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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暑过后,庄稼人把一担担金黄的新谷挑进了粮仓。虽然这年的收成不及过去一至今庄稼人还记得几年前那排起长龙卖余粮的情景。今年,老天爷不肯帮忙,刚过小满就是一连三十多天的红火大太阳,把田地晒开了裂。加上政府的化肥供应跟不上趟,正施底肥时没化肥卖。等庄稼人买着化肥了,又误了施肥季节——尽管这样,庄稼人看着比大集体干活时多得多的稻谷,还是打心眼里欢喜。庄稼人遇到高兴的事,不喜欢藏在心里。这几天,刚刚收获新谷的余家湾村的村民,正怀着喜悦的心情,谈论著余忠老汉家打家具准备娶儿媳妇的事。
  “(口火)(口火)!听说没有,余忠老汉给文富打家具了?”
  “那还没听说,请的是有名的杜木匠!”
  “鸭儿棚子的老汉睡懒觉——硬是不简单(拣蛋)呢!昨年修楼房,今年打家具娶儿媳,余忠大伯这几年财运旺呢!”
  “那当然啰!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嘛!”
  “家具打好,文富就怕要把玉秀接过门来了?”
  “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灿!”
  没过几天,又传出了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
  “(口火)!文富老弟的家具才打得安逸哟!全是柏木材料,五分的板子,节巴都莫得一个。架子全是暗榫,又用的是土漆,亮得能照起人影于!”
  “真的吗?”
  “嗨,我在你面前踩啥子假水?!哄你不算人,不信,歪嘴婆娘照镜子,你当面去瞧瞧!”
  “要得,今晚上我们去看看!”
  “对,你去现场取经!二天自己讨婆娘,照样打一套!”
  “婆娘倒有,就是还在岳父家养起的!哈哈!”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一伙年轻人,邀邀约约地踏着月光,往余忠老汉的新房走来了。
  余忠老汉家去年新修的楼房,和我们近年来常见的农家新房一样,正面是砖混结构的四间一楼一底楼房,小青瓦人字型结构的房顶,两边还各有一间水泥板铺的平房,平时可作晒台,一遇住房紧张,又可以再往上加盖一层。小院的右侧,是一溜用小青瓦盖的猪圈。三眼大猪圈里,一眼卧着一头母猪和八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儿,一眼卧着四只正在抽条的架子猪,还有一眼卧着两条膘肥体壮、正待出槽的大肥猪。小院左侧,也是一溜小青瓦屋,靠外一间是鸡、鸭圈,一个暂时废弃不用的鸭棚也放在里面。中间一间是牛圈,一头大水牛此时安闲地躺在地上,惬意地反刍。靠近正房的一间是堆放杂物的屋子。小院边缘,主人用石头砌了一个灰棚,上面覆盖着玻纤瓦。靠灰棚里一圈用竹片编织起来的栅栏,这显然是播种或作物成熟以后,用来圈住鸡、鸭,以防止它们外出糟蹋粮食的笼子。灰棚和鸡、鸭栅栏的边上,才是一排茂盛的果树,其中一棵高大的抽子树特别引人注目。抽树上的袖子已有小汤碗一般大了,假若是白天,可以看见一个个柚子都被主人用竹蔑编成的牛眼状网子给罩住了。这一来是为防止大风刮掉袖子,二来更为防止馋嘴的孩子过早偷掉了它们。右侧猪圈房紧靠着的,是一条通往屋后机耕道的小路。小路外面是一块半亩大的菜地。菜地里一半是搭了架的南瓜、苦瓜、丝瓜、冬瓜,繁茂的枝叶底下硕果累累。另一半则是已经平整、开挖出来的菜畦,主人已经赶早种了萝卜和蒜苗。左侧堆放杂物的屋子和正屋平房交界的屋后,有两棵略显苍老的核桃树。核桃叶经过初秋的霜染,已经变得有点浅黄。而两蓬鹅米刀豆的枝蔓,正龙缠柱一般沿着核桃树干攀沿上去,在满树枝杈间蓬勃开一片墨绿的叶片和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荚。离核桃树不远,几畦菜地中间生长着碧绿碧绿的胡萝卜。胡萝卜地的路里边,一口水井汪着一轮圆月,闪着盈盈的波光。
  一伙年轻人来到余家,便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他们抬眼一看,没见到即将做新郎倌的文富,就大声嚷了起来:“文富!文富呢?”
  余家女主人田淑珍大娘是一个好客爽快的人,见这么多年轻人到来,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可心里还是很高兴,就冲楼上喊道:“文富,快下来,福阳、四喜他们来了!”
  没一会,文富从楼上下来了。一看,果然是福阳、四喜、柱儿、朱健和堂兄余文全这伙老同学。福阳一见他,便先开起了玩笑:“好哇!要当新郎倌了,还躲起来?”
