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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歌者说,从此,命运掀开了新的一页。
  我回答,是的!但在当时我绝对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歌者说,雪驹迟迟未归……
  我回答,我却仍然陶醉于那两小无猜的温馨之中。珊丹不让我的心“为它一动”,我便只顾默默祝愿着我的雪驹能给我再争口气:甩掉他!甩掉他!甩掉坏蛋小玛力嘎!
  歌者说,根本不计后果……
  我回答,没有!有的只是珊丹那双明媚的眸子,有的只是小男孩求胜心切的激动!只顾了欣喜,眼前根本没有命运。
  歌者说,但这一页还是掀开了……
  我回答,是的!我记得是索布妲姨妈再次归来掀开的。她告诉我说,小玛力嘎灰溜溜地回来了,正在暴跳如雷地查问那匹神秘的马:洁白如银,浑然似雪!
  歌者说,雪驹!
  我回答,但更重要的还是它的主人!王爷赏赐的马,难遮难掩,谁不知道牧马人和他那幸运的儿子呢?
  歌者说,祸及父辈?
  我回答,这就是那新的一页。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儿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是索布妲姨妈为我牵来一匹马。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傍晚格外安谧。远天飘着几朵火烧云,落霞洒满了整个草原。
  草原上静悄悄的……
  但温都尔王府却早已乱了。小玛力嘎不但气极败坏地拷问着每一个可疑的奴隶,而且还派出爪牙扑向了那刚刚停下来的马群。狱卒莫名其妙地死了,目标明显地是我那以驯马闻名于整个草原的父亲!
  阿爸啊!我那对王爷感恩戴德的阿爸……
  “敖特纳森!”索布妲姨妈说,“快!趁他们还搞不清马群游牧在哪里,快插近路给你阿爸报个信去!”
  “我说雪驹闯了祸?”我说。
  “糊涂!”姨妈嗔怪了,“雪驹这是在造福!”
  “那、那说什么?”我早有点慌乱了。
  “就说,”姨妈回答,“让他别犯倔,快赶紧赶着马群走!”
  “去哪儿?”我又问。
  “大伙儿都说,”姨妈吩咐我,“沿着雪驹跑的方向,离那远山深处越近越好!”
  “为什么?”我不懂。
  “不是说,”姨妈尽量向我解释着,“不是说山里那些人是‘响马’吗?小玛力嘎也怕把马群撵到‘响马’手里呢!”
  “可我呢?”我的目光不由得盯住了珊丹。
  “怎么啦?”姨妈问。
  “我、我也走得老远老远的……”我说。
  “那又怎么啦?”姨妈故意问。
  “您、您可不能,”我一咬牙终于说出来了,“让王爷把珊丹嫁给套马杆!”
  “傻孩子!”姨妈一下搂紧了我。
  “傻瓜!”珊丹也终于开口了。
  “傻瓜?”我若有所悟了。
  无声,只有含泪的眸子。
  激动,依依不舍!
  我跨上了马背……
  夜幕,降临了,我策马急驰在大草原上。无论雪驹带来的是祸,是福,我的眼前又只剩下了相依为命的阿爸的安危了。
  一定要赶在小玛力嘎爪牙的前头!
  索布妲姨妈说得对,是该把马群尽快赶近那神秘的远山!要知道,这座绵延的大山就在温都尔大草原的南方,穿越过去便进入了祖国的内地。但由于历代统治者的挑拨离间,山南山北却极少有人来往。除了有旅蒙商涉险穿越外,日久竟渐渐变成了原始荒蛮之地。抗日战争之后,日寇对这里封锁更严了。除了惧怕那些丛莽间的好汉外,就是怕内地和边疆联在一起。须知,山南便是当时某抗日将领据守的抗战国统区。但时至今日鬼子兵力已开始捉襟见肘了,对这远山似乎也鞭长莫及了。这的确是一个暂时的好躲处,只要沿着雪驹留下的蹄踪赶着马群走,亲丁就不敢再继续往前追下去了。但即使此时,我仍未清楚地意识到命运在向我揭示着新的一页,我只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索布妲姨妈。
  哪儿来的这么好的主意?
