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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文义不卑不亢地走进了“美味”食品厂真正的老板陈四海的客厅。这是一座豪华的寓所,处在市中区的繁华地段,下面四层是高档餐厅和卡拉OK厅、KTV包房,第五层才是陈老板的住房。文义一走进这里,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屋子里豪华的装饰和摆设,使他恍若走进了人间天堂。和这里比起来,菠林山的工人宿舍,真比地狱还不如。
  “你请坐!”一位小姐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我这就去告诉老板。”说完,小姐袅袅娜娜地走了。
  文义朝客厅周围看了看,拘束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会儿,陈老板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三个多月来,文义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这个传奇人物似的老板。只见他四十多岁模样,中等身材,宽肩阔背,短腿壮腰,一张紫红色的脸膛。要不是那套质地考究的西装,乍一看,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形象呀!文义想起家乡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健壮、结实的庄稼人。只有土地的磨练和大自然风雨的特别优惠,才能造就出这样特别的形象。猛看见这样的形象,文义心中就自然觉得亲近了几分。他忙站起来,笑着说:“老板你找我?”
  陈老板挥了挥那粗壮而短胖的手,文义看见,他的五根指拇上,都戴了金灿灿的戒指。文义又坐下了。
  陈老板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了,然后看了看文义,突然说:“听说你读了九年书,是不是?”
  文义老实、恭敬地回答:“是,高中毕业。”
  陈老板听了,脸上没露出特别的表情,手指却在茶几上敲了敲,说:“我想让你做我手下的一个小老板,你愿不愿当老板?”
  文义一听,立即高兴得心脏加速了跳动,他可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急忙兴奋地回答:“只要陈老板看得起,我一定为你效劳!”停了停,才又说:“只是不知道陈老板要让我干啥?”
  陈四海说:“我想让你带几个人,生产洋酒!”
  “洋酒?”文义一听,立即愣住了。洋酒是啥样,他虽然没品尝过,可知道那是外国人生产的,所以才会叫“洋酒”。自己这地方,咋能生产洋酒呢?况且,自己一点没这方面的知识呀!愣了一会,文义老老实实地回答:“陈老板,我可一点不懂技术呀!”
  陈老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文义莫名其妙。陈老板笑后,站起来对文义说:“你跟我来!”
  文义满腹狐疑地随着陈四海走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的壁橱里,摆着各种各样的玻璃瓶子。陈四海打开一个橱柜,取出两只装有水的瓶子和一把花花绿绿的印有外文的商标,对文义说:“干这个不需要啥技术。这是酒精,你将自来水按比例往这酒精中一兑,再加一点香精,贴上这洋酒标签,就成了!”
  文义明白了,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你是叫我造假酒?”
  陈四海又笑起来,把酒精和商标重新放回壁橱里,说:“你小子脑瓜子果然聪明!不过,这事你们干的人自己知道就行了。”
  文义一下犹豫了。答应下来吧,他不仅可以像邓工头一样做小老板,而且挣的钱也肯定比现在多得多。但这毕竟是昧着良心赚黑钱!猛地,父亲常常告诉他的做人准则在耳旁响了起来:“闹人的药莫吃,犯法的事莫做!”“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又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家里被假农药坑害,一家人绝望的神情。而那还是治虫,可这酒是让人喝的。他还依稀记得不知是哪张报纸,登过一篇喝假酒死人的事。想到这些,文义一个寒颤,在心里、诫自己说:“不行,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能做!”
  陈四海见文义半天没说话,又问道:“咋样,干不干,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文义醒了过来,朝陈四海摇了摇头说:“陈老板,这不是明目张胆造假吗?”
  陈老板说:“从菠林山出来的东西,哪样不是假的,不一样的卖钱?这人嘛,无横财不富!”
  文义听了,说:“不,老板,我不干!”
  陈四海大吃一惊,盯着文义问:“啥,你不干?真不干?”
  文义坚决地说:“我不能干坑人害人的事!”
  陈四海的脸一下黑了下来,说:“啥坑人害人?你出来,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吗?”
