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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钮子

作者:韩少华

  看见一张脸,从那扇好大的钢化玻璃门的反映中。不用细看,想必是青着眼圈儿来的。也好,不抹眼睑晕膏,眼影就显现着了。
  红外线自动控制玻璃门。银白色铝框。左右方向自行开启。青着眼圈儿的面影被扯得消失了。脚尖儿前面,一条绛红色地毯,直铺向高悬着水晶吊灯的门厅深处。
  由红地毯引导着,进了更衣间。
  数一数么?本届大赛决赛阶段的参加者一共多少名?要数一数的。估量一下自己站着的横杠下面的分母以及整个分数的值,和它所提示着的或然性,也可以叫做可能性。或然性及其数学的近似表述,似乎构成了一切竞赛——竞争的永久性的背景。这与面料、尺码、剪裁以及线条和色调都无关。
  1,2,3,4,5……13。不祥的数码,自然是西方观念。其实,老K在扑克竞技里并不是个恶煞。当然要看排列组合。这回就跟色彩和线条有关了。四个老K里头,黑桃K最大。13只是个大家共用的分母。说不上是谁的吉凶。一切都还是未知的。
  我的未知值,就装在手里的这只老式纯牛皮提箱里。
  一张张的脸:满月型的,鸭蛋型的,瓜子型的……连同一双双丹凤样的、杏核样的眼睛和一张张或大或小的嘴巴、或薄或厚的嘴唇,都在眉笔、唇膏、眼睑晕膏和增白润面剂的调整过程中,渐渐地,彼此相像起来,简直就是一胎12个姐妹——不同的似乎只在于有的没夹上装饰性睫毛。
  “哟,我的设计大师,你的‘修女’呢?干嘛要你亲自给她提服装箱?……瞧,你的脸色可不大好。紧张感,还是期待感,害得你这么……也难怪,听说,教授本人,要来亲自主持这届大奖赛来了。也难怪你,连我们都……哦,可你的那位‘修’型模特儿呢?”
  我的模特儿么……
  哦,我的“修女”么……
  选了她来体现这构思,是选对了。
  她身高170厘米。腰围只67厘米。又绝非病态美。胸,臀,四肢,整体,青春气息四溢。可毕竟是修长型。她的同行,连同我,都叫她“修女”。先待调三年,后又待业三年。找了她,参加“金玫瑰”时装模特儿培训中心的第一期集训。老同学了,得拉一把,且拉一把。她也真能苦修。老大不小了,由芭蕾“一位”式站起,不过两个月,到了前天国际俱乐部的晚会上——穿的自然是我摸着她的身子为她设计、又为她剪裁缝制的那套晚装——连那个据说是在欧洲当过“客席主演”的芭蕾男明星,都一连请她跳了三支曲子。从宫廷小步舞,到伦巴、迪斯科,成了舞他里的一颗真正的星。“墩儿”戳在一旁只有傻眼的份儿。这小伙子也许又谢我又怨我。是我把他的“修女”引进了高层次社交界,也没准还是我造成他今后的被动的可怜兮兮的处境。谁让他俩都乐意呢。
  总之是一次试探性亮相,或预演。那套晚装的全部设计灵感,都来自她本身,来自她身躯的量感、质感和律动感。教授讲课说过:“世界最佳女装,几乎都出自男设计家的手笔。”也未必。教授自己设计的那套一日三式的晨装、午后装和晚礼服,不就得了八十年代第一枚国际大赛的白金月桂奖章么。一种全靠女性自身内在韵律才能产生的女装设计构思,理应来自女性设计者的心底。而我的设计构思的基点,正在于现代女性外在的修长感和内在的诗律感的交叉。而“修女”的如歌的动作韵律,把我的整体构思,竟表现得这样淋漓尽致!
