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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余文富的婚变,像霹雳、像飓风,像突然而至的山崩地裂,把余忠老汉一家人完全击倒了。忠厚、老实的余忠老汉,此时像一头被激怒起来的狮子,嘴里骂骂咧咧,不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田淑珍大娘则坐在灶屋的矮板凳上,不断地抹着眼泪。性子温顺得像牛一样的文忠,心里也燃烧着怒火,似乎想和谁打架一般,把拳头捏得“叭叭”作响,连文英也一反对家人的冷漠神态,一边在灶屋里劝告着母亲,一边眼里也噙着泪水,在心里骂着那个平时叫“姐姐”的孙玉秀。只有文义冷静一些,没去责备弃文富而去的那个姑娘。但看得出,他仍对不幸的二哥充满着同情,只不过是在用强大的理智压抑着感情。他们都不明白,为啥这个基本上算得是煮熟的鸭子,咋会突然飞了?
  这个消息,也霎时传遍余家湾上、中、下院子。对这样的事情,庄稼人除了要打听明白,以满足好奇的心理外,也总还要以善良的心情,对不幸的人家表示同情和进行安慰。所以,以余文全和叶冬碧为代表的、和余忠老汉一家血缘靠得最近的几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很快就来到余忠老汉家里。
  按照农村一种不成文的规矩,男女双方订了亲,一方要退婚,总要说出退婚的理由。或是在订亲时,媒人和对方没实事求是,踩了“假水”,欺骗了自己。或是发现了对方有某方面的劣迹,如好吃懒做,坑蒙拐骗然后当着媒人的面,把对方在定亲时和定亲以后,给自己的钱、财、礼物,有的甚至还要把对方在自己家里帮工、干活的时间折成工钱,把自己到对方家里去吃的饭折成饭钱,一一算清楚。然后有钱钱交结,无钱话交结,立下字据,限某日某时,钱交给某人(一般是媒人)手里,由某人再交给另一方。最后,男女青年各拿出自己保存的一张订婚照片,当面撕毁,一场姻缘才能宣告结束。当大家听文富语无伦次地把经过讲完后,众人一下子被孙家这种“赖皮”的行为激怒了。余文全虽说只是文富的一个堂哥,但毕竟同着一个祖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这一家人,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便义愤填膺地喊道:“龟儿子这样肇我们的皮,不得行!我们马上去找孙学礼这老混蛋把话说清楚!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算了!”
  这一提议,立即提醒了大家。文忠首先响应。平时,他没机会帮助弟弟,今儿这事,他觉得应该为文富出一把大力气。老实人一旦认起真来,就会更执著。他马上就附和文全的话说:“要得,我们这就走!”
  众人都一致赞成:“走!走!”连文英也跃跃欲试地,气咻咻地说:“要去就走,我也去!”
  众人摩拳擦掌地就要出门。这时,倒是文义冷静一些,对正在火头上的人们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文全立即瞪着他问:“有啥子不好?他龟儿不仁,我们就不义!”
  文义耐心地说:“常言说,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才打不得。我觉得还是过一段时间找他们为好!”
  话音刚落,余忠老汉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一改过去对儿子慈祥、疼爱的态度,指了文义的鼻子就骂:“你杂种还要过一段时间?这是哪个的事?外人都在帮我们的忙,你还婆娘死在娘屋里,没有你的事?”
  老实的文忠这时也生起文义的气来,他觉得这个三弟平时倒满不错的,能说会道,又不怕人,可现在一到关键时刻,连亲兄弟的事也不顾了,便也对了文义嘲讽地说:“你怕事,不去算了,我们不怕啥子,反正不能输这口气!”
  文义还是恳切地对父亲和哥哥说:“我不是怕!现在都在气头上,如果去打起架来,咋个办?”
  余文全等几个帮忙的人听了,便纷纷说:“打就打,怕啥子!打摆起了再找人评理,看哪个对哪个不对!”