  令人感到惊讶!不知为什么,因此我竟突然联想起那特殊“响马”脸上的刀疤。闪电一般,却猛地使我心头一亮!莫非……但事后却证明我判断错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就在我和阿爸只顾在四处为王爷放牧马群时,索布妲姨妈却从路途上长长的驼队中神秘地得到一个讯息:那台吉少爷并没有失踪,更没有去死,而是在中原大地上的抗日烽火中磨砺自己。遥闻故乡的山野里也啸聚了一批抗日的蒙古族健儿,他正力争早日被派往回去……听说,驼队还给了她一包文件,从此她便和那神秘的远山有了某种联系。但一直神色未露,直到这刀疤脸大义凛然地出现在王府内。
  这里还必须插叙一笔驼商……
  驼商又称旅蒙商,自古就是越崇山、穿大漠,专做草原生意的。曾红极一时,后来却渐渐销声匿迹了。抗日战争后,山南的一些贪官污吏为发国难财,又偷偷地找人干起了此行。私下和日伪勾结,甚至相互贩运鸦片枪支等物。多亏了一些有志之士也巧妙地加以利用。表面扮成土头巴脑的旅蒙商,暗中却出没于内地和边疆进行着秘密的抗日活动。但当时似乎谁也不知道索布妲姨妈和他们有联系好多年了,好像也只感到她越来越变了个人似的。
  当然,作为一个孩子我就更不知道了……
  但穿过夜幕离马群越来越近,我就越感到索布妲姨妈想的就是周到。在那些殊殊“响马”和小玛力嘎之间,这个特殊的地带或许是阿爸可以接受的。既要忠诚于王爷又要免遭横祸,看来也只有照姨妈的话去做。但我绝对没有想到,有人竟比我先行了一步!
  似远比索布妲姨妈还要高明……
  黑暗中马群静悄悄的,只有破烂的蒙古包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羊油灯。我跳下马来不顾一切地扑进去了!我要告诉阿爸……但霎时便被眼前意外出现的情形惊呆了。一个老气横秋的细高挑儿老头儿闪现了。瘦削、于瘪,脸上还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我小时候见过。啊!大玛力嘎……随之,我还看清了他身后暗影中那两个强悍的王府亲丁。
  我一怔,霎时又看见了跪伏的阿爸……
  “不!”我惊叫着扑上去了,“不怪阿爸!不怪阿爸!全怪我……”
  “孩子!慢点说。”谁料大玛力嘎老声老气竟很和蔼。
  “全怪我!”我也赶忙匍匐在阿爸一旁,“全怪我只顾在草岗上说悄悄话,就忘了、就忘了……”
  “什么?”和蔼中也不乏急切。
  “马!”我根本忘了索布妲姨妈的吩咐,慌张间竟就剩了老老实实,“我的马!名字叫雪驹……”
  “雪驹?”似在思忖。
  “雪驹!”我语无伦次地回答,“野、野极了……争强好斗……还敢在王爷面前拉屎蛋子,尊贵的王爷就赏给了我……”
  “好!不忘王爷的恩宠!”大玛力嘎开始夸奖了。
  “真的!”我深受鼓励,胆子大了点,“它不听话,吃草越走越远,等我惊醒过来,就见有个人已经跃上马背了……”
  “什么样?”又问。
  “刀疤脸!”我忙比画着说,“就像闪电划过似的!”
  “塔拉巴特尔……”再不问了。
  但这个名字却猛地印在我的心头。塔拉巴特尔?塔拉巴特尔?原来这就是那马背好汉的名字!随之那鸦翅眉。鹰隼眼、满脸的络腮胡子,便陡然又在我眼前闪现了。
  我还想向他描述……
  “好了!好了!”大玛力嘎沉思后却突然转向了阿爸,“天上的星星总是明的,孩子的话总是真的!我信,我信!”