  全部构思、成品和希望都装在了这手提箱里。都是深桃红色的,连同提箱。导师给整套设计命名为《春之舞》,系当代青春型。导师自然是有所本的,她说有个重要的依据性信息应该给我:去年她在休斯敦现代实用艺术中心听教授本人讲学,那个古怪老太太就痛骂“国际流行色”学派。说任何色调的审美的根都深植于人性自身。“流行”之类废话是对人性的亵渎。导师还特地描述了教授一拿出深桃红示教色板的时候,那神往的情态。当时,老太太操着纯正的牛津语调赞美了深桃红的诗的本质,那音容神韵活像凯瑟琳·赫本在白宫小礼堂朗诵莎翁的十四行诗!导师启发我用深桃红自然不是投其所好,而是她约见了“修女”才拍了板。说这就是“量体裁衣”,仍属唯物主义反映论的构思路线。
  选提箱是他陪我去的。不谋而合,替我选了这只深桃红镀铬饰件的。一个女人的吉兆。不能不回报他一个长吻。
  他浑身仍不免那三分忧郁气息,或许真的因为他的体态过于修长了点儿。我还是挺喜欢心里把他叫做“修士”的。他的手指也修长得惊人,萧邦型的。可惜“沦落”到“APPLE”视频终端的单色按钮的操作生涯中去了。“一对机械手”——自然也是他的自嘲。
  只送我到电梯口。提箱也放在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侧。他还是不肯上去。要问他,大约还是那句“你们家又没下请柬”。“你们家”自然特指外婆。外婆的脸其实并不曾拉长过。
  叫他等一等,提上箱子进了电梯口。取来昨夜为他赶出的那件淡茶色粗条纹灯芯绒横裁垫肩加双衬的卡曲衫,塞给他。只要一上身,整个儿的过于修长的体形,就会调过来。“机械手”抱着衣服,眼睛里的忧郁让惊疑搅乱了。那眼神似乎在问:“连尺寸也没量,就……?”
  留下一句话:要陪我共赴决赛。班已经倒好了。
  给了他一张入场券。3排16号。特邀席。
  唉,我的“修士”……
  抽签。决定上场次序。决定者自然是命运。
  十三张小纸条弄成十三个小纸团,丢进了一个旧纸盒子里。摸吧,不必怪命运。每个人的吉凶大约都是自己摸来的。
  “13!”
  不吉而且不利。纸团摸光了,十二双相似的眼睛投来了几乎十二种眼神。
  这种赛场,最佳出场点应在全场序数1/2分点略后,命运要是给了你这样一个机遇,你就是个平庸角色也不会彻底暴露。可要是摊上个“压场”的次序,那可除非你本来就占有绝对优势,任什么便宜也讨不到。全部责任都由你自己承担。
  谁让这是你自己伸手摸去的!
  反倒平静了。可以安下心来再把出场的步态、姿势、正面和背面和侧面的对比度再斟酌一过。打开了提箱,交上配乐磁带,再把作品抖开……
  头饰先扔在一边。衬裙和靴子是早在家里就换好了的。穿好上装,钮扣不忙着扣。半开胸马甲也先敞着。仿披风式外衣先搭在椅背上。腰带也蜷曲在外衣一处。
  十二双眼睛几乎同时瞪圆了。
  “怎么,我的大师,你自己上场?!”
  点了点头,外加一个我自己也摸不清是什么色调的笑。
  “你的‘修女’跟你闹翻了?”
  “没有。”
  “病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这是……”
  “唱戏的有自编、自导、自演,我也……”
  偶一回头,见窗纱外面晃过一个修长的肩膀宽宽的影子。
  只把门开一道小缝。
  “你今天早上怎么不等我就自己……”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送我上楼?”
  “你穿的这是什么呀?”
  “走开,这儿是女更衣间。”
  “你脸色怎么这么……”
  “一会儿化了妆,上了台,在灯光里就好了。”
  “什么,你……”
  “台上见!”
  祝福我吧,我的“修士”!在台上,我会吻你的——用眼睛。
  “喂,……”是“墩儿”的膛音儿,非“男高”亦非“男中”。
  “是我。”
  “喂,”又加两声装饰性嗽音。
  “说吧。”这家伙一见姑娘——哪怕是在电话里“见”,也要“伤风”。
  “情况是这样的,”少不了那两声嗽,“她,她正在医院急救室呢……”
  “什么?”听着就不大对劲儿么,“她的老病儿又犯啦?”