  文义知道再没法拦住他们了,便不再说什么。这儿一干人经文义的提醒,倒真做起打架的准备来,各自回屋去寻了手电,又都握一根本棒在手。然后,余忠老汉、文忠、文富和文全等其他五六个和余忠老汉近亲的余家汉子,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去了。文英本要去,但余忠老汉想到女孩子家,在这些场合露面不好,又想到老伴正在气中,需人照顾,走到机耕道上,便把文英赶了回来。
  冬日的天气,似乎永远像一个沉疴在身的贵妇人,整日里锁着眉头,苦着面孔,没一点晴朗、欢乐的样子。他们出门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而这个贵妇人的病,此时好像更加沉重了。一片片异乎寻常的阴霾和愁云,正从远处的山冈、峡谷、田畴上升起,并逐渐地向他们靠拢。天上地上,已是昏蒙蒙一片。西北风这时也尽着性子撒起野来,刮得电线杆子和光秃秃的树杈锐声叫着。除了风声,大地上便没有其它声响。当风声停息下来以后,这一行人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便是那样急切,响亮。
  他们赶到孙家的时候,暮色已完全笼罩了他们。孙家新修的房屋,此时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从窗口透出的不太明亮的灯光,一眨一眨,像是被寒风冷冻的。他们穿过竹林坎,往孙家的新房走去。
  迎接他们的,是孙家的大黄狗。这条忠实的狗,一听见竹林那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有些夸张地狂叫起来。而一旦当它看见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拥来,首先就吓住了。它一边收敛住自己的叫声,一边小心地往地坝外边躲去。
  而此刻的孙学礼老汉,一见余家拥来这么多手执木棒的汉子,霎时,便感到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汉,深知自己不明不白和余家退亲,余家迟早是会来问道理的,但没想他们会来得这么快,来这么多人。这哪里是来讲道理,分明是来闹事出气的。幸好,刚才已经关好了大门,此时,他忙和老伴刘泽荣把所有的门、窗全关上,然后退到楼上去,躲着不出来了。
  这一行人来到院子里,见孙家关门插锁,躲着不露面,心里更气了,便在院里喊了起来:
  “孙学礼,你这个老狗日的,出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出来,老子们砸门了!”
  回答他们的,仍是房里一片死样的寂静。
  余忠老汉和文忠,此时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冲过去,就用木棒捣门。“乒乒乓乓”的声音,一时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孙家的大黄狗听见捣门声,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责任,还是替主人感到难过,又在地坝边冲着他们狂吠起来。
  气昏了头的文富听见这叫声,又怨又恨的怒火烧得他牙齿咬得格格响,鬓角旁的青筋突突跳动。他用手电照着,在地下寻了一块碗大的石头,猝不及防地向黄狗狠狠地砸去。
  黄狗听见响声,刚要转身逃跑,石头不偏不倚砸在后腿上。它立即感到一阵锥心般的疼痛,大叫一声。这时再要逃跑,后腿却己不像它自己的了。
  “打死它!打死它!”这一群人立刻疯狂般地喊起来!
  “对!打死这老东西!”
