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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余忠老汉父子俩把两千斤稻谷拉到乡粮站,卖粮的人没有几个。前几年,这里卖粮的人山人海,乡政府上至党委书记、乡长,下到炊事员,都来维持秩序。昨年卖粮的群众没那样积极,今年更缓慢了。乡政府也派了干部来协助粮站收粮,可现在无事可做,全在一棵泡桐树下聊天。看见余忠老汉和文富拉了谷子来,都一齐回过头看着他们。其中一个人叫了起来:“巧了!正要找人给你带信,你就来了!”
  余忠老汉认出了是党委书记兼乡长周华,便把车停在他们面前,客气地问:“书记有啥事找我?”
  周华说:“不是我找你。昨天县报社打来电话,前两年来你家采访的那个林大记者,明天又要来采访你这个种田专业户。”
  余忠老汉听了,心里立即又荡起一种自豪感来,嘴里却说:“有啥采访的?”
  书记说:“人家看得起你(口山)!”说着,用手摸了摸车上麻袋,接着问:“还差多少粮没卖了?”
  余忠老汉回答:“今天就扫尾了。”
  “(口火)!”乡上干部们的眼里立即闪出兴奋的光彩来。周书记接着夸奖说:“你一万多斤稻谷都卖齐了?!不错!不错!”说着,周华立即来了个典型引路,对了院内稀稀疏疏的交粮群众,宣传说:“大家看一看,这是余家湾的种田大户余忠老汉,种了三十口人的田,该交一万……一万多少?”周华一时记不起了准确的数字,转问余忠老汉,余忠老汉立即给他补充说:“一万七千斤。”周华马上接了过去说道:“一万七千斤,人家今天就全面完成任务了!大家要向他学习呀!富了不忘国家,踊跃交售爱国粮!”
  余忠老汉被书记当着这么多人,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却又觉得非常好受。他想找几句很好听的话感激领导,却一时想不出来,只是说:“皇粮国税嘛,该交就得交!不交,不就成了赖皮的了!”
  “对!”周华像很佩服老汉的觉悟似的,又接着表扬道:“大家都有你这种觉悟,我们的工作就好做得多了!”
  这儿说着话,那边几个交粮的,已经过了磅。有人冲文富父子俩喊道:“过秤了,”
  余忠老汉听见,很抱歉地冲周书记他们笑了一下,将粮拉了过去。正要从车上搬下稻谷来验质过磅,不想周书记又急忙赶了过来,说:“别忙别忙。”
  文富听见,立即停止了搬动,有点茫然地看着书记。
  周华看着他们不解的神色说:“为了掀起卖粮高潮,我们正准备办一个专栏,宣传卖粮中的好人好事。你们是我们乡的种田大户,卖粮又走在全乡前面,我去找人来给你们照张相,贴在专栏里。”
  余忠父子俩明白过来,互相看了看,都流露出乐意的神色。余忠老汉说:“我这衣服,你看,皱皱巴巴的。”
  周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样才真实(口山)!”说完,立即去喊照相的人了。
  这儿一些交粮的人,都对余忠父子俩露出羡慕的神情。也有人对他们开玩笑说:“老大爷,等一会可要笑啰!文富兄弟,把衬衣扎进裤腰里,神气一点!”
  在众人善意的戏谑中,余忠老汉忽然想起什么来,凑近文富悄声问:“这照相,可是要钱不要钱?”
  文富也不知收钱不收钱,想了一想说:“恐怕不要钱的。是他们要我们照,又不是我们送上去的。”
  老汉说:“不给钱还差不多,如果要钱,听说照一张带色的是很贵的。”
  说着,周华书记就把广播站的万通讯带了过来。万通讯手拿笔记本,肩挎照相机,走到余忠老汉面前,打开笔记本先问:“余大爷,你今年一共卖多少爱国粮?”
  余忠老汉仍沉浸在自豪里,说:“不多不少,一万七千斤!”
  万通讯又问:“今天就完成任务了!”
  余忠老汉点了点头。万通讯用笔帽搔了搔头发,从头发中掉下一些米肤似的头屑,想了想又问。“余大爷,你积极交售爱国粮,心里是咋想的?”
  “咋想的?皇粮国税,反正得交嘛!”