  “不、不是,哦,事情是这样的……”
  “挺大的小伙子利索点儿好不好!告诉我,你们……”刚要提那服装的事,不觉又咽了回去。
  “唉,都怪我,我不该酒后驾驶……”
  明白了一大半儿。
  前天,昨天,“修女”也是这么通过电话缠了我两个晚上。
  “我的好大师,新郎是‘墩儿’的铁哥们儿,新娘也跟我够交情。这伴娘请到我头上,我能推吗?可我穿什么呀,还是‘墩儿’提醒了我,你能不能把那套……”
  “不行,这可不行。马上就要决赛了。再说,酒席上汤汤水水的,别再来个‘血色罗裙翻酒污’!”
  “不是,是‘桃色罗裙’。”
  “亏你提醒了我,我还真怕你这么出风头,赶明儿真跟‘墩儿’闹起‘桃色事件’来!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别逗了,我都安排了,入席之前见亲友,见了亲友拍纪念照,哦,新郎全准备好了,柯达彩卷儿,准备了五卷儿呢。拍完照就换——哦,就更衣。连提箱也带着。保证脏不了,还不行?”
  “……”
  “嗬,看在咱们‘末代知青’的情分上,还不行?你可真够……”
  “末代知青”!早就服了这丫头的语言概括力和表现力了。一股酸涩堵住了我的喉咙……唉,我们,我们四个,原本就存在着一个好大好大的共同点呢——“末代知青”!唉……
  “你倒是说话呀?”
  “……”
  “行不行的,赏句准话儿呀?”
  “由你吧。”
  “哦,我的绝对大师,我知道你不会忘了交情的。现在,请接受我的‘电传飞吻’——啧!哈哈哈哈……我这就让‘墩儿’去提货,哦,不不,去取咱们的作品!”
  事到如今,还用再追问什么呢?什么入席之前要“更衣”!连婚礼之后,酒足饭饱,还要在兜风的时候做成对儿地臭显摆——她显她的那身“桃色的云”;他呢,显他刚换的那辆黑“雅玛哈”!
  “哼,我这儿都闻见你的酒味儿了!没出息的酒色之徒!”
  “我真没喝多少,他们一个劲儿灌新郎,我不得不仗义着点儿。我,我还算个伴郎呢……”
  “少啰嗦吧,她人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大夫给拍了片子,踝子骨错位,给揉上了,不要紧了。就是,就是你的作品……”
  “好了,说点儿实的吧。你的车要没大坏,来接我一趟,我得看看她去。”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连提箱都瘪了大半边。
  “来啦!老太太来啦!”
  “她本人儿?”
  “当评委会首席顾问还有派代表的一说!”
  “唉,小媳妇儿要见祖婆婆了……”
  从窗纱缝望出去,就见白发满头的教授由几个专家级人士——导师也在其间——陪同,以快速的略显机械的步子经过走廊,向休息厅走去。今天她竟穿来一套花色、款式、风格都新得惹眼的长可过膝的裙服来。
  早听导师说过,教授赴任何会议,包括上周对中国时装设计师们的讲学活动,都提前十分钟到场。看看表:8点48分。
  抓紧化妆。自然是淡汝。“淡扫蛾眉朝至尊”。淡有淡的气度。况且从来不知道自己艳抹浓涂一番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不过,唇膏还是从“玫瑰”系列里选了略偏低调的。大眼角也描得略深些。不然就会让通身的色块给压得满面朦胧了。
  好几双眼睛盯着我化妆。似乎特别注意我悬腕描眉的入笔和半描半皴的细腻手法。
  “哟,我的大师,你要是当模特儿,准比当设计师出名快!”
  用不着借助于镜子认识自己。镜于是艺术的天敌。整个“自己”就在眼前,不,就在自己心里。只是一想教授今天这身一派新气的裙服,就……马上要登台展示的构思却是从“旧”出发——当然是被逼无奈!
  从医院赶回家,看看表:晚10点39分。
  就这么以弃权了之?不是比拼败了更惨么?有人说过,自杀就是人生的弃权,这回莫非要来个艺术上的自杀?危言耸听?不全是。
  只一夜时间了。确切地说,离开赛只差十个多小时。就算还有一套同样式、同尺码的备用品,又有谁能代替我的“修女”登台呢?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她都无可替代!