  黄狗知道大势不妙了,忍着疼痛,拼命地、一瘸一瘸地往前逃去。可是,没走多远,这一群发了怒的人,已经围了上来。黄狗立即向他们发出绝望的。求饶的哀鸣。可是,余家的人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手里的棍棒一齐落了下来。黄狗在几声撕心裂肺般地嗥叫之后,立即瘫倒在地,身子和四肢抽搐着,这群人的棍棒还在像捶烂布一般砸着。不一时,黄狗的脑浆四溢,鲜血涂地,身子也停止了抽动。这时,他们才停下手中的棍棒。
  “把它丢进茅坑里,不让那老狗日的吃!”文全说。
  “对,丢进茅坑里!”更多的人也说。
  文忠立即去倒拖着狗的双腿,果真“咚”的一声,把黄狗的尸体扔进了孙家的粪的里。
  打死了黄狗,余家人的气仍然没有平息下来。他们又回过身来,对着房里大叫,又一齐过去擂门。可是,除了他们自己制造出的声音以外,房里还是没任何响动。
  “砸他龟儿房子!”气极了的文忠突然喊道。
  “对,砸房子!”大家一致赞同了这个办法。
  在喊声中,文忠首先拾起了一块石头,朝楼上的窗子砸去。
  “哗——”窗玻璃碎了。
  更多的人跟在文忠后面,捡起砖头、石块、瓦片,纷纷向窗户、房顶投去。
  “哗——”又一块窗玻璃碎了。
  “哗——”房顶的瓦碎了,接着听见石块从房顶漏下去,“咚”地砸在水泥板上的声音。
  “哗——”
  “哗——”
  在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中,屋里的这家人再也沉不住气了,刘泽荣首先发出恐惧而又非常痛苦的哭声。这长长的,尖锐的哭声,撕破夜晚沉闷的空气,撞在人们的心坎上,让人也有几分不寒而栗了。接着,就听见他们慌乱的,“叮叮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余家的汉子暂时停止了向房屋投掷石头砖块,他们有些自豪起来,大声说:“以为你这老狗日的真不出来了呢?还是要出来嘛!”
  孙家楼下堂屋的灯亮了,这一群人立即丢下了手中的石头、砖块,做好了冲进屋的准备。
  “咣啷——”大门打开了!
  这群人刚移动半步,却兀地站住了——走出大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孙玉秀!
  天啦,这是玉秀吗?这还是那个水灵灵,鲜嫩嫩,人见人爱的玉秀姑娘吗?不!这分明是一具活着的僵尸。她的一张妩媚的脸,现在不但苍白,而且白中带黄了。两只眼睛呆滞得没有一点光泽,鼻翼两边挂着两道长长的泪痕,酒窝不见了,嘴唇发着青。她现在仿佛不胜寒冷,身子打着哆嗦,一对黯淡的眼球在眼眶里木然地转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了。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和所有来的余家人,此时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寒气。现在,他们不但没有勇气朝前走半步,相反,却在连连后退着。
  玉秀一双呆滞的目光,终于在人群中寻找到了文富。她加快了步子,走到文富面前,啥话也没说,“扑通”一声,就朝文富跪下了。接着,两眼像开了闸的河坝,泪水一串一串滚落下来。
  人们简直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霎时,四周静了下来。这是一种深沉、忧伤的寂静。这寂静,静得嗡嗡作响。它扩展开去,一层一层地撞着山川、田野,也撞着空气。余家人被这寂静撞得眼前发了黑。一时,所有的人都像停止了呼吸一般。
  寂静中,玉秀眼泪落地的“吧嗒”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恍如狂风暴雨,惊雷闪电,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房。
  突然,文富转过身,扔下木棒,朝所有余家的人挥舞着双手,发狂地叫道:“回去——回去——给我回去——”
  所有余家来的人,立即惊住了。余忠老汉和文忠一见文富这副样子,过来抓住他的双手,惊慌地喊道:“文富,你咋的了?”
  文富挣脱父亲和大哥的手,脚也朝人们胡乱地踢蹬起来,仍然疯了一般朝父亲、大哥和文全他们,又推又攘又踢,口里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回去——”
  “文富疯了!”文全立即反应过来。
  他这一说,大家立即丢了手中的木棒,纷纷过来搀文富,口里同样慌乱地喊道:“文富!文富!”喊着,忙担忧地架了文富就往回走。
  走出竹林,文富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身子像抽了筋一样绵软,最后,他彻底瘫痪在了文忠和文全身上。
  这时,人们感到有片片冷冰冰的东西落在脸上,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大家发现一朵朵晶莹的雪花,开始像柳絮一样,飘飘扬扬地从空中飞落下来。
  几天的寒冷,到底孕育出了初冬的这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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