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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忧郁的本质


  有个问题是:树上有十只鸟,一枪打下来一只,树上还剩几只?答案是:一只都没有。
  在老王跟我谈起宁肮脏后,我突然想起张燕曾义愤填膺说宁肮脏“真不是个东西”,是不是……可又不对,想到那时身上的血迹,应该不会。但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说明一定有事,心里对宁肮脏忍不住多了一种近似于恶心的厌恶。
  有天我晃晃荡荡转到了和张燕去过的河边,一阵寂寥感袭来,竟是十分的疲惫,就在草地上躺下来。
  麦子又快熟了,转眼又是一年。去年还有榆钱、槐花,有杏酸桃甜,还有那个见鬼的张燕,可今年的春天入夏,竟没怎么留意。看着蓝天白云,轻轻哼起《同班同学》:那一天我们街上打个照面,想起来我们是同学还是同班;时光不知少年的梦,糊哩糊涂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哼着,就有泪水滚下来,少年梦是什么呢?
  “在这里呢?”
  我吃了一惊,忙擦干眼泪坐起来,见是孙月娟,莫名其妙就有一股气涌上来:怎么这么烦人?“嗯”了一声又懒懒躺下。见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觉得好笑:活该!
  她还是在旁边坐下了,说:“你近来的成绩没有以前好了。”
  “是啊,总不能都好呀,有坏才有好嘛。”
  “……。”我斜眼看看她,她正襟危坐看着河对岸,“那总能想办法保持吧?”
  哪有这么多大道理?我又烦起来,猛一下站起,对她说:“你跟老师说一声,我有事晚点回去。”扭头沿着河边走去。
  我没有回头,想着孙月娟肯定哭了,“哈哈”大笑几声,越发觉得没趣。田里没有人,只有风吹麦浪的唰唰声。
  走了不知多久,走进一片枣林,见上面已经挂枣,想到家里的枣树,回味起冬天酒枣的滋味,嘴里有些生津。有些老枣树上有枯洞,突然想留点什么纪念,在身上摸出几张废纸,找到几根烧过的炭枝,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石头到此一游,某年某月某日。要塞进洞,想到如果下雨灌进水怎么办?又四处找了几块塑料一一包好,然后爬高上低一个一个藏好。想着很长时间以后被人发现,就有人知道石头在某年某月某日曾来过,就很得意,稍感一份未知的快乐。
  离开枣林发觉身上汗腻腻的,就脱光衣服跳进河里。水很凉,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可心情很高兴,慢慢在水里游着,如一条自由的鱼,化在了水里。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这份秘密,总往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跑,留下一个个“到此一游”的字条。我总想要人记住我,又不想让人发现,尽可能藏得隐密些。多年之后我跟谢梅说了,她心疼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回答不上来。我似乎在空灵遥远的地方才能展露我自己,后来才发觉我真正害怕的是人!我在这些地方尽情地吼叫,哭泣,或者发呆。我可以整天整天的坐在那里,整个身心象散开一样,自由自在地虚无下去。我可以不去想学习,不去想前程,不去想贫穷和无奈。我可以彻底忘了自己。
  在那些时候,我感觉不到孤独,甚至有一种滋润在身体里浸透,精神反有种说不出来的充实。
  那天回去时天都黑了,孙月娟告诉我谢老师找我,急忙赶去。
  一进房间就发觉她不高兴,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还知道来啊?”她盯着我问。我怔住了,心想确实很长时间不来了,就喏喏说:“我……怕有什么影响对你不好。”她眼泪唰地流下来,我慌了,忙给她擦掉,她顺势抱住了我。她本来比我大六、七岁,随着关系的接近,这种距离不断缩小,有时甚至会反过来,但她还从没在我面前哭过,使我顿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我也实在害怕失去这种依靠,怕她不再理我,那我真不知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有人说我们了?”她抬起头来问。
  “没有。”我把老王所说的宁肮脏的事讲了,但没提张燕。“我怕万一被别人瞧见,对你影响肯定不好。”
  她叹口气离开我,拿毛巾擦擦脸,背着我说:“宁肮脏有天晚上敲过我的门。”
  “什么?”我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血在脑子里乱窜,眼睛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
  “你急什么!”她把我推到椅子上,“我把他骂走了。”
  我又站起来,“这个王八蛋,我去找他算帐!”谢梅急忙把我拉住,“算了算了,第二天我就跟校长说了,你何苦去跟他斗呢?”
  我从老师屋里出来还是去找了狗子,叫他跟我一块去收拾宁肮脏。狗子有点害怕,说:“为什么?”我冲他嚷道:“哪他妈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干就干!”