  外婆见我发愣也陪着发愣。把她连拥带推,推回她的房间。“只要一闭上屋门,心就会属于自己,而屋内的空间也就绝不限于它实有的空间……”这是谁写的?忘了。但确实,我的心立刻沉静下来。瞥一眼穿衣镜,唉,风衣还没脱。等甩掉风衣……我的天,干嘛不自己上?踮起脚跟,踏着一串“切分”拍子转了个“360”——哪一点儿比那些位职业模特儿差?何况,气质、神韵,都是纯属于自己的,而绝非从画报上“复制”来的。至于书卷气,似乎更现成——硕士研究生可是实打实的呢。
  可就算是自己登台,连草图也没个影儿。就算连夜赶制,材料呢?“雷蒙”能半夜三更的开着门等待你去光顾?唉,真想披发长歌,仰天大笑,随后倒头睡到天明……
  一抬眼,见大衣柜顶上横着个旧式皮箱——心里怦地一动。
  来情绪了。从柜顶托下皮箱,又从外婆屋里床头柜小抽屉里摸来钥匙,“咔”地打开——唉,泄气到家了:老辈子的西藏达赖喇嘛进贡的粗毛氆氇。听外婆说,这是她老人家的祖父当年在大内随光绪皇帝接见外藩首领,御宴之后得的赏赐。“文革”里被查抄,去年才发还。可这东西,土巴拉叽的,包沙发都派不上……
  “又折腾什么呢,丫头?”外婆披着衣裳,站在了我身后。
  “找料子。”
  “半夜了,找料子干什么?”
  “找料子还干什么,做衣服呗!”
  “这老眉咔萨眼的,做衬里儿都扎肉。”
  “您操什么心!我偏要这老眉……”说到这儿,心里不由一亮,“偏要这股子老劲儿!”
  “嗯,我早说了,新到头儿了,又得往回翻。花样儿翻新?十回有八回是花样儿翻‘旧’!十一楼上那位海关上做事的女干部,前儿个穿出件塔夫绸褂子来,跟开电梯的南方姑娘说,那是港货,眼下香港最时髦儿的花色了。一细瞅,嗐,整个就是从这光绪年间藏式氆氇上描了去的。这叫不叫花样儿翻‘旧’?”
  心里又一亮。
  “还有呢,我那床底下,还塞着两大箱子呢,也是头年里退还回来的。等闲了……”
  “别,我这就去!”
  等跑到那屋里拉出箱子一掀盖儿,我的天,俨然一堂晚清宫廷服装文物展!
  “瞅瞅,这栽绒提花儿团鹤样式的马褂儿,当年你太祖外公下了早朝回府会客常穿的。唉,换了三朝五代,还这么黑亮黑亮的,不走色儿也不倒绒儿!”
  真的,搜尽巴黎“卡丹”的仓库,也不会找到这样的珍品!
  “再瞅这件,这绛紫素面儿大贡缎的裙子袄儿,是你太外婆,也就是我的嫡亲母亲,五十大寿时候,李中堂家四少奶奶送的料子。又致密,又沉重,光头儿还足。拿来的时候儿,一解包袱皮儿,满屋子都是内务府库里大躺箱的香樟木味儿——你就瞅瞅,直到如今,虫儿不嗑,耗子不咬……”
  心里又猛地一亮:一个全新的,哦,也许是全“旧”的构思,像在镁光里似地闪了出来!
  “外婆,我的好外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老菩萨!坐到这儿,戴上老花镜,给我把这件,这件,还有这件,拿小剪子都给我扒褃剔线,拆成片儿!”