  “还有呢?”万通讯紧跟着问。
  “还有?”余忠老汉想了一想,想不出了。
  “你想过没有,党的政策好,使农民日子好过了,我们丰收不忘国家,要积极交售爱国粮?”万通讯启发地问。
  余忠老汉皱皱眉头,他没想过这样深的问题,便率直地说:“我没想过。不过,农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可这定购粮,也不知咋回事年年在涨?前年我卖一万四千斤,去年卖一万五千斤,今年就涨到一万七千斤……”
  没等他说完,周围的群众都一齐笑起来。万通讯忙合上本子,说:“行了行了,照相吧!”说着,让余忠老汉和文富都站到仓库的大门边,一人把着一袋稻谷。余忠老汉很少照过相,表情很不自然。他圆睁着双眼紧张地看着相机,嘴僵硬地咧着,万通讯一看,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眼睛看低一点,嘴巴闭着,笑,再笑!好——”说着,“咔嚓”一声按了快门。
  照完后,万通讯收起相机,转身就走。也没向余忠老汉提钱的事。余忠老汉才知道真是不要钱的,一时又想起该多照一张,譬如照一张单人的,今后死了,让儿女们看着,心中也好有个想念。可一来小伙子已经走了,二又怕别人说他想占便宜,也就把这种想法压在了心里。
  等人群散开后,他们才把粮卸下来过了磅。两千斤稻谷倒进国家仓库里后,父子俩才像完成一件重要任务,吁了一口长气。接着,文富守着两架板车,余忠老汉持了这次和上几次卖粮的单据,去左边决算的窗口结账。窗口前围着的人比卖粮的人多,吵吵嚷嚷,询问声,抱怨声,和从窗口里面传出的算盘声,响成一片。余忠老汉的心还沉浸在党委书记的夸奖和照相带来的喜悦中,何况他现在手里攥着一万七千斤的售粮单据,周围不管哪个,都没法和他相比。他攥着的单据就是钱!不一会儿,就将从里面领出一千多元崭新的票子。他将再次被众多的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所吸引,将会被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所淹没。到时候,老汉心里幸福的暖流,将远远超过书记的夸奖、表扬所带来的快乐呢!说到底,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是一家人一年辛勤劳作换来的一份报酬呀!他将用这报酬,为文富娶回心爱的女人;还将用这报酬,托人给小儿子说门亲事,为他们完成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也完成自己做父亲的责任!
  正当老汉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时候,他前面一个结账的汉子忽然叫了起来:“你们搞错没有?一干多斤谷子,就收这么一点钱?”
  “错了你去查账!”屋里算账的人冷冷地回答说。
  “搞的啥活路哟!今年各种款就比昨年多了一半?你们家是不是种庄稼的?”汉子继续质问。
  里面结账的人语气软了一些,说:“我们管不到那么多!我们只管结账、收钱。”
  汉子嘴里咕哝着,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
  轮到余忠老汉结账了,他走到窗前一看,里面算账的财政所、农经站和粮站的人他都认识。他们都一齐向余忠老汉打招呼:“大爷,粮卖了?”
  余忠老汉满面笑容地回答:“卖了!”
  里面的人又说:“大爷真是好样的!”接着问:“大爷结账?”
  余忠老汉又和蔼地说:“是呀,结账呢!”说着,就把手中的定购粮本本和一叠单据,从窗口笑吟吟地递了进去。粮站会计把单据接了过去,先在算盘上“劈劈叭叭”敲打了一阵,然后在单据上填上数字,把它们转给对面的出纳员。粮站出纳员也在算盘上“劈劈叭叭”敲打一阵,又在单据上填上数字,又把它们转给财政所的税征员。税征员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了一阵,然后对着账簿开了几张收据,又把先前的单据转给了农经站的女出纳员。女出纳员也同样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了一阵,然后对着账簿一口气开出了好几张发票,最后才把所有的发票和单据,一齐转给了粮站的出纳员。
  余忠老汉充满信心和喜悦地看着他卖粮单据在一只只秀气的手中周转。他知道,这些手续是结算当中必不可少的。除粮站会计以外,每经过一个人的手,他们一手辛勤劳动的果实,就要被扣除一部分,贡献给国家和集体。这也是完全应该的,自古种田的就要交回税。何况现在托政策的福,才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任何理由不积极交纳“皇粮国税”。老汉在等着粮站出纳员最后敲出的数字,以及从他手里递出的现金,那才是他们一年劳动成果中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大爷,给——”终于从窗口里面递出了一叠花花绿绿的发票、单据和现金。
  余忠老汉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暴满青筋的双手由于高兴而微微颤抖着。他接过出纳员递出的单据和票子,同时,还不忘友好、亲切地向窗户里面的人微笑着点头致意。
  为了不影响别人,余忠老汉捏了那叠发票和现金,退到墙角边。他先把发票清理好,揣在褂子里,然后,专心致意地数点起票子来。
  可数着数着,老汉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两眼也由先前闪耀着的幸福、激动的光彩,变成了一片茫然。他急忙奔到窗边,分开窗前的人,大声地对窗子里面的人问:“哎,我的账错没错?怎么才二百多块呢?”