  “这、这……”阿爸却仍不知如何是好。
  “你放心!”大玛力嘎竟安慰起阿爸了,“小玛力嘎算什么东西!只会吃喝嫖赌溜日本人,他哪知道你正在哪片牧场放马群?只有老朽心里有数,他那几个爪牙早让我支开了!”
  “谢达力嘎……”阿爸又在感恩戴德了。
  “同是王爷的子民,”更和蔼了,“怕你事情还没讲清楚,半道就把你打个半死。手铐脚镣把你锁了,让你在草原上再怎么做人!不能,不能,老朽我于心不忍!”
  “我、我……”铁铮铮的阿爸更不知该怎么说了。
  “唉!”大玛力嘎长叹一声,“该怎么办呢?小玛力嘎居心叵测,正在借这匹马在日本人面前拆王爷的台!要知道,这匹白马可是王爷当面赏赐给你的,里头可作的文章大了去了!万一咱们王爷要是遭了难,你又如何对得起王爷特殊赐予你白马的恩宠呢?”
  “啊!”阿爸竟惊得抬起头来。
  “总不能,”大玛力嘎更忧心忡忡,“让那日本人看笑话吧!说咱蒙古人尽孬种,没一个敢站出来还王爷清白!草原上没雄鹰尽剩下了乌鸦,一见黑就只顾着一个个往自己巢里钻!咱们受日本人欺侮不必说了,还让他们也骑在王爷脖子上拉屎?”
  “达力嘎!别说了……”阿爸猛地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大玛力嘎热泪盈眶了,“在王爷有难的时候你会挺身而出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更何况这只不过是那白马一时犯傻。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就让王爷拿着它嘲笑嘲笑日本人小题大作,好好整整小玛力嘎那狗东西的无是生非!”
  “我去!”阿爸大义凛然了。
  “我也去!”我更把索布妲姨妈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好!”大玛力嘎声音也颤抖了,“这才是一门忠义,父子英雄!难得,难得!”
  “达力嘎……”阿爸却又突然跪下了。
  “说!说!”大玛力嘎竟双手来扶。
  “请把我儿子留下……”阿爸却坚持不起,“母亲为王爷死了,父亲也要为王爷走了,请为草原留下这棵苗!”
  “应该!应该!”大玛力嘎连声答应着。
  夜幕沉沉,阿爸跨马终于跟着这位东协理走了。这时我才看清,黑暗中陡然又闪出许多王府的亲丁。
  蓦地,我又想起索布妲姨妈的吩咐……
  但担心似乎多余。大玛力嘎警告亲丁,严禁向小玛力嘎走漏消息。阿爸将被请进东协理府,绝不允许西协理府的一兵一丁进入!不上绑,不戴枷,一定要以王爷请回的客人对待!更重要的是,他还对阿爸说,只要帮王爷度过了这次劫难,王恩浩荡!他一定力荐王爷赏赐阿爸一个自由的身子……
  德高望重,深谋远虑!
  走了!走了,阿爸被夹在马队中客人般地请走了。但绝不仅仅于此,谁料大玛力嘎为我又从夜幕中返了回来。似仍不放心,也或更多的是关怀。颤颤巍巍一老人,颇令人心动。
  “孩子!”他老声老气地叫道。
  “在!”我说。
  “看来,”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我带走你阿爸之后,小玛力嘎仍免不了到马群上找你的麻烦!虎狼之心,一个小小孩儿怎受得了呢?不可不防!不可不防!”
  “这儿?”这听得我忐忑不安。
  “这儿?”久久思忖,终于替我有了答案,“这样吧!你还是赶着马群随后跟来。不但可以证明你父亲的忠诚:王府马群,万无一失!而且也可当着日本人证明:王爷名下骏马,匹匹安分守己,塔拉巴特尔骑走的只不过是一匹无主的野马……”
  “雪驹!”我插话。
  “雪驹?”仍很耐心,“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洗清王爷,还你阿爸的清白!”
