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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广陵之曲江”


  余少读《文选》,至枚乘《七发》之赋曲江潮,为之神往,窃思何日得见此海天之大观耶?二十余年间,西游欧洲,南居岭外,终不得一睹子胥之波臣。民国十七年秋,羁旅上海,于仲秋既望往观于海宁,然后知枚生之辞,华而未尝无实,铺张而恰中事情也。归途坐小舟,遵江溪,景物清新,心旷神怡,窃意楚太子何事如彼头巾寒酸气,告以巨观,曰病未能,告以孔墨,乃霍然愈?于是益觉枚生所称曲江之潮非浙江潮莫当,而所谓“广陵之曲江”一语,更不能释然于心矣。后来稍稍询之治地理者,广陵之称,终不可解。今北都再危,忧愤忘事,爰检屈辞,遂及枚赋。旧情既萌,獭祭群书,卒得证据,涣然冰释矣。谨写其解如下:
  以曲江为浙江者,朱竹垞也。既以曲江为浙江,遂似不得不以广陵为钱塘之城。(见《曝书亭集》卷三十一,《与越辰六书》。)以广陵为近世所谓扬州城者,汪容甫也。既以广陵为扬州城,遂似不得不以曲江当甘泉县之小水。实则广陵正是后之广陵,曲江亦即后之浙江,事在易而两君求之难矣。
  地名,人为者也,可同名,可移徒,可讹谬。地理,自然界之事实也,人不得而改易,故论地当以自然事实为先。今浙江之潮,诚世界希有之大观,必入海之口为胃形,然后能成此奇迹。今世上有此现象者,钱塘江之外,仅南非一大川类似。若从汪氏说,以曲江为北江,则必二千年前,扬子江入海处与今日形状大异,镇江以下皆在海中,然后可也。夫崇明岛至宋始大,今日东海海塘之筑始于明代,固为熟知之事实。然谓西历纪元第二世纪中,即枚乘生时,长江入海处与今日情形如此大差异,诚不可能,区区二千年,在历史上固然久远,在地质史上乃不成一单位。且浙江潮固历代著名者,若扬子有同类之潮,枚乘之后不便即无称道之者,歌咏之者。李善注固以曲江为扬子江者,乃不得不引山谦之《南徐州记》,《南齐书·地理志》,以佐证之。然所引仅谓有江涛耳,与《七发》所形容者迥别。今扬子江潮犹及芜湖,然非浙江潮之类也。枚乘固云,“通望乎东海”,则观潮处必东近海口,设以扬子当之,亦必如今日海门以下,非扬州镇江之形势也。又云: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渺渺,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诚奋厥武,如震如怒。
  则俨然今日浙江潮之画图也。郦道元,古代地理学之第一权威也。其序地理,虽不能尽由目验,亦皆折之事实,绝非抄袭史传,排比文词者可比。其注江水,虽庐江郡以下自宋已阙佚,然其注浙江则云:
  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余。吴越春秋以为子胥文种之神也。昔子胥亮(忠)于吴,而浮尸于江,吴人怜之,立祠于江上,名曰胥山。吴录云,胥山在太湖边,去江不百里,故曰江上。文种诚于越,而伏剑于山阴;越人哀之,葬于重山。文种既葬一年,子胥从海上负种俱去,游夫江海。故潮水之前扬波者伍子胥,后重水者大夫种。是以枚乘曰:“涛无记焉。然海水上潮,江水逆流,似神而非,于是处焉。”
  郦君明明以枚乘之曲江为浙江,汪氏舍此说,而乞灵于《南齐书》志、《南徐州记》,诚忘轻重。且“曲”“浙”本一词,其音变甚明。今按之地形,征之字义,曲江潮之必为浙江潮,无可疑也。
  广陵一名始见于《史记》六国表,慎睹王二年,即楚怀王十年(西前319),“城广陵”。此当由灭越而起,前此十余年,越为楚灭,故今城之。史记此处固未示吾人以广陵之所在,然《项羽本纪》云: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
  是时项梁“举吴中兵”,而召平渡江拜之,则广陵之在江北明矣。且据上文所引史记两事,广陵自战国即为重镇,不容钱塘江上又有一小邑,用夺其称。自汉以来,广陵为邑,为国,为郡,斑斑可考。今按之沿革,广陵城之必在江北,为近代所谓扬州城之前身,又无可疑也。
  广陵城既必在江北,曲江潮又必然浙江潮,则“广陵之曲江”一词其不词乎?于是清帝弘历曰:
  《七发》之作,不过文人托事抒藻之为,如子虚亡是,骋其赡博。非必若山经地志,专供考资者之脉络分
  明也(引见王先谦本《水经注》卷首)。
  此语胡涂之极!子虚亡是,固可空托,若言实在地名,则不能乱说,乱说必为时人所训。昆仑玄圃,神话中之地名也,故屈平可以肆用之,然云梦息慎,则实际地名矣,司马长卿设子虚亡是,然不能言“齐之云梦”“楚之息慎”也。然则“广陵之曲江”一词,必为汉惠文时通行之语,或可通之称。今宜寻其所由。若不然者,则《七发》必后人书矣。
  以为广陵国不涉江南者,乃误读汉地理志之故。汉志郡国皆哀帝元始二年制,与前此之郡国分合不同。汉志中之广陵国境,乃成帝继广陵王胥之绝嗣,重立广陵孝王子守以后之分土。元始二年,在王位者为守子弘,此时广陵王国早失在江南之鄣郡,不止会稽而已。弘历以汉志之广陵国境论枚乘时事,其疏已甚。又《史记》褚少孙补《三王世家》记元狩六年广陵王胥受封之策曰:
  於戏小子胥,受兹赤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汉书·武五子传》同)。
  褚又曰“考武帝之时,同日而俱拜三子为王,……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人民之轻重,为作策以申戒之。”又曰:“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云云。”《汉书》亦云:“同日立,皆赐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夫五湖,具区也,吴越,会稽郡是其本土。设若广陵王胥初受封时,并不及于会稽,则汉书及褚补所云,皆为不根之谈矣。
  景帝后三年,武帝立,时年十六。武帝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当在元朔元年。《武五子传》云,“元狩三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亦戾太子生在元朔元年之证。卫夫人王夫人并宠幸于武帝,元朔元年三月,立皇后卫氏,是太子生然后立其母为嫡,戾太子前,武帝当无子。同日受封之齐闳燕旦广陵胥三王,既皆不长于戾太子,而三人中齐当居长,广陵王又为燕王之同母弟。《三王世家》首列霍去病上书云,“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又曰,“皇子或在襁褓而立为诸侯王”。又,闳立八年,薨,而褚曰“早死”。《汉书·燕王旦传》云,“旦壮大就国”。凡此皆足证明三王初立,正在数龄,未尝即就国也。且由太子初生之元朔元年至三王受封之元狩六年仅十一年,尤为三王受封时少小之明证。广陵王始封时既未就国,则此国自等于虚设,会稽仍为汉廷之郡。封策中虽已列入吴越之地,行政上仍为假设之邦。其后元鼎元光中,武帝大用事于瓯闽,会稽郡为屯兵备战之重地,则会稽之隶汉廷也,当仍而未改。逮后来胥就国时,或即沿此不得会稽郡矣。江都易王时代,曾兼有会稽郡否,今已不可详知。江都易王之立,“治故吴国”,故吴都广陵,则江都王亦都广陵。王先谦依此以为江都兼有会稽之证,乃误以“治故吴国”为“治吴”或“都吴”耳。汉志会稽郡下云,“景帝四年属江都”,广陵下云,“江都易王非广陵厉王胥皆都此,并得鄣郡而不得吴。”显相矛盾,未知孰是。考江都王建自杀国除在元狩二年,而建元三年即有会稽守,见严助传,则江都王或未尝有会稽郡,或先有而后失之耳。西汉诸王国境变化不常,时而益封,时而削地,时而自请归之汉廷,今不可一一考证得之。要之,江都国广陵国皆不得以为从来但为江北国,皆一度兼得会稽郡,即钱塘江流域,其踪迹今犹可寻也。
  广陵国非以江北为限,已如上文所述,然广陵国之号既始于元狩六年,枚乘又为文景时人,在其前不应预知,岂《七发》固为后人所作。抑此语为后人所改耶?曰,不然,以所治之邑名其郡国者,汉世之通习也。吴王濞之国治广陵,不治吴,则王濞之国在世俗称谓中,应曰广陵,不曰吴。作吴者策府之官号,作广陵者民间之习语。请举例以说之:终西汉之世,未尝有吴郡,会稽郡治吴,郡不名吴也。汉志会稽郡下云,“高帝六年,为荆国,十二年,更名吴”,此谓王濞之国为荆之更名,非谓会稽郡。王濞之国与会稽郡,大小固绝非一事。汉志广陵下云,“江都易王非,广陵厉王胥,皆都此,并得彰郡而不得吴。”此处之吴,指会稽郡言,故与彰郡为对。然汉固未尝有吴郡,是直以吴名会稽郡,即以会稽郡所治邑名会稽郡矣。例一也。《枚乘传》曰,“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弘农置郡在武帝元鼎四年,景帝时已有弘农都尉者,汉初弘农当属河南郡,盖为河南郡都尉而治弘农(钱大昕说)。河南都尉治弘农,即称弘农都尉,是又以治所名都尉之官也,例二也。刘濞之国,策名曰吴,然既都广陵不都吴,则民间自以称之曰广陵为便。《越绝书》二,“高皇帝更封兄子濞为吴王,治广陵,并有吴。立二十一年,东渡之吴,十日,还去。”《越绝书》为东汉会稽人袁康吴平所作,见杨慎丹铅录,其书稽古多不可据,而记会稽郡事则为亲见亲闻,其称吴王“治广陵,并有吴”者,可征当时人心中固以濞为广陵王,兼制吴地,国既在广陵,国即称广陵矣。综是以观,王濞之国称广陵者,当时之通称也。枚乘著书称“广陵之曲江”者,依时俗也。元狩六年封胥为广陵王者,昔日民间之通称,今升为官府之策名者也。其称曲江必曰“广陵之曲江”者,明曲江在广陵所隶境内,犹曰“楚之云梦吴之具区”也。知“广陵”为王濞国之俗称,则“广陵之曲江”一词之解,当从其易,不必求其难矣。阎百诗《潜丘札记》三,论此事,与今此论有同处,然阎说无证,仅一假设,故为钱晓徵所议。今不引举,读者幸参看焉。
  然则与其执“广陵之曲江”一词以疑《七发》为非枚乘作,毋宁执此以证其为枚乘作耳。
  ——选自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一分(1934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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