  见我怒不可竭的样子,狗子吓得再不敢说话,同时他可能以为我受了宁肮脏的欺负,自然要帮我出气。以前打老师我们向来是一块干的,从育红班(幼儿园)一直打到小学毕业,初中又岂能坏了规矩。狗子问用不用再多叫几个人,我说不用了,这毕竟和小学不同,我们还是偷偷干。
  老师办公室在最后一排,再往后是墙,墙外是路。墙不高,我和狗子摸了几块砖头扒上去。这时天很黑,正应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老师们大都已入睡,我和狗子找准宁肮脏的窗子,把手里的石头砖头稀哩哗啦就砸了进去,接着就听见里面嗷嗷直叫,我们翻过墙拔腿就跑。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出手,后来知道这是逞勇斗狠的化外小技,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台面上讲究斗智不斗力,在不动声色中让你灰飞烟灭,由不得你不打着哆嗦佩服。
  第二天听说宁肮脏被玻璃划破了脸,身上也被砸伤了几处,回到家去休息养伤。学校要追查这件事,宁肮脏本人却予以阻止,说伤势不重,不要闹大,影响学校工作。校长连声称赞他精神可嘉,要组织师生去看他,狗子冲我挤眉弄眼,立即要求去探望老师。
  中午我到谢梅办公室,她直勾勾盯着我,我忙说:“不是我!”
  “你呀!”她拉着我坐到椅子上,“看你扣子都掉了!来,我给你缝缝。”我低头一看,可不是少了一个,肯定是昨夜翻墙时绷掉的。
  她在抽屉里找了一个和我身上颜色差不多的扣子,拿针线低着头给我缝上。她的头发在我耳边拂得发痒,有一股皂角香味,脸在光线下美而柔和。我冲口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她脸一下红了,针刺到了手指上,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吸,依旧低着头说:“老师配不上你。”
  “谁说配不上?配得上的!”
  她愣半天,慢慢又理好线,“好吧,等过几年你不嫌老师,老师就嫁给你!”
  “我怎么会嫌你呢?”她说要过几年,使我心里不舒服,就问:“你是不是嫌我小?”
  “你说什么呀?”她拿针做出要刺我的样子,“我还怕到时你嫌我大呢?但这几年你得好好学习,不能搁误学业。啊!”
  我“嘿嘿”笑道:“不会的!不会的!”
  扣子已经缝好,看我傻笑的样子,她把我拉起就往外推,“走吧走吧快走吧,再不走老师快要离不开你了!”把我推出了房间。
  老师并没有离不开我。学校成立了一个“英语公关小组”,她是成员;她又自发组织了一个“英语对话小组”,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她要我参加,我英语不好,懒得献丑,不去。李代表……不,应该是李班长,我辞职后由他接替,倒是没事就往老师屋里跑,搞得我很不是意思。
  老师虽说要嫁给我,但我明显感到她也在躲我。而我看桃花的意思,依然对我没意思,越发感到不是意思。于是除了跟陈雄飞偶尔聊聊,就是看看课本或小说,更多的还是跑到野外,躲进一个人的天地去漫游。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留下了一个发呆的毛病。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好象在沉思,其实什么都没想,压根就是坐着罢了。后来我去医院,发现老年痴呆症和我的症状一样。但有人说是青春期忧郁症,我不大同意,因为青春期忧郁症的表现是癔想、狂想,而我是不想,并且现在我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还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再说青春期忧郁症也说不过去,未免夸奖我了。可我对青春期忧郁症的心理的把握与了解倒是十分准确,在部队时有个首长的女儿就是我给治好的。当时他女儿就是怕见人,躲在一边坐着不动,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我自告奋勇帮他们照顾,很快把她治好了,首长高兴得不得了,要对我大大嘉奖。其实很简单,我把她带到荒山野岭,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并且根本不担心她会跳崖自杀,量她还没那个勇气。后来她就憋不住了,开始自言自语,我还是不吭,就当自己不存在。接着她就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我依然不理她。她就开始对我发怒,这时我毫不客气,立马和她对打起来,首先我让着她,然后越打越狠。一个小姑娘岂能是堂堂解放军对手,她就哭起来,说叔叔欺负我。我说欺负你?欺负你的人多了!别看你爸是首长,他能天天护着你吗?不能!不能,就要反抗,就要去和欺负你的人打!打不过?没关系,叔叔帮你打,穿军装不方便我换上便装去打!叔叔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下子把那女孩子逗得直笑,我帮她擦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走,今天叔叔欺负你了,我请你吃饭道谦。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跟我去大吃了一顿,当然,餐费是要报销的。
  但我当时就没这么幸运,我只能一个人去面对,并且我是男人,也无法让人帮忙,帮也帮不上。
  有人对这种小儿女态不在意,我坚决反对。我认为一个社会和师长如果对孩子们的心理持冷漠的态度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和家庭肯定没有前途。每一个人在精神上刚刚萌芽就迅速夭折,还能谈什么发展?每一个人在意识深处都存在忧郁的成份,心灵上始终罩着一团孤独的阴影。在社会这个家庭中,引导好了他就能抑制住,引导不好他就沉沦,拉都拉不住。
  当我在初中一年级时,我只有一个人挣扎,只能自己在野外幽灵般游荡。其实,我更象一匹狼,一条狗,对着天地和自己嗥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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