  “这儿?”我忽然又似想到了姨妈的吩咐。
  “来呀!”大玛力嘎又抢先了一步,“‘响马’抢走了孩子的坐骑,就把我那备用的骏马送给他!”
  多么出色的一匹枣骝马!
  遇难却得到这样的赏赐,我犯糊涂了。
  但阿爸早让马队围着走向了夜幕深处。
  老声老气的大玛力嘎也走向了远方。
  我在黑沉沉的草原上还在沉思。
  终于,我带着马群移动了。
  本来我该靠近那远山。
  但黑暗中却走向王府。
  南辕北辙!
  姨妈啊……
  远天,渐渐地透出了一抹鱼肚白。
  马群越来越踯躅不前了,在东方初露的霞光中也似变得忧心忡忡。
  不!这绝不是因为少年牧马人无能……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的草原上,十二三岁的孩子在离群后大都可以独挡一面了。尤其是我,在母亲死了后几乎立即便成了阿爸的帮手。我熟悉每一匹骏马,每一匹骏马也都熟悉我。除了套马和驯马等等尚需体魄外,阿爸不在时我已经常常驾驭马群了。
  更何况,大玛力嘎还留下两个亲丁……
  是我随着黎明的到来正在觉醒?不!也好像不是。大玛力嘎和小玛力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早在我的心目里变成谦谦长者了。我尚未怀疑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只从每句话里听出了他对王爷的忠心耿耿。
  好像只是因为某种神秘的启示……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可以听到马群的涌动声,但眼前却伸手不见五指。黑沉沉的,全凭着一种感觉在摸索行进。疲劳不断袭击着我,竟使我一时间变得恍恍惚惚了。蓦地,只感到眼前一片银光跃眼地一闪,四野便又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雪,深深的雪,把大地抹成了一马平川。我正要纵马飞驰过去,却猛见得积雪中意外得探出一双手!
  阿妈!我大叫一声,惊醒在马背上……
  就从这一刻起,涌动的马群踯躅不前了,好像也和我一样做了一个银白色的梦。真的!再任我努力驱使,也一匹匹显得忧心忡忡。仿佛它们也看见了一双探出陷阱的手——母亲的手。即使我惊醒后看不见了,马群仍然看得一清二楚。
  随之,索布妲姨妈的吩咐也似又响起了!
  阿爸也在喊:给草原留下一棵苗!
  我开始变得心烦意乱!
  似连雪驹也忘了!
  眼前……
  突然,迟缓不前的马群纷纷停下了。似受了什么的强烈震撼,竟只顾得昂首痴痴地张望。蹄子不安地原地踏动着,还发出一声声惊讶的嘶鸣。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也极目望去……
  天哪!只见得霞光中走出一个人来,正向着附近的一座蒙古包阔步走去。怪不得骏马惊讶得嘶鸣,这个人长得太魁梧高大了。青铜铸就一般,巍巍然就像一座会移动的铁塔。我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是召庙里的巨灵神走下草原来了。
  两个亲丁欢呼了:布音吉勒格!
  布音吉勒格?这就是那位深受恩宠的王府御用摔跤手?雄狮般的凶悍,猛虎般的骁勇,鹰隼般的矫捷,大山般的难以撼动!百战百胜,摔遍天下从未有过对手!王爷把他当做镇府之宝,整个温都尔也把他视为自己的骄傲!
  是他?会是他……
  我似乎暂时忘却了眼前的忧虑,却只感觉到一种意外相遇的惊喜。要知道,我从小就想见到这位传奇般的大力士。而自从得到了王爷赏赐的雪驹,阿爸竟莫名其妙地拒绝我再到那达慕盛会上去了。似因为失掉了母亲,也似有某种更深层次的原因……总之,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只能远远为他那一次次排山倒海的胜利而欢呼!
