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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作者:韩少华

  我的母校北京二中的校址,原是北洋军阀时期的内务部衙门。它所在的那条老深老深的胡同,至今还叫内务部街。
  我是一九四六年秋季入学的。没进校园,就愣在那三座青石起碹的拱门底下了。那高高的石拱,以冷冷的威严,仿佛就要向我头顶压下来。
  一进校门,向右,见绿幽幽的柏树墙子外边,立着一座圆柱形的建筑,大概有三层楼高。后来,听传达处的李大爷——大家都戏称他“处长”——告诉我们,那原是内务部的水塔。说是当年京城里的老百姓都吃井水,这大衙门口儿却建了这塔,贮水自用。我却看不出哪里是贮水装置。只见塔身围了一道盘旋而上的铁梯,直通向顶层。塔顶还伸着一架风向标。到我进校这时候,不但风向标破损了,连铁旋梯和残缺了的扶手也满布着锈痕;固定在塔身上的一根根撑梁,有不少松动了。整个铁梯,活像悬空浮挂在那儿似的。
  “不许上!”那位“老处长”见有两个新生正要试着登上那铁梯,就喊了一声。
  从那时候起,我每天两趟,进出在那条老深老深的胡同里。秋天,我曾看见路北一座咖啡色小楼西墙上的爬山虎由绿渐红,直到一片片地落了,有的竟飞到这深巷里,随着我的步子回旋不止。冬天,路面冷得像铅,只有校门口墙角里那个卖烤白薯的老头儿跟他那个“美孚”煤油桶改装的烤炉,对我有些诱惑力——哦,那个雪后的早晨,我竟瞥见一具僵在墙根的“倒卧”。还是春天好些,能看见两三户人家墙头探出的白丁香,紫丁香;还能遇上几个小孩子顺着胡同,由西向东,撒着欢儿地跑,放着风筝——哪怕放的不过是自个儿糊的“屁帘儿”,也那么自得其乐……可我也见过吊在电线杆子上的遇了难的风筝,在风雨里飘摇着。
  记得那是一九四七年刚开春的一个星期日。因为家里闷,就到学校去玩儿,进了内务部街,走着走着,遇上俩小家伙正扯着个“沙燕儿”,边跑边放线。许是赶上风顺,见“沙燕儿”的双翅只微微摆了几摆,一晃身儿,就起来了。我竟也跟上他们跑了一阵子,似乎分享了他们的乐趣。
  校门外烤白薯的老人还支延着生意。烤炉边却挤着个少年人,正捧着本书看。知道他是本校住宿生,有病;每见我们小同学,只笑一笑。这会儿,许是宿舍撤了火,冷,就到这里借暖儿来了。我过去买了块白薯,吹着,吃着……
  进了校门,无意间朝水塔那边一瞥,就见一只风筝挣扎在那风向标上,像我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里写的上了绞架的囚徒……我正愣着,就见那个住校生一边悄悄走向水塔,一边含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回头一看校门,两个小男孩眼巴巴的,站在石拱底下;那个稍大点的,手里拿着个拖了断线的风筝桄子!……等我明白了那个眼色是让我留神着老“处长”,却见他已登上了那回旋铁梯,正一步一步地往上攀——不知怎地,看上去步子很轻,可那铁梯却颠了起来,越颠越凶。我不敢喊,也不能跑,只盯着他直攀上顶层,又凭了那风窗口,一脚跨上去,这手抠紧墙缝,那手一抬,才轻轻摘下那只风筝,那只我也曾追了半条胡同的“沙燕儿”……可就在那一瞬间,就在他从顶层的风窗口跳到铁梯上,高举着风筝,急步而下的一瞬间,铁梯顶端几根撑梁竟一下子拔离了塔身,悬空了的铁梯就像猛地哆嗦了一下——我连喊也没来得及喊出口,他,身子一晃,跌了下来……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手上的“沙燕儿”却飘了出去,落到老远的柏墙根下。事后想,该是他有意松了手的。
  内务部街东口住着一位姓刘的正骨医师。经老“处长”说情,给他接了骨,未取分文,更让我难忘的是他被抬回学校的路上,看见那两个一直紧随着的小男孩,一人攥着线桄子、一人抱着那只风筝的时候,他的还冒着冷汗的苍白的脸颊上,竞漾出了笑纹……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说他姓白。自从他被两个乡亲抬回远在怀柔山区的家里去,就再也没个音讯了。
             一九八五年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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