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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离婚


   
梅哲

  富裕并不能代替欢乐。贫穷夫妻常常能相守,而富裕后却会衍生出无尽的烦恼。
   
我违背父母的意愿和他结婚

  我是69届初中毕业生,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呆了8年后返回城里。因为父亲在教育局工作,我就进了学校。
  那时候,几乎所有回城知青忙碌的就是找工作和找对象这两件事。8O年代前三四年出生的孩子们,几乎百分之百是知青子女,起码父母中有一方是知青。当时,一块返城的知青们互相帮忙介绍对象,有时候,一个晚上能见两个,刚下班就匆匆忙忙赶赴第一个约会地点,然后再见第二个。尽管机会很多,但可以选择的范围并不大,见面的人不是从兵团回来的,就是从山西、内蒙古回来的老三届知青。那会儿也不讲文凭,又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工薪阶层,条件相差不多。即便是干部子女,也没有什么可以显赫的,惟一可以选择和比较的就是对方的相貌与相处之后的感觉。
  他是66届初中毕业生,在山西运城地区一个缺水的小山村里当了10年知青,回来后分到一个区属文具用品厂。因为会一点儿无师自通的木匠手艺,就在厂里当了木工。虽说当时不讲什么条件,但他的家境和本人条件确实不如我。我的父母亲都是老派的知识分子,他们对我选择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非常不满意,嫌我的眼光差。他们并不是一心要攀高,而是旧有的习惯和思维方式愿意让女儿找一个和文化沾边的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其实,在见过面的人当中比他条件好的有,我选择他完全出于自己的一种感觉,直到现在,有几件事仍然记忆犹新。第一次见面那天是在介绍人的家里。他比我先到的,我进门的时候,他非常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向我点头示意。他中等个,身材适中,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式棉袄,围一条米色围巾,戴一副秀郎框眼镜,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相互认识以后,介绍人说:“你们出去走走。”他一边向介绍人道谢,一边在我将要出门的那一瞬间,抢先一步掀开了挂在门口的大棉门帘子,待我出去之后,他才出来。我曾经把自己父母亲的意见委婉地告诉给他,我以为他会主动撤退,但是,他一句话没说,仍然继续和我来往。还有一次,我们正在为置办结婚用品而上街四处挑选,他自己却溜进了信托商店。本来,我是为了少花钱多办事才跟着他一起转的,没想到他居然花费6块钱抱出了一堆木棍。气得我一甩手就走了,走得飞快。开始,他提着那捆木棍一溜小跑地跟在我旁边,后来又用胳膊夹着,始终气喘吁吁地抱在怀里,但就是不说一句认错的话。走到车站,我说:“你弄那么一堆破烂跟着我干什么?”他还是不说话。汽车一来我就上了车。那时,我和他还没办结婚登记,以为他会生气会不再理我会和我分手。但第二天我刚刚走出学校门,就看见他在马路对面等候。我看了他一眼骑上车就走。他一句话不说跟在我旁边,一直跟到我家的楼门口。我看他仍然不说一句话自己就进去了。我以为这次他肯定要生气,可当我吃过晚饭准备去职工大学上课时,发现他还在楼门口附近站着……我说不清他身上的很多品性究竟是优点还是缺点,反正,我觉得自己是被那种品性征服了,最终走进他的怀抱。
   
