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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安埋了余天志老头不久,秋播的农忙季节就来到了。这个季节虽不及夏收夏种那样使人着急,但对余忠老汉这家种田大户来说,时间就比别的人家金贵得多,也比别的人家忙碌得多。然而,在这年的秋播期间,还有一件事更令余忠老汉一家吃不下饭,睡不稳觉——那就是买不上化肥!打从秋后开始,化肥供应就一直紧张,到了播种的节骨眼上,情况也丝毫没有好转。庄稼人心疼地抛下农活,成天扛着箩筐扁担,推着板车,手里持着政府发的粮油挂钩化肥供应票,守候在供销社的大门口,等着买化肥,可结果总是失望而归。面对这种情况,政府和经营化肥的农资部门不是没想办法,只是因为上面执行化肥多渠道经营,化肥生产厂家将大量计划外化肥销售给个体商贩,结果主渠道没肥料供应,自由市场上却是成山成堆的化肥高价出售。可老百姓哪个又舍得把来之不易的几个血汗钱,拿去买比供应化肥高出一半价钱的“黑货”呢!何况他们手里攥着的,是政府发给他们的、按上一年交售粮食和油菜籽的比例,而应该兑现的“挂钩”肥呀!于是他们怀着一天比一天强烈的希望,锲而不舍地每天跑供销社一趟,想从那里买出播种的化肥来。
  余忠老汉一家比别的人家更着急,因为他们种的地多,稻谷收获以后缺钱,又没备下一点应急的肥料,眼下,差不多的地都翻耕、平整出来了,有几块甚至已打好了窝子,只等着买回来化肥好下种。可文忠和文富一连去供销社排了三天队,也没买下一颗化肥。一家人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旦真买不上化肥,明年的收成该咋办?一次底肥顶几次追肥呢!有几次,文忠、文富差不多要去黑市上买高价肥了,可摸着口袋里文义寄回的钱,却怎么也忍不下心掏出来。他们只有再等,如果过几天还买不上供应化肥,那么,他们只有走买高价肥这条路了。
  这天晚上刚睡下不久,文忠就起床了。
  卢冬碧看着丈夫,又望望窗外,十分关心地说:“真的,天还早着呢!”
  文忠一边穿衣一边回答:“早得晚不得,听说昨天要拢一批化肥,不知今天能不能买到呢?”说着,穿上了衣服,跳下床,又在地上趿着鞋子,就打开房门,走到楼上文富房前,一边擂门,一边喊着:“文富,起来了!”
  文富在房内含糊地“嗯”了一声,文忠说:“快起来,我在楼下等你!”
  说着,文忠走下楼,从厢房的空屋里推出板车,套上绳子。声音惊醒了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在床上也关切地说:“天还早,你们再睡会儿吧!”
  文忠一边套绳一边回答:“妈,不早了,我们早点去排队。”
  说着,文富呵欠连天地下来了。他进灶屋打出一盆冷水,把脑袋埋进水里捂了半天,抬起头甩干了水珠,这才显得精神一些。屋里,田淑珍大娘还在发着感慨:“牛病不发马病发,东房不漏西房漏,我们种庄稼的,硬没有顺馏路走哇!”
  院里,兄弟俩套好了板车,文富走到大门前,对屋里母亲说了一声:“妈,我们走了!”然后掩上大门,过来拉起空板车,和文忠一起走出了院子。
  兄弟俩走出来,看见月亮还高高地挂在中天上,四周衬着深蓝色的夜幕,遍地月华如水。道路两旁的阔叶按树,被风吹动着,像是在轻声歌唱。一串串珍珠似的秋露,不时被风摇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上,凉沁沁的。除了偶尔微风摇动树叶发出的絮语外,已是深秋季节的夜晚,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兄弟俩的脚步声和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吟唱,在这静夜里也像被露水儒湿了一样,显得凝重和沉闷。
  走了一阵,文富回头看了看跟在车后的大哥,忽然停下了车,对文忠说:“哥,你到车上坐吧!反正是空车,我来拉你。”
  文忠听了,一下恍然大悟过来,急忙几步跑到前面,夺过了文富肩上的车绳,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去坐,我来拉!”
  文富不肯,说:“我年轻些,我来拉,再说只坐一个人,也不重的。”
  文忠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你瞌睡多些,坐到车上还可以眯会儿眼!”
  文富听了,很感激大哥的关怀,说:“那好吧,我们轮流着拉,这会你拉我,过会我拉你!”说着,他跳上板车。文忠又将几根装化肥的蛇皮口袋,铺在车上,让文富躺下。然后,自己拉着车走了。文富一躺在板车上,眼皮就打起架来。先还强迫自己的双眼仰望着清澈的夜空,可没过多久,就支撑不住地睡过去了,啥时候到的供销社大门前,都不知道。等文忠喊醒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兄弟俩看看大门前还没有一个人,都自豪地笑了笑,然后把板车横过来,靠着大门。放好了板车,兄弟俩跳上去,文忠说:“睡吧!”文富也应了一声,于是两人就靠着板车,把头埋在两只膝盖上,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被几个汉子的说话声惊醒过来。文忠一下从板车上跳下来,揉着眼睛惊诧地问:“啥,开始卖了?”
