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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又是余忠老汉一家的一个不眠之夜。不论是用心如火焚也好,或用如坐针毡也好,都难以形容他们现在的心情。三十亩稻田,就是秋后几万斤黄灿灿的稻谷呀!是他们一家赖以活命的支柱几千元税金、统筹款的主要来源呀!是他们起早摸黑,累断筋骨,不知淌了多少汗水换来的成果呀!这一切成果、憧憬,却眼看就要破灭,没有啥比这更令庄稼人揪心的事了。此刻,那些不起眼的小虫子,仿佛是噬咬在他们心上;那些叶片上密密麻麻的暗褐色斑点,也好像成了附在皮肤上的牛皮癣,令他们心里发痛,皮肤奇痒难耐,才是初夏的夜晚,他们却像置身于盛夏的酷热中一样,感到憋闷、烦躁,就拼命地摇动着手中的篾笆扇。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来打破这种沉默,可人人都明白,此时大家心里想着的是啥?
  是钱,购买农药的钱!
  从春天到余天志老头住院以后,余忠老汉一家的财政状况,越来越不妙了,从春天到夏天的这段日子,是庄稼人手头最紧的时候。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最没什么东西可以变成钱了。虽然小春粮食已经收获,但他们这片地区,是产夏粮为主,小春的粮食仅够吃而已。而油菜这类经济作物,虽然可以卖钱,但一进粮站,便被扣了税金、双提款,庄稼人连钱在手中过过路的机会也没有。这时,又因为过春节,该宰的肥猪也宰了,家家户户圈里养着的,全是清一色的架子猪。庄稼人户,除了粮食和肥猪这两项可以进整砣票子外,其余就是一些如“鸡屁股银行”之类的零星收入,还有一些人家,有点桃李杏果,可以变卖一点称盐打油的钱。而这段时间,又是花销最大的时候。首先是备齐大春化肥。化肥见风涨,可庄稼又离不了它,再困难的家庭,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大春化肥备足。其次是孩子上学,如果有两三个孩子读书,开学的这笔钱,也是够愁煞人的。如果家里有老人,在这个春草发、生百病的季节,有个头痛脑热,生疮害病啥的,又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劳力不够需请人帮工的家庭,还得开销一笔很大的生活费用——
  余忠老汉和所有的庄户人家一样,年后,家里就一直没有进项,只靠了十几只鸡生的蛋,来维持日常的油、盐开支。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遭遇了余天志老头生病住院这场事,虽然卖掉两千斤稻谷,总算把医药费、住院费结清了,可家里的一点余粮算是没了。现在,拿啥去变卖成钱,买回防治水稻病虫害的农药呢?卖粮,粮囤空了,即使全家人勒紧裤带,吃到新谷还可余下千八百斤。可庄户人家,哪能没有一点余粮?家里六七张嘴巴吃饭,如果坛坛罐罐都见了底,再有个天灾人祸,拿啥填肚皮?卖猪,更不成。圈里的猪正长架子,饲料一搭配,见天就是长钱。卖鸡,也不行。一只鸡能卖几元钱?况且,隔三岔五,从每只鸡的屁眼里,还能厨出两毛钱来救救急。除了这些以外,院坝外边的一溜李子树,李子还是生疙瘩,离变钱的时候还差一大截。即使熟了,今年是小年,又能出几个钱?
  钱呀钱,余忠老汉一家为买农药的——二百元钱,把心都焦得要碎了。他们还顶着一个万元户的光环呢!如果他们有了一个万元的零数,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个零数,他们只是被夸大了的、刚越过了温饱线的普通农户。他们必须要想出办法,在家里找出一件不是急用,能卖又能卖出大钱的东西来,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大家心里已经有了这件东西,只是都不好说出口。
  此时,文忠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耷拉着头,好似在打着瞌睡,可是在两个膝盖之间,一双眼睛大睁着。文义在翻着那本防治水稻病虫害的科普小册子,里面农药的名称、配量、施药方法、注意事项,他几乎可以背出来了,但他仍在不断地翻着,眼光却没留在上面。余忠老汉一会吸着烟,不断喷吐出浓浓的烟雾,一会像发渴一样,隔一会到厨房喝冷水。田淑珍大娘也呆坐着,不时叹一声气。
  这时,只有文富,他虽然也发了很久的愣,在心里搜罗着可以变钱的东西。在家里这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中,他心里突然亮开了一点缝。他抬头去看父亲,去看文义、文忠,可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迅速地移开了。此时,他的心完全明白了。是呀,眼前这家里的七零八碎,啥东西可卖,啥东西不能卖,啥东西可以卖成砣砣钱……父亲,哥哥、弟弟,都是一目了然的呀!他们只是怕伤自己的心,才一直闷着不开腔呀!
  想到这里,文富难过地低下了头,两滴晶莹的泪珠,不经意间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急忙装着驱打蚊子,抬手擦掉了。家里到了这份地步,他没有理由不做出牺牲。况且,这些东西,本来也有父母、哥哥、弟弟的一份,只是为了他,才全部归到自己名下,他不能自私地去占着它们。“卖就卖吧,没办法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说,可是,刚一泛上这个念头,心里又留恋起来,仿佛又有一个声音说:“好好想想吧!这可是凝聚了你的希望,前途,和一份爱情的纪念品呀!”他在心里犹豫着,最后,对家庭的责任感,终于占了上风。他抬起头来,不等父亲、哥哥或弟弟挑开话头,就打破沉默说:“卖昨年秋天打的家具吧!”