  余文富生性腼腆,一句话就被说红了脸,嗫嚅着回答:“哪里,还早呢!”
  “还早哇?”柱儿接过了话:“家具都打好了,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四喜说:“嘴巴上说早,心里头巴不得今晚上就圆房呢!”
  文富一张脸更红了。
  文全这时才说明来意:“福阳他们听说你老弟的家具打得巴实,特地来参观参观呢!”
  余家真正的主人——余忠老汉,刚才看着年轻人说说闹闹,脸上挂着笑,含着烟袋,一直没搭腔,因为他还没摸准这伙年轻人来的意图。这时听了文全的话,才取下烟袋,笑着说:“几块木板板,有啥看头?”
  四喜知道老伯这话是假谦虚,也就故意说:“余叔是怕我们给你拿走了,还是怕我们会看掉两匹板子?”
  田淑珍大娘站在屋角里,她的肩上靠着女儿文英姑娘一张妩媚的脸。她听了四喜的话,笑着回答:“看!看!有啥舍不得的?!”
  说着,一伙年轻人就朝文富放家具的屋子拥去,只有朱健没动。这位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从一进屋开始,就不断把目光脉脉含情地投向余家小女儿文英姑娘身上。可文英姑娘的注意力,集中到福阳他们这群人去了,一点没发现朱健向她投来的深情的目光。
  和这家主人鹤立鸡群的楼房一样,这套家具在大家眼中,也不同凡响。靠左边墙壁是一只两米高的双开门大衣橱,衣橱中间的一块固定门上,镶了一块大镜子,映照出福阳他们一张张荡漾着笑意的面孔。两边门的上侧,又各开了一孔扇形的小窗。小窗上装着一块玻璃,玻璃里面这上了一块绿茵茵的绸布。靠大衣橱站着的,是一只一米高的小立柜。这是农村常见的既可装衣、又可用在厨房里盛碗筷器皿的中型立柜。柜门上边,有两只装了拉手的抽屉,柜门内框四周,又用木线条镶嵌了边子,这就显得比一般橱柜的设计和做工别致、美观得多。依次摆着的,还有一张四尺宽的架子床,一张三抽桌,一张大圆桌,十只小方凳。这些家具都才上了油漆,漆没干,主人就在外边罩了一张塑料薄膜。在电灯光下,满屋子的家具都熠熠生辉。
  “哈!余叔,硬是鸭子下水——呱呱叫呢!”福阳由衷地说。
  柱儿也补了一句俏皮话:“不是鸭子下水,是珍珠落在玉盘里——响当当!”
  一贯喜欢热闹、满肚子笑话的余文全,也不甘落后,脱口说道:“谁不知道我二叔,是高山顶上吹喇叭——有名(鸣)有名(鸣)又有名(鸣)!”
  余忠老汉在年轻人一片颂扬声中,内心升腾起了一股无比自豪和骄傲的感觉。他那张微胖的圆脸上,今晚始终放着红光,洋溢着微笑,这是庄稼人难得的舒心的笑容。可他没有张狂,他说:“你们别给老叔戴高帽!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
  福阳说:“这是事实嘛!”
  话音刚落,却有一个声音接上了话说:“我看我爹说得对!这些家具,虽说牢实,但笨头笨脑,样式陈旧,没啥好的!”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余忠老汉的小儿子余文义。文义是余家上过高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从父亲操持给二哥做家具开始,他就持反对态度。他认为,与其做家具,不如把木料卖了买城里现成的家具,省时省事,而且样式美观。可他的意见立即遭到了包括文富在内的全家人的否定。”他们认为,城里卖的家具是洋盘货,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不如自己做的耐用,虽说费点事,可养儿不算饭时钱。孤掌难鸣,尽管文义的建议没被父亲和哥哥采纳,可他仍不改初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
  四喜和福阳见文义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就一齐笑着问:“文义老弟今后要啥样的家具?”
  文义说:“反正不要这号的!”
  屋里只有余家的人,才知道文义话中的意思。余忠老汉白了他一眼,没言语。田淑珍大娘却沉了脸说:“你不要才好,省得我们操心!”
  大家不明就里,可一看气氛有点不对了,忙转移话题。福阳朝屋里看了看,见文富躲到一边,立即又叫了起来:“哎,老同学,咋躲躲藏藏的?我们又不吃你!”福阳和文富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块读书,是一对好朋友。
  柱儿听了,忽然想出一个主意,高声叫道:“不行,我们今晚提前把洞房闹了,大家说要不要得?”
  立时,年轻人附和起来:“要得!”
  叫声中,四喜就过去把文富推到屋子中央,笑嘻嘻地问:“对!文富,你和玉秀,干过那事没有?”