  也没时间解释了。交代了任务,回自己屋来。
  铺开纸,草图,只能起草图了。多少年来,旧照片、旧画报上的,外婆口头上说的,什么西太后、裕容龄、赛金花,过电影儿似地,检阅了一遍。不行,要跳出来。面料的质感,色彩的光度,要“老”;线条的流向,衣与裙之间的收放、明暗和疏密的动律,又一定要新。在总体感觉上,就是要表现一种历史感与当代感的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交融……
  氆氇,成匹地抖开了。土黄、酱黑、赭红三色的交织,如高原,夜色,寺庙与袈裟浑元一气。粗羊毛经纬间明晰的纵横与凹凸,极显著地增强了浑厚、粗犷、沉着的印象:一种极淳朴又极神秘的历史的深沉感。粉饼走在上面,像为远古的混沌划界;剪刀一过,又如裁开了永恒的夜气。没动一针一线,我先醉了……
  等外婆捧来那拆开的衣片,我竟颓然歪在了靠背椅上,不能说,不能动,只可凝神看去——
  那纯黑的团鹤,不知怎么,让人想起氤氲着的宫闱深处的檀香袅袅;那绛紫的缎面,又让人想起失宠嫔妃的点点泪痕……可当那一片片衣料摞在一起,又叠映出让你遐思无限的命运的层次:华丽的,又是阴沉的;雍容的,又是压抑的;高贵的,又是不祥的……可这一切,该让我怎么连缀,怎么综合,怎么驾驭!而且,这通体的点睛之笔,何以寄托?
  “丫头,瞅瞅这个……”
  外婆手心上托着几颗似圆非圆、极富于立体感的黄灿灿的东西。
  “这是外褂上的钮子,听你在内务府后库当过差的太舅公说,这可是风磨铜点赤金,七三成色。箱子刚还回来那天,我就拆下来另收着了——可有点儿用处么?”
  我猛地站起来,又一时没敢接过来。
  “听说过吧,这就是大内监制的,鎏金钮子……”
  正在台上的,是10号。爆破型加闪烁型电声配乐。大开大阖的动作,倒也豪爽开放,自成一格。
  八个下了场的少女,都塑像似的。等着比赛结果揭晓,可也犯不上这么受着了定身法一般。连同两个跟我一起躲在侧幕边等待上场的,二十二只眼睛都盯着我。
  事到临头,反而浑身松爽,满不在乎了。
  哦,箜篌,编钟,石罄,堂鼓,在电声组合乐器的空旷渺茫的音流背景之前奏响了。这是我的,今天凌晨才定下来的配乐。
  一出台,全场顿时肃静。
  顾不上那位白发满头的首席顾问,却瞥了一眼3排16号座。他,仿佛像个哲蚌寺里坐化了的大喇嘛,灯芯绒上装暗淡如氆氇。
  走思了——忙着屏气凝神,踏进了我的旋律……
  轻缓地横移着自然步伐,稍稍照顾一下配乐的节奏。让披风式氆氇外衣的宽舒的下摆随步微飘,如迎风莲叶,又不全拘于乐曲的规秩。随着一组编钟的递升和弦,转个180度的背影,以腰为轴,肩与胯同方向小幅度倾摆,让身躯在宽大的“披风”笼罩之中略显出腰身线条的曲度,以打破外衣腰褃和底襟呈梯形下垂的单调。在编钟的上行和弦达于顶点,只剩下箜篌在轻轻渲染的时候,又一个180度回身定位塑型——任凭加了暗衩斜褶的“披风”下部那一圈底襟,依了惯性动向,来个急促的螺旋式回卷,紧裹下肢,双腿线条毕露:却又随着底襟的反向回旋,双腿轮廓又倏然隐去。几乎同时,趁着石罄和堂鼓击响,迈出一串铰花式碎步,直线前行,逼到舞台前端,高举双手,让内衣的莲蓬袖筒从“披风”肩部特意留下的袖笼缺口上扬,顿时现出绛紫缎面的光泽,跟氆氇的幽暗相对照。左右两个“雁落平沙”式的从南拳里借鉴来的示意性的臂部曲伸,由编钟伴随,更增强了绛紫的高贵色泽和莲蓬袖筒皱褶间明暗变幻的魅力。紧随着一声声堂鼓和电声中音部衬托,让穿着棕黑色长筒雪靴的双脚交递着前行,踢开“披风”前片的对襟中缝,信手解开“披风”,双襟分敞,亮出胸部宽舒、腰间紧束、下摆又蓬松着的黑绒马甲——那是吸收了法式“洛桑昂猎装”和日本式“佐久良敏穗滑雪装”的情调改制而成的。自然,当全部管弦戛然停奏,就在只有编钟和石罄以双领奏式的华彩乐段相映衬中,黑绒马甲上的七颗鎏金钮子,光彩辉煌——那必定是宛如静夜苍穹中的星辰,迸射出金石撞击一般的光波。就在那让人目眩神迷的一瞬间,伴着钟罄齐鸣,给了全场一个正面的极富于超拔感的立式造型!……
  掌声四起。完全是破例。这种大赛场合,历来禁止鼓掌。可今天,此刻……哦,借着塑型的相对静止的片刻间,瞥见教授昂着白发蓬蓬的头颅,双手抱胸,泪光闪闪!