  像一汪静止的水潭中,突然投进一粒石子,余忠老汉、文忠、文义、田淑珍大娘,一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对余忠老汉、文忠、文义来说,虽然这已是他们心中所想的,可见文富主动提出来,还是感到格外意外。
  “那不行!”田淑珍大娘立即心疼地看着二儿子,叫道:“那是给你结婚打的,你现在还没找到对象,人家今后来访入户,又会看不起!”
  文富苦笑一下,一种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说:“结啥子婚?这辈子永不结婚了!”
  “打胡乱说!”淑珍大娘制止他说:“男大当婚,哪有年纪轻轻的,不讨婆娘?我已经托了好几个人,给你重新找呢!”
  文富更被母亲的这种慈爱和关心感动了,他看着母亲,一本正经地倒安慰起她来。“现在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刻,早治一天虫,就要多搭很多谷子,反正那些东西,现在也是搁着。即使今后有那份运气,重新找到了。还可以再做嘛!可这一季谷子毁了,就会让全家几年抖不伸展呢!”
  田淑珍大娘听了,似乎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来阻挡这件事了。她爱儿子,关心着儿子的婚事,希望能留下这些家具,让今后进门看人户的姑娘,能觉出她们家的殷实、富有。可是,做母亲的更大的责任,使她要对全家负责。文富刚才说得对,如果这季稻谷被病虫糟蹋了,全家霉下去,那么,留下这几件家具又有啥用呢?
  屋里一时又沉默了,文忠、文义一直没发言,可把眼睛始终看着父亲。千人吃饭,主事一人,就看父亲的态度呢!
  半晌,余忠老汉果然像自言自语地开腔了,说话得很低沉,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就按文富说的办吧!”说完,停了一会,见文忠、文富、文义仍没有一点动静,老汉便叹了一口气,走到文富面前,道歉似地说:“本来,该按你妈的意思办,是不该卖的。我晓得这样做,也是对不起你!败一件东西容易,制一件东西难呀……”
  “不,”文富看着父亲,动情地说:“爸,我不怪你们!卖吧,我说的真话!再说:像文义所说,这些家具笨重,式样陈旧,并不是好不得了。今后,说不定还能打更好的呢!”说着,他为自己突然涌出的理由笑了起来。
  这个理由,似乎为这个不幸家庭做出的决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文忠、文义听后,也忙说:“要得,明年我们再打更好的家具!”
  余忠老汉纠正儿子们的意见说:“不等明年,今年收了谷子就打!再说,也不是全卖,我估计了一下,那个高衣柜和那个矮衣柜,就可卖两百元左右,其余的都留下来!”
  文富说:“还是多卖一件好,有点宽裕的。”
  余忠老汉说:“这又不是去买吃的东西,够了就算了嘛!”
  一件令余忠老汉一家焦急、愁苦的大事,就这么决定下来。这决定虽然做得有些艰难,痛苦,却总让一家人感到了希望。
  文忠、文富和文义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感到疲倦上来了,正要去睡觉。余忠老汉忽然说:“睡啥子!还不去把那些东西吊下来,趁早拉起走!”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话,乜斜了余忠老汉一眼,不满地顶撞说:“我说你硬是老癫了!要卖,也明天早上再说嘛!”
  余忠老汉狠狠地瞪着这个不醒事的老伴,生起气来,骂着说:“你晓得个屁!你以为这是嫁女,是娶媳妇,是出去换金元宝?你还怕把先人的脸丢得不够,还要扬长舞道去现世呀!”
  文忠、文富、文义听了,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个既老实又爱面子的庄稼人哟!是呀,老汉现在是败走麦城,他不但要顾全自己的面子,还要顾全儿子们的面子呢!他还有两个儿子,没说上媳妇,他不能在世人面前,落下一副破败相啊!
  文忠、文富、文义此时的瞌睡也没有了,忙顺从地去找来绳索,从楼上文富寝室的外边阳台上,把那只大衣柜和那只小矮柜给吊了下来。然后,三弟兄又把一辆板车抬到机耕道上,再把两样家具搬去。他们原打算把两件家具装在一辆车上,可由于高衣柜占的地方大,没法儿把两件东西捆在一起,便只好又回来拉了一辆板车,用两辆板车装好了。
  在搬家具的时候,文富又一次难过了。他想起去年秋天家具做成的那个月明之夜。这几样家具,是吸引了乡亲们多少羡慕的目光,赞美的语言呀!那时,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幸福、甜蜜、喜悦的心情里,脸上那份笑呀,就像三月的桃花,沐浴在春光里。那个晚上,他夜不能寐,想起玉秀,想起即将到来的喜事,自己就仿佛像要疯了一样激动……可这一切全都破灭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而仅剩下的这几件木头制品,其中的两件主要的东西,就要离他远去了,口说今后再打,可明知这是自己哄自己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希望在哪里呢?难道这就是庄稼人的命吗……文富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以至于失神,差一点将大衣柜的玻璃碰到墙上。
  父子几人七手八脚,很快就将两件家具捆绑好了。田淑珍大娘要去给他们弄点东西,吃了再上路,又遭到了余忠老汉一顿责骂:“哪个才晓得你家在加夜工呢!就把我们饿死了?!”说完,叫文忠留在家里,自己和文富、文义拉起板车,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趁夜深人静时,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又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夏夜呀!半轮上弦月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繁星闪闪烁烁,大地上无处不流泻着如水的月光星辉。南风款款地吹,送来浓郁的秧苗、玉米苗的清新气息。蛙鸣阵阵,蝈蝈声声,溪水悠悠,这一切多怡人呀!
  但是,如果哪位诗人要歌咏这美妙的夏夜,可千万别忘了在这生动的背景上,还有三个垂着头,拉着板车闷闷行走的庄稼人,以及那车轮碾压在泥土上发出的单调、沉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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