  老实的文富站在屋子中央,像是一头被围困的鹿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福阳见了,说:“不说也行,表演一个节目,唱个歌或跳个舞!”
  “对!”众人拍起手来。
  文富脸红得像一块绸布,憨笑着低声说:“我不会!”
  余文全这个堂兄也跟在大家后面起哄,说:“不会?和玉秀亲嘴你会不会?不会我就教你!”
  田淑珍大娘见儿子发窘的样子,想为文富解围,就故意瞪了侄儿一眼,说:“你一个大侄子,好意思?你脸皮比城墙还厚,就帮他表演一个嘛!”
  文全嬉笑着回答:“二婶,你今后别护着我的弟媳妇,三天不分大小嘛!还有,我这人是撵山的狗,唤不得的哟!”
  田大娘说:“就你那嘴里,吐不出好话!”
  文全走到屋子中间,作古正经地说:“这回呀,我可要表演一个革命化的节目!”
  哪里年轻人多,哪里就有热闹和快乐。福阳、四喜、柱儿、文义一见,都高兴起来。他们立即把文富忘在了一边,一齐拍手撺掇文全表演。朱健趁机悄悄走到文英身边。
  文全咳嗽一声,拉开架势,说:“好,你们看着!我这个节目呀,是前不久赶场听来的,说的是干部大吃大喝的事。”说着,举起右手,一边打着响指,一边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一路春风一路歌,革命小酒天天喝。
    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
    老婆告到纪委会:这样吃喝对不对?
    纪委回答很干脆:胡吃海喝是不对,
    大吃大喝是浪费,该喝不喝也不对!
    老婆告到县委会,书记说:我们也在天天醉!”

  这是80年代后期民间广泛流传的一首民谣,文全刚念完,柱儿马上叫了起来:“不对!不对!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是这样的!”说着,他也学着文全的样,以手指当快板,嘴里狐拉一阵后,也抑扬顿挫地表演起来。
  他演唱的版本是这样的:

    “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委会。
    纪委说:只管喝酒不管醉,吃点喝点不犯罪。
    老婆告到人大常委会,人大说:
    只管立法不管醉,我们也在赴宴会。
    老婆告到党委会,书记说:
    该喝不喝也不对,开支打入了预算内!”

  柱儿念完,文全急忙叫了起来:“不对不对!书记都喝醉了,怎么知道开支打入了预算内!”
  柱儿不服输地反问:“不打人预算内,那你说他们吃喝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四喜也跟着问:“是呀,难道从天上掉钱下来?”
  年轻人你一言我一句,似争论又不是争论。憨厚的余家主人们——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婶、老大文忠和他的女人卢冬碧,以及文富、文义,都宽容地望着他们。唯有朱健,似乎这热闹的场面,与他毫无关系,只把眼光追随着文英姑娘。
  柱儿看见了一旁发呆的朱健,停止了文全的辩论,叫了起来:“哎,朱健,你今晚咋成了门头鸡公?”
  朱健从痴迷中回过神,忙掩饰地说:“我对你们争论的问题不感兴趣!”
  柱儿说:“你对什么感兴趣?那就唱歌吧!你来拉二胡,我们来唱,怎么样?”朱健拉得一手好二胡,天天晚上在学校的破屋里拉。拉的曲子十分缠绵,让人听了心里有几分伤感。
  朱健说:“二胡在学校里呢!”
  柱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拿!”
  这时,余忠老汉抬头看了看外面,见月亮已经挂在了抽子树的树梢,便说:“算了,留着等文富娶亲那天,大家再来疯吧!”
  福阳听了这话,知道了余忠老汉的意思,说:“余叔是在赶我们了?”
  余忠老汉忙说:“哪能呢!不过,月亮都到头顶了,大家明天还有事,早点歇也行!”
  文全想了想,说:“也行,莫得新娘,闹起也没劲!文富,你可要做好准备,今晚我们就告辞了!”
  福阳、四喜、柱儿见状,也只好告辞。朱健看样子不想走,可见大家都走了,只好随大流。走到院子边,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送行的人当中没有文英,立即显得怅然若失地快。快而去。
  客人走后,余忠老汉一家回到屋里,却都没了睡意,刚才热闹的气氛,似乎还在屋子四周回旋。余忠老汉又裹起一杆烟,有滋有味地吸起来。文富在摆家具的屋子里,这儿瞧瞧,那儿摸摸,好像看不够、摸不够似的。过了许久,田淑珍大娘才催促说:“你们老少是咋的了?文富,你明天要到玉秀家去,还不快去睡!”
  文富听了母亲的话,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我知道呢!”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上楼睡了。
  这儿田淑珍又把老伴催到床上,可是,躺在床上,她自己也睡不着了。于是就爬起来和余忠老汉摆龙门阵,摆着摆着,外面的雄鸡就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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