  里面的人先还对他很和气,说:“不会错的!经过了几个人的算盘,咋会错呢?”
  “可咋只有这样一点钱呢?我可是卖了一万七千斤粮呀!”余忠老汉还是不明白地问。
  里面的人又对他解释“你卖的粮多,是因为你种的田多。各种税、费,都是按田摊派的。你种得多,就摊得高。”
  余忠老汉还是不甘心,将一叠发票递到窗子里面,说:“那你们给我说说,都扣了些啥钱?”
  里面的人见了,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都在发票上写着,你自己看去吧!”
  余忠老汉说:“我不认得字!”
  文富在院子边,听见这边吵,声音有点像父亲,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是。窗子里边的人一见,忙说:“这下好了,你家认得字的来了,一边看去吧!”
  余忠老汉只好退出来,走到自己的板车旁边,一屁股坐在车杠上,把刚才窗口发生的情况大致对文富讲了,就迫不及待地把一叠发票递给儿子。
  文富接过发票,一张张展开。只见第一张税务发票上写着:农业税750元,特产税180元,合计930元。第二张是乡政府的统筹款发票,没写项目,文富知道就是负担村、社干部工资,五保户、烈军属的优抚款,安广播、看电影等等公益事业款项,一共是714元。第三张发票上,第一栏写的是代扣绿化费(树苗款)150元,第二栏是代扣公路民勤义务工投劳费180元,第三栏写的是代扣兴修水利投劳费180元,合计510元。另外还有几张专用单据,一张是教育附加费120元,一张是县里修火电厂捐资150元,还有一张是安程控电话捐资180元。
  文富把这些发票看了一遍,心情也格外沉重起来。他找了一块瓦片,蹲在地上,一笔一笔把这些数字在水泥地面上加起来,又把一万七千斤稻谷的价钱算了一遍。没错,一点没错,他愤愤地把瓦片扔到远处,然后沉默下来。
  余忠老汉见了,忙生气地说:“咋回事,你也不肯跟老子说一声?你嘴巴被蔑条捆住了?”
  文富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数字重重地擦掉,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蹲下来,把账一笔一笔地讲给父亲听。还没等文富讲完,余忠老汉就双手捧着头,蔫蔫地说:“完了!刚才还满心指望靠这卖粮的钱,来给你办喜事,还可以余点钱给文义订门亲,这下只有靠屋里剩下的一点谷子了!今年这费那费,早听说要涨,可没想到要涨这么多。昨年我们也收了一千多块钱嘛,今年还多卖了两千斤谷子……”停了停,忽然又抬起头问文富:“啥叫程控电话?”
  文富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
  余忠老汉痛苦地骂了起来:“杂种些,啥都叫农民出钱了!”
  文富见父亲怄气的样子,心里很过意不去,好像这都是他给父亲造成的一样,忙安慰老人说:“爸,你也别怄气,政府要我们农民出钱,我们不出也得出。再说,也不是我们一人出。你说得对,家里今后的日杂开支,我们还有几千斤存粮嘛!”
  余忠老汉没回答文富,默默地坐着。文富问他是不是饿了,叫他去街上吃碗面条。余忠老汉也没回答,文富又说了一遍,余忠老汉忽然跳起来,对着文富骂道:“吃!吃!你杂种有多大家底来吃!”骂着,拉起板车,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
  文富被父亲骂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父亲心里不好受,就默默忍受了,也拉起板车,跟在父亲身后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父子俩都像霜打蔫了的黄瓜,没有一点精神。谁都没有说话,车轴转动发出的“吱吱呀呀”单调的声音,更给父子俩烦躁的内心增添了压抑的气氛。走着走着,余忠老汉忽然嘟哝了一句:“昨年望到今年富,今年还穿衩衩裤!”
  文富没听清父亲说的是什么,忙抬头问:“爸,你说啥?”
  余忠老汉似乎吃了一惊,回头盯着文富反问:“说啥,老子说了啥?”
  文富突然发现,父亲的黧黑面孔中透出灰黄,皱纹密布,好像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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