  并且暗暗完善着自己和雪驹那个梦……
  “布音吉勒格!布音吉勒格!”是那两个亲丁叫喊着首先迎上去了。
  但巨无霸却转身紧盯着我……
  我早听说过,人们一遇见他常常把他身上的东西疯抢了。王爷赐给他的鼻烟壶、玉扳指儿、护身符,姑娘们送给他的绣荷包、绸彩带、盘丝扣等等,无不在索要抢夺之列。有些无聊者竟偷了他穿靴子的裹脚布,并以此吹嘘自己和他如何亲密,引以为荣。他倒也大方,大大咧咧地任着人们去夺、去抢、去剥。傻呵呵的,似一脱下“铎可套”——摔跤服——就又变成了个温情脉脉的巨大婴儿。但威信极高,早成了整个温都尔草原崇拜的偶像!
  “爷!”亲丁们果然缠上去索要东西了。
  “去!”这次他用大手一拨拉,便把两个亲丁摔到两旁了。还没等我醒过神儿,竟黑铁塔般径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的马?”张口便问。
  “什么马?”我说。
  “白的!”声若洪钟,“像银子铸成的一般,比闪电还快!”
  “雪驹!”我脱口说道。
  “对对!”他高兴了,“让小玛力嘎的好马,哈哈!只能吃屁,追着影儿吃屁!”
  “你?”我搞不清他怎么知道的。
  “王府早就吵翻了!”他倒也率真,“人们都说,有个孩子练就了一匹神马,温都尔草原从未有过的神马!我不信,恰好碰上大玛力嘎回府。他特意命我赶来告诉你,别怕!王府正缺这么一名出色的骑手!”
  “我阿爸?”我忙问。
  “被请进了协理府!”他说,“来,先到我蒙古包喝碗奶茶,再见见我的莎娜!”
  “莎娜?”我看见巨人脸上大放异彩了。
  “我的!”他朗朗说着,已经把我抱下马鞍了。那两个亲丁也巴不得有这样套近乎的机会,随之也跟着走进了蒙古包。
  “莎娜!昨天就是他的马……”他又叫了。
  “他的马?”随声,人闪现了。
  “啊!”我只惊叫一声,便见得一个婀娜多姿的年轻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在巨人身边她显得是那么娇小,但明媚的眸子里却溢满了幸福的光辉。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使我不由得突然联想起了:珊丹!也是我的……
  “我的家!”巨人突然又不再提马了。
  “家?”我看得出,他显然是为这个家,尤其是这个女子,早激动不已了。也难怪!毡包是全新的,洁白的毡壁尚泛着银光。陈设是齐全的,地面上竟铺上了贵族家才有的栽绒地毯。吃喝是丰盛的,闪光的铜壶和银边的木碗旁摆满了炒米、酥油、奶皮子、酪蛋子、油酥撒子……我早听说,他一出生也是个奴隶,从小就父母双亡。而巳食量大得惊人,好几回差点活活饿死!而现在……王爷的!王爷的!显然都是王爷赏赐的!
  “还有她!”巨人竟也供认不讳。
  “你那马?”倒是莎娜又重新提起了。
  “我的马?”我只感到梦幻中母亲伸出雪坑那双手突然消失了,而只剩下了我的马啊我的马!我恨不得马上就对王爷说,我的雪驹是一匹最神最神的马!它只是一时逞强好胜,而绝不会背叛它的主人。顶多顶多三天,它就会从那使它沉醉的荒蛮气息中清醒的!会想起了它的小主人,会想起了我,而我更会跨着雪驹为温都尔王夺第一的!放了我阿爸吧,我的骏马会使您成为众王之王!