结婚后他开始倒买倒卖

  1981年,我们结婚了。新房接在他家院子外边,只有10平方米。盖房用的砖瓦是捡来的,砌墙的黄土不花钱,房顶上的油毡是找来的,都是一帮知青哥儿们帮忙。10平方米还没有现在豪宅里边的厨房大,但我却格外怀念那段日子。条件虽然简陋,但我却感到十分幸福。他会裁剪、会烹妊、会编织,心灵手巧,10平方米被充分利用,床是折叠的,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动手打的。6块钱买回的那堆木棍也被他拼凑粘接成了一个小茶几放在床边。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东西?他说小时候是住在一个大院子的,院里的一户邻居家满屋全是古家具。后来,街道上分票卖抄家物资,他用60块钱买回一个红木雕花大衣柜,又花了24元买了一对牛皮大沙发,那两样东西往屋子里一摆,透出一种富裕气息,看着心里特舒服。而且,他还说自己喜欢有钱人的生活。虽说那是躺在枕头上说闲话,但后来他把那些话做成了真事,时常买回一堆破七烂八的木料,塞在屋子外边放蜂窝煤的大箱子里。有时候,半夜下雨他也要爬起来用塑料布盖上。说实在的,我心里并不痛快,经常和他怄气,我说:布盖上。说实在的,我心里并不痛快,经常和他怄气,我说:你把钱全买了破烂,日子怎么过?”他说:“我是木工,业余爱好没离开本职工作。”
  1983年,我们的儿子出世了,本来不富裕的日子更紧了。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掏出40块钱一张挨一张地摆在床边,问我:“猜猜哪儿来的?”“提前发工资了?”“不对……他学着相声演员马季的口吻一连否定了好几次才说:“你没发现咱这屋里少了一件东西?”我才发现那个漂亮的茶几没有了,忙问:“哪去了?”“卖了。”“卖哪儿了。”“信托。”“你这可是投机倒把、倒买倒卖呀!”“我没在咱们家这边卖,跑得挺远的。”“跑得再远也是一个户口本,要是让单位知道可不好1”“没事。”尽管他安慰我,但提心吊胆的担忧还是冲淡了赚到40块钱的喜悦。
  那时候,他在单位的活儿不忙,上班时偷偷摸摸溜出来去逛信托商店,对信托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样的榆木擦漆八仙桌,北边就比南边贵20来块钱,一倒手的事……”慢慢地,我能听到他话里面的惋惜、感慨和憧憬,但没想到他竟然很快做出了要把憧憬变成现实的决定。他说:“我想干脆就干这行了,我肯定行,我看见有几个人整天在信托商店出没,吃信托。我比他们强的地方是自己会动手,要是修好了再卖还能挣钱。”当时,我没同意,我说:“咱们这样不是很好的吗?”他看了我一眼,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破地位呆个什么劲儿!”
  他经商时我吃了不少苦后来,他背着我辞了职。当我在抽屉里发现他与单位签订的停薪留职的协定书后,大病了一场,觉得他太过分了,欺骗了自己那么久。那时候,我刚刚当上班主任,工作非常忙,根本顾不上他在干什么。关键问题是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在每个月的那个日子把工资交给我,逢年过节还多给一点钱,弄得天衣无缝。我拿着协议书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他说:“商量过了,你不同意。”我再问,他就不说话了。后来,我发现他具备关键时刻不说话的本领,而我也真正领教了什么叫“铁嘴钢牙”。尽管我心里非常不乐意他干那种倒买倒卖,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由他去。
  事情一公开,他就不遮掩了。获得解放的他把存在别处的破旧木器全部拉回家,又在屋子外边接出了一间4平方米的小棚子。虽说屋子里外加起来有14平方米,可堆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下班回来批改作业,就趴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白天他腾空地方修活儿,晚上再挪开。每天,我都得跟他搬上搬下,东挪西动。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那些家具一件比一件沉。有一回,在搬一件红木大坑桌时,他手一滑,桌子腿砸在脚趾头上,把趾甲盖都给砸劈了,疼得我眼泪“唰”的就下来了。瘸了一个多月,还不敢对外人讲实情,只说是自己骑车不小心碰的。他每次出去买货,我都给他准备下吃的喝的,夏天灌一壶绿豆汤,冬天是红糖水。为了省钱,我就烙发面饼,甜的威的都有。1987年冬天,他从宁夏回来就发烧,躺在床上老嚷冷,手脚冰凉缩成一团,盖几床棉被都暖和不过来。我就把他的脚揣在自己怀里捂着,一会儿功夫他睡着了,可我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如果踉着受累倒也无所谓,可让人揪心那滋味就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前几年市场不规范,黑吃黑、黑吃灰、黑吃白的事经常发生。有一回,他让人给绑了。那时候,他的买卖已经做大,在外边租了房子当加工修理点。出事那天晚上都快11点了,我见他还不回来就打电话过去。开始没人接,隔了一会儿,我又打过去,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男人在我们手里,劝劝他保命要紧。”然后是他喊:“什么也不要说。”紧接着是尖锐的一声“嗷”,我觉得心都跳出来了,因为我太熟悉他死鱼不开口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出声的。我哆嗦着再次拨通了电话,拼命嚷着要去报警。我能听到话筒那边咆哮如雷的摔打声,也听到了他再喊叫:“你不要管!”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租的房子,心急如焚地在屋子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回来了。我扑上去搂着他哭得像个泪人,一边哭一边说:“你出了事剩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办?”他慢悠悠地说:“那些人的猖狂是表面的,我心里有数,他们不敢怎么看!”尽管事情平息了,可从那时候,我就没松过一天心,时刻惦记着他。他不知道我曾经为他揪过多少心,着过多少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
   