  可那边呢,3排16号,空了……
  只剩下一个人了,是我。
  更衣间顿显大了许多。四面墙壁恨不得仓皇退去。只有那半掀半落的窗帘依旧。
  不知现在是梦,还是刚才是梦。
  教授一直恪守赛场惯例。最后,只是缓缓地起立,向着台上略扬了扬石臂,挥了挥手,就退场了。
  最先拥进更衣间的,是两个女记者。真怀疑她俩要向其他尾随而入的男记者们收缴特别劳务费,没有心思答什么提问。只顾用眼光在窗外那块盆景似的小天井里寻找,找那不终场就逃席而去的“勇士”。
  “此次夺魁,系连闯三关之后,请谈谈感想。”
  三只话筒,几乎在同一秒钟里伸到我下颏儿附近。一股口臭、烟味儿和哈气之类的混合气味,从每个话筒里袭来,令人窒息。接着又参加进三四只来。
  更多的镁光灯,闪着。晃得睁不开眼。
  原来所谓“独家消息”就是这么个抢法——评委会刚刚宣布:“鉴于顾问团的专家们近几天学术活动较为频繁,相当劳累,所以,上午高档风格装个人项目决赛评选结果和下午其它项目比赛结果一并揭晓。全体顾问和评委的评议会,由这里的第一休息厅移至宾馆举行。”结果尚未揭晓,怎么就要别人以“夺魁者”身分发言?
  直到今天才感到“无可奉告”四个字的简明,得体,无往而不利。
  好在是淡妆,只换换衣服就能逃离。瞥一眼窗外天井,只见一簇簇绿叶红花的美人蕉,在阳光下伫立。没有风。难怪心里一阵燥热。
  忽见白发满头的教授本人,悄悄地推门而入,走向我来。两眼泪光。别人只顾后退让路。
  双手摊开,轻拥了拥我的双肩。随后,并不开口,只露出一个温存与凄楚相混合、且凄楚的比值渐增着的微笑。接着低垂着稍显浮肿的眼睑,凝视着我的胸前;又伸出轻轻颤抖着的双手,摩挲着马甲上的钮子,一个,又一个,爱抚个没完没了。不觉喃喃地如祝祷又如吟咏般地说:
  “Oh,my GOd,my GOd!”随之又用她的母语,低得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这就是,就是了。大内督造,风磨铜点赤金,七三成色,世间已极少见了的鎏金钮子——我祖母,我祖母就有过这么一副,这么一副……”
  随着她那两滴大大的浑浊的泪,我竟觉得自己一阵喉哽眼酸,泪水也夺眶而下……
  镁光闪耀频率激增。
  记者群被教授引向外去。
  二十四双眼睛愣了愣,也乱纷纷离开,如花飞星散。
  四壁开始茫然后退。
  窗外,光波流泻的大气,也立时挤了进来,加大着对我的心的威压。
  哦,连阳光也有压力么?
  动不得。非梦非醒,就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眼角余光,瞥见化妆台子镜面里的自己。远远的,半倚半坐在一把木椅上。“披风”底襟落地。历史的神秘感顿觉消逝。马甲上七颗钮子也失色于天光之下。
  那静夜苍穹中的星辰,霎时变成了一颗颗钉子,钉死了我的心上的门扉。
  拼着心底一点余力,揪住我的心扉的缝隙,狠命一撕——
  玎玲、玎玲、玎玲……玎玲玲玲玲……
  落地又如流逝的一串陨星。
  精疲力尽了,却似乎可以轻移一下身子,努着力,抬眼一望——
  窗外,小天井里,光的瀑布直落在美人蕉上。花丛掩映之间,一个修长的男子,肩宽宽的,头却垂得低低的,也如负着光的重压,在那儿徘徊,徘徊……
         一九八六年立春后十日,草于北京三元桥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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