  当然,我也需要一个姑娘:珊丹……
  “你的马!”随之,巨人般的摔跤手也开始挥动大手说上了。浮想联翩,激动不已,竟由我的马又说到了自己:早成了自由民,而巨莎娜放牧的这一大群羊也是王爷专门赐给他们的。即使在王府内他也只向王爷一个人下跪,算起来整个温都尔草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这样高高昂起头!还有,还有……
  “我该走了!”我被激荡得再也坐不稳了。
  “你、我还没有喝茶!”有点扫兴。
  “我的马!”我只说了一句。
  “你的马?”他竟又大孩子般地高兴起来,“对!对!是该赶快告诉王爷,你能够为温都尔草原夺得荣誉!”
  马群不再踯躅了……
  临别,他送给我一个福晋赐予他的翡翠烟嘴。两个亲丁也跟着沾了光,一人一个烟荷包。
  我忘乎一切,开始向梦幻挺起了!
  当然,首先是救出阿爸!
  我是个出色的骑手!
  还有一匹神马!
  雪驹……
  我慈爱的母亲啊!
  在冰雪陷阱里伸出的那双手,在暴风雪中能托出初生的雪驹,却在朗朗晴空下托不出自己的儿子!
  王府远远显现了……
  在阳光灿烂的大草原上,波光粼粼的地气在远方荡漾着。极目望去,隐隐而现的王府、召庙、座座贵族府邸,就像在波光水色颤动中的海市蜃楼!
  但我却几乎马上欢呼起来……
  须知,和巨人摔跤手的意外相会,无疑又等于给我加足了油。大玛力嘎是和蔼的,王爷是圣明的,理所当然都是心向蒙古人的!日本人再凶狠残暴,但温都尔草原毕竟是温都尔王的!只要说清雪驹事件纯属偶然,小玛力嘎再溜须拍马也是枉然!更何况,我将要向王爷献上一匹神马。一个冠军、一片忠心!
  幻觉总是闪着瑰丽色彩的……近了!近了!离王府四周的建筑群越来越近了。但蓦地却发现远远场起一片烟尘,飞荡着又把这一切隐去了。只遥遥听到阵阵汽车马达声,骤然使梦幻变得不那么诱人了。要知道,草原从未有过,只有日本人的突然到来才带来这种可怕的音响。
  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列马队穿过烟尘迎面向马群冲过来了,似也根本不把那两个亲丁放在眼里!
  “站住!站住!”恶狠狠地呐喊。
  “坏了!”两个亲丁相互说,“西府的!小玛力嘎知道了!”
  “什么?什么?”我却不明白。
  “再不停下,”挡道的亲丁有个头目喊,“小心爷儿们开枪了!”
  “你敢!”大玛力嘎的亲丁也在喊。
  “敢?”那小头目冷笑了,“你们府上老爷子敢背着我家主子来绝的,也就怪不得我家主子手下无情了!”
  “我们去告诉王爷!”两个亲丁还在叫。
  “告诉王爷?”小头目竟哼了一声,“那也不能只任着你家老爷子独吞!老奸巨滑,支开了西府他单独去向日本人讨功邀赏!”
  “你想干什么?”两个亲丁有点恐惧了。
  “见面分一半!”小头目直言不讳,“大个儿的献给警备队了,这马群,这小个儿的就得留下,也不能让我家主子太没法子向日本人交代了!”
  “阿爸!?”我猛地惊叫一声。
  “有福!”这小头目和小玛力嘎一样损,“放了一辈子马,这会儿正让大玛力嘎一把鼻涕一把泪,亲自送上日本人的大卡车去享洋福!”
  “我去禀告王爷!”策马就要走。
  “王爷也得听日本人的!”纵马就拦。
  “你胡说!”我为王爷呐喊了。
  “嘿嘿!”举枪逼近了。
  “这儿?这儿?”我只能倒退着。
  “嘿嘿!”狞笑着更逼近了。
  “我?”本能地自问。
  “你?”伸出的手!
