存私房钱的念头。我是想用这钱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我对爸说过这事,爸没有同意,我也没对你们讲。这食品厂本小利大,肯定能赚钱的。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如果像现在这样,永远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只有走粮食精加工的路。现在,我们一斤花生、胡豆,只卖几毛钱,可加工成了食品,就要翻几个跟斗。这样,我们既没有离开土地,也赚了大钱!”
  文忠、文富和卢冬碧听了,这才完全明白。文忠夫妇脸上一下挂上了羞愧的颜色。文忠说:“老三,我们错怪你了!”
  文义说:“莫说了,大哥!你们刚才也说得对,我们先把青麻这现铁打好!等赚了钱,再齐心协力来炼办工厂这个钢!”
  文忠听了,立即表态说:“对,老三!我们话明气散,你也是一心为这个家庭好。等二茬麻卖了,我们一定支持你把厂办起来!”
  余忠老汉见兄弟二人又和和气气了,心里高兴起来。一时也不去说不同意他们办厂的话,因为这事还远着。只是沉着脸对文忠两口子说:“你们现在明白了吧?狗日的,自己心里有小九九,还怀疑别人!”然后,他抽出一叠钱,递给文忠,又吩咐说:“和文富一起买化肥去吧!”
  文忠听了父亲的训斥红了红脸,却没说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亲的批评。他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钱,揣进怀里。吃过早饭,就果然拉起板车,随文富一道去买了一车化肥回来。然后,全家人齐上阵,把化肥施进了麻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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