有钱之后他有了变化

  结婚时,我俩的工资奖金什么的都加在一块才70多块钱。结婚用品置办得很简单,倒是我的娘家给了不少陪嫁,还给了2000块钱。有一天,他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永远跟着我受穷!”
  说实在的,他很会过日子。衬衣领子起了毛边,拆掉翻过来缝上,又跟新的一样,秋裤的膝盖和屁股都是补丁。他说:“什么时候能穿上整齐衣服,就算是有钱了。”我跟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只想平安一生,并不想怎么着。”他讥讽我没有志向。有一次,我买了两斤新毛线,准备给他织件毛衣,可他背着我退掉了。别看他比我只大两岁多,但他心眼特别多,天生的商人料子。因为当初我父母亲的阻拦,刘心里总觉得自己欠他似的。平常、他也不去我们家,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对儿子说:“去你姥姥家看看。”我担心他对我父母亲的态度仍然耿耿于怀,曾经问他,他说:“我倒是从心里感激他们当初的看不起!”话是那么说,可我听着却不是个滋味。没过多久,他把一套两居室的钥匙给了我。“两边老人,不偏不向。”两套新房子近百万,我拿着钥匙说:“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怕你拦着,再说,这些年来,我办事没和任何人商量过。”他眼睛望着窗外说:“咱们的房子我也看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家里越来话越少,遇到什么事总跟电影里边的大人物那样挥挥手。过去,他时常流露出能够挣到钱的喜悦,即便卖一个凳子赚20块钱也要跟我报喜。虽说我心里过压着一个倒买倒卖的包袱,但也为他高兴。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8O年代中期就为自己设立经商目标的人不多,与他一同起步的没有几个坚持下来的,可他不但坚持下来,而且成功了。但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没有耐心,没有幽默感,像个暴发户那样蛮横无礼。
   
他说离婚我偏不离

  如果我像一般女人那样只要有所谓的家庭存在,只要有花不完的钱,随他去好了,可我不行。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我支持了他。而且,我从来没因为他有钱而沾沾自喜。不错,自从他经商之后我就再没为经济发过愁,可我仍然像过去那样穿着。这几年来,我有一个非常清醒的念头: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经济上自立,人格上才能自立。
  那年,我被评为市级先进教师,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回到家里,拿出证书和奖金让他看。可他拿着手机站在客厅窗户前连头儿也不冲我点一点。我委屈地走进楼上卧室。过了一会儿,他进来说:“以后我打电话的时候不要和我说话,一走神,兴许丢掉一大笔买卖。请你谅解我一下,如今竞争激烈。我的压力太大了。”“好好好,以后咱们不说话。”也不知那天他哪儿来的火气,居然蹦着脚喊:“还不够嘛,我用尽了全部就是想让你们富裕,让所有的人看一看我不是孬种,你还要什么呀!”一个平常轻易不说话的人一旦说出话来简直无崩地裂,他在下楼的时候说道:“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散伙!”“你说什么?你给我站住!”“这种日子我烦了!”那时候,我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否则为什么一下扯到离婚上。我嚷道:“是不是嫌我老了,不会顺着你的性儿卖弄风情了?”“更年期综合症!好日子不好好过。”“我宁愿回到过去。”“妇人之见!你可以走,但我不会陪你。”
  有一天,我问他是不是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子口口声声地说:“我没有那么蠢,把自己用鲜血、用痛苦、用汗水挣的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拿钱买笑的事情我绝不干!”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说出那种绝情绝义的话呢?
  自从儿子上大学以后,我觉得自己非常孤单,楼上楼下200多平方米的房子,小保姆收拾完了我就猫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整个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搬进新居后我们就分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有时候,深更半夜听到楼下车库的自动门响才知道他回来了。在别人眼里,我幸福得不得了。可为了今天这日子,我经历的痛苦又有谁清楚?还有,谁能知道我们的关系日趋紧张?清贫时在一起紧紧厮守,富裕了却同房异梦。多少人渴望富裕,但我想说富裕比清贫复杂,时光与苦难积累的不是夫妻间生死相依的浓烈深情,而是寡情薄义的冷清与淡漠。昔日的贫穷只不过是物质上的痛苦,而今的富裕却是琢磨不透的精神上的痛苦,昔日留下的是夫妻患难与共打拼天下的美好记忆,如今却是精神上的隔离,200多平方米的豪宅并没有10平方米简陋房的温暖和亲情。或许,这正是富裕生活的特有模式,自己还不能适应还不合节拍,传统的相濡以沫随着经济变化而发生变化。无论如何,我不离婚,不明白就慢慢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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