  蓦地,我一抖着绳骏马腾空了。枣骝马,一团火烧云一样。等再落到地上,我已经策马扬鞭飞驰着奔向远方!
  我绝不相信凶狠残暴的小玛力嘎!
  而大玛力嘎似尚有鼻涕和眼泪!
  我要亲自去告诉王爷: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
  阿爸根本不在现场,他是绝对忠于王爷的!
  要回阿爸!要回阿爸!
  纯属偶然,他无罪!
  苍天作证……
  但身后却传来了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紧紧追赶着,还有大喊:这次可是真的要活的!要活的!
  且莫怀疑我的骑术……
  须知,我是牧马人之子,一降生马背就成了我的天然摇篮。刚刚离开襁褓,我就天天和阿妈合骑着一匹马。四五岁,我已经可以稳稳当当独自跨在马鞍上了。八九岁,我已经可以驾驭着任何一匹骏马飞驰了。是的!有了雪驹更使我如虎添翼。但即使没有了雪驹,我仍然可以跨着任何一匹骏马随心所欲。
  我绝不能落入小玛力嘎之手!
  不!绝不能!更何况,那巨人般的摔跤手还曾把我那梦变得更真更浓!我一定要亲自面见王爷,说出那句最重要的话:只要放了阿爸,我会向王爷献上最出色的骑手。最神奇的马!
  我和雪驹……
  但摆脱小玛力嘎的爪牙又谈何容易!当我刚在马背上能松口气时,猛一抬头这才发现又是一个黄昏。多亏夜幕降临得及时,我才在偏远的恶草丛中彻底甩掉了这些亲丁。我在荒野里久久隐伏着,只等待着小玛力嘎和他的爪牙早早进入睡梦之中。须知,当时我不但信赖王爷,即使对大玛力嘎的鼻涕眼泪也尚存着某种幻想。
  夜深了,我开始重返王府了……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自己这举动是多么幼稚和鲁莽。大玛力嘎是不乏鼻涕和眼泪的,但那也只表现了他对王爷的忠诚。生怕把马群逼向了远山丛莽,遂才设下了这“引君人瓮”之策。既要让王爷交得了差,又要使自己的死对头一蹶不振,还要使自己显出谦谦长者之风。集中点还是一个,马上就和日本警备队通了电话。一方面替王爷百般解释,一方面当即奏了小玛力嘎一本。声称有意破坏他向皇军“效忠”,竟撵走了一群向“大东亚圣战”献上的战马,还有一个“小土匪”……当即日本人赞不绝口了,不但转请王爷放心,还大骂小玛力嘎混蛋!谦谦长者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谁料得意之余,还是走上了和小玛力嘎同样的献媚取宠之途。
  我却仍在悄悄地走进王府……
  我还不知道,也在几乎与此同时,日本警备队里已第三次在阿爸身上动了大刑。阿爸的忠诚老实,被他们认为是“内线”的顽强抗供。也难怪!这里面不仅仅有大小玛力嘎为讨功邀赏的夸大其词,而那特殊“响马”的逃跑和雪驹及时的出现也太巧合了。枪声一响就有马的等待,就在那一瞬间,就在那特定地点,巧到比精心设计还要巧。绝非偶然!为此连猪冢队长也亲自出马了。燃起的烈火,烧红的烙铁,长长的老虎凳,呼啸着抽动的黑皮鞭!然而每当逼问到我时,阿爸鲜血淋淋竟总是那句话:还吃奶的孩子懂个屁!猪冢队长似乎觉得也是,于是更惨不忍睹的大刑便又用在阿爸身上了。
  我不知道,离王府更近了……
  生活已向我揭示了新的一页。虽然我尚未看清楚,但这一页已肯定是血肉模糊的。
  但我还在继续掀下去……
  黑沉沉的暗夜,阴森森的王府!
  可我像个梦游的孩子。
  还在向前走!
  狰狞的石狮子,洞开的大门!
  近了!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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