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趴地兰

作者:韩少华

  又到了踏青的节令了。
  “踏青”原是旧俗。记得五年前去檀柘寺一处下院小住,恰在清明前后,那天出去遛弯儿,见寺外阳坡上已泛了绿。一位老农模样的长者,正倚树小憩,近处还放了十来只山羊,漫散着啃青儿,细看那老者么,神情气度又不大像山野中人。上前搭了话,果然是谈吐不凡。三折五拐的,就说到了“踏青”,得知这一带曾有过类似的风俗。只是跟“二月二,龙抬头”,出了门子的老少姑奶奶回娘家的旧礼儿,竟联成了一档子事。
  接着,老者还说了一段儿“古”。
  说的是康熙年间,京城里下来一位贵人,到上院里,就是檀柘寺里,来进香拜庙,顺带着踏青。这贵人正当年少,又是个俊巴人物,举止也斯文;只眉头却皱了个紧,进香已毕,正在山门外头盘桓;就见三三两两的小媳妇,凑在阳坡地里打歇儿。人人都插花儿抹粉儿,身子下头还垫着红绿包袱;却又个个儿都没说没笑,低头耷脑,细看还有眼泪扑簌的。一问才知道都是才住罢娘家又等不上女婿来接,也就越走越烦,搭着伴儿歇脚,扎着堆儿掉泪儿了。那少年贵人正发着愣,就听见有人哼曲儿:
  
  曲麻菜,赛黄连。
  再苦也苦不过趴地兰。
  低着头儿开花儿谁戴见?
  花开不过三五天。
  人踩驴嚼全忍下,
  想要开花儿盼来年……

  唱曲儿的原来是媳妇堆儿里顶俊顶俏顶年轻的一个。见她低着头儿,手里掐得一朵小野花儿,说蓝不蓝,说紫不紫,花瓣儿单薄得有气无力,在小媳妇手指尖儿上颤颤微微难以支持了似的……把个贵人听得看得如同醉了酒;又不便上前过问,就弯腰也掐了一朵儿,拈在指头上,念念有词,道是:
  空负兰名姓,
  同为薄命人!
  念罢就打马下山而去了。后来听寺里方丈说,那贵人乃是康熙爷驾前的金榜进士,正黄旗出身,龙图阁大学士的公子哥儿呢……
  听了这段儿“古”,我忙问那老者:“这趴地兰它……?”
  “那不是么——”
  见老者随手一指,就在我脚边,野草丛里,正颤微微开着几朵;果然是非紫非蓝,其薄如纸,且深低着头,匍匐在地上,春寒中似有不胜之态。要不是经老者指点,我只稍一挪脚,她就……
  从寺里回来,总想当年那贵人会不会是纳兰性德?那传说里隐约着的家世、身份乃至性情,似无相悖;特别是他那口占字句,更有相合的意味。只是翻遍了《饮水词》和《侧帽词》,也不见足资佐证的痕迹。这传说自可归为“野叟闲言”之类。但人的情之所隐、心之所痛,怕是这世界上最难于解悟的了。
  至于那牧羊老者的来历,也是难解的。可惜当时竟没顾得细问上两句……
             一九八九年清明前十日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