  一个汉子说:“梦中娶婆娘,想得美!”
  另一个汉子说:“人家还正搂着老婆干那事呢,就给你卖了?等着吧!”
  还有一个汉子说:“我们以为自己来得早,还有比我们早的!”
  文忠清醒过来了,一看,天色果然还早,身后只不过是十几个来买肥的汉子。大家一面说,一面顺着墙根蹲了下去。文忠见了,又重新爬到了车上。
  又过了很久,东边天际才出现一片柔和的鱼肚白,接着变成了紫红色。渐渐地,一片艳丽的玫瑰色彩,投射到供销社的墙壁和买化肥的群众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供销社门前已排起了一条长龙,朝霞照耀着他们的面孔,使他们黧黑、粗糙的脸庞上有了一层酡红颜色。可这如美妇人红晕一般的颜色,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焦急和期待,他们一个个朝前望着。相互间的询问声和议论声响成一片。
  文忠和文富把板车横在大门正中,以防止有人来加塞儿。他们站在板车上,有些自豪地看着身后的长蛇阵,庆幸自己排在了第一名。
  太阳逐渐升高了,刚才像是美妇人脸上的玫瑰色的光芒,开始变成了橙黄色,照在人们脸上,有了些热辣辣的感觉。人群开始叫喊了起来:
  “开得门啰!”
  “上班罗啰!”
  “我们还得回去忙活儿呢!”
  过了一会,在大家紧张的期待和不耐烦的叫喊声中,供销社大门旁边的小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人们回头一看,见是供销社主任和化肥仓库的保管员走了出去,大家立即不做声了。
  “大家回去吧,今天不营业!”供销社主任看了看排成长龙的群众,大声宣布说。
  人群立即像炸了营,哄地一下闹开了:
  “咋不营业?”
  “我们的粮食等着下底肥呀!”
  “我们都跑好多趟了,都没买到化肥,你们安的啥心?”
  供销社主任做了一个苦脸,说:“有啥办法呢?难道我们不想卖肥料?没有肥料,我们用啥卖?”
  话音刚落,人群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起来:
  “你们为啥不去组织呀?”
  “没化肥,这庄稼咋个种?”
  另一个上年纪的大爷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们这可是粮油挂钩化肥呀!”
  仓库保管员听了,非常同情地看着大家,说:“不是我们没去组织,而是今年化肥供应到处都紧张,我们实在没办法呀!”
  刚才那个老太爷问:“我们县不是新建了化肥厂吗,咋造不出肥料?”
  供销社主任说:“你们就别提那个氮肥厂了!仓促上马,又买了人家的旧设备,一开工就造不出合格的化肥,现在是越生产越亏本!”
  群众说:“我们不管那么多,我们就要买化肥!”
  仓库保管员说:“我们是好心给大家说个明白,好早点回去忙活儿!要不,你们实在等不及,先去自由市场上买一些应急吧!”
  大家一听,一起叫了起来:“我们把粮食低价卖给国家,却要我们去买高价化肥,我们不干!”
  供销社主任和仓库保管员听了,互相看了看,一边往门里缩着身子,一边说:“你们要不相信,就等着吧,反正没有肥卖!”说着,他们退到门里边,“砰”地关上了门。
  焦急、渴望中的人们互相望了望,可没有一个离开。他们就是这样,不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是不会放弃任何一星半点希望的。
  过了一会,文富觉得小腹胀了起来,要小解,就从板车上跳下来,对文忠说:“哥,我去方便一下!”说完,他走出队列,急急忙忙从一条巷子绕到后边公路上的一个路边茅厕里,急不可耐地对着茅坑撒起尿来。撒完,他回过身来,突然从茅厕裂开的墙缝中,看见有人从供销社后门里扛出了几袋化肥。
  文富一下愣住了。过了一会,他才醒悟过来。一边系裤带一边跑了过去。
  路边停放着一辆三轮摩托,文富认得那摩托像公安用的。那几个扛化肥的人把化肥放进了摩托车的座舱里。
  文富跑拢了,像是捉贼似地大叫了一声,说:“嗨,你们从这里卖化肥!”
  扛肥的人吃了一惊,纷纷抬起眼看着他。这时,供销社主任和一个穿便衣的汉子从门里走了出来。穿便衣的汉子跨上摩托车,发动了,回头对供销社主任微笑着挥了挥手,摩托车驮着化肥飞快开走了。这儿文富心里鼓起一团气来,又大声说了一句:“你们说没化肥,原来是留着开后门呢!”
  供销社主任听了,立即沉下了脸,盯着文富说:“大惊小怪啥?人家为我们经济发展保驾护航,优先买点肥料,不该照顾一点吗?”
  文富不服气地说:“我们天天来这里,昨夜半晚就来,守到现在,一颗肥料也不卖给我们,这公不公平?”
  供销社主任说:“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文富被激怒了,说:“不行,要买大家都该买!”
  供销社主任火上加油地说:“就不卖给你,你能搬石头砸天?”
