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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难忘的家访

作者:韩少华

  记得那是一九六一年的初冬。我接到胡耀邦同志家里打来的电话,约我到他那里谈一谈。作为学生家长,他想了解一下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还说,前不久学校召开家长会,他和李昭同志都因为工作安排不开而没能参加,特地表示歉意,于是,按约定时间,我进行了这次家庭访问。
  当时,我正在北京市第二中学任教。耀邦同志的大孩子德平,在这里读书。那时候,我才二十几岁,胸前还戴着共青团徽。也许是在首都工作的缘故吧,见到耀邦同志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那大都是在集会场合,坐得远远的,听他在上面讲话。此时,我就坐在了他的面前,虽然并不感到陌生,可也还是难免拘谨。
  “来,请吃糖吧。”李昭同志陪在一边,微笑着对我说。大约是想活跃一下谈话气氛。
  茶几上摆着两盘巧克力糖果。这在当时,也就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个冬天,是被看作高热量营养品的。
  “我们还有这样一些‘特权’,好不好来分享一下了?”耀邦同志略指了指那糖果,也微笑着说。
  我这才想起,谈话该进入正题了。
  “德平在学校,表现还是很好的。政治热情很高。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一连两天两夜坚持在学校守着炼钢炉,眼睛熬红了,也不叫苦。一直到第一炉钢炼出来……”当时,说到我们靠了浑身贴着旧布条防止漏气的自制风箱来鼓风炼钢的情景,我的语调大约是很振奋的,“第一炉的质量还不够理想,不过同学们,特别是共青团员们,干劲很大。德平也是这样……”
  耀邦同志听着,却笑而不语。
  那一刻,我也只把他的神情,看作是教子甚严、律己也更严的一种自然表露罢了。
  此外么,还说了德平“看问题比较深入”、“没有干部子弟优越感”等等几条优点。
  “还是报一点忧吧。”耀邦同志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淡了,温和地插了这样一句。
  那么,提一条“学习上有些重文轻理”?我这个语文老师不大情愿。提一条“不大注意衣着整洁”?又觉得生活小节不值一提,说不定正同他的优点有些联系呢……我只好说:
  “他有些口吃,影响开展工作。”
  耀邦同志听了,倒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也有我的责任喽。”说着,望了望也正含着笑的李昭同志,又转向我说,“大概是长征过后了,我们几个小鬼常跑到一起说笑。不知哪个带的头,学起口吃来。一下子就真地口吃了。有一天,主席看到了我。我有点怕,怕这毛病暴露给主席。这一怕,更口吃得不行。主席皱了皱眉头,要我改。还说要我到警卫团去当一当教员,讲一讲课。看我为难的样子,主席就笑了,告诉我一个办法:去找一个墙角落,站在那里,面对墙角,把要讲的内容一句一句想好,慢慢地讲,定下心来不着急。再去上课,就会好起来。我也是做过教员的。对自己孩子的毛病倒没有注意去管。不过,口吃只是心理现象,并不遗传嘛。”
  说着,他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谈话继续进行。我心里不觉松弛下来。没等李昭同志再让,茶也喝了,糖也吃了。
  “很抱歉,我间接地麻烦过你这位老师同志。见了面,是应该表示一点谢意的。”
  哦,这或许指的是有关那篇《与陈伯之书》的事情吧?
  一天夜里,有人敲我宿舍的门。开门一看,是德平。我问他,这么晚了,校门上了锁,怎么进来的,有什么要紧事情?他说,是翻墙进来的;又说,毛主席向中央的一些同志介绍了一篇文章,就是齐梁时期文人丘迟写的《与陈伯之书》。凭了这一纸劝降信,敦促那个已经投靠北魏的陈伯之,复归于梁朝。德平告诉我,毛主席认为,信中对叛将明之以“义”、晓之以利、动之以情,文笔包含着很高的策略艺术,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启发。德平还说,他父亲当晚正在阅读这篇文章,手边资料不足,有几处文字待查,他才跑到学校来,要我帮助一下。等把资料查到,德平离校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果然,耀邦同志提到了那篇文章。
  “实际上,政治、经济、军事,也包括教育,都是一门艺术,里面都充满了辩证法。这辩证法么,需要学习几十年才可能长进一些,有时候,甚至需要交上一笔惨重得让人落泪的代价,才变得明白一点,弄得不好,是少不了要被它惩罚一下子的……”
  耀邦同志这番话,说得略显激动;特别是其中“代价”和“惩罚”的提法,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惜,在当时,我也只能从一般的理论意义上去感受一下而已。
  “回去请你代我问老师们好。如果抽得出身,我还要到学校去看望大家的。”
  听耀邦同志说到这里,我记起在困难时期刚开始的时候,他作为学生家长,来到北京二中,看望老师们。他曾跟一位最年长的陆庭栋老师交谈,问了教学,也问了生活。甚至问到“老师们上班来去的公共汽车票子,是不是自己掏腰包”这样的细事。陆老师回答说,“是要自己掏钱的。”耀邦同志点了点头,似有所感,说:“我们实行的还是低薪制。公共汽车票子由国家负担也是应该的。老师们的工作、生活,本来就够艰苦喽。”
  临别,耀邦同志握着我的手,连说“再见”,并且同李昭同志一起,送我到走廊的台阶前。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同他“再见”的话,竟应验在五年后的那个秋天,应验在正义路原团中央大院里的一次“示众”大会上。我悄悄地离开了会场。不久,我也失去了人身自由……
  二十多年过去。德平已成了一名初有建树的考古学工作者。追忆往事,如在目前,仿佛那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一九五八年教师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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