  文义说:“我只挣血汗钱,不赚黑心钱!我还是给你干点苦力活吧!”说完,他转过身,仿佛怕被人抓住似的,大步走出了屋子,把呆若木鸡的陈四海一个人甩在那里。然后,他飞快地冲下楼梯,逃一样离开了这幢豪华的楼房。
  走到大街上,文义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一辆开往菠林山方向的公共汽车开来,车门刚刚打开,他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下了公共汽车后,菠林山上乱七糟八的简易棚屋,立即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才安定下来,这才又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想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他又总感到心里有点儿别扭,内疚。内疚啥呢?他想起了陈四海这人穿着西装革履而灵魂肮脏的人说过的话:“从菠林山出来的东西,哪样不是假的?”是呀,这儿是一个造假的大本营,用泔水做豆腐,用色素加自来水做饮料,用酒精勾兑洋酒……这里简直成了附在康平这个现代化城市肌体的一个毒瘤!这里常常发生虐待工人、限制工人自由、随意打骂甚至打死工人的事件!这里蚊虫成团,遍地垃圾、屎尿,肮脏不堪,发着令人呕吐的恶臭。他早就听说政府要铲除这个毒瘤,他也在心里暗暗希望政府能早日行动,将这个造假的大本营连锅端掉,让那些不法分子统统受到法律的惩罚。可是,直到现在,还没见政府铲除它。想起造假,自己分明是其中一员,虽然不是首恶分子,可也在干着助纣为虐的事。这就是他内心不安、内疚的原因。他想,自己虽然拒绝了陈四海要他造假酒的要求,可眼下这种用禁用的色素加工卤鸭的事,又咋个办?“不干了!”他脑海里马上冒出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其实早已在他脑海里冒出过多次了。从踏进这块肮脏的地方,从看见那令人作呕的加工过程,从听见邓工头那凶狠的吼声时起,他就有了这个不想干的念头,只是一时没找到职业,不得不暂时留下而已。现在,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同时,他马上想到今天拒绝陈四海的事,他知道没给陈四海的面子,陈四海一定要将他怀恨在心。这都是些心狠手毒的人,说不定会找借口收拾他。想到这里,文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这样,离开这里的决心就越坚强起来。可是,离开这儿后又到哪儿去呢?自己在此地举目无亲,只有福阳他们。想到福阳,他忽地站住了。对,去找福阳他们商量商量!到了菠林山后,福阳他们来看了自己两次,自己也到他们厂里去过,可一直没对他们说过重新找职业的事。现在去找找他们,“亲不亲,故乡人”,说不定他们能想出办法呢!只要不是再干这种坑人害人的造假的职业,就是工资少些,他也心甘情愿。这样思考着,他真想马上转身去福阳他们厂里。可一看,现在已走到山腰来了,时间也不早了,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心明天抽时间再去。主意打定了,文义才大步朝“美味”食品厂的棚屋走去。
  刚走进污水四溢、到处是鸭血、鹅毛的屋子,就看见姓邓的工头在怒气冲冲地骂着人:“不想干,就滚她妈的蛋,想干的人多着呢!装啥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别人等着要货的时候病。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啥病?!”说完,嘴里继续不干不净地骂着,从文义身边满脸凶相地走了过去。
  文义不知道他骂谁,也不知他要干啥,只愣了一会,就见他像提小鸡一样,将瘦弱的春梅姑娘提到卤汁盆旁,大声说:“妈的!啥病?懒病!快给老子干活!”
  春梅姑娘脸色蜡黄,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双手紧紧按着小腹,蹲在地下,嘴里发着痛苦的呻吟。她没管工头的话,一边呻吟一边把一双楚楚可怜的目光,哀求地看着大家。看着这目光,文义的心不由得像有啥刺了一下。他刚想走过去问问春梅是咋回事,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忽然站了起来,向工头恳求说:“老板,她来例假了,肚子疼,让她歇息半天吧!”