  文富的脸气得铁青,半天没说出话来。供销社主任见了,也不说什么,转身进屋,关上了后门。过了一会,文富才气愤地对着门嚷:“你们开后门,我要告诉大家!”嚷着,他果然顺着巷子,气冲冲地跑到前面,对着等待买肥的群众大声宣布说:“大家听着,他们有化肥,不卖给我们!”
  人群一听,一下炸开了。文忠急忙从板车上跳下来,过去一把拉过他,急切地问:“你说啥?”
  文富说:“我去后面撒尿,亲眼看见有人从后门把化肥扛出去了。我问他们为啥不卖给我们,要开后门,他们说就不卖给我们!”
  期待、盼望已久的庄稼汉子们,听了这个消息,一下激怒了。经过短暂的沉默过后,人们开始对着大门里面,抗议地呼喊起来:“不准开后门!”
  “开门,我们要买化肥!”
  有的人甚至举起了手中的扁担,擂起门窗和墙壁来。
  人们叫了一阵,大门里面还是没有响动,人们更愤怒了,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大有火山爆发之势。
  这时,大门旁边的小门不得不开了,供销主主任和仓库保管员及几个营业员,从门里钻了出来。他们脸上先还带着肃杀之气,可一看满脸怒气的人群,他们先把自己脸上的寒霜收敛了。主任对着人群大声喊叫了起来:“大家静一静,不是我们不卖,只是仓库里化肥不多,我们想等货到齐了后,再卖给大家!”
  人们立即朝他们围了过去,纷纷喊道:
  “那你们为啥要开后门!”
  “不行,有多少就卖多少!”
  群众举着扁担,攥着拳头,叫着喊着,把他们越围越紧,供销社主任一看,头上立即冒出了冷汗,其他几个营业员也露出了惴惴不安的、惊惶的神情。供销社主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只好对大家说:“好,我们卖,马上开始卖!”
  人们听了这句话,才不再向他们逼近了,可仍不放心地警告他们说:“要是骗我们,今天就把供销社砸烂!”
  主任说:“说话算数,有多少卖多少!你们去排好队,不要乱来!”说着,几个人从人缝中又回到了屋里。
  人们发出了一声欢呼,立即向队列里跑去。文富一边朝前面的板车跑,一边朝文忠高兴地说:“哥,今天可算没白跑路!”
  过了一会,供销社的大门果然开了。文忠、文富排在最前面,弟兄俩一头冲进屋里,文富攥了钱和化肥供应票直奔营业柜台买单,文忠则径直将板车推向营业室后面的仓库,准备着提货。
  文富跑到营业柜台前,抓住铁栅栏,将钱和化肥票递给了里面的营业员,生怕别人加塞儿一样,大声说:“我是第一名!”
  营业员没好气地接过他的钱,说:“你不说,没人知道!”
  文富也顾不得和她生气,接过提货单,如获至宝地向仓库跑去。
  仓库里的化肥果然不多,仓库保管员接过提货单,按单上的数量将化肥点给了他们,接着,一个接一个持单的群众拥了过来。两弟兄将已经属于自己的化肥,一袋袋扛在车上,用麻绳扎了。正在他们捆扎肥料的时候,仓库里的秩序乱了起来。原来,排在队尾的群众一见仓库里的肥料不多了,害怕轮着自己时又没有了。先是购单的队列发生了混乱,接着,提货这里也开始混乱起来。一些买了单的人想先提到货,一些没买单的人想把肥料拿到手后,再去买单。仓库保管员一个人照看不过来。不一会,整个秩序顿时大乱,买单没买单的人,都一齐扑向化肥堆。霎时,叫声、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外面还不断有人拥进来。供销社主任见了,立即叫营业室停止了卖单,带着一批人赶来,可根本没法制止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了。
  那时,文忠、文富刚刚把车上的化肥袋子用麻绳扎好,看见这混乱场面,都一下愣住了,甚至有些害怕地发抖。他们没有多想,就拉起板车往仓库侧边的大门走去。可没走几步,一些挤不进仓库化肥堆的汉子,突然红着眼向他们的板车扑去,一下把他们围住了。接着,有人就试图动手去抓车上的化肥袋子。
  文富突然两眼喷出了火苗,他想也没来得及想,就猛地从旁边一个汉子手中,“呼”地抢过一根扁担,大叫一声,跳到板车的肥堆上,举着扁担,横眉竖眼地对着扑来的汉子们,大声说道:“来吧!哪个龟儿子不要命的就来!”
  扑过来的汉子们立即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开去。
  文忠趁机用力,将板车拉出仓库大门,往屋后公路上跑去。
  文富仍像怒目金刚一样,横着扁担屹立在板车上,使那些试图抢化肥的汉子们不敢靠近板车。
  文忠终于将车拉到了公路上,把那些目瞪口呆的汉子们甩在了一边。这时,那个失去扁担的汉子,过了好久才醒过来,匆匆朝他们追去,嘴里喊着:“扁担!我的扁担!”
  文富朝后看看,见没人追来,放心了,把扁担往后面一扔,大声说:“我不会要你的扁担!”说完,跳下车,和文忠一起,将车在公路上,拉得飞一样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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