  姓邓的工头听了,瞪着女工,气势汹汹地吼道:“来了点戾血,就他妈不能干活了?”女工听了,脸红了起来,不吱声了。
  文义知道是咋回事了,他同情地看了看吴春梅,接着把目光移到邓工头身上,眼里不由自主地闪出两道愤怒的火苗来,双拳下意识地握紧了。
  春梅姑娘继续蹲在地下呻吟,她柱上站了两下,似乎想伸直身子,可没法办到,额头上布满了疼痛带来的汗珠。邓工头见了,还是没有一点同情心,反而又踢了春梅一下,命令着说:“干活!”
  春梅姑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邓工头恼怒了,他毫无人性一般又一把提起春梅,不怀好意地骂道:“妈的,老子就不信你从洞里流出的东西就不同!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破屄里,流的是啥屌东西!”说着,他一手提着吴春梅,一手便去拉扯她的裤子。春梅姑娘立即吓得惊叫一声,用手紧紧护着了裤带,痛苦地叫了起来:“不!不!我干、干活——”
  刹那间,文义觉得一股热血在身体里奔突、冲撞着。他眼里的怒火越烧越亮,最后变成了灼人的闪电。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容忍工头对春梅的欺负了!三个多月来,这个狐假虎威、助纣为虐的工头对工人的随意打骂和折磨给他带来的屈辱和忿恨,此时到达了顶点。他要复仇了,要为大家讨回做人的尊严和自由了!他想,反正老子不想在这里干了,也让你知道一下打工仔的厉害。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地一步冲到邓工头面前,瞪着两只发红的大眼,大声而严厉地对邓工头喝道:“放开她!”
  邓工头一见,立即有了几分胆怯。可他毕竟作威作福惯了,也没把文义一个苦力放在眼里。他也盯着文义反问:“我不放,你又敢咋样……”
  话还没完,文义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拳,朝邓工头胸膛打去。
  一声沉闷的响声,立即在棚屋里响起。邓工头马上丢开了春梅姑娘,反手过来抓文义,文义又是一拳,向他的心窝子擂去。这一拳比先前那拳更猛,邓工头一下站立不稳,趔趔趄趄地扑向了墙角。这时,长期受到他欺凌而又敢怒不敢言的打工仔们,忽然一下找到了爆发点,竟情不自禁地冲着文义叫了起来:“打!打得好!”“打他狗日的!”
  叫声中,文义似乎还不解恨地,一步一步逼近邓工头,然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的!老板拿了多少钱收买你,哼?你是不是爹妈生的?你还有没有六亲姊妹?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工人们又吼道:“对,问他今后还欺不欺负人了?”
  胖工头在文义的怒逼下,一步一步退到了墙角。他悄悄反过手去,忽然从墙角抡起一把打扫清洁用的铁锹,向文义猛地砍来。工人们一见,立即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文义,注意——”
  文义早有防备,他一低头,躲过了铁锹。接着,他扑上去,扭过工头的手,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去。工人们一见,在一旁大声加油:“打!看他杂种还敢不敢欺负人!”
  文义打了一阵,郁结已久的怨气和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松了手,指着满身污血和伤痕的工头警告说:“告诉你,你莫以为我们好欺负!你他妈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偷税漏税,造假贩假,这些,我都给你记着!要是今后你再不拿工人当人看待,我和你没完!”
  邓工头从屋角慢慢爬起来,狼狈地看了看文义和满屋子的工人,见大家一只只眼睛都喷射着怒火,他不敢充硬了,便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指着文义说:“好,好,姓余的,今天我让、让你四两姜,以后,我、我们走着瞧!”说着,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工人们望着他,爆发出了一阵开心的大笑。
  文义走到春梅姑娘面前,春梅姑娘双手抱着年纪稍大的女工,不知是因为肚子还疼,还是害怕,身子仍簌簌地抖着。文义看了一阵,忽然大声说:“走,春梅,我带你下山看病!”
  春梅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大约由于不好意思吧,她的苍白的面容上泛上了红晕。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了……”
  出了一口恶气的工人们,忽然变得十分善良起来,这时也纷纷劝着春梅说:“去吧,春梅,年纪轻轻的,有病就莫拖!”
  春梅听了,渐渐松开了女工的手,又抬头望了望大家,然后